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转眼之间,我当兵就快一年了,这一年难受起来慢得要死,顺利起来快得要命。眼看接近年底了,一年一度的老兵复员工作也就快要开始了。我最担心的是耿尚勤。因为当初处理他的时候,连队就有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先让他在炊事班耗着,年底让他滚蛋。

我不希望耿尚勤复员,这还不完全因为他是我的秘密教练。

老话说,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就特务连的基础业务而言,现在我不仅入门了,而且已经开始向更高层次修行了。现在我完全可以甩开耿尚勤这根拐杖独自上路了。

我不希望耿尚勤复员更重要的原因是感情。还有比耿尚勤更好的人吗?我可以肯定,有,但是我遇到的不多。一个新兵的成长,是需要很多人付出心血的,而耿尚勤在我的身上付出的心血最多,在他失意的日子里,我就是他的理想,我就是他的事业,我就是他的奋斗目标。他成天忙忙碌碌,他工作的对象除了猪就是我。我喂过猪我知道,猪喂时间长了都有感情,何况人与人相处长了呢?

我曾经问过他,有没有想过以后。耿尚勤说,剥皮吃萝卜,剥一截吃一截。但是我分明知道,他不想复员,他不甘心,他在等待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他是一个来自农村的高中生,在读书的时候品学兼优。他不是圣人,他有七情六欲。恋爱**这种事情谁都想搞,我们大家没有搞是因为没有机会,或者说机会不成熟。一种正常的心理和生理需要,放在一个不正常的环境里就成了错误,这就是命运。他一身的摸爬滚打的功夫,他能在全师拿长跑第一,擒拿格斗第二,轻重武器射击第一,攀登越障第三,他的各种奖励证书有一挎包。这样的人你让他复员回老家做什么?要是放在旧社会,落草为寇打家劫舍还差不多。

我替耿尚勤担心。但是我的担心没有用,是杞人忧天。

最终在这件事情上起作用的是我们排长陈骁。

老兵复员工作不久果然如期而至。连队动员,要老兵们自己报名,写复员申请书,耿尚勤没有写。

支部开会酝酿名单,代理指导员黄嘉平念了几个名字,没有耿尚勤。陈骁是组织委员,问黄嘉平,为什么不讨论耿尚勤的问题?

黄嘉平说,已经确定不走的和确定要走的不用讨论了,可走可不走的才提出讨论。

陈骁问,那耿尚勤是确定要走的还是确定不走的?

连长李开杰说,这还用问吗?当初处分他的时候,就留下一个意见,年底复员。

陈骁问,是否征求过耿尚勤本人的意见?

黄嘉平说,他自己不写申请书,征求他的意见也没有用。

陈骁说,那好,我表明我的态度。我,特务连党支部委员陈骁,不同意耿尚勤复员,坚决不同意。

参加支委会的人都感到意外,都觉得陈骁的意见反常。

陈骁说,首先,耿尚勤自己没有提出复员,而这次复员文件上有一个原则,原则上自愿报名,尊重个人意见。耿尚勤有问题,但他没有被开除军籍,他有表达自己愿望的权利,而我们剥夺了他的这个权利,在程序上出现了问题,所以说,今天会议如果形成了决议,那是无效的。第二,今年复员名额不多,申请复员的人数超过了规定的指标,粥少僧多,我们党支部应该尽可能地考虑个人愿望,我们为什么要让想走的走不成,而偏偏让不想走的走?我们特务连党支部难道就是给老兵们制造痛苦的吗?第三,耿尚勤虽然犯了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但是我们对一个人必须有一个全面的认识。各位委员别忘了,耿尚勤是全师的训练尖子,给我们特务连,不,给我们一团乃至二十七师都创造过很多荣誉。拿这些荣誉的一半,将功抵过,绰绰有余。

陈骁说完,一片静默。

很长时间以后黄嘉平才说,从感情上讲,我们也舍不得让耿尚勤复员。但感情是一回事,理智又是另外一回事。当初处分他的时候,是有保留的,那就是年底复员。

陈骁说,我希望把耿尚勤的处分意见拿出来讨论。

李开杰说,一排长你为什么这么较真?是不是耿尚勤找你说情了?

陈骁说,请你称呼我陈骁同志,这是党内会议。我可以拿我的党性保证,耿尚勤从来没有找我说情,他要是找了,我会毫不留情地向支部报告,毫不留情地向支部建议耿尚勤同志复员。但是他没有。

黄嘉平说,哎呀,陈骁同志,这么严肃干什么?你也太严肃了,我们开会从来都是热热闹闹,干吗要这么剑拔弩张的?

陈骁说,事关一个人的前途,还关系到一个人的荣誉,我们必须严肃起来。

黄嘉平没有办法,只好让文书把耿尚勤的处分意见从档案里抽了出来,但是里面并没有年底复员的内容,倒是让陈骁发现了一句“以观后效”,这成了陈骁的有效武器。

黄嘉平说,处分意见上虽然没有,但是当时的会议就是这么定的,有些话是不能白纸黑字的。

陈骁说,黄嘉平同志你说这话是要负责任的,党的会议,党的决议,除了党和军队的机密,都是要记录在案的。而我们一个连队党支部的决议,既不涉及党和国家的机密,也不涉及军事机密,就那么几个人嘴皮子一叭哒,就决定一个人的命运,这太不严肃了,太不严谨了。

黄嘉平说,这不是我们党支部的意见,这是团首长的意见。

陈骁说,我们应该以决议为依据,没有民主讨论过程,没有会议决议,谁说了也不能算数。

黄嘉平说,一排长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胡搅蛮缠?

陈骁说,我再说一遍,在党内会议上,请称呼我陈骁同志。陈骁同志绝不是胡搅蛮缠。履行民主程序,严格遵循会议决议,这应该是我们必须做到的。

李开杰说,他妈的,过去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问题,自从你陈骁当了支部委员,我们这个支委会就变得像战场。这是讨论吗,这简直就是国共谈判。

陈骁说,支委会本来就应该严肃起来,过去不严肃是错误的,我们不能因为过去不严肃,今天还是不严肃,不能因为别人不严肃,我们也不严肃。

支委会开成了僵局,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我们的排长,再一次,不,应该说是表现得最英勇的一次,他像英雄一样把一个大家认为不成问题的问题变成了问题。

耿尚勤复员的事情最终不了了之。

陈骁的战术是抓住一点不及其余,抓住道理了就猛攻。譬如他抓住了耿尚勤处分意见里的“以观后效”四个字,他跑到团里找团长赵州章和政委徐善笠说,以观后效就是给出路,后效好了怎么办,后效好了就要恢复名誉,名誉没有恢复就不能复员,复员了就永远不能恢复名誉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我们共产党最讲认真,我们不能失信于民。

不知道是陈骁的游说打动了各级领导,还是各级领导对耿尚勤动了恻隐之心,反正这一年耿尚勤没有复员,还在饲料房里苦度春秋。

当然,关于这件事情也还有另外的说法,说陈骁为什么牛气冲天,就是因为陈骁的背景厉害,他是一个老红军的后代,“文革”中他的父母遭到迫害被下放了,是他父亲的老部下阚大门把他保护起来,在二十七师当了几年兵。现在他的父亲已经恢复了名誉。他和阚大门之间的关系,就像爷儿俩。他说话能不管用?

我对这个说法持怀疑态度,因为我从来没有发现陈骁同我们的阚师长有任何私人来往,听陈骁的口气,他好像不认识任何当官的,他说他就是一个工人的后代。

到底谁真谁假,管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