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春季训练誓师大会之后,黄嘉平提升为副指导员,二排长吴国品调到机关工作,这样,我们连队就有了两个干部的空缺。

在我当了四十二天专职喂猪员的那天,团政治处主任带着几个人到我们连队考察骨干,其实大家心照不宣,他们就是来考察那两个排长的接班人的。被考察的骨干,首先就是三个干部苗子,陈骁,王晓华,耿尚勤。

关于陈骁和王晓华,我已经有了比较多的接触,但是对于耿尚勤,我始终是雾里看花,但我知道这个人是个武把子。按照通常的看法,在我们特务连,其实最像特务的就是耿尚勤,据说他有飞檐走壁百步穿杨的功夫,就像古书里说的,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

自然,这也是夸张的说法。

耿尚勤的故事是我当了专职喂猪员之后听说的。

据说是在我们参军前半年的某一个星期日,我们一团驻地北边十里铺村的懒汉邱冬瓜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了营房,这伙计倒不是想做偷枪偷炮之类惊天动地的大事,他的愿望无非就是偷几件军装,当然如果方便的话,弄些更值钱的东西他也不会拒绝。邱冬瓜是跟着民工队伍混进营房的,民工是给后勤处送树苗的。邱冬瓜离开民工队伍之后,就开始了愚蠢的隐蔽活动,顺手从后勤处食堂门前拿了一双正在晾晒的军用胶鞋掖在怀里。

合该了邱冬瓜倒霉,一双胶鞋偷出了天大的麻烦。

因为团后勤处的食堂就在我们特务连的南面,邱冬瓜偷胶鞋的时候,只注意观察食堂,而忽视了厕所,耿尚勤恰到好处地从厕所出来了,老远看见了邱冬瓜的动作,并不声张,而是回到宿舍拎了一支冲锋枪,悄悄地接近了邱冬瓜。

邱冬瓜当然不满足于只搞一双半新半旧的胶鞋,还想进一步扩大战果,等他把手伸向一件军上衣的时候,耿尚勤从墙边踱了出来,在距离邱冬瓜大约十五米远的地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邱冬瓜扭头一看,顿时两腿发软。他认识耿尚勤,这是整个北兵营都认识的神枪手,神枪手的手里拎着冲锋枪,而且他还知道,这个神枪手是个长跑健将,在平原市运动会上拿过第一名。邱冬瓜连想都没想,拔腿撒丫子就跑,一口气跑过特务连连部、一连宿舍、二连厕所、三连菜地,兔子一样翻过围墙,围墙下面是一条两丈宽的小河沟,邱冬瓜毫不犹豫地扑了下去,顶着一头臭水接着跑。邱冬瓜一边跑一边想,这下恐怕可以脱离危险了,那个神枪手断不至于为一双胶鞋也趟臭水沟吧?

邱冬瓜想错了。耿尚勤自然是不会趟臭水沟的,但是他从西门绕了出来,转眼之间就撵上了邱冬瓜,在邱冬瓜身后二十米远的地方放慢了脚步,大步流星地走,一边走一边拉枪栓。其实枪膛里面连一颗子弹也没有。

耳朵里听着耿尚勤拉枪栓,邱冬瓜恨不得插上翅膀,可事与愿违,越想快跑,两条腿就越是发软。好在耿尚勤似乎并没有捉拿他的意思,就那么不紧不慢、不远不近、不言不语地跟在他后面,一边走着还一边咔咔嚓嚓地拉着枪栓。

邱冬瓜跑啊跑啊,从狂跑到快跑,再到慢跑,最后是只有跑的想法,没有跑的力气了,惊恐中怀里揣着的两只胶鞋还被弄掉了一只。耿尚勤走到那只胶鞋前,弯下腰去捡起来,还停下脚步研究了一番,然后才迈开长腿接着往前追——不,准确地说是往前走。

一个紧跑,一个慢赶,大约跑出去三四里路左右,耿尚勤还在后面走着,还在拉着枪栓,还是那样不紧不慢不远不近。这时候邱冬瓜再看天,天变成黑色的了,太阳变成蓝色的了,柳树变成山岗了,小河变成公路了。邱冬瓜心里喊一声:不跑了,你打死我吧,打死我也不跑了。然后咕咚一声,倒在地上,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耿尚勤追上来之后,并没有把他咋样,甚至连枪托子都没用上,只是从他的怀里拽出了另外那只胶鞋,然后朝他屁股上踩了两脚,又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邱冬瓜躺在地上半天都没想明白这个狗日的神枪手到底在玩什么名堂,直到耿尚勤已经走出了很远很远,消失在暮霭之中,邱冬瓜才哼哼唧唧地爬起来,双手拍打着屁股,对着耿尚勤消失的方向,鬼哭狼嚎地扯了一嗓子:狗日的神枪手,你神经病啊!

我为什么要介绍耿尚勤呢,因为这哥们很快就要倒霉了。

不是说要提干吗,但是考察了三个干部苗子,只能提起来两个,至少有一个人提不上干。至于把谁刷下来,自然是组织上的事。但是,不是还有一句话吗?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让我们特务连的兵关心国家大事,离得太远,太不靠谱,但是管管自己连队里的事还不算太离谱。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虽然群众不一定到组织上反映自己的意见,但是群众的智慧又是无穷的,有时候,群众会根据自己的好恶并以自己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愿望。

你可以想象出来,自从被考察之后,陈骁和王晓华耿尚勤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就不可能平静了,夜里做梦就多了,白天说话就少了。后来部队流行一句话叫做如履薄冰,那时候他们的心情用这个成语来形容是再恰当不过了。

就在这三个准排长如履薄冰的日子里,王晓华接到了一封信,是一封情意绵绵的信。第一次接到那样的信,王晓华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有点惊奇,有点紧张,还有点兴奋。

信是通信员送报纸送来的,寄信人落的地址是本市,信封上贴着邮票,属于正常渠道。不正常的是内容: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一定会感到奇怪,但是,你应该知道我是谁。自从你来带领我们五朵金花搞训练,你的身影就在我的脑海里扎根了。虽然你不是那么英俊高大,但是你刚毅的面容,果断的手势,敏锐的眼神,无不在我的心里扎下深深的烙印。尤其幸运的是,在你们团里的誓师大会上我又近距离见到了你,你驾驶着摩托车,像驰骋在草原上的战马,你那高超的技术和无畏的精神,潇洒的雄姿,再一次震撼了我。我愿意同你建立深厚的革命友谊,使自己有更多的向你学习的机会。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们下星期日(2月16日)上午九点钟在纱厂西门八路公共汽车站下赵王渡桥头见面,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落款是“知名不具”。

看完信,王晓华有些发蒙。给五朵金花搞队列训练,那是组织上安排的事。我们一团在西边的训练场召开誓师大会,附近的老百姓和海滑的人都在一旁看热闹。他当时因为精力过于集中,也没想到观察一下他曾经指挥的那几个海军女兵在不在现场。虽然说他跟那几个女兵都有亲密接触,但那仅限于梦里。至于说“知名不具”,知名倒是事实,苏晓杭,冉媛媛,张豆豆,赵明明,全宋诗,哪一个名字他都能倒背如流。问题是“不具”。

从现象上看,王晓华是一个自律精神很强的同志。我们特务连敢于把他派去训练五朵金花,就足以说明这一点。但是,王晓华哪怕再自律,面对女孩子的情意绵绵,他也不可能无动于衷。他至少得搞清楚这封信是谁写的吧?

依我对王晓华的观察判断,王晓华其实是一个很在意女性的人,当然,随着我在特务连生活的深入,我发现我们特务连的人其实对女性都很在意,说直白一点,都渴望女性。那是七十年代末,我们那时候对于情爱和**一方面了解得甚少,一方面又想象得甚多。所以说,后来出现了很多令阚大门等各级首长始料不及、令我们自己瞠目结舌的男女悲欢故事,这些故事的主人公不仅有王晓华、耿尚勤这样看似很有定力的人,也包括陈骁这样几乎成为我偶像一样的人物,最终还包括了我自己。这些故事我将分期分批地讲述。

应该说,王晓华最初还是比较清醒的。他不止一次地分析那封信的性质。从口气上看,这封信应该出自海滑的女兵。他反复搜索记忆,那些女孩子在他看来都一样,都很漂亮,都很可爱。信上很自信地说他“知名”,那就意味着他和她有交流,也许只是眼神的交流,心照不宣的默契。但他实在记不起来他跟谁有过这样暗送秋波的事情。以他现在的心态,也不可能跟谁有暗送秋波的事情。那么她一定误会了,这个误会看来还比较严重,还必须尽快解除,否则就有可能惹出麻烦。

王晓华百思不得其解,也想不出好办法来处理这件事情。他想把这封信交给连队,这样就可以一了百了,天大的误会也就说清楚了。但转念一想,觉得这样做很不地道,像叛徒一样。他最终还是决定自己解决,当然是通过地下手段。但问题是他不知道那个女孩究竟是谁,所以解决起来就无从下手。

问题就从这里开始了。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无论王晓华怎样掩饰,但还是常常走神,训练中的失误也明显增多。训练间隙,他找个背静的地方,再次深入地研究那封信,逐字逐句地分析,并且对照那几个女兵回忆和她们的交往。回忆来回忆去,他跟她们都没有交往,只不过那次联欢会快结束的时候,那个叫苏晓杭的女孩子朝他笑了笑,笑得很好看。

王晓华把他同海滑女兵接触的几个细节联系起来想,还真有可能就是那个苏晓杭,因为苏晓杭好歹还朝他笑过,他当时也回了她一个笑容。再往细里想,他突然又想起了那次联欢会上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对了,他还向她竖了一次大拇指,更重要的是,她也回了他一个大拇指。

思路豁然开朗。王晓华的血一下子就烫了,要真是苏晓杭,那还有什么话说的?他不太在意女孩子,但是他不能不在乎苏晓杭,在那天的联欢会上,他看见了那双晶莹纯洁的眸子,天真无邪的笑容,俏皮的步伐,她像明媚的春风一样,走进了他的心里,甚至可以说唤醒了他的青春。倘若这封信真是苏晓杭写的,那说明他还是十分幸运的。当然,幸运归幸运,去不去还是一个问题。

我有理由相信,这时候的王晓华,已经有点找不着北了。

王晓华的麻烦从此就开始了。在训练场上经常走神,吃饭的时候常常把筷子往鼻子边上戳。连队里稍微有点心计的人都能发现王晓华的反常,但是多数人都认为王晓华的反常是因为对于提干的过于迫切造成的,马学方有一次就在我面前说,嗨,人啊人,人这种动物真是可怜,王晓华本来是茅缸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但是在提干面前,还是沉不住气乱了方寸。

马学方说这话的时候,张海涛和武晓庆都在场,他们两个都跟着屁股附和说,真的不容易啊。武晓庆还假惺惺地说,我真为我们班长担心,他可得挺住啊,可别出什么事啊!

我窃笑,我在心中暗自窃笑。王晓华是因为提干问题乱了方寸吗?不能不说多少有这方面的因素。但是,我以特务连一名战斗员的名义向你担保,仅仅担心提干问题,是绝对不会让王晓华这块花岗岩神魂颠倒的。可以说,王晓华目前所承受的精神熬煎,前因后果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这样一说,你可能会怀疑我在这件事情上做了手脚,因为你知道我对王晓华积怨已久。那么是不是我做的手脚呢?我不告诉你,作为一名特务连的战斗员,我必须为此保密,哪怕我本人背上黑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