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谋杀案

伊斯,早就应该想到这是精神恍惚的结果。

正常的人,要生病,不正常的人,更会生病。她婆婆说过,她早就看出伊斯有些神经质,悔不该娶她进门。

精神恍惚,只是一种症状,可能脑部有毛病,但也可能是她这种精力过剩的女人,因无法排遣多余的能量而憋得神智出现暂时性短路。按她先生,一位球队教练私下表示的看法,得了吧您,她?纯粹是卡路里太高折腾的。满世界的年轻女人都忙着减肥,为减不了而发愁。她怎么放开吃,也无论吃什么,从不影响她的体型,该高的高,该细的细。要照她夫君的说法,如此看来,这种病也并不可怕,甚至可爱。

也许,由于脑子里的血液,经常要跑到胃里去帮助消化,伊斯出现经常性的思维空白,闹些笑话。她在报社工作,是机动记者,头儿很器重她的才干,一些重要的采访任务,都指名交她去办。这位主编,姓黄,胖胖的,挺有特点,挺好记的。在楼道里面对面碰上了,她会一下子想不起他是谁,还以为是上访告状的,领到报社政法部去。笑死人,弄得她挺尴尬。不过,她这人的特点是,无所谓,或者,大而化之,过一会儿,也就拉倒了。

此刻,她落在了一下子两下子过不去的艰窘处境里,煞费踌躇。她冲着电梯骂街:“真他妈的糟!朱令侃怎么会在这里被人谋杀了呢?”

打了好几个电话给派出所报案,星期天只有值班的,好一会儿才来了位科长。

似乎千真万确在画室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然而又好像什么事也未发生过。生活跟昨天、前天没有不同,她想起侃侃经常挂在嘴边的、闻一多的诗句:“这是一泓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涟漪。”然而,她站在电梯通道朝下看,黑洞洞的,他躺在那里,肯定昨晚死的。

她想,人命案,是确凿无疑的了。

其实,那不是很热的天气,她觉得很躁。

牛仔服裹住的丰满的胸,竟湿漉漉的。她习惯空心套件衣服,别人管她叫浪,她承认,她不想太正经,有那个必要吗?像她婆婆——骆老太,正经得令人害怕,好吗?她喜欢无拘无束,不愿勒紧她胸部那特别发达的、令男士侧目而视的两个半球状体。她伸手捞了一把,汗津津的,摸得出水。令她诧异的是,汗水冰凉冰凉。

被电梯里横陈着的尸体吓的?

那科长,也探头朝电梯深井看,黑黪黪的,不过能分辨得出来,一个人,歪着头,脸朝上,背朝下。

兴许没死?科长判断。

没死,躺在那儿干吗?她很生气这个科长自己不下电梯井,也不让她下,说是保护现场最要紧。这会儿又说兴许没死,没死还不赶紧救人?

不可能活着的了,即使他这样被谋杀了,她也深爱着这位怀才不遇的画家,她要下去弄他上来。伊斯活到四十岁,正经八百爱过的,不大动干戈的不算在内,也有一打了吧?侃侃是她最牵心揪肝的一个,她估计,自此以后,她大概难动真情了。

她是个名记者,经风雨见世面多了,什么能把她吓倒呢?前线她都去过,经历过生生死死的场面,亲眼见战士一倒下来,永远再站不起。在枪林弹雨里,她抬过担架,背过伤员,清理过牺牲者的尸体。怕吗?不能说她毫无恐惧之心,但别人能顶住,她也能支撑下来。部队同志撵她走,她始终在第一线。有一回,她抢救一位重伤员,见她是女同志,伤员死活要自己挣扎着走。她吼了:“你是要命,还是要该死的封建意识?”好容易背上了他,又不敢碰触地拘谨得要命,反而别别扭扭走不快。伊斯看他失血过多,必须赶快送到包扎所,有一次歪过脸去吼:“屁大年纪,我都能做得你妈,搂紧点,救命要紧!”那小战士总算没死在半路上,捡了一条命。

部队首长要给报社去信,表扬她。

她说:“谢谢了,我这个人最好的状态,是不怎么样,万一真的怎么样了,我倒觉得挺不是滋味!”

“快人快语!”部队同志这样说她。

在京城报界不大的圈子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伊斯是个破马张飞式的浑不论的女人呢!

她会怕?笑话!

也许因为朱令侃不是她的合法丈夫的缘故吧。

骆老太当着她的面,对调查此案的安科长和随后赶到的助手说:“严格地,公事公办地讲,伊斯和死者是一种非法的姘居关系!”

随便怎么糟蹋好了,事实如此。她敢作敢当,也并不在乎。

伊斯对安科长说:“我可以对天盟誓,侃侃不是我谋害的。”也许是精神恍惚的缘故,她觉得他或许就是《东方快车谋杀案》影片里那位比利时大侦探波洛,喜欢推理分析,文质彬彬,书卷气挺浓,很少表现出公安人员那副职业面孔。她对他承认,她的诚实记录不佳,她的私生活也不够检点。不过,她没有理由要杀掉她所爱的人。虽然她是有夫之妇,而他也是有妇之夫。但同居在一起,却是爱得无以复加的亲密夫妻。

“这种生活方式,你显然是不赞成的。”

安科长以大侦探波洛那样不知深浅的笑回答,不置一词,不加臧否。

这对情侣,真是相见恨晚。不仅黑夜里如胶似漆,恩恩爱爱,大白天还要关上门、拉上窗帘加班加点地亲热,而且不嫌劳累,那动静扰得左邻右舍很不安的。

安科长说:“任何一个办案子的,绝不会低能到仅仅根据本人陈述的夫妻恩爱程度,就相信她是无罪的。”

“那么我是涉嫌的怀疑对象?”

“在你所有嫌疑排除以前,是!”波洛科长显得很潇洒,接着又说:“这也是惯例!”

星期日,电梯修理工休息,只好停在两层楼中间了。

助手带来很长的手电筒,照着他这张脸,好像做了件什么恶作剧似的,有股私心窃喜的神气。也好像摆脱了苦恼累赘,有种卸下重担后,站在一旁看别人笑话的既轻松,又欣快的感觉。他每次画完一幅他自以为得意的作品,就是这张脸,而且还要不停地搓着手。手呢?侃侃的手呢?也许被捆绑着。看着看着,伊斯不禁毛骨悚然。

这当然是莫名其妙的,他怎么能视死如归,还有这种实在不像话的得意忘形呢?要不是保护现场,她想爬下去看个究竟。她觉得不寒而栗的是,他,也就是死鬼,其实没准倒是针对她,才这么一个德行。

倘若看看活着,她说她会毫不客气地赏他一记耳光。

“你动手打过他吗?”安科长连忙问。

“得了吧,波洛先生!”她就这样称呼他,“我要是不爱他,连碰都不碰的。”这是奇特的爱情逻辑。

伊斯,报社里的同事背后都管她叫疯婆娘,多数时间是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感情的。浪漫起来,相当地不管不顾,为所欲为;脾气来了,歇斯底里发作,也是雷霆万钧,挺怖畏的。即使如报社最大的头儿黄一铎,也尽量避其锋芒,当然不是怕她,那岂不是笑话吗?不过看在她婆母骆老太的面上,因为那是他的冤家对头,他要表现出一种宽容而已。所以伊斯在报社里是个特殊人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不是她灵机一动,想当一回战地记者,跑到前线采访,兴许还和朱令侃无缘相识呢!

认识朱令侃的人,都认为他是个怪物。

他死前的正式身份,应该算是绘画个体户。他早就失去了依托单位,在黄山当过挑夫,在青海盐湖干过苦力,在大森林喂过小鸟儿,还出海打过鱼,给一位外国老板当过艺术顾问,在东瀛待过一年研究浮世绘,因为吃不惯寿司回来做个体户,是个挺能折腾的主儿。他的人事档案如今存放在什么地方,不但他本人稀里糊涂,恐怕曾经是他的恩师某老(姑隐其名)也弄不清楚来龙去脉了。

他是自费到前线来的。花钱体验生活,也是绝无仅有的例子。部队首长觉得挺滑稽,不过,其志可嘉,也就答应他留下来,吃喝住行,理当收费,但标准难定,只好让他先打欠条了。

伊斯那时也在前线,听人提起,是当笑话讲的。她才萌生出去采访这位怪物的念头。

别人劝阻她,那里是女人的禁区,不方便。

朱令侃所在的那个团的阵地,在河谷的低洼地带,潮湿闷热,不可能服饰整齐,讲究军容风纪,何况正是鏖战不休时期。

伊斯一笑:“不就是那些零件嘛。谁也不是没见识过,我不在乎,怕他们个卵!”她到底拗着去了,谁也拦不住。如果她不这么任性,也就不成其为疯婆娘了。

就在河谷那片密密的雨林里,她见到了这位怪物。看来他颇受战士欢迎,给他连挖带钻地造成可算是豪华级的掩体。门外大树干上被炮弹削去了皮的地方,用炭笔写着“火线画室,欢迎光顾,剪影画像,一律免费”。

“挺进步!”她撇嘴。

后来,侃侃说:“我不愿吃白食。”她掀开防雨布的门进去,他正呼呼大睡,自然是赤身露体。伊斯顺手抓起一张报纸扔过去,挡住要害部位,然后喊醒他。

朱令侃猝不及防,吓得魂不附体,想举手做投降状,又得捂住报纸,以免出丑。伊斯从亮处至暗处,逐步适应掩体里的光线,注意到报纸上的标题,不禁失声笑了。朱令侃一惊,以为遮挡不周,**了见不得人的物件。垂头一看,也沉不住气,噗嗤笑了。因为那报纸上刊登了一篇关于人类起源的研究文章。

笑了以后,想想,又笑了。

他觉得这位不速之客,挺亲切,挺有趣,而且半点不见外,好像老友重逢。他打趣说:“我还以为越南女兵冲进来了呢!”

“你想得美!”

她讨厌波洛科长的分析。她认为他推理小说读得太多,丝丝入扣的套问,成为他获得精神满足的一种享受。

“你认为他具有绘画方面的天才?”

“是的。”

“你曾经努力帮助他表现出这种天才?”

“是的。”

“他最初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是的。”

“后来,他开始自暴自弃。于是,你非常非常的失望,简直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

伊斯再三思索,即使无法忍受,也难以构成要谋杀侃侃的理由,除非精神失常。这不能不使她感到心惊肉跳,因为她确实有过恍惚的毛病,保不准像梦游症患者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侃侃给干掉了呢?那么,杀人的动机呢?难道因为失望,因为无法忍受?她才不信波洛的分析,简直是对她那份挚爱的亵渎。于是,唯一能解释的原因,由于爱得太深太狂,而不能自拔,索性将所爱之人结果了,获得爱的永恒。这简直是放屁了,她对安科长说,那绝对是性变态者的疯狂行为,她虽然有时恍惚,但最后一丝理智尚存,不会做出邪教徒才做的事。

她不否认,他们俩一拍即合,彼此投契,好像互相都在苦苦地寻找对方,终于如愿以偿地感到快乐。其实,当时的氛围,绝不适宜谈情说爱。且不论流弹的威胁,在那无处不发霉的掩体里,低矮陋隘,潮湿肮脏,两个人被汗沤的,都在散发一股阿摩尼亚的刺鼻气味。

“你馊了,老兄!”她嘲笑他。

“你也不闻闻自己,阁下,都臭了!”他反唇相讥。

“能不能弄点水冲洗冲洗?”她看到居然有盆有罐。

“这儿可不是避暑胜地。”

“你有办法,而且你是gentleman,你懂得尊重妇女。看在咱们都从北京来的分上。”

“我讨厌支使人的女人——”

尽管抱怨,侃侃还是满足了她的愿望,而且,连声“谢”也不说,真他妈的孙子。在防雨布的门外,他说:“阁下,你要记住,这可是冒着敌人炮火,弄来的水!”

“你这样一说,我反而不承情了,老兄!”她在掩体里回答。接着有一搭无一搭地问:“你在北京会从来没听说过伊斯的名字?”

“嗬!你这口气,好像是鼎鼎大名的人物?”

“可以这么说吧,不是吹,半个北京城的人,我认识,另一半,认识我。”

“够狂!”他在门外反问:“那么我呢?阁下!”

“我到了前线,才知道有你这个怪物!”

“那就对了,几乎大半个中国,都留下侃侃这个画家的脚印。”他又补充说明一句:“不过,是失败的画家!”

“你画的这些,我真喜欢呢!”伊斯瞥了一眼他的战地速写,衷心地,而不是泛泛的客气话,说出了她的看法。

“哦!天!所有的人都来这么一套,挺好,挺棒,怪不错的,还有的说,画得挺像,是那么回子事,你又来一个喜欢,真让我痛苦。伊斯,你站在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拉斐尔的《西斯廷圣母》、米洛的《维纳斯》、米开朗琪罗的《大卫》面前,你说什么?你绝不用这些套话来亵渎神灵,对不对?”

她惊奇到目瞪口呆的程度,好像噎住了似的,竟说不出一句话。伊斯觉得自己够狂的了,没想到天外有天,会有这样一个自信敢与大师等量齐观的天才,真把她吓死了。

掀开防雨布,出乎她意料的,却是一张沮丧的脸。

伊斯从不谦虚,她婆婆气得要死。神经质犹可恕,因为是病,骄傲是品质问题,不可原谅。

“我行,就是行,干吗非要假客气说不行呢?如果我在大洋彼岸,凭我这支笔,不晓得拿过几次普利策新闻奖了。”

骆老太两眼发直。

没想到眼前这个怪物,居然相信自己是天才或准天才,这种勇气令她敬佩,马上涌起难得知音的共鸣,真是无独有偶。如果不是初次相识,如果不是光着屁股,她会跳出掩体跟他热烈拥抱。

爱情,倒不拘泥时间地点,该来就来,谁也挡不住。伊斯从军邮给她还未办妥离婚手续的丈夫写了封信,报告她此行的收获,要他替她高兴,为她祝福。

教练(即将下台的丈夫)很听话,给伊斯拍去一封礼仪电报。

四十岁的女人,是微妙的年龄阶段。如果说过去是别人眼睛里看到自己的话,那么,从现在开始,该用自己的眼睛来审视在这个世界上的你了。

是这样的。即使审慎的估计,这些年来,她不但浪费了她的爱情,也浪费了她的才华和她无穷无尽的精力。

她曾经很自豪过的,她是海明威式的写作方法,站在那里,数千字文章一蹴而就,而且命中率高,能把同行气晕。有什么办法,她鼻子尖,嗅觉灵,别人怀疑她有特异功能,保险抢到新闻,抓到题目。很红过一阵的,红到报社快装不下她。她像旋风似的在北京城里刮来刮去,忙得天昏地暗。结果,热闹过去了,便是冷清,要想不冷清,只有再走马灯似的不停地转。于是,伊斯从周围一圈环视着的敌意的眼睛中悟了,她什么事也干不成,说穿了,她只不过被人当猴耍罢了,自身价值其实等于零。

这样,只剩下一件事,值得她全身心投入,那便是饮食男女的事了。她知道自己,她不爱人或人不爱她,就会恓恓惶惶,乱了方寸的。直白地说,她不隐讳,像她婆婆那样守寡半生,她做不到。她离了男人,空空****,绝对受不了。但爱了一把子男人,包括结了婚又分道扬镳的教练丈夫,也觉得好像并未让她感到万分的激动。她也许是忍受不了温吞水爱情的女人,要么不爱,要么就爱得死去活来。

所以,她打算随地质勘探队到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去。据说,那里可能有一支罗马十字军东征遗留的后裔。但她多变的性格,让人啼笑皆非。在北京站上错了车,不是往西北方向,而是去西南边陲。也好,那里正打仗,她就到了前线。

可以说是阴差阳错,也可以说是缘分,她把她的命运和这一脸沮丧的失败画家扭在一起了。诅咒也没用,想掰也掰不开,天生是应该融合的,还用得着海誓山盟吗?才见面五分钟,或许还稍长一些,倒好像做了一辈子夫妻那样和谐默契。

“你看你,你洗澡,连我的画也洗了。”

“没有猜错的话,侃侃,你在筹备一个画展?”

“只不过是个梦而已。”

“很费劲的喽!”

他说:“何必谈那些不愉快的话题呢?也许一发炮弹落到头上要了你我的命,干吗你不安生坐着,给我当一回模特儿呢?你说我是怪物,其实你才怪呢!刚才一个样子,现在又一个样子,谁晓得还会是个什么样子?”

伊斯在心里想,这就对了,她知道她该做些什么了,当然也就不打算离开了。她问:“我可以留下来吗?”

他也仿佛认为是意料中事,很平淡地,也很自然地回答:“悉听尊便!”

事属正常,两个人从前线回来以后,就生活在一起了。只要她自己不认为莫名其妙,才不在乎什么流言飞语。

骆老太很不高兴,伊斯形容那是公有制情结的愤慨。因为她从原先的家搬至侃侃的画室去住,告诉过婆婆,她找了个个体户,和他一块生活。骆老太当即大发雷霆。摔碎一只不太值钱的花瓶,然后朝波斯猫和她儿子踢了几脚。“伊斯,你嫁人我不反对,但嫁谁我要管,要不然,我到九泉之下,没法向你死去的爹妈,我的战友交待。”

她法律上的丈夫,那位教练背后埋怨她:“你要走,就悄没声息地走好了,何必要向全世界发表宣言!”

“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我可不是鼠窃狗盗之辈。”

“好好好!”他对他老婆一向臣服惯了,不敢置喙。

可他母亲却不依不饶,鼓捣他去告状,不能让伊斯轻易了结,更不能便宜了那个绘画个体户。说到这里,脸部的憎恶愤慨表情,显然带有捍卫公有制神圣的大义凛然状。“亏她做得出,丧心病狂,要跟个体户过,真是堕落得不能再堕落了。”

谁知她宝贝儿子对她的信任程度,远逊于那个要离婚的疯婆娘,不管骆老太怎样跳脚,他不为所动。

“健生,就这么让个体户把你老婆拐跑了?”

“妈,你能不能清静一会儿?”宋健生数落他妈,“当初赞成结婚的是你,后来主张离婚的是你。现在离了,不正称你心吗?又逼我去法院打官司,一会儿一个主意,吃饱了撑的吗?”

“我看你反了天啦!有你说话的份,还领导不了你啦,给我闭嘴——”一辈子领导人的骆老太很生气,儿媳呲毛,儿子的脖子也敢梗起来了。

宋健生怕他妈踢他,便劝说道:“妈,伊斯她自己找了个主儿,乐意跟他过,这不很好吗?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你管她呢!礼送出境吧,早晚也得走,好离好散,瞎折腾什么?你要嫌闲得慌,还是去打门球吧!”

“宋健生——”骆老太大吼一声,吓得波斯猫一蹿老远。“你这个废物蛋!我真没曾想生出这么个窝囊废!堂堂八尺血性男子,竟会如此草包,泄气!你并没跟她办离婚手续,在法律上她还是你的老婆,明白吗?这就可以告个体户破坏家庭婚姻。”

乍一看,教练去演《第一滴血》的蓝博,挺相宜。他的队员都管他叫史泰龙。那一身肌肉,筋是筋,膘是膘,挺像回事的。伊斯爱过一把子人,一个个被淘汰出局,都因为有不理想、不满意处。嫁给教练,百分之百是看上他这雄壮的身坯,她知道这对女人来说,至关重要。她是先认识骆老太——她爸妈的战友,然后认识宋健生的。骆老太从优生学观点,竭力撮合这门亲事,以父本的健壮体格与母本的过人聪明,还愁第三代不出类拔萃吗?

后来,她渐渐品出她儿媳超常智慧外的神经质和那份恍恍惚惚。恍惚是可以治疗的,存在着好转希望。但伊斯过度的浪漫,在她看来,与****无异,就没救了。怎么能公开地说自己丈夫根本满足不了性要求呢?这对守寡多年的骆老太,简直不可思议,太无耻了!于是,老人家改变政策,一个劲地撺掇儿子离婚。宋健生体格魁伟,孔武有力,但性格软弱,头脑简单,是个肉得不能再肉的角色。伊斯结婚就后悔了,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一年也未维持到头,她下逐客令:“滚吧!教练!”

“是!”他乖乖地服从。

正好也符合了骆老太的新思维。

由此可知,宋健生带的球队战绩不佳,屡屡失败,总打不进甲级队的原因了。一将不灵,累死全军,气得伊斯都不能不插手他的训练计划和比赛时的战略战术。这当然是玩笑,队员们都管伊斯叫“影子教练”。宋健生倒也虚心,事事请教。不过,他也实在不成气候,千叮咛,万嘱咐,说得伊斯嗓子冒烟,到了赛场上,他仍是差错百出,指挥失当。急得伊斯当众骂他白痴,他半点不恼怒,而且毫无自责之心。他有一条永远为自己开脱罪责的理由:中国人吃什么?外国人吃什么?卡路里不足,想赢球,没门。

“滚你妈的卡路里!”伊斯大吼。

可他的位置却很牢固。因为他的上司,愿意要他这样一个软不拉唧的,没什么能耐的,这样的下属好摆布。

伊斯逞强好胜,当然无法接受窝囊透顶的宋健生。她和教练和平分手,并不全是那守寡多年以后、心理有些变态的婆婆在其中挑唆捣乱。她主要还是失望:“够了,健生,你别为你辩解了!你的孬种哲学,和你的**一样,让我从生理到心理上感到厌恶。”

教练的优点是没脾气,尤其对他老婆。无论她怎样暴跳如雷,狂轰滥炸,他绝不反抗。虽然已经分居,但也并未反目成仇。跟以往一样,事无巨细,仍要问一声她。哪怕她翻脸:“我又不是你保姆,管得着吗?”好好好,他连连答应不再烦她,可转过身来,又是“伊斯伊斯”地不断请示。

由于骆老太立逼着他去打官司,她只消打几个电话,关系网上的三老四少、七姑八姨一活动,门路哪有不通之理?她一定要把她切齿痛恨的个体户关起来,判个三年五载,方可泄心头之愤,要让那个不知廉耻的小妖精,明白背叛本阶级的下场。教练赶紧跑到大街上去,在公用电话亭里请示伊斯对策。说来可笑,即使如此,也偷偷摸摸地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唯恐他老娘听到。这倒不怪教练,骆老太在官场厮杀征战一生,有超人的本领,总能获得她想知道的一切诡秘和隐私。她未从事情报工作,真可惜。

“你去对老太太讲,健生,只要她坚持告,我奉陪到底。你让她做好精神准备,我要在法庭上一五一十兜个底朝上,问她怕不怕她宝贝儿子将来打一辈子光棍?看有哪个女人肯嫁给她儿子?健生,你一字不改,照我的话传达。”

“好极了,好极了!”

宋健生挺高兴,很欣赏,也很佩服他老婆的退兵之计。这一招锦囊妙计,果然灵验,骆老太撤回诉讼,偃旗息鼓。可并不等于她死了心,放伊斯一马,或者饶恕侃侃。不,当了多年领导干部的骆老太,收拾个把人,还不是家常便饭,轻车熟路。

所以,伊斯对安科长和他助手讲,她的丈夫,决不会在电梯里害死侃侃。从理论上讲,人之常情,他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但上帝保佑,宋健生真是位有情杀勇气的血性男子,她也许就不想跟他离婚了。她说:“波洛先生,我要是你,一定不会把我婆婆排除在外。我认为,只有两个半人想杀侃侃,头一个是她老人家。”

波洛科长大摇其头。

伊斯深知她婆母的卫道精神,能把她不戴乳罩和存心勾引男人等同起来。在电视屏幕上,看到一个亲嘴的镜头,马上抓起电话责问电视台是何居心?所以,对侃侃的那种自以为正义的愤恨,使她有可能下这毒手。伊斯听她口气,侃侃至少有三恶,罪不可逭。一、胆敢辞掉公职,可恶。他不辞照样可以浪游,想干什么就去干好了,国家不会在乎给吊儿郎当的艺术家几个钱的。他出这个风头,表示对铁饭碗的不屑和蔑视,是可忍,孰不可忍?二、而且去当个体户,尤其可恶。在她眼里,个体户是和公有制唱对台戏的。从这一营垒跑到对立的营垒里去,不仅堕落,而且是背叛。三、这一恶最令她义愤填膺。看看,都画了些什么东西?除了光屁股,还是光屁股,令人目不忍睹。扫黄,竟然没把他扫掉,岂有此理?

骆老太绝对深恶痛绝侃侃,曾去有关部门,找到有关官员,气势汹汹,仗“义”执言:“像话吗?看他的画,就像走去女浴室一样,还要公开展出?”她威胁说:“如果你们不管,我是不会听之任之的。”

她什么都反对是出了名的,将侃侃除掉,怎么不可能呢?防患于未然,她向来主张先发制人。

安科长喜欢自己推理,他是阿迦莎·克里斯蒂的书迷。但对别人的分析,却相当地不感兴趣。言下之意,伊斯有嫁祸于人的企图。

伊斯在肚里骂娘。

伊斯渐渐信命。过去,她是搏斗型的,绝不向命运低头。你要我东,我偏西,拗着。如今,她看法有些改变,至少在爱情上,她相信,可遇而不可求,似乎命中注定。

侃侃把她搂得更紧。他说,他以为,他的爱是一泓绝望的死水,漫说清风,即使十二级台风也吹不起半点涟漪。没想到,伊斯冲进了掩体,他只有彻底的份。

她自忖,比起秀秀——侃侃原来的妻子,即使全没有自知之明,也无法否认自己逊色一些。否则,她也许不当记者,要当时装模特儿,当电影明星去了。秀秀,有冷艳的面孔,有修长的**,有秀致的身条,有圆翘的屁股。总之,是位很打眼的时髦女郎,而且,还会英语,这一点让伊斯嫉妒。毫无疑问,她的智商比秀秀高好多好多,但她英语会话不灵,外国人来找侃侃买画,当然也是秀秀牵线搭桥,只听那娘儿们嘀里嘟噜翻洋话,她插不上嘴,很生气,她发誓要学到考托福600分的水平,但侃侃已经不在了,还有无必要学英语吗?不会再考虑了。

尽管伊斯可称得上中人之姿,但谁敢否认她具有强烈的性感呢?那眼神,能电死你。这一点,她非常非常的自豪,也是她作为女人的魅力所在。

她转而抱住侃侃,问他:“你不后悔,抛开那个美人儿?”

“秀秀吗?从绘画角度看,当然不坏的了。”

“不过”,他说,“画家和模特儿的关系,是合作,不是爱。我和秀秀结婚以后,总有同乘一辆车的感觉,她到站,要下车,我到站,也要下车;即使沿站不停,到了终点,也会各走各的,各奔前程。可咱俩在那个掩体里初次相识,你猜怎么回事,我马上感到那扩大了的猫耳洞,不仅是你我朝夕相处的家,而且也可能是患难与共的堡垒。当然,头顶上的流弹,也让我想到我们会死在一起,从此再不分离的坟墓”。

激动的伊斯,没命地吻着。唇膏、胭脂、泪水和着,在侃侃脸上画了幅印象派的作品。

“侃侃,有时,我感到我好像从秀秀手里把你夺过来似的。”她为自己获得这个男人高兴,自然要为秀秀惋惜。

“你不必这样心地好,她还应该感谢你呢!”侃侃说,“要不,她和那个彼里亚兹算怎么回事呢?”

彼里亚兹,大概挂了号的老外,有些不地道,具体细节谁也不清楚。或许抓不住真凭实据,或许放长线钓大鱼。所以,大侦探波洛一找秀秀了解情况,那姐儿们就紧张万分,求伊斯把她解脱出来。纠缠她没完没了,倒无所谓,反把彼里亚兹吓跑了!哦,天哪!世界上还能找到这样慷慨的情人吗?

安科长认为:秀秀也是涉嫌谋杀侃侃的对象。

她和教练虽然分手,不等于不是朋友。

她对他几乎也没什么遮拦,她和侃侃爱得如何之幸福,过得怎样的惬意,都想让教练与她分享这份快乐。骆老太以一种“哀其不兴,怒其不争”的心情,痛斥她儿子没骨气,人家把你蹬了,你还死皮赖脸,居然为这破鞋篓子的幸运高兴。

宋健生不知是过分天真,还是大智若愚:“妈,我真不能领会你的意图。她好,你不乐意,难道,她不好,你才称心如意吗?全世界的无产者,不是要团结起来吗?干吗居心不良呢?”

“滚你妈的蛋!”骆老太又要踢人,“以后,你给我少往那儿跑!”

命令归命令,教练照样背着老娘到目前他俩暂住的画室串门。因为伊斯搬走了以后,他仿佛缺了主心骨,她不发号施令,让他干这干那,颇有点失落感,因而惶惶然。不但球队里那些狗扯羊皮的事,要向影子教练咨询;对老太太继续关心“世界革命”,不断地与这斗争、与那争斗,教练无所适从,也需要伊斯帮他拿主意。一进画室,就要关门,拉窗帘,鬼鬼祟祟,弄得侃侃莫名其妙。

“不怪他,不怪他,侃侃,你不知底里,我们老太太有一架高倍望远镜,她有事没事喜欢东张张、西望望。健生从小到大,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他妈眼皮子底下,心理负担太重,成了条件反射。”

“真可怜!”侃侃同情伊斯的丈夫。

“好在已经习惯了,习惯了也就麻木了,麻木了也就无所谓痛苦了。”教练谢谢伊斯的情人这份真诚的关切。

“怎么样?妈这些日子没折腾?”

每次教练来访,伊斯总要打听骆老太的。

“左不过也还不是她那些屁事。”所谓屁事:第一,就是报社的黄一铎,这胖子一天不滚下台,她一天不罢休。第二,教练没有讲下去,大家会意。第三便是侃侃和他的画展,如果一天不停止筹备,她一天不会罢手,非搅黄不可。所以,伊斯知道,她婆婆恨她要死。她在报社工作,没能起到眼线作用,这就不能原谅。现在又到处化缘募捐,为画展奔忙,那可是资敌行为,罪该万死。

尽管一个是未离婚的分手丈夫,一个是待结婚的同居情人,但在别人眼里,关系微妙。其实,宋健生和朱令侃并无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之感。大家和和气气,很投契的。这也使骆老太不能理解,好像应该有一场决斗才是。她是斗了一辈子,虽然离休了还不闲着。譬如她到点就离,而黄胖子过点还不离,她就要斗。所以,她很诧异这两个男人和平共处,而最后又归罪到小妖精身上,谁晓得伊斯灌了他们俩什么迷魂汤?

教练不懂画,但不妨碍他发表观点:这屁股是不是也忒大点了?这眼睛是不是太细长过分了?画家对体育更外行,连马拉多纳不是意大利人也不明白,还帮着参谋球队的事,当然净是瞎主意。三个人很开心,前仰后合。唯一不舒服的是,门窗紧闭。冬季犹可,夏天就要憋出一身痱子的。可没办法,教练怕他妈的望远镜。

据宋健生说,那望远镜能九十度拐弯观察瞭望,可怕极了。

安科长和他的助手,当然要对宋健生进行案情调查。而且,听他们口气,教练是一个重要嫌疑对象。这个星期天本有一场热身赛,也去不成了,他必须接受查询。

实在冤枉,谁都有可能杀害侃侃,独他不会。伊斯曾经是爱过他几天的,感情总归不等于抹布,用脏了扔掉也就拉倒了的,她忍不住要为他辩护。

波洛说,我们办案,按照人的正常逻辑思维来看待问题,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殇子之痛,都是容易激起强烈感情的伤痛,所以……

老一套的推理分析又来了,昨晚出事他在,而且手持利器,而且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

伊斯已经听烦了,只有宋健生百听不厌,听一次,兴奋好半天。他钦佩波洛好像亲眼目睹,讲得活灵活现。他更得意自己胆大妄为,杀人行凶,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从容销赃灭迹以后,扬长而去。伊斯很能理解他这虚幻中的满足,但她已经二十多个小时未合眼,实在撑不住了。

“明天,星期一,正式开始立案调查!”安科长说。

伊斯睡前要冲个澡才上床的,她开始脱那件石磨蓝牛仔裙褂。她是位出了名的绝不害怕**的女人,这恐怕倒是最佳的逐客令。果然,在这两位办案人员猝不及防的情况下,酥胸处露,豪乳欲出,吓得他俩慌不迭地夺门而出。连伊斯烦请顺手将门带上的招呼,也未听清。

她怀疑,这是比利时侦探波洛吗?这是安科长吗?或者两者都不是,精神恍惚的结果吧!

此刻,画室里只剩下她了,倒不想睡了。

她**身子只裹一袭睡袍,在室内踱来踱去。好像头一回尝到孤独的滋味,尤其在一场极度的喧嚣混乱以后。

虽然应该在的另一个人不在,他躺在电梯里,快快活活地安睡了。她无法接受他死去的这个事实,有这个必要吗?即使一切都失去的话,他喜欢提起的绝望的死水里,能因为他扑通跳进去,会激起一丝涟漪吗?

不会的,侃侃,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要知道,你对艺术执著的追求,在别人眼里,连芥豆之微的地位也没有。

画室本来不大,可缺少了侃侃,竟是从未有过的空**。她不禁回想起那雨林里仅可存身的掩体了,尤其当炮火震耳欲聋地喧响过去以后,整个世界好像钟表停摆了一样。这种沉寂似乎更可怕,好久,掸去震落的泥土,才敢探头往门外张望。那些昆虫先窸窣地爬动,接着是鸟雀叽叽喳喳的呼唤。于是,开始有了些生气。等到那些惊吓跑了的小动物回来寻找存身之地,在草丛里若隐若现,对于野外生活十分熟悉的侃侃,便会兴奋地跳出掩体,享受死里逃生的快活。

她也跑出来,跟着呼应。

世界若仅仅是两个人的,该多好?他告诉过她,他在兴安岭密林里怎样迷了路,再也走不出去的故事;他在去盐湖的路上,怎样翻车,跌进了冰窟窿的故事;他还告诉过她,他在日本东京都那无数举目无亲、语言不通的人群里,几乎同在密林里、盐湖上一样,既感到孤独的可怕,又享受到孤独的快乐。

他说:“我愿意所有人看我的画,而不看我;我愿意爱我的人看我,而不看画。”

现在,这间画室里,只有画,而没有了他。

她曾经向这个认为得到了她便等于获得一个世界的画家宣布:“侃侃,我可以做到你所需要的一切,你除了画和爱,以后什么都不用你操心!”

伊斯说这话时,卓有把握。但第一个亮起红灯的,却是绝想不到的、纯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骆老太。

谁也没向她透露风声,难道她的望远镜还具有X射线的透视功能?能够直视别人的内心奥秘?

骆老太警告她:“你跟他过,一个人堕落已经够了。如果开画展,那就不知有多少人要堕落的。”

这当然是荒唐的。伊斯多余向她作种种解释,她已到不可理喻的程度,说什么也是置若罔闻。只有一句,她听到了,伊斯说:“人体画只是画展的一小部分,更多的还是他画的内心感受中的这个世界。”她的回答,也只有一句:“那些东西,更不堪入目!”

或许也不值得奇怪,骆老太就是以道德警察自居。飞机场壁画风波,她发难过;重新开放交谊舞,她抗议过;上映日本影片《望乡》,她反对过。她认为芭蕾舞剧《天鹅湖》应列入儿童不宜范围。迪斯科、摇滚乐,还有三点式健美比赛,都曾让她痛心疾首。

伊斯听熟悉的叔叔阿姨讲起她婆婆年轻时,也是位风流入时的文化界新潮女士,风头很足的,总是穿得标新立异,与众不同。屁股后面追求的男士,一串一串,三角恋爱,争风吃醋。哦,为她受过处分的可不止一个,有位连党籍也弄丢了。“你晓得你婆婆当时的外号吗?”说到这里都笑起来,“自然不会告诉下辈人的。她叫什么?叫吸铁石,男同志背后都这么称呼她。她在晚会上,跳《红莓花儿开》,裙子旋开来,露出三角裤衩,可把一些人迷得神魂颠倒的。”

怪不得她发起火来,不是踢波斯猫,就是踢她宝贝儿子。要实在无可踢了,踢凳子,踢桌子,逮什么踢什么,敢情她有舞蹈功底?

骆老太诘问过伊斯:“评论他的文章,是你组的稿吧?”

她不否认:“不错,是我!”

“一位有才华的年轻画家,表现了他的艺术个性和独创精神……”骆老太拿着报纸,撇着嘴读给她听。

骆老太阴阳怪气地笑了:“你也曾经相信自己是天才,这就不奇怪了,都是些妄想狂!”

她也毫不示弱:“可能有许多天才,开始时被视做妄想,然后又被斥之为异端而扼杀。不过,这一回,不管你设置什么障碍,我要把侃侃的画展开成。”

骆老太“哼”了一声。

同样,伊斯也回报以“哼”,而且更响。

十一

侃侃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

真是像伊斯说的,除了爱,就是画;或者,除了拿起画笔,就是搂住心爱的人,永远没够地亲热。

过去,他跟时装模特儿秀秀生活在一起。那位小姐真会花钱。严格地说,她是为绸缎,为化妆品,为高跟鞋,为发廊,为时装设计师来到这个世界的。男人嘛,只是为她提供钞票罢了。侃侃嘲笑过她:“秀秀,你适宜摆在橱窗里陈列。做人老婆,你是既缺乏爱,又缺乏性。上帝真吝啬,总不让人十全十美。”

她嫣然一笑,有点奥黛丽·赫本在《罗马假日》里那副神情。她说她讨厌**,不过,付钱可以例外。

因此,为了支付这位时髦女郎的账单,他不得不痛苦地丢下创作,去生产能换来钱、尤其能换到外汇的劣质品,甚至按顾主要求,批量加工。说实在的,侃侃并不清高,他有双重道德标准。艺术是一回事,他是认真的;赚钱,则是另一回事。不过,他主张够吃够喝够维持真正的艺术创作,也就行了。不堪其扰的是秀秀流水般花钱,使他不得安宁。

原来秀秀认识许多外国朋友,有年纪大的,有年纪轻的,有白皮肤的,有黑皮肤的,在这方面,她倒真具有“世界大同”的先进思想。她向他们推销侃侃的画,英镑、法郎、日元、里拉全收,折合美金换算之快之准,让侃侃叹为观止。不能不感慨时代真能造就人。他初认识秀秀,她那时跟着妈妈摆摊卖布头,后来她爸去世顶替进了工厂卖饭票。彼此是同住大杂院的邻居,正好侃侃给一家新落成饭店大厅绘制巨幅壁画,多少有点面子,把她介绍进去当服务员。老实讲,谁也不信这份卖布头的履历能和这位摩登小姐联系得上,除了她的算账本领以外。

等到彼里亚兹被秀秀陪着,来到画室做客,侃侃真正的灾星降临了。他是美国籍的意大利人,出生在上海,在澳门长大,在香港开了一家经营中国文物古玩的商店。这位集金钱、冒险、赌徒和部分黑手党手段于一身的“贵”客,对秀秀推荐给他的《大漠落日》、《高昌古城》、《十八站的极光》、《乌苏里渔汛》以及《日本京都》写生等等,礼貌地然而明确表示不屑一顾。他只对挂在墙上还未完成的,足有二十平方米的《创世纪》感兴趣。

“你能出个什么样的价?”秀秀张嘴,首先是钱。

他略一思索,脱口而出:“一万美元,先付一半订金,另一半交货时付。签约以后,这幅画和朱先生一块由我安排到香港去,在那儿把它画完。”

侃侃连想都不想一下,只有三个字的答复:“非卖品。”那时伊斯还未出场,画室没有地铺,支了个行军床,说完以后,他往**一倒看天花板上爬来爬去的蝎拉虎子。这只长长尾巴的爬行动物,是侃侃的忠实朋友,它和他一起的时间,要比他妻子秀秀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长得多。

漂亮女郎那张冷艳的脸,挂上了一层寒霜。因为按黑市五八、五九折合,这小子一句话把六万人民币的买卖给砸了。世界上还能找到第二个这样的傻×吗?如果不是黑头发的美籍意大利人在场,秀秀准会运用大杂院的语汇,把侃侃骂个狗血喷头。

临走,她撂下一句话:“侃侃,这事咱俩没完!”

在电梯里,邻居听到秀秀恶狠狠地对送客下楼的侃侃说:“你呀,你呀,我恨不能就在这儿把你给修理了。”

进行案情调查的安科长,自然不会根据群众举报就断定秀秀有杀人之心。但怀疑并不因为她长得漂亮而减弱一些,至少她目前列为大侦探波洛侦察的第三号种子。何况她是侃侃的合法妻子,按照人之常情,秀秀有可能对喜新厌旧的丈夫,恨到极点而下毒手。加上那幅《创世纪》的值一万美元的油画,图财害命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十二

伊斯不烦秀秀。她说,女人对漂亮女人,也会倾倒,也忍不住多看两眼的。

秀秀觉得伊斯挺疯、挺泼、挺浪,而且没有文化人那种臭架子,很容易相处。她说,她欢迎伊斯来接她的班,她愿意把侃侃无偿转让给伊斯,她早就想解脱。这下好了,她自由了,等离婚手续办了,她要跟彼里亚兹先生到香港定居去了。

不过,那幅《创世纪》她不肯撒手。

“伊斯,你好好劝一劝侃侃,放着大把大把的钞票不赚,太傻瓢了!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彼里亚兹先生认为这可能是幅杰作,才出手这样大方!你们知道,他每次付给小姐多少?通常三十美元,五十块时很少。”

侃侃声明,他不是婊子。

“伊斯,我看他百分之百听你的,你让他把这幅画出手了吧!我连百分之五的回扣都不收,一万美金全归你们。行了吧?”

“秀秀,侃侃的性格你该清楚,他说了不,大概就不,强按牛头不饮水,何必呢?”她知道,这是侃侃花了几年功夫的力作。那盘古,那女娲,那混混沌沌的宇宙洪荒的浩瀚场面,是相当惊心动魄的。色彩之瑰丽,构思之神奇,笔法之大胆荒诞,意象之变幻纷呈,要是陈设在画展大厅中央,肯定会产生强烈效果。

画家说:“有的人什么都卖,只要付钱;有的人只卖他想卖的东西,而不打算出售的,譬如爱情、真理、信念和对艺术的忠诚,无论花多少钱也买不走的。”

秀秀也有她的固执,反正要弄到手的。她说这好比《智取威虎山》里那小炉匠栾平的联络图,没有《创世纪》,她就休想吃彼里亚兹先生在香港设下的百鸡宴。这譬喻实在有些不伦不类。这样想,够失身份,讲出口,愈发荒唐。伊斯乐了一阵也就体谅了,她就是样板戏培育的一代,虽然她会说英语,不等于她有文化。所以,她讲:“真不如侃侃你在前线上吃一个弹子儿,我稳得遗产呢!”也不必当她有多少恶意了。

因为她到底没有什么坏心眼,至于后来怎样被彼里亚兹利用,那是另外一回事了。紧接着,秀秀觉得她丈夫去了趟前线,虽然未能阵亡,但拣了个老婆回来,正合她的心思。这样,本来不想承认的婚约,可以堂而皇之地否定它的存在。甚至完全不必谦虚,对老外讲她是virgin(处女),而且敢去医院检查是否有假冒行为,因为她吃准没有一个老外,具备如此认真精神,刨根问底。若是碰上那类死丁,也好打发。借口到洗手间或钻进百货公司服装部,然后往小胡同里一钻,让他在的士车里傻等着吧!

秀秀确实适宜在风月场中厮混,冷若冰霜,不假颜色,然而又有办法勾住男人,又不让占到太多便宜。对不起,她说她非常珍惜virgin的名声。她要把它献给她最爱的白马王子,诸如此类的喁喁情话,真是说得比唱得还要好听。她并不需要男人,但却强烈需要男人大把大把地为她付账。看到伊斯这样,只要有方便面、烧饼夹肉,就活得挺滋润的女人,她认为简直白来世上一场。

她禁不住附在伊斯耳边,悄悄地问:

“说真的,你果然不想要那一万美金?”

伊斯摇头。

“你宁肯在这打地铺,也不想要回分给侃侃、现在我住着的公寓房子?”

伊斯继续摇头。

“你这样东奔西跑,筹备画展,一点不图什么?”

伊斯笑了,她搂住香喷喷的秀秀,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地跳起了不停旋转的华尔兹,嘴里“嘣恰恰”地打着拍子,侃侃也坐不住了,推倒油画的架子,满地打滚跳开霹雳舞,闹得个天翻地覆,直到楼下住的人家抗议方止。

“怎么样?秀秀!”她仰脸躺倒在地铺上喘咻咻地问。

“什么怎么样?”因为最后只剩下伊斯和侃侃蹦跶了。

“开心吗?”

秀秀半点也不开心,她没有完成彼里亚兹的使命。摇了摇那一头令人倾倒的秀发,一副冷漠的样子。

十三

伊斯确实快活。

有的人,大鱼大肉,快活;有的人,搂两个相好,左右开弓,快活;有的人,乌纱帽一品顶戴,快活;有的人,钱捞得越多越快活。伊斯,则认为能做想做的事,能说想说的话,能爱想爱的人,能按想过的那种生活去生活,就不亦乐乎了。

她有哥儿们、姐儿们,挺铁,挺仗义,并不认为她和侃侃目前这种事实的婚姻,不值得庆贺。在上帝眼里,只要是真正的爱情结合,本身就不是罪恶的。说婚礼也好,说不是婚礼也好,无所谓的。但大家还是着实地热闹了一番,连教练也自带干粮、饮料参加庆贺的。

不知谁的主意,游乐场怎么样?通常的婚礼,只是那一对幸福的新人开心,这次伊斯和侃侃的婚礼,要让所有参加者乐不思蜀。

可以想象,这班人在游乐园里是怎样地疯了。

只有宋健生,稍稍显得拘谨些。别人以为他丢掉了老婆难免生出一些伤感,而予以理解。其实,伊斯知道,他不过患有对他妈那望远镜的恐惧症罢了,一言一行,都不敢稍有懈怠。她劝他:“健生,除非老太太放间谍卫星,这里离市区远,她那望远镜威力达不到的。”

教练一听说他老娘,便有谈虎色变的感觉,把话题扯开去:“让咱们握握手,伊斯,向你祝贺!”

“干吗这么肉麻?”

“你挺快活?”

“当然!”

“这就算结了婚啦?”

“一种意思而已吧!”

宋健生建议:她和侃侃还是各自把婚离了,然后正经八百地去办理婚姻登记为好,否则,总不是长久之计。

“啊哈,健生,你可太土了。白头偕老,百年好合,并不是我的理想境界。合则聚,不合则散。能好到一块,好至死,当然更好,好不到一块,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也没有什么不好!”

“要老太太听到了,又该骂你叛逆了。”

“她年轻时风流够了,现在倒不许我们年轻人风流,世上有这道理吗?走,健生,玩过山车去!”

等到买好了票,鱼贯上车时,教练把侃侃推坐到伊斯身边,自己另找了个座。他笑容可掬,他愿意伊斯快活。

“他怎么啦?”侃侃问。

“他没有什么!”伊斯回答。

在圆圆的滑行轨上,逐渐加速的列车,山呼海啸地腾云驾雾起来。这时,他们紧紧挨靠着,除了快活,什么都顾不得想了。

也许侃侃身上多一份艺术家气质。有时候,很容易生气,甚至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但火头过后,细想想,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值得大动肝火。反之,有时候,非常非常快活,但等到欢乐之后,又觉得实质上是索然无味的,犹如阳光和影子同在那样,快活的背后必有不快活。别人还在疯得昏天黑地,他顿时好像兴致全消了。

“你怎么啦?”她问那张沮丧的脸,碰碰车把他哪儿碰得不舒服了?

“我都有点不落忍了,伊斯。”侃侃向她表达了这样的意思:乞求金钱,乞求名声,乞求权力的保护,乞求所谓大师(他压根儿不尿的)的肯定,对艺术家的良知和真诚,无疑是亵渎。他并不那样热切地去谋划开一次盛况空前的画展,以求闻达。自然,他希望别人看他的作品,这是一个久远的梦。有梦总比没有梦强些,比不敢做梦强些。如果梦醒了,是支离破碎的现实,那还不如仍留在心境里那样一个完整的梦好。“你说是不是这个理?伊斯!”

而且,就在这快活的氛围里,他深爱着的这个女人,为了他去向别人张嘴,豁出脸皮求爷爷告奶奶拉赞助,太让他痛苦了。“算了呢!伊斯,放弃你那雄心勃勃的宏伟计划吧!连北京也不必展了,那就更不用考虑天津、上海、广州的巡回展览了。”

“不!”伊斯是个言必行、行必果的人。虽然她浪漫一点,无所谓一点,疯狂一点,神经兮兮一点,但当真去干一件事时,是全神贯注、全力以赴的。“我早说了,你只管完成你的《创世纪》,其余的,你不必过问。至于用什么手段达到目的,你也无需操心。只有在教堂里,才会想到道德和上帝的,走吧!”她拉他去玩。

“我求你了,伊斯,咱俩就这样,不好吗?我宁肯从此不作画了,还搞什么画展,罢手了吧!”

她只有一个字的回答:“不!”

她告诉他:“你可太小瞧你的太太了,太低估她的能量了。那个滑水的娘儿们瞧见了吗?公司经理。连她上司想跟她睡的事,都不瞒我,够铁的吧?我朝她要了一万五,她说不多;你看这个笨手笨脚玩游戏机的小伙子,居然是做电脑生意的,想不到吧?他跟我更磁了,挂名赞助三万,不挂,两万,够意思吧?还有那位,在月球车上招手的,要不是我报导了他,这会儿没准在局子里了。他欠我的情,还没向他伸手要钱呢?”

“可是——”侃侃提醒她,“你别忘记你婆婆不会善罢甘休。”

“我去跟她摊了牌,我说,妈,你要惹急了我,我可是绝对不怕大撒泼的人,什么德行都敢现的。”

“她怎么说?”

“她给我念了一段语录:‘要文斗,不要武斗!’”

侃侃苦笑:“老太太还挺风趣?”

其实,岂止于风趣呢?

十四

亚瑟·柯南道尔、阿迦莎·克里斯蒂、森村诚一等人的作品,是给外行人看的。内行人在办案之余,松散松散紧张透了的脑筋,作为消遣读物,也无不可。若是这位内行将这些侦探推理小说奉为圭臬,指导工作,必然要贻笑大方。

伊斯对他和他的助手说:“要我来办这个案子,重点调查对象,只有两个半人。”

“谁?”

伊斯不慌不忙说出了三个名字,即或不是直接杀害,也可以算是间接杀害。而在精神上,他们早就把他给杀害了。

“大侦探波洛”出于职业的自尊,当然不会容忍伊斯的挑战,瞪着稍稍有点甲亢的眼睛,歪仄着脑袋。伊斯越看他越像《东方快车谋杀案》影片里那位比利时人。因为后来出的警匪片、侦探片,例如《神探亨特》、《斯蒂尔传奇》、《贵族神探》,主人公都相当的趋时入俗了。那种古典风格的老牌侦探面孔,是很容易勾起对往昔感伤的回忆,惋惜一个正直体面的绅士时代的结束。她害怕自己的精神恍惚,也许没什么安科长,而只是波洛先生吧!她始终记得昨天晚间,要更衣去冲凉时,他们慌不迭地离开,不肯饱览春光,如今还有这等骑士吗?

她告诉波洛说:“我要检举的第一个名字,你是知道的。”

“德高望重的骆老太吗?绝不可能!”

她说出第二个名字,波洛先生吓一跳,眼球更突出了。

“备受尊敬的黄一铎主编,更不搭界了!”接着他问道:“那半个是谁?”

“彼里亚兹先生。”

“天哪,还成了涉外案件!看样子,还要麻烦国际刑警组织呢!”

人都在事后变得聪明起来,伊斯因为提到了主编的名字,不禁自责,我认识半个北京城的人,另一半认识我。干吗非要找这位胖子呢?

他素来名声不雅,应该早有耳闻,他的外号笑面虎,就十分形象生动地表现出他的特点。再说,从他的夙敌,也就是她婆母的嘴里,他是个可以救药的人吗?

无数的人可以求,可以找,也不是帮不了忙。伊斯这个记者这些年来助人为乐,靠舆论力量尽其所能地说些公道话,多少起到扶危解厄、济困排难的微薄作用。她也不需要回报,尽管这是如今很正常的等价交换法则。因为她实在太顺利了,无不开的门,无不通的路,所以才不懂得什么叫做收敛,叫做检点。如今她需要帮助,只消招呼一声,总是有人伸出援手的,她却去敲黄一铎主编的办公室的门。他也好像期盼已久,到了迫不及待的程度,满脸堆笑,“是小伊吗?快请进,快请进!”

她在报社这几年,第一次跨这道门槛。固然有她性格上的原因,她不大买领导的账,这也是干部子弟的毛病。中间隔一层部主任,分寸不可逾越,这点规矩她懂。主要的,由于她婆母骆老太。上一代的恩恩怨怨,水火不容,到了食肉寝皮也不解恨的程度,她才懒得介入。毛主席讲过,让这些花岗岩脑袋,带进棺材里去吧!伊斯就以这种态度,既不做骆老太的代理人,也不当黄一铎的反间谍。哪怕双方打得头破血流,她作壁上观,还唯恐溅上血。这可算当代青年的自私,但她能有什么作为?

他给她沏了一杯今年的新龙井茶,端到她面前。如此礼遇,连外屋套间里的秘书都惊讶了。

“你要来的,你再不来,我就要生气了。这也算画坛盛举,推出一位新人。好嘛!是大好事!发现人才,提携青年,也是报纸的责任。依我看来,把人才埋没了,糟蹋了,无异于犯罪。小伊,你很有眼力,也很有勇气。后生可畏啊!一个人挑大梁,来办画展,让人敬佩。不过,还是可以依靠组织嘛!动员大家来干,众志成城嘛!……”

伊斯做出被感动的样子,骨子里,则是另外一回事。

波洛先生打断她的回忆,要求证实一点,主编对她,对侃侃,自始至终是态度和蔼,平易近人,笑容可掬的。

“是这样,他的笑是出了名的。”

这位比利时大侦探开始推理:“在我们西方世界,总是一个穷光蛋去谋害百万富翁,决不会一个腰缠万贯的大老板,从克莱斯勒房车走下来,用枪顶住一个在垃圾箱捡破烂的穷鬼,要他掏出口袋里几个硬币,不然就开枪击毙他的。黄先生头脑清醒,神智正常,有青年导师的美誉,地位、权势、实力、名声,无一或缺,他为什么要杀害尚未出名的画家呢?如果说,朱先生有图谋不轨之心,黄先生出于正当防卫,也还有些说服力。虽然,经过查证,昨天晚间黄先生来过画室,他是把拟好的画展剪彩后的感谢答词交给朱先生过目,如此虚怀若谷的老前辈会杀人吗?”

“波洛先生,如果不违反当事人应该回避的原则,你能不能把这份答词,念给我听听。”

他点了点头,他的助手从卷宗里找到一张电脑打印的文稿,念起来:“……我非常感谢大家光临!这次画展得以顺利举行,是应该归功于伊斯女士的主持、策划,报社同仁的鼎力协作,社会各方面的赞助支持。其次,我要向大家介绍朱令侃先生,一位年轻的画坛新秀。其次,我要介绍我自己,站在诸位面前的,在这样的场合,你们最好暂时忘记他是一个新闻从业人员的身份,而是一个复归的画坛老战士……”

她笑了。

这笑声很熟悉,在阿迦莎·克里斯蒂的另一部推理小说《尼罗河上的惨案》改编的影片中听到过。

十五

一般地讲,万事开头难。

伊斯从前线回到北京不久,她就着手筹备侃侃的个人画展,应该说是很顺利的。画展嘛,在北京来说,家常便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三百六十六个恶心的或不恶心的展览,而且总是“盛况空前”(报纸上这样报导),然而侃侃却从来没份。其实,只要筹措到足够的经费,无论租借场馆,布置展厅,舆论准备,宣传攻势;无论开幕闭幕,邀请来宾,安排座次,首长剪彩,名流题字,电视新闻,发布消息;乃至凭请柬领取纪念品,乃至请方方面面的大小菩萨到饭店去大撮一顿,等等等等,都绝对的规范化、公式化。唯一的区别,就是钱多堂皇些,钱少寒酸些。至于谁画的?画些什么?好坏?十之七八,是留不下印象的。所以,侃侃愿做个永远的梦,但很怕梦醒后,大家还不如饭店的那盘香酥鸡令人回味。

“问秀秀去吧!”

秀秀倒真有一副会计头脑,一本账,门儿清。于是,剩下就是伊斯的事了。虽说不上有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本领,但她的哥儿们、姐儿们都是些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精兵强将。按照秀秀提供的名单,一声令下,纷纷出动,去搜罗散落的作品。

现在,她大体上能清理侃侃的创作走向。早期以具象作品为主,人物啦,风景啦,静物啦,后来就多是抽象作品了,也正是骆老太说,比女澡堂还不堪入目的东西了。而他目前正在创作的《创世纪》,既是具象的,又是抽象的,气势磅礴,不可一世。站在画前,情不自禁地会涌上唐代诗人陈子昂的名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伊斯好突发奇想,偶有感触,便会“哇”的一声兴高采烈叫喊。不提防间,旁边的人会被吓得灵魂出窍。这大概与她神经质不无关系,无独有偶的是,侃侃也有这毛病,睡得好好的,半夜三更,来了精神,登高爬梯作他那幅巨型油画。看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谁都认为他俩是天作地合的一对。

“你又想到什么?”她“哇”了一声以后,侃侃放下画笔问。

她设计展厅布置呢!

“中间正厅就陈放《创世纪》,好像头脑。左厅是早期作品,右厅是近期作品,好像两只胳膊。”

侃侃还是泼冷水,“我有种失败的预感,伊斯!”

她同情他。因为他活了四十多岁,几乎没有什么顺顺畅畅的时候,命运之神对他也苛刻了些,把倒霉和不幸留给了他。翻车就够严酷的了,还要把他跌进冰窟窿呢!所以他不能想象画展成功。

“你放心,侃侃,会大功告成的。”

“不,伊斯,这两个字与我绝对无缘,愈顺利,愈成功,也愈不祥!”他再说不下去了。

“你哭了?”

“我没有。”

她抱住他头,用舌尖舔了舔他的眼窝,是苦咸苦咸的。伊斯,心真的碎了。

十六

果然,不幸而言中。

先是那滑水快活得嗷嗷叫的女经理,约伊斯去美食城吃早茶。

“怎么啦?”伊斯问。

“什么也没怎么啦!”

“少给我来这一套,姐儿们,有屁快放,我忙着咧!”

女经理从鳄鱼皮提包里拿出一张两万元的存折,塞给伊斯:“你拿去用吧!”

她拒绝接受:“我干吗要用你个人的钱?”

“你少啰嗦行不?什么钱不一样的花!”

“不!”她立逼着答复,“告诉我,怎么回事?”

“伊斯,你也甭打听,反正有话,不许赞助你搞的这个画展。”女经理和她几乎同时:“操他妈的,不知谁干这种缺德冒烟的事?”接着,“听老姐姐的话,拿着!”

“生我的气了?”

“不会的,咱们照铁,只要你有这份心,我谢啦!”伊斯不完全开玩笑,要给她磕一个头。

吓得女经理骂她:“你太疯了!”

回到画室,一看电脑公司的哥儿们嬉皮笑脸等候,知道大事不妙。她不愿叫侃侃听见,拖着下楼在这位老板的超豪华皇冠车里谈事。

“不行了,是不?说实话。”

“倒也没有怎么不行!”这哥儿们开电脑公司可不会玩电脑,但玩人脑倒挺有一套。“你先别急,女人一急,风度全没。我给你准备好了,同仁堂的牛黄清心丸,先别上火!”

“我没工夫跟你耍贫嘴,对不起!”开车门要走。

“保持一点幽默感,行不行?面包会有的,粮食会有的。我来就是告诉你,你想法先借钱花,放开手用。没关系,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过上两三个月,我从深圳分公司汇钱,堵你的窟窿。如何?小姐!”

“有人卡住你脖子,不许赞助?”

“啊呀,说得文明一点嘛!进行了善意的忠告吧!”

“可我眼下就等支票,租借场地要先付订金的。”

“我还头一回看见小姐愁眉苦脸。好!没得说,你不是会开车,还有派司吗?你把这车开去找个海肥海肥的主儿,抵押够三万五万,不结了吗?”

激动得伊斯抱住他吻个没完。

“哦!”他在后视镜看脸上的口红印记,“妈呀!你存心要让我老婆揍我啊?”

“我才不会抵押你的车,不过,你得借我用一天。”

“我地擓,像话吗?”

“散步有益健康,快请下来,我要抓挠钱去。”

伊斯不相信,拉个三万五万赞助,会多么困难。只要她姑奶奶一张口,谅不至驳面子。应该说,北京城那些殷实大户,她还是兜得转的。

偏偏那位欠她一份情的厂长,出国了。显然不是躲她,没办法,只好开着皇冠车满世界找钱。也怪啦,这个从来不意识到钱的重要的小姐,要为自己张罗赞助时,银根好像突然紧缩了。

“我真是难以启口,伊斯,三角债把我们厂拖垮了,工人都开不了百分之百的工资,我要掏钱去开画展,大伙儿知道了,还不得闹事,我有几个脑袋能顶得住啊!”

话不投机半句多,又找另一家。

“这回可爱莫能助了,记者同志。按咱们交情,别说三万,十万也不在话下。可仓库堆积如山,产品没有销路,银行催我们还清贷款,我要赞助画展,不剥了我皮才怪!”

又跑了几家,都是一本苦经。

伊斯一辈子没碰过这么多钉子,气晕了。闯了红灯也不知道,被扣住了。幸好那交通警她面熟,倒没有难为她,相反,挺关心地:“你怎么啦?大记者,气色不好,你们干这一行,总为别人奔忙,也够难,够辛苦的。”

尽管人家还在执勤,她忍不住讲了这彻底失望的一天,一个钱也没有搞到,白白地瞎张罗,真是灰心丧气!

“要多少?我还能凑上三五百,行吗?”

她顿时觉得,这世界并不绝望。

十七

秀秀如今是名模。人怕出名猪怕壮,有了名气,就忙得马不停蹄。她不喜欢“名模”这样一个统称,说起来咬嘴,听起来别扭。唱歌的叫歌星,跳舞的叫舞星,演电影的叫影星,说相声的叫笑星,还有**的舞星。不知道为什么不叫模星,而叫名模?他妈的,还不如叫“肉夹馍”呢!秀秀觉得名模和名厨师、名作家一个档次,有点不入流似的。所以她认为波洛先生纯粹是看人下菜碟,老是一个劲地缠住她问个没完没了,换个明星试试,他肯定会麻烦少些。

但她没想到波洛本人还一肚子牢骚呢!“东方快车”谋杀案件的调查,是在列车的餐车里进行的。尼罗河上的惨案,也是在那艘卡纳克号游轮上,逐一对涉嫌对象进行了盘问。要谁来,谁就得来;要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体现了法律的庄严和资深侦探的权威性。可电梯谋杀案让他费难了,当事人之一秀秀怎么也传不到。她昨天下午到侃侃的画室来过,而且提出了离婚,这就必须亲自说明情况,澄清事实的。但这位名模太忙了,不是忙她的时装表演,交际应酬倒成了主要社会活动。一会儿,这辆汽车来把她接走了,一会儿,那辆汽车又在门外等候着她。波洛先生尽管讲究绅士风度,也不得不示意他的助手,把汽车牌照号抄下来,去查一查都是些什么人物。一看到他的助手从车管处出来,直伸舌头,心里也就明白了。

伊斯向他解释:“波洛先生,我认为你几乎用不着去找秀秀谈的,因为侃侃的死,是牵连不到她的。”

“能不能允许我提醒你一句,你和侃侃维持着事实上的婚姻,这在我们西方不是不能理解的。但你要记住,秀秀是合法妻子,按中国传统婚姻观点,她是被遗弃的一方,人之常情——”

“我真遗憾,如果照你强调再三的,应该循着人的正常逻辑思维去推理,那么,秀秀要下毒手,杀的人首先是我,对不对?”

这位虚拟的比利时侦探说:“秀秀要是仍旧很爱她的丈夫,没有出现彼里亚兹这样强有力的竞争者,她要从你手中夺回侃侃的话,那么,此刻躺在电梯里的,该是你了。但她不爱他了,作为三角中失败的一角,对她这样美若天仙的女性来说,那显然会感到愤怒和羞辱。因此,由爱到不爱,由不爱到恨,由恨到报复。”

伊斯笑了。“秀秀跟我处得不错,她还要花上千元定做一张加强钢丝的席梦思床,送我作为结婚礼品呢!她说,从**强度考虑,这席梦思床的承受力必须经得住。我谢她了,对年轻夫妻来讲,地铺或许更具实用价值,至少噪音的分贝要低些,对不?我不愿背后议论这位美女,你太高看她,她的情感不可能有这样复杂的变化过程,她除了钱以外,对不起——”说到这里,她以摇头表示了她对秀秀的评价。

“昨天,是让人精神崩溃的一天。”

“他说死可能启发了她,她是精于计算的。离婚,充其量得到二分之一,而把他弄死的话,她将得到百分之百。卡尔·马克思先生在他的《资本论》第一卷里提到过,利润指数每上升一个百分比,作恶的程度也加倍递增。因此她在电梯里,趁这位气糊涂了的画家不备,击毙了他。”

纯粹是天方夜谭,伊斯这样看的。

“波洛先生,我想你该了解你的当事人所有情况,才能有助你作出正确的判断。秀秀是讳言她和侃侃的婚姻关系的。她对所有人都说侃侃是她早年四合院里的邻居,也确实是那么回事。老实说,当时去办理结婚登记,就是为了要单位分房子,这对你们西方人是无法理解的。所以,秀秀总以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自居,是绝对没有拆封的原装货virgin。请你考虑,如果秀秀得不到足够的金钱,以及其他许诺,她会舍得抛弃她这顶处女的桂冠吗?难道你不感觉到在她背后,有一只更迫切想得到这幅画的黑手吗?”

“彼里亚兹?旧时代上海公共租界里一个意大利巡捕的儿子?”波洛先生问。

“我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些什么?因此,我把他算作半个嫌疑犯。但我相信,金钱扼杀了艺术,扼杀了天才,并不是从今天开始的。”

“他谋害了侃侃?”

“我是记者,搞文字工作的,我宁肯不用这个字眼。但金钱加贪欲,什么丑事做不出来呢?退一万步,这咄咄逼人之势,也难让人承受的呀!”

她想说,真正的艺术家,并不都很坚强,列夫·托尔斯泰不也被庸俗的环境,逼得终于离家出走了吗?

十八

“侃侃,你想想,你几乎像鼹鼠一样躲在洞穴里,有谁这样跟你过不去?我今天吃了一天的闭门羹,只有一位民警同志是慷慨的!”

如果对这样一只鼹鼠,还不依不饶,老实人真是没法活了。

“可我对你说过,我真打算洗手不干,那样我将是最太太平平的可怜虫了。你该能理解人与人组成的网络结构,一旦保持相对稳定的局面以后,各种力量都尽量避免打破均势。所以似乎约定俗成的,不允许任何陌生的面孔出现,以免重新进行旷日持久的组合调整。因此,我在琢磨,伊斯,也许会让你伤心,他们或者不是不喜欢我这个人,而是不喜欢我的画。”

触类旁通,伊斯“哇”的一声,高兴得跳起来。她恍然大悟。“我怎么居然把尥蹶子踢人的道德卫士,忘在脑勺后面呢!”

事不宜迟,冲下楼去,开着那辆皇冠直奔她原来的家。她可是绝不怕跟人吵架翻脸、哪管天王老子的泼辣货。

她有钥匙,无需排闼而入。她刚要以张飞喝断灞桥之势,憋足了丹田之气,准备大吼一声,不把骆老太吓休克也要她三魂丢了两魄。但一听老人家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肯定躺在安乐椅上,前摇后晃着在打电话。

电话是她第二生命,大家也乐意她喋喋不休。因为她手里捏着电话,就无法像巡洋舰舰长举起望远镜巡视了。而且她打电话,受害者只有一人,她不打电话,那遭殃者就多了。

她电话使用率高,她儿子要给她安个分机。她不让别人买,要自己去挑选。因为她的房间完全要按她的意思摆设陈列。添什么,减什么,教练和记者不许插嘴。结果她捧回一台粉红色的实在**肉感的电话机,一看那鼓鼓溜溜的样子,总使人联想起女性身体上那一突出部分。这和她放电话机的小茶几上的盆景里那直撅撅的钟乳石一样,并不雅观。按伊斯的话说,完全是心理变态,原始性崇拜的返祖现象。她一看那玩意儿就乐,忍不住,黑不溜秋,活像……她婆婆就板着脸:“笑,有什么可笑?神经病!”

伊斯听她说到自己名字,改了主意,决定不大发雷霆,干脆来个水门事件吧!于是蹑手蹑脚走进客厅,轻轻地拿起那台主机上的听筒,放在耳边。

“谢谢你的提醒,我现在足不出户,已经快成不食人间烟火的老朽了,根本不晓得外面的情况。否则,伊斯来,我不会拒绝的。她等于我的乖女,张口要我的心,我也敢剜给她。啊呀!这小姑娘怎么不学好,顶着扫黄上,什么意思?”

这不是武阿姨吗?她正打算明天去求这位老行长,写个条子,想办法从银行贷出几万元呢!“没有办法,这个伊斯啊,一言难尽。你可千万不要帮她忙,那是害她。我已经向她熟悉的厂家,打了预防针,给她钱就等于资助犯罪活动。”

她听到武阿姨啧舌头:“啊呀呀呀!这孩子来了,我要批评她的。”伊斯才不怕这位老行长呢!疼她还来不及呢!她从小因为父母在国外工作,一直是武阿姨把她带大的。后来“文革”期间,父母双双被迫害而死,她流离失所,又是武阿姨收留了她。老太太只有一个儿子,她叫他大哥,现在是同一报社里的开发公司经理。她实际上真像是掌上明珠,有求必应的,很受宠爱。她是四十岁的人了,武阿姨每月还要给她零花钱,笑话死人的。她不要,大哥就奉命给她带去。伊斯本想最后实在募捐不到,才打这张王牌的。没想到,她婆婆老谋深算,抢先一步。

她婆婆挺有心机,在电话里说:“你可不要对她照本宣科,她会闹得鸡犬不宁的。你婉转地拒绝她算了,说真格的,你要看了那些画,准会得心脏病。你知道女娲吗?”

武阿姨不知没听清,还是装糊涂:“哪个单位的?”

伊斯觉得滑稽,“咯咯”地笑出了声。

武阿姨问骆老太:“你笑什么?”

骆老太反诘武阿姨:“你笑的嘛!”

伊斯禁不住,又乐了。她愿意听两个老太太搅个没完。

武阿姨似乎得到证实:“是你在笑!还赖!”

骆老太知道对方有点老年症:“你真逗,我会笑?哭都来不及。你想象一下,女娲会一丝不挂,像话吗?那奶子,我的妈唷,心惊肉跳!”

伊斯实在忍不住了:“那时候要有仿真丝的确良,女娲也许会去百货大楼扯几米,做件太阳裙套上的。”

“伊斯!”武阿姨的声音,“你这小鬼头——”

“伊斯!”骆老太声严色厉,“你在搞什么名堂?”

她不理她们,继续一口气说下去:“三十年代鲁迅先生小说里就写了**的女娲,九十年代倒有人要她二小穿马褂,规规矩矩——”

骆老太从房间里冲出来,一副要踢人的架势。她知道天机泄露,要不先把不知王法的小妖精镇唬住,翻过把来,一定会闹得她威风扫地的。“你知道尼克松怎么下台的吗?你知道偷听电话是犯法的吗?”

骆老太运用毛主席要文斗不要武斗的语录,就在这裉节上脱口而出。当然姜还是老的辣,斗争了一生,临场经验丰富。政治攻势与武装出击,齐头并进。伸出手去,也扯住伊斯的牛仔褂子。谁知那是拉链的。嘶啦一声,露出了那对比女娲还让人惊心动魄的**,老太太差点昏倒。

幸好教练回家,这场恶架未能打成。

不过,这两个女人并没有鸣金收兵的意思。

一个说:“我不会让你得意!”

一个说:“放心,你也休想得逞!”

看来,背水一战,势不可免。

十九

最倒霉的是宋健生。他说他五行属水,不过不是滋养万物的水,而是水裆尿裤的水,一个先天生就的大输家。球场上输,情场上输。婆媳打架,胜负未分,那么,这个输家也还是由他来当。

骆老太狠踢了她宝贝儿子几脚以后,回房欣赏那黑不溜秋的钟乳石去了。伊斯则对他说:“健生,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把侃侃逼得走投无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跟她一样成个寡妇失业的人,我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谁也甭想自在。”

从房间里传出沙场老将一声冷笑:“你还当不成这个寡妇,因为你并没有离婚,算不上是那个个体户的老婆!”

伊斯抄起骆老太打门球的击球棒,要进屋和她婆婆理论。宋健生太了解这个泼起来不顾命的女人,死命抱住了她。然后,也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理直气壮地讲:“你还有完没完?妈!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吗?侃侃并没有抱你儿子跳井,你恨得着吗?伊斯愿意做她的事,碍着你吃饭,还是碍着你睡觉?你放着清福不享,好日子不过,非搅得家破人亡,永无宁日,才肯撒手吗?你干什么过不去,非要这么反对呢?”最后他忍不住吼了:“可恶,太可恶!”

“你算是说准了,我就是要反对,不能让你们太痛快。没有什么更多的原因,除非我眼睛闭上。只要我有口气,你们休想自在。我反对你们可以有千条万条说辞,归根结底的一条理由,就是因为我要反对!”闻所未闻,目瞪口呆,这或许是使伊斯坐在主编对面喝龙井茶的原因。

侃侃说:“伊斯,趁早收摊了吧!”

伊斯还挺犟,加之骄横、任性。“我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要我现在丢手,还早了点,才几个回合嘛!”

她找到武阿姨的儿子。“大哥,我让我婆婆收拾了,你得给我出这口气!”

“是那个豆腐西施吗?”这是位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儿。“找个色狼,把她强暴一顿,如何?”

“怎么,清高的小妹,也要做生意?”

“开画展!我婆婆把我财路都给断了。你这儿是黄胖子的领地,她手伸不进来!”

他不大敢得罪他母亲的干女儿。“好吧,我让会计去办。哎,交换条件,以后少在老太太跟前嚼舌头根子!”

“你也留点德行吧,大哥,这皮包公司经理再玩丢了,看你干什么去?”不过,人各有志,她知道劝也无益。

“黄胖子才是明白人,他知道供养我,不但不吃亏,还大有好处的。”说到这里,公司里的会计来向他这位甩手掌柜报告,银行账面已经出现赤字,得找报社财会拨款了。“岂有此理!”他还挺生气。抄起电话找黄一铎,张口就责怪人家让他栽了面子,然后才讲原委。主编马上答应,事情顺利解决。经费有了着落,伊斯抬起屁股走人了。

“你去谢他一下,小妹!”他建议。

“用得着吗?”她对黄一铎印象不佳,从来不搭理他。

“给他个面子嘛!这种人,官大,可挺土,还觉得挺派。巴尔扎克讲的吧?不经过三代,成不了真正贵族。这胖子,压根儿的农民意识。你去给他两句好听的,他就觉得掏钱不冤了。”

“大哥,你越学越坏!”

“不对,小妹,应该说生活使我们越学越聪明。”说完,他让秘书找司机备车,要到密云去打高尔夫球了,绝对神仙般快乐。

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敲主编室的门。伊斯本来想敷衍两句,赶紧撤,哪知他谈兴很浓,情绪很高。她知道她光感动不行,还要热泪盈眶,才能对得起那五万块钱。

“这么说,我明白了,因为侃侃是你的先生!”

“你知道他?”

“一个很有想法的青年画家嘛!”他接着很关切地问起那幅《创世纪》的进展情况,倒使她意外了。

“你对画好像有些兴趣?”

“对啦,小伊,我是半路出家。你绝想不到我学过绘画,上过两年美专的吧?虽然我改了行,可对于艺术,始终念念不忘。小伊,你这样筹备一次盛大的画展,使我死了的心也复活了!”他激动地握住她的手,似乎在庄严地宣誓:“我不但要支持,还要投入!”

她弄不明白,怎么他倒“热泪盈眶”起来?

二十

可怜虫侃侃绝不相信人间会有如此万事亨通的佳境,有如此至善至美的心灵。教练也持同样见解,无利不起早,人生有如绿茵场,谁都想进球得分。

伊斯瞪着前后两届丈夫:“那警察解囊相助,算怎么回事?”

侃侃说:“你把挤得出油的政客,和普通老百姓相比,简直不伦不类!”

宋健生也说:“如果你把豆包不当干粮,认为黄胖子跟咱们家老太太不一回事,我看你也白聪明一世了!”

“操他妈,坐地分赃,这是什么强盗逻辑,见面分一半?”伊斯火冒三丈,尤其刚才她把世界想象得那样美好,还不是马上给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吗?“不干了!”她一赌气,正合侃侃的心意。“我早说过,这是一泓绝望的死水,算了,吹灯拔蜡!”

“别,别!”教练连忙压火,可能他是没脾气,也可能他一向输惯了,他觉得弱队被强队多踢进两个球,是理所应当的,谁让咱们卡路里不如人家高呢?再说,他看出了侃侃未必真心不想展览,要不夜以继日地画那幅开天辟地,人都瘦了一圈,所为何来?他更心疼伊斯,虽然不是他的老婆了,好朋友总是息息相关的。这画展是她对侃侃的一份爱心,要是未能如愿的话,对她打击可太大了。他的道理很简单,有黄胖子的份,老太太出不了幺蛾子,这叫以毒攻毒。再则,“伊斯,你怎么倒傻了呢?不参加运动会,谁承认你破纪录?管它个人展、联合展,是骡子是马,先拉出去遛遛再说。”他越说越得意,因为一向他被别人耳提面命。此刻,一个画家,一个记者,智商远高于他,可被他训得服服帖帖,好像训他那些不争气输了球的队员一样。“钱,有什么了不起,让他揩油好了,横竖也不是从你口袋里掏的。”

一席话如醍醐灌顶,伊斯那疯姐儿不知锐声“哇”了几次,表示她的醒悟。侃侃也灵感大发,挥毫泼墨,进入艺术世界。看样子,豁出再掉几斤肉,也要让**的女娲和盘古这两位老祖宗,展现在观众面前。

那辉煌壮阔的场面,似乎能听到从远古传来的声音,黄钟大吕,震耳欲聋。“我们开天辟地,如今轮到你们来创造世界,历史就该是这样开始……”

教练似乎进入了他最佳竞技状态,竟然深沉地说出:“我们全部的不幸,恐怕就在那位主编并不是盘古,而我家那位也不是女娲的缘故了!”

真是石破天惊,连他自己也觉得不是自己了。

所以,事发以后,大侦探波洛出现,来进行案情调查,教练倒不那么软泥巴捏的了。特别是把他描绘成一个很高明的杀手,精神上虚假地满足之余,也敢奚落几句了。

“波洛先生,你大概编过下三滥的电视剧,是毫无疑问的喽!”

“昨晚你的的确确来过!”

“我经常到我未离婚但已不同居的妻子家来串门的呀。我们中国的法律未规定不许可,你们西方的法律想必更不限制!”宋健生摆脱了骆老太的望远镜精神压力以后,果真像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了。

他不否认。“下午,侃侃画完开天辟地,打电话到体育馆找我,要我带工具来帮他钉画框。他不叫我,我也要来,因为是周末。我怎么对你讲呢?你有没有特别不愿意看一张脸的时候,所以我宁肯到这儿来找他俩聊天、喝酒。星期一画展就要开幕,不应该提前庆祝一下吗?”

伊斯在一旁听得直是摇头。难道他半辈子总听别人讲话,自己是锯了嘴的葫芦?现在要补课,一张嘴就像撒缰的马,再也收不住。因为按照波洛的人的正常逻辑思维,他是合法丈夫,侃侃是非法同居的姘头,必然是宋健生忍受不了戴绿帽子的羞辱,一怒之下,又喝了点酒,酒壮□人胆呀,在电梯里用斧头击毙了画家。

教练说:“我要想弄死谁,需要斧头么?这拳头,这胳膊,波洛先生,你有兴趣领教一下吗?”

那双暴突出的眼睛,表示他敬谢不敏。

“亲爱的波洛先生,原来,我孤陋寡闻,以为拍马逢迎,对长官的献媚,对权势的屈从,只是敝国的国粹。现在看来好像是世界性的通病,包括像你这位遐迩闻名的大侦探,也不能例外。”

波洛微笑着,做出“愿闻其详”的样子。

伊斯急了:“你别瞎掺和了,健生,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别人避嫌都来不及,你偏要往里搅。”

“不,小姐。请允许这位先生把话讲完。”职业的敏感,使波洛先生意识到这位球场兼情场败将,有可能按他中国同行喜欢用的字眼,准备“交待”或者打算“坦白”了吧?他又习惯性地搓手,案情突破有望。

“不错,我手持凶器,构成谋杀嫌疑。可你认为虚怀若谷的、备受尊敬的黄先生,曾和侃侃发生可怕争执,你知道吗?侃侃把无耻、卑鄙、阴险、毒辣、伪君子、沽名钓誉之徒这类言词赠送给堂堂的老前辈,恨得无以复加。黄胖子也很不冷静,很不客气,绝对是威胁口吻:我既可以让你生,也可以叫你死。难道,波洛先生,还不足以怀疑黄先生吗?中国有句古话: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波洛先生,因为他是个官员,就等于拥有铁券丹书吗?”

伊斯闻所未闻。因为直到周末下午,参加联展的黄一铎的作品,还未运到展览会场。而星期一上午十点就要开幕,请柬已经发出。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催他,他不急;后来,找他,找不到。整个展馆,千头万绪,虽有她姐儿们分兵把守,但她得挂帅坐镇,竟不知家里早就风云突变。等她半夜精疲力竭回来,侃侃已出事了。“这样重要的情况,健生,你怎么不说?”她又气又急,恨不能捶她丈夫一顿。

“怪我吗?”教练还振振有辞,“波洛先生从来没问过我呀!他一个劲地给我推理,我也只好听他讲了。”

二十一

有的人,傻笑;有的人,瞎笑;有的人,白笑;有的人,笑了半天,倒落人笑。只有黄一铎这种弥勒佛式的笑,气度非凡,深浅莫测。侃侃想起了一个可怕的童话,有一位国王,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他便要吃人了。

他已经拦路横刀,见面分走一半。但此刻他的笑,却使侃侃不禁起鸡皮疙瘩,他干吗在这大家都忙的时刻来访?

“你应该能拥有比较好的创作环境,玻璃窗太小,采光不好,我们绘画,不就玩光线的技巧吗?你应该能拥有比较好的生活条件,净吃方便面,营养跟不上,怎么能画出力透纸背的作品呢?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分子是宝贵财富,你怎么至今还是位个体户呢?”

“我觉得个体户挺好!”

“你应该能拥有一份职业,一份工资,或许还有一份职称。”

“这些对我都不具有什么意义。如果你还要发表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谈话,我可恕不奉陪了。对不起,还不如听唱片呢,我们都需要精神力量,不是吗?”

于是,优美甜蜜的华尔兹乐声,在画室里响起。

“哦,这是一张多么古老的唱片啊!不过,听起来还是很迷人的,是不是?”

“你除了绘画,除了音乐,还有哪方面的兴趣呢?”

“我的心,属于艺术!”黄一铎歌唱一样地说。

“看得出来,包括你的笑!”

“是蒙娜丽莎式的微笑吗?”他放声大笑起来。“年轻人,你相信不?你会拥有这份职业、这份工资或许还有这份职称。”

“你给我落实了,是不?你好慷慨,好大方!”

“我总是愿意帮助年轻人,八九点钟的太阳嘛!这对稍微年长一些的老同志来讲,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你放心,画展以后,你将会得到这份微薄的礼物,也是你的合作者小小的心意。”

侃侃不太相信好运,更不喜欢空头支票。不过,出于礼貌,还是表示了感谢。再说,他已不再乞求施舍。

“不,年轻人,应该感谢的是我,你使我实现了我平生一大抱负!”

他想说:“不必客气,那些钱也并不是我的。”

“我们的合作,肯定是天衣无缝,包括咱俩的姓氏,一个朱,一个黄,都是富丽堂皇的色彩,可以说是珠联璧合。以我的力量,你的才华,我丰富的人生经验,你夙夜匪懈的勤奋,不但画展成功有望,今后在艺术之路上,也将是前途不可限量。”

“你想得太远了,今后,我未必要画,未必再展了!”他不愿伊斯再去求爷告奶地讨钱,更不愿讨来的钱,被这只笑面虎吞噬去一半。

“不,我们将永远合作下去,这有什么不好呢?你得到你的,我得到我的,支援从来都是互相的嘛!”

“作品?”

“是的,作品!”

他诧异地问:“难道你看不到你我合作的结晶?”

“在哪里?”侃侃怀疑自己得了伊斯的恍惚症。

他笑得那样自得自信:“在这画室里的每一幅画,包括《创世纪》在内,不都融进了你我的心血、智慧、汗水和对艺术的执著追求吗?”

接着,就发生了宋健生对波洛先生讲的那场可怕的争执,古老的唱片都被高频的吵骂声震得粉碎。教练说他把那把斧子坐在屁股底下,根据当时双方仇恨程度,谁要夺到这斧头,就会把对方砍死。

二十二

可怜的没有合法身份的未亡人,在屋里踱了一阵后,倒在地铺上睡了。如果记忆力没出毛病或者也非恍惚,她想,这是她在那亚热带雨林,命运使她爱上侃侃以来,第一个分开的孤独凄凉的夜晚。她是女人,而且是四十岁这微妙年纪的女人,她恨不得开门出去,从电梯孔道爬到侃侃的身边,最后搂住这个给她带来许多欢乐的男人。她太爱他了,无法想象今后寒灯孤衾的日子怎么度过?

门吱扭响了一下,波洛先生果然没把门带上。

“谁?”她听到门厅里有脚步声。接着,由于她的习惯,从来不关灯,屋里很亮,她突然瞥见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起先,她以为她的老毛病犯了,有看成无,无看成有。随后,她感到恐惧,一身冷汗,**又湿漉漉地在睡衣里凝滞住了。伊斯是个有胆有识的女人,但对于鬼魂、幽灵,或者一个行走的尸体,在恐怖影片中出现的怪物,竟然一步步逼近过来,她再也控制不住濒临崩溃的神经,大叫一声,跳起跑到《创世纪》巨幅油画后面,祈求老祖宗佑护了。

“伊斯,伊斯!”

“别靠近我!”她在画布后面闪避着,苦苦哀求。

“你怎么啦?伊斯,魇着了,还是梦游症?快过来!”

“不,侃侃,你是鬼,你走开,求你。”她告诉他,“你已经死了二十四个小时,现在你是幽灵!”

满头灰尘,满脸油污,满身衣服剐得支离破碎,从电梯里爬出来的侃侃说:“什么时候你把我一个活人的资格也给吊销了?不错,我在卡住了的不上不下的电梯里睡了一天一夜。可你该知道,那个黑色星期六,我等于活了一个世纪。整整一百年,从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我太累了。”

“你没有死?”她从盘古、女娲的身后走出来。

“活得那样麻烦,真不如死。一觉醒来,我悟了,再好的死,不如活着。因为有你,因为有爱;其余的,无论失去什么,都无足轻重,对不?”

“伊斯,你想想,他可以让你生,也可以教你死。他只夺走你一半的钱,和只要求二分之一的作者,你不认为他很仁慈,并没有赶尽杀绝嘛!”

伊斯才忍不下这口气:“操他妈,我要跟这强盗算账!”

“别忘了,亲爱的,你只有一张嘴。而他呢,可以让所有人相信他那件皇帝的新衣!伊斯,我有个想法,咱们连夜离开北京,走得远远的,好不好?”

“去哪儿?”

“你不是说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可能有一支远古罗马十字军东征部队的后裔吗?如果真能隔绝尘世数百年,不也证明,孤独,是痛苦的生存状态,但也未必完全没有快乐。爱和上帝一样,是无所不在的。伊斯,咱们这就上路!”

谁也没有给他们这对浪游的情侣送行,只有大无畏的盘古和无限温柔的女娲。

第二天,星期一,天高云淡,像昨天一样,像前天一样,跟大前天,也差不太多。十点整,画展正式剪彩开幕,和平鸽和气球送上了蔚蓝色的天空,军乐声鞭炮声响彻云霄。报纸的报导是这样做的套红标题:《老少联袂,画坛盛事,宾客如云,盛况空前》。

记者还作了现场采访,摄像机和话筒都伸了过来。

“你是作者之一,你能谈谈你对这次画展的总体印象和你的亲身感受吗?”“你对你的作品,有些怎样的艺术评价?你对绘画艺术的发展走向,有些怎样的见解?……”

这位复归的画坛老战士说:“诸位,我能参加此次画展,我感到非常非常的荣幸!”

虽然回答得有些文不对题,但大家仍报以热烈的掌声。他那胖肿的脸,露出了灿烂辉煌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