§五

黑三角剿匪战斗结束的第二天,我们二十七师进军玛赛,配合国际缉毒武装,围歼毒匪的最后巢穴洪洞据点。就在这次战斗中,武晓庆和张海涛也负伤了。张海涛是怎么负伤的我不清楚,只知道他是在撤离黑三角的时候摔了一跤,把手腕摔骨折了,基本上属于非战斗减员,而且是轻伤,不足挂齿。我重点介绍武晓庆负伤的经过。

围歼洪洞据点,武晓庆他们班是跟随团部前进指挥所一起行动的。具体说来就是跟随新上任的团参谋长康必绪一起行动。战斗发起之后,由于山地限制,通讯失灵,康参谋长把武晓庆的四班当步兵通信员使用,要武晓庆在阵地上来回奔跑,传送他的命令,要配属给二营的加农炮连把炮推上去。

有一趟武晓庆正在公路上跑着,对面毒匪的机枪打了过来,排长王晓华正好在路边的壕沟里,见武晓庆傻乎乎地不知所措,一头窜了出来,把他推到沟里,还骂了武晓庆一顿,说你狗日的一点战术都不懂,瞎跑个球!

武晓庆说康参谋长叫四炮五炮都上去,我得传达命令啊。

王晓华就对着电台歇斯底里地喊:洹河洹河,锦江命令,前出六十公尺,展开战斗队形。

武晓庆说,排长你这样喊不行,我得去找到他们的位置。

王晓华说,你再也不能在阵地上跑了。这很危险。

武晓庆说,危险也得执行任务啊,我不把命令传达到,康参谋长搞不好要枪毙我。你光在电台里喊,电台不一定在他们身边,他们上不来,康参谋长还是拿我是问。

王晓华说,等一等,我们从沟里钻过去。

谁知道一钻又钻出个麻烦,武晓庆跟着王晓华低着脑袋拱着屁股,刚刚离开栖身的壕沟,对面就有几发火箭弹打了过来,原来有几个毒匪已经绕到二营的后方了。王晓华他们眼睁睁地看见加农炮连几门炮的旁边掀起几团火柱,加农炮连当场就倒下几个人,武晓庆被吓得不知所措,正要往回跑,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泰山压顶一般砸了过来,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听见身边惊天动地一声巨响。

武晓庆心想这回我肯定完蛋了,既便不死,胳膊和腿也肯定不齐全了。过了好大一阵子,武晓庆才睁开眼睛,眨巴了几下,他还以为排长阵亡了呢,却发现王晓华正在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并且朝他吼叫,别装蒜,你还没死。快往右边爬。

武晓庆听说自己没死,不禁大喜过望,赶紧跟着王晓华爬到右边,找到一个石坎,猫了起来。这时候他们两个人离毒匪反而最近了,成了步兵连队的观察所。王晓华掏出地图现场对照一番,迅速判明了眼下的情况,又扯出话筒,喊了起来:洹河洹河,锦江命令,前出四十公尺,展开战斗队形,射击四号、七号方位物。

不久以后电台里就出现了加农炮连二排长的声音,报告锦江,洹河无法展开战斗队形。

后来我们听说这个过程的时候,都觉得王晓华的胆子太大了,居然敢冒充锦江,也就是冒充康参谋长指挥加农炮连。他大约是觉得我们一个炮兵连队老是被毒匪压在这里不成体统,是可忍孰不可忍了。王晓华灵机一动,擎着话筒喊了起来——锦江命令,暂时放弃铁锹,改用剪刀,就地寻找依托,目标四号七号,遂行压制射击。

铁锹就是加农炮,剪刀则是火箭筒,因为加农炮展不开,王晓华便自作主张假传“圣旨”让炮手们拿“剪刀”上阵。

当时的情形是,配属给我们团二营的是加农炮营三连,受地形限制,全连无法展开,只有连长李诚忠和指导员赵蜀川在公路拐弯的地方按照步兵指示的目标射击,赵指导员亲自担任瞄准手,而其他几门炮则被挡在山坡的后面。客观地说,由于是第一次同毒匪近距离地面对面作战,指挥程序确实有些混乱,部队也有点散,指挥起来很不灵便。而王晓华的灵机一动和胆大包天,则促成了全连六把“剪刀”大显神威,很快就把毒匪的小股兵力压住了,从而保障了步兵的冲锋。

这一仗下来,武晓庆和王晓华都没有死,并且立了功,也没有人追究王晓华的“瞎指挥”。只不过武晓庆的肩膀上挨了一枪,没有伤筋动骨,连住院都不用,连队卫生员清洗包扎一番就行了。

缉毒剿匪战斗,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前后不过一个星期就结束了。传说中的两个团的毒匪,基本上灰飞烟灭,只有不到一百人逃生,细水流沙般地潜入密西西那河两岸的原始森林里,据说有一股最后逃到了金三角地区。

我们的阚总指挥很不高兴,给我们做总结报告的时候说,他妈的,我这个缉毒剿匪特遣部队总指挥从任命到卸任,前后不到半个月,真正行使职权不到一个星期。就几个靠毒谋生的毛贼,也用得着我阚大门兴师动众?早知道这个仗这么简单,老子当初压根儿犯不着死乞白赖地过来。

阚副军长的牢骚是他真实的想法。但是我们却不这样想,我们欢天喜地地回到了干净的地方,欢天喜地地说大话吹牛皮。

后来在楚洪地区山圩农场评功评奖,武晓庆立了个三等功,张海涛也立了个三等功。王晓华和陈骁都立了三等功。

我本人对这次评功评奖很有看法。可以说,这次配合国际缉毒组织剿匪,起决定性作用的是我们二十七师一团;在二十七师一团,我们特务连的作用至关重要;在特务连,我们一排的作用至关重要;在一排,我们一班的作用至关重要;在一班,我这个班长,既是指挥员又是战斗员,没有我的飞车绝技,哪有耿尚勤的凌空炸洞;没有耿尚勤的凌空炸洞,哪有步兵的冲击通道;没有步兵的冲击通道,哪有战斗的胜利?本人居然也只立了个三等功,显然不公平。

可是,还有比我更不幸的。

在给我们副连长祝生珉评功评奖的时候,众口一词,没有任何异议。副连长足智多谋,既有战术上的高招,又有技术的高招,而且以身作则,身先士卒,为掩护战友身负重伤——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他曾经牺牲过,也不知道他以后死而复生——这样的好干部不是英雄是什么?我们特务连呼声很高,一致要求团直党委、团党委、师党委……层层向上打报告,给我们的副连长祝生珉报请一等功,授予一级战斗英雄称号。

显然,在荣誉的问题上,不幸的人不是祝生珉。

那么这个人是谁呢?我想你一定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这个人是耿尚勤。

在给耿尚勤评功评奖的时候,我们连队的态度是明朗的。首先,耿尚勤是在战斗中牺牲的;其次,耿尚勤的战斗事迹是可歌可泣的。基于这两点,我们连队党支部给耿尚勤报请一等功,授予一级战斗英雄称号,跟祝生珉一样的待遇。

我们想不到的是,这个报告根本就没有报到团里师里,在团直党委就被卡住了。首先的问题是,耿尚勤是不是烈士?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怎么能确定他的烈士身份;第二,既然没有找到耿尚勤的尸体,他会不会还活着,如果还活着,会不会被残匪裹胁出走;第三,耿尚勤就算死了,到底是怎么死的,一种可能是被毒匪打中光荣牺牲,还有一种可能是耿尚勤因为犯过错误一时想不开,在战斗中立功谢罪,然后……自我了结;还有第四,是一条更让人不能接受的推测:因为耿尚勤犯过错误,心怀不满,而且他犯的是生活作风方面的错误,说明他一贯向往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会不会借此机会隐身密林,寻机偷渡国外……

团直党委的意见是,一切都不要过早地下结论,一切都有待于继续调查,一切有待于水落石出。

团直党委给我们特务连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继续调查?怎么调查?我们特务连一班的人全都亲眼目睹了耿尚勤的壮举,但是调查组却不找我们一班的人,他们认为我们串通好了给他们编故事。水落石出?到哪里水落石出,如果……如果真有如果的话,那么只好等猴年马月重返金三角黑三角了,也许……也许到那时候,我们当真能见到一言难尽的耿尚勤。可是我们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吗?

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给耿尚勤评功评奖。这件事情最后一直闹到阚师长,不,一直闹到阚副军长那里,连阚副军长都说,等等吧,再等等。阚副军长知道了耿尚勤所做的一切,阚副军长手里拿着耿尚勤的照片说,孩子啊,我们永远感谢你,永远记住你,我知道在这次剿匪战斗中,你的作用比一个连还要大,可是我现在没有办法给你一个说法啊!等等吧,再等等。

阚副军长说这句话的时候,老泪纵横,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