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一天,心情舒畅的郑浩约林丹雁一起去工地检查安全措施,他“唯一的情史”还没讲完,石渣场就到了。偌大的石渣场上搭有一个竹木结构的骨架,架子上覆盖着高空遮障伪装网。前天刮风下雨把伪装网掀走很大一角,至今没有修复。看着残缺的伪装网,郑浩皱起了眉头。恰好这时一辆大翻斗车开过来,轰隆隆把一车石渣倾倒在场上。郑浩沉下脸冲司机喊:“你下来。伪装网还没修复,怎么能往这儿倒石渣?谁让你们出渣的?”

司机跳下车耷下眼皮:“营长让我们出的。”

不远处,齐东平领着魏光亮等十多人正走过来,郑浩马上冲齐东平喊:“带队的士官,把你的人带过来。”

“是!右转弯走,立定!”齐东平跑到郑浩面前敬礼,“总指挥同志,大功团一营一连一排前往阵地,请指示。领班员、代理排长齐东平。”

魏光亮看看郑浩又看看林丹雁,一脸的疑问和不悦。

“齐排长,你们应该先修复伪装网再出渣。你马上派人去拉伪装网,把破了的地方都补起来。这么马虎,太危险了!”

“是!一班长,你们班去拉防护网。”

“是。一班的,向后转,跑步走——”方子明喊。

魏光亮阴阳怪气的声音从队伍里冒出来:“有必要这么杯弓蛇影吗?人家的卫星真想拍这里的话,这种伪装网根本不顶用。”

郑浩眉头皱得更紧,他耐下性子:“如果敌人知道准确的坐标,这种伪装网是没有用。但是我们绝不能自己把自己给暴露了。我要告诉张营长,这钱绝不能省,还有,刮大风下大雨后一定要派人来渣场察看。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就不能出渣。”

“谁爱盯这穷山恶水的峡谷啊?”魏光亮又冒出酸不拉叽的一句。

“有人爱盯。美国有这个爱好的人不少,台湾的所谓陈总统也喜欢这个项目。小魏,回头我再给你讲防奸保密的严峻形势。”郑浩苦口婆心。

齐东平领着十几个人跑步离开,魏光亮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眼睛像探照灯般往林丹雁脸上扫射。

林丹雁装没看见,故意仰起脸笑吟吟地看郑浩:“我从小就喜欢看这种场面,令行禁止,雷厉风行,阳刚气十足。”

魏光亮终于不回头了。

郑浩用探究的目光凝视着她:“是啊,看一支部队有无战斗力,这种细节很重要。丹雁,我严肃起来是不是也挺吓人的?”

“不是吓人,是威风凛凛。监军的风采,今天让我一览无余。”

“是吗?有你喜欢的阳刚气吗?与石团长相比呢?”

林丹雁陡地拉下脸来。郑浩这样对自己说话,她觉得不仅是讽刺,简直可以说是放肆,她难以接受。“与石团长相比”,什么意思?猜疑?打探?挑衅?她想发作,又觉得那样的话未免显得自己气度太小,而且似乎有被戳中心病之嫌。林丹雁忍了忍,尽力显得心平气和:“郑副参谋长想审问些什么呢?只要不涉及隐私,我都可以如实回答。”

“丹雁你别误会,我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事实上,话一出口郑浩就感觉到了不妥,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没有办法收回,只好硬着头皮偷看对方的反应,所以早就觉察出林丹雁的极度不快,心里有些诚惶诚恐。听林丹雁这么一说,他偷偷嘘出一口气:“我只是觉得你们好像很熟悉,你在他面前远比在我面前更本色更……心里多少有点……今天才知道答案,原来是因为他的阳刚气。我这么说希望你别介意,因为我对你没有保留,什么都愿意向你坦言。”

林丹雁舒展开脸容,一笑:“你扯到哪儿去了!为什么有时候我会在他面前好像无拘无束的样子?因为他是我的哥哥!用一个法律术语来表述吧,十八年前,他和他爱人是我的监护人。还有,我读大学的学费也是他们出的。他是我哥哥的战友,我们不是兄妹胜似兄妹。”

“噢,原来如此。”郑浩松了一口气,但一种异样的感受又涌上心头,它混合着多种成分,错综复杂难以言表。

林丹雁看他一眼:“请继续讲你的恋爱故事吧。这个休止符也太长了点,前面的旋律都快模糊了。是你先追的她,还是她先追的你?”

郑浩眼神朦胧起来:“我还真说不清楚。”

钟怀国的担心并不多余。

自从中国开始拥有导弹,外界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对我导弹部队的追踪,孙丙乾和黄白虹就是为境外情报部门工作的。寰宇华夏公司先后把主营业务锁定于魔鬼谷和七星谷,不惜投入大量资金和人力,不惜使出包括录用高丽美的种种手段,其“醉翁”之意就在于导弹阵地。最近一段时间里,他们快速建成了汉江范围内针对七星谷的秘密监视系统,其中之一就在汉江市郊的寰宇电脑城地下室里。

高清显示屏上七星谷谷口处的十字路口,一辆辆汽车从正前方道路迎面驶过来,车型、车牌号和车上的货物,以及坐在驾驶副驾驶位上的人员,全都显示得清清楚楚。孙丙乾露出满意的神情:“效果不错。一定要二十四小时录像。”

黄白虹从背后搂住他的腰,把脸贴到他背上:“有必要吗?”

一辆军牌切诺基从远处驶来,孙丙乾和黄白虹立刻全神贯注地盯着,很快,切诺基从他们眼前疾驰而去。

“这是一单大生意,任何商机都不能放过。妙就妙在这是进出七星谷的唯一通道。这样,我们就能知道他们用了多少钢筋水泥,它的大概规模就能估算出来。”孙丙乾抓住伸过来的两只白藕般的手,抚摸着。

“要搞清它的坐标不容易。我从三个方向观察过,想接近它非常难。”

“既要尽力而为,又不能轻举妄动。化验工作开始了吗?”

黄白虹抽回手,从坤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到桌子上:“喏,这条小溪从七星谷流出。这座桥,距他们的第一个检查站是五公里,第一个检查站离七星谷谷口八公里。前天已经在这里取水样了。”

“嗯,一定要搞清楚它的主坑道有多深。”

黄白虹长叹一声:“唉,要是林丹雁能合作就好了。”

“别做白日梦了,还是在高丽美身上多下工夫吧。她那个营长丈夫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刚上班不久,我怕显得唐突,暂时没有问这些。欲速则不达嘛。”

“慢慢来吧。改装的十台电脑什么时候能到?”

“下周。”黄白虹又把身子往他身上黏糊,孙丙乾揪揪她的脸蛋,“小骚狐狸精,走吧,与市国资委主任约定的时间到了,那方面的生意也不能耽误。他们的话怎么说的?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哈哈哈哈!”

孙丙乾黄白虹把高丽美当成一枚手中棋子,高丽美对这种险境一无所知。高薪白领职位像天上掉馅饼般落到她头上,使她兴奋得晕头转向,连自己的生理周期都忘记了,这些天,只有不时发作的呕吐症,给她添加些许人生苦恼。呕吐好一些日子后,她才突然想到是否有可能避孕失败,才急急忙忙请假去医院检查。

汉江市人民医院大楼里,妇产科诊断室不断人出人进,过道两旁的长条椅子上,坐满了候诊的老中青妇女,有的神情焦灼,有的充满希冀。高丽美神色暗淡,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化验单,焦急地在过道里来回地走,等到护士唱号“高丽美,到三号诊室。”她急忙进去了。

大夫岁数至少有六十多,一看就是医院返聘的退休专家,这种返聘大夫不仅医术高明,对待患者的态度一般也比较好。高丽美把化验单放到大夫面前,老太太好奇地问:“化验结果都出来了,你还挂号来这儿干什么?”

“我看不太懂,不知道到底是怀孕了还是没有怀孕,请你告诉我。”

慈祥的老大夫笑起来,看起来她心情不错,甚至还跟高丽美饶舌:“小姐,咳,现在不太好用这个称呼了。大妹子,瞧,这种旧时候的称呼又时兴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大妹子,是不是盼孩子盼得过了头,都不敢相信自己怀孕了?尿液检测结果是阳性反应,也就是说你怀孕了。”

高丽美笑不出来,把一枚小药片递给老太太:“我一直坚持避孕啊。请你帮我看一下,这是不是最新的特效探亲避孕药?”

老太太捏住药片,对着光线左照右照,然后问:“这药是你买的,还是你丈夫买的?”

“丈夫买的。大夫,这药有什么问题吗?”

“你丈夫是不是特别想要孩子?”老大夫很机智。

“是,而且特别想要儿子,都快想疯了。”

“你呢,暂时不想要孩子,对不对?”

“嗯。一年见不了几次,没法养。”高丽美心里直着急。

“你们两地分居?”

“他在部队。”

“这就对了。告诉你吧,这种药片是新近上市的多种维生素片,大小、颜色和包装都与你说的特效避孕药很像。你丈夫真费了心啊。大妹子,你岁数也不算小了吧?也该做母亲了。”老太太把药丸包进化验单里,递给高丽美,“注意三个月内不要同房。万一病了,不要乱吃药。”

“这个混蛋、骗子!我要找他算账!”高丽美恶狠狠骂道,黑着脸接过东西,疾步冲出诊断室,冲出过道,冲出医院,一直冲到医院外面的街头磁卡电话亭前。她抽出钱包里的磁卡,插入电话机,开始拨王辅文办公室号码:“经理,我是高丽美。我身体不舒服,想请一两天假。”

王辅文满口答应,还关切地问这问那,并说公司可以给她派车,被高丽美谢绝了。王辅文又叮嘱她不要跟他讲客气,有什么困难尽管说,看完病一定要给他去个电话,免得他担心。

“好的,谢谢你。”失神地站上一阵后,高丽美拦住一辆出租车,直奔朱彩云担任经理的汉江大本营服务公司而去。一进门,她把化验单和药片朝桌上一拍,破口大骂:“张中原这个骗子,无赖,王八蛋!”

“丽美,怎么回事?”朱彩云惊诧莫名。

“张中原,他,他让我怀孕了。”高丽美哭了起来。

“怀孕了不是大喜事吗?”

“喜个屁!公司要求女职员五年内不能生孩子,他又不是不知道。成心想把我变成个纯粹的家庭妇女,好把我捆到他的裤腰带上!他骗我吃维生素片,说成是特效避孕药,嫂子,你说这是人干的事吗?”说着说着,高丽美放声大哭。

“丽美,别哭了,中原可能是太想要个孩子了,他绝对不会是你说的那样。”

“不行,他得给我说清楚!”高丽美一把拽过军线电话,语气很冲:“给我找张中原!”

大概对方回答张中原现在不能来接电话,她气得将话筒一把砸到话机上。“王八蛋!”不知她是骂丈夫,还是骂接线员。

“丽美,你冷静一点。”朱彩云递过去一杯茶水,静静地看着她。

“不行,我现在就找他去!”高丽美推开杯子,霍地站起身。

“他们那儿出事了,你现在去也没用,中原根本顾不上你。有什么事让嫂子帮你,好吗?”朱彩云温言软语劝慰着。

完全沉浸在悲愤中的高丽美根本听不进去,转身就走。

出了大本营,高丽美的心情坏透了,对张中原也恨到了极点。自己嫁了个大骗子,这个骗子把自己给毁了,现在她满脑子都是这种想法。她一刻也等不及地要去七星谷。刚抬手拦下辆出租车,她又迟疑着挥手让出租车走了。汉江离七星谷八十多公里,打车去骂一顿丈夫的成本实在太高了。怎么办呢?这时,她想起了王辅文的殷殷叮嘱,王辅文说过公司可以给她派车,说过她有什么困难尽管说……那就请他给自己派个车吧。

车很快就来了,由王辅文亲自驾驶。高丽美心里涌上感激:“经理,谢谢你。”

“又见外了不是?英雄救美,何乐不为?”

赶到七星谷第一道检查站,没有特别通行证的他们自然进不去。高丽美不死心地与哨兵交涉:“麻烦你给他打个电话,说我看他来了,让他跟我说句话。”

“嫂子,张营长就是打来电话我也不能让你进去,我只认团部和大本营发的通行证。你有什么话,我可以转告张营长。”

高丽美竭力忍耐住情绪:“好,你告诉张中原,明天他要是不回家,后果自负!”转身拉开王辅文的车门,还没坐定就骂起来,“真他妈的见鬼!”

王辅文安慰她:“跟大兵生气,不值得。要不咱们回吧?”

高丽美默默地点点头。车行路上,高丽美忽然幽幽地叹道:“唉,我怎么会摊上这么一个人呀!”

王辅文看她一眼:“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咱们是同病相怜。”

高丽美惊讶地侧过头,浏览着他长满络腮胡子的胖圆脸。

王辅文佯作不知,脸不改色眼不眨地开着车。

高丽美收回目光,犹豫一下,借王辅文手机给朱彩云打电话:“嫂子,请你给张中原传句话,最迟明天晚上,我在汉江见不到他的话,可别怪我把事做绝了。”

“丽美你别这样,牙齿跟舌头还要打架呢。我马上给他打电话。你在哪儿?嫂子去看你……”

高丽美打断她:“谢谢,不用了。嫂子,请你转告他,就说我受够了,让那些坑道给他生儿子吧。”

从这一时刻起,高丽美的命运轨道开始朝另一方向拐去。

主坑道石质变化异常,张中原正在团部参加技术分析会,没有接到朱彩云的电话,不知道妻子已经向他发出了如此严厉的最后通牒。

团作战室里大显示屏显示出主坑道剖面图,已开凿的部分用绿色表示,未开凿的部分以红色标示。石万山、郑浩、洪东国和林丹雁围成半圆圈,站在显示屏前讨论下一步施工方案,张中原站得稍后一些。

为了表示对施工技术并不外行,而且经验来自于实地勘察,郑浩抢先开口:“我和林工刚去主坑道看过,这一段的石质不好,应该加固。”

石万山马上接过话茬:“谢谢郑副参谋长提醒。我们注意到了石质的变化,从前天白班开始对这一段用上了新奥法技术,采取了锚杆挂网喷射砼的方法,以防止大面积塌方。不知郑副参谋长有何指教?”

“谈不上指教,更多的技术问题,我还需要向各位、尤其是石团长请教。”

“不敢当。顺便向郑副参谋长汇报,我已经下达了通知,三个营都要由主官带队,认真查看各石渣场的伪装网情况。他们保证以后一定让郑副参谋长满意。”

如果这些话由洪东国说出来,郑浩就不会有特别的感觉,可它们是打石万山嘴里出来的,他听着就觉得很刺耳。一口一个“郑副参谋长”,这不是恭敬,而是明确表示我和你拉开距离,甚至有“你不过是师部的一个副参谋长而已,少干预我们内政”的弦外之音;什么叫“他们保证,以后一定让郑副参谋长满意”?严厉保密措施是反间谍斗争的需要,难道我是为了给自己找良好感觉吗?可是,石万山这些话又都说得冠冕堂皇,句句是理滴水不漏,让郑浩无从发作。

郑浩决定避其锋芒出其不意:“林工说,这种石质其他阵地也遇到过,他们并没有采用锚网喷支护。我请林工算了一笔账,一米锚网喷支护就要多用掉一千二百元……”

一口一个“林工”,是拿她做挡箭牌,还是别的什么意思?石万山不正面回答他,眼睛盯着林丹雁:“林工,你的意见是不花这笔钱?”

“我并没这么说过。安全第一永远是我这个技术总监的原则。”林丹雁没好气。每当这两个性格气质各不相同的男人同时与她在场,她就感到别扭,特别是他们因为观念看法和行为方式不同而针锋相对时,她更加无所适从。平心而论,郑浩为人处世很有分寸,说话做事都不过分,一直钟情爱慕着她,却因为尊重她,因为她不爱他,便默默忍受着嫉妒和痛苦的折磨,始终没有捅破最后的窗户纸。石万山呢,钢筋铁骨顶天立地,凡事坦然磊落敢作敢当,不仅是她迄今为止唯一的精神恋人,还是对她有着大恩大德的亲人。夹在这么两个人之间,她只能尽量不偏不倚,努力踩好平衡木。可现在,她觉得郑浩完全是拿她当枪使,石万山简直是把她架到火炉上烤。她有些恼恨他们。

洪东国打圆场:“老郑,老石,你们发现和担忧的是同一个问题,我们现在要考证的,就是需要不需要采用锚网喷支护,这个事情我们多听林工的。”

石万山说:“老洪,我认为从一千九百米开始,就该打锚网喷支护了。前些天,我每次路过这一段,心里总是发毛,直觉老感到这一段也许会出事。”

郑浩脸上浮出一层笑:“凭直觉?”

“直觉是第六感觉,它很微妙很重要。我与石头打交道的二十多年里,直觉帮过我很多忙,有时它甚至能救命。”石万山讨厌他那种笑容。

郑浩讪讪然。

“我已经让一营停止了放炮。打锚网喷支护的费用是意外开支,工程预算没算进去,我正准备打一个追加预算的报告。”石万山对洪东国说。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提醒一下,该花的钱一定要花够,不该花的钱当然要节约。追加预算,需要师技术部和工程部论证批复,论证会上是要科学依据的。”郑浩也看着洪东国说话。

洪东国说:“老郑的提醒很有必要,毛主席说过,要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这省是什么?就是节省。咱大功团也一样,要多、快、好、省地建设好石破天惊龙头工程。当然,我不是否定老石的意见,如果有必要,打锚网喷支护的钱也不能硬省,以人为本安全第一嘛。关键是调查研究结果。走,林工,咱们再带上几个技术人员一起去洞里看看,多调查研究。老郑,老石,走啊。”

“你们去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郑浩说。眼下,他实在不愿意再与石万山呆到一起。

谁也没想到,灾难很快就降临了。

一号洞深处,齐东平冲着卡车上的方子明连喊带招手:“快点拉过来,别磨磨蹭蹭的!这一段往下掉石头,也得加固。”

“知道了。”卡车加速朝洞外开去。

魏光亮斜倚着一个脚手架,悠然点上一支烟。齐东平凑过去:“魏排长,要不,你回去歇歇吧?剩下这点活,我们拢一拢就完了。”

魏光亮拉下脸:“什么意思?故意寒碜我是吗?不知道我刚刚挨了严重警告处分、被降为上等兵、要听你指挥吗?”

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齐东平有口难辩,嗫嚅着:“我绝对没那个意思。你把台车修好了,我非常佩服……”

魏光亮冷笑一声:“算了吧。齐东平,咱们不是一类人,没那么多好说的。我抗不过命,命运让我成了你的兵,我现在全认了,听你的吆喝不就是了?”

齐东平心酸地说:“我知道人分三六九等,也从来没想高攀你们这种上等人。”

突然,魏光亮头顶的石头开始晃动,往外的通道开始有石头下坠。齐东平大叫“快,往里跑!”豹子般冲过去,一把拽住魏光亮,拼命往坑道里面跑。

碎石乱溅,飞到士兵们安全帽上时发出脆响,很快,大片大片的石头开始从洞顶往下坠落。齐东平和魏光亮先后被绊倒,两人大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片片石头纷纷扬扬,渐渐把坑道出口往死里堵。

“天啊!”魏光亮颤抖着声音,手脚并用往空旷处东爬西躲。

齐东平镇静下来,上下左右四处查看。“他妈的!一下塌下这么多。”他骂道,躺在不远处的两个军用水壶扑入他眼帘,他喜出望外,飞快地冲过去,把它们抢到手里又撒腿往回跑。

一块大圆石滚过来,直奔魏光亮,他吓了一大跳,幸好石头滚到脚边就停住了。惊魂未定的他刚舒出一口气,头顶上的两盏灯陡然熄灭,洞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魏光亮顿时慌了神,神经质地一遍遍念叨:“完了,完了,这回可真完了,全完了。”突然,魏光亮歇斯底里地用双手拼命抓扒石渣,不一会儿双手就血肉模糊,他筋疲力尽地瘫到地上,号啕大哭。

“魏,魏排长,你千万别紧张,精神一定要放松。”齐东平在黑暗中说。

“齐东平,你在哪儿?”魏光亮可怜兮兮的,鼻子还在一抽一抽。

“我在这儿。你别动,别碰着硌着了,我过来拉你。”

魏光亮站在原地,等待着齐东平过来救援。

齐东平跌跌撞撞摸过来,终于摸到了魏光亮,拉起他的手:“没事的,你做个深呼吸把自己放松,我们必须养精蓄锐。人一高度紧张,就要多消耗一倍能量。”

魏光亮深深地呼吸,身体和精神果然都放松得多。

“咱们坐下吧,动作慢一点,先摸摸地下有没有尖石头。”齐东平说。

两人蹲下身子,用手摸索一阵,然后坐了下来。

“魏排——我还是叫你老魏吧,来,喝口水,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齐东平用水壶捅捅魏光亮,魏光亮很听话地接过去。

“就这两个半壶水,咱们得省着喝。你没伤着吧?”齐东平关切地问。

“没有,谢谢你救了我。以后我就把你当救命恩人。”魏光亮由衷地说。

“别这么说。工程兵,谁救谁都是常有的事,互为救命恩人,都是亲兄弟。六年来,我被人救过五次,也救过七个人,逃生经验够丰富了,你别怕。”

魏光亮放下心来,从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啪的一声点燃。两人眼睛眨巴好一阵,才使瞳孔适应这星星之火。

“老魏,刚才你怎么不点打火机?”

“一紧张就给忘了。”魏光亮有些不好意思,递根烟过去,“东平,来一支。”

听到这个称呼,齐东平高兴得笑了:“希望你永远叫我东平。”

“没问题。”魏光亮点上烟,猛抽一口,又给齐东平点上。

“真是好烟啊!一块多一包的孬烟,只配给它提鞋。”齐东平深深吸上一大口,烟灰瞬时长出一大截,他马上把烟掐灭,“老魏,再抽一口你也掐了吧。烟瘾来了,闻闻就行,不过瘾就嚼一支。这一段高压风管还没架过来,万一坑道给堵死了,咱少抽支烟,也许能多活个十分八分钟。”

“对啊,氧气!我怎么把它给忘了。”魏光亮把烟踩灭,“东平,你说咱们能活着出去吗?”

“当然能。营长、团长他们肯定有办法。老魏,闭上眼睡吧。咱们尽量少说话,能睡着一定要睡。人睡着了,能量消耗得少。”

“你能睡得着吗?”

“睡不着也得睡,这回你得听我的。”

“我听你的。”

卡车刚到洞口处,方子明就听到坑道里传来打雷般的低沉闷响,他感觉大事不好,大喊:“停车!好像是冒顶了,快停车!”

卡车停下,战士们纷纷跳下往回跑,冲到最前面的王小柱被眼前的塌方景象惊呆了。“我的妈呀!排长没出来,还有魏光亮,怎么办啊?”他无头苍蝇般乱窜乱找,然后扯开嗓门大喊起来,“排长,排长——”跟上来的战士都被眼前的废墟惊得目瞪口呆,听到王小柱大喊“排长”,也一齐跟着叫喊起来。

方子明骂:“叫个屁!王小柱你瞎跑个球,快去报警!快!”

王小柱稳住神,飞跑出去,按下电动报警器。凄厉尖啸的警报声骤然响起,接着,紧急集合的尖啸军号声,尖利急促的口哨声,全都混合到一起,划过长空,在营区上空回**;旋转着蓝灯的救护车也惊叫着,朝一号洞库狂奔。七星谷所有的官兵都往一号洞库飞奔而去。

看着已被塞死的坑道,石万山老鹰抓小鸡般一把抓住王小柱:“快说,还有几个人没出来?”

“两,两个,齐排长,还有魏,魏光亮。”

石万山捶胸顿足:“完了。晚了,还是晚了。”

抢险的官兵蜂拥而至。越来越多的人拥挤过来。石万山大喊:“都挤到里面来管什么用?先出去!都给我出去!”

官兵们又纷纷往外撤。

“王小柱,你先留下。”张中原喊。

王小柱折回来。

石万山开始运筹帷幄调兵遣将:目前,抢险作业面顶多只能保留五个人作业,但两边得马上各设四个安全员;林丹雁等技术人员要以最短时间给塌方定性,看能否大规模通过塌方段进行营救:张中原马上派一个班担任技术人员的警卫,其他人先在外面集结待命;王小柱和方子明跟他一起去团部,以了解出事地点的具体方位;这儿的局面,暂时交由洪东国政委负责管理。

石万山刚走出十多米远,林丹雁立刻朝碎石堆爬去。

“丹雁,你小心啊!”洪东国关切地叮嘱。

石万山不由自主地回头,他看到一个娇小的身躯,在废墟堆中踉踉跄跄地行进。恰在这时林丹雁也正看他一眼,霎时,千言万语都在她眼睛里表达。石万山眼睛一热心里发酸,脚步略有迟疑,然后毅然掉转头去,加快步伐往外走。

李和平早已按照石万山的电话指示,把一号洞库的所有幻灯片准备好了。石万山他们一到,他立刻把一号洞库的切面放大图投射到白屏上。

石万山对方子明和王小柱说:“仔细回想一下,你们离开那个位置时,他们两个在哪里。用教鞭指。”

方子明闭上双目,沉浸到回忆中。片刻后,他睁开眼睛,拿起教鞭指着一个点:“东平好像在这个地方,魏,魏光亮,”他把教鞭挪了挪位置,“站在这儿。应该没错!小柱,你看对不对?”

“对,对!齐排长更靠右些。”

“好了。你们归队吧。”石万山转头吩咐李和平,“李参谋,把位置标上。”

“标过了。具体位置是,卡车离开两千米时,齐东平和魏光亮在两千零三十到两千零五十米之间。”

“两千二百米里面做了锚网喷支固,应该不会有大问题。”石万山终于长舒一口气,拿过教鞭指着屏幕,“小李你说,如果这一段也垮了,他俩能反应过来吗?”

“如果只有魏光亮一个人,有点悬。齐东平有经验,他们问题应该不大。我想,他们也许能跑到两千二百这边。”

教鞭在屏幕上游来移去,石万山来回徘徊,不断自言自语:“假定这边都垮了,这边应该还有近六十米,他们应该没事……”

抢险救人计划立刻在他脑子里形成:二营三营的大规模救援部队,应该先养精蓄锐;一营派一个连谨慎进入塌方区,其他人员先撤回来休息。另外,再从二营和三营各抽调一台扒渣机过去。

听到冒顶事故的尖利警报声,郑浩急忙从办公室往外跑,得知冒顶的是一号洞时他心里一沉,直后悔自己刚才没有跟洪东国他们一起过去。

他火速奔往一号洞,在洞口遇到纷纷出来的官兵,知道石万山布置的抢险作业面竟然只投入五个人。当得知被埋在洞里的有魏光亮时,他再也沉不住气了,让人把张中原找来,要求他马上聚拢部队听候调遣。张中原既不能违抗石万山的命令,又不能不服从郑浩的指挥,左右为难无所适从,突然想到应该求助于洪东国,便拉着郑浩往洞里进,说洪政委就在洞里,咱们现在进去看看,万一有新的情况呢。

正向林丹雁询问情况的洪东国见到他们,马上迎上前来:“郑副参谋长,你怎么也来了?”

“我当然应该来,而且后悔来得晚了。洪政委,人命关天十万火急的时候,石团长还让大家原地待命,你也同意吗?”郑浩语气很冲。

“是的,老石下命令时我在场,我没有反对。”

“为什么不抓紧救人?”

“郑副参谋长,你别急,论救人,老石和中原他们的确比我们有经验。老石交代了,等丹雁他们勘明情况得出结论后,才能做出决定。”

郑浩一时找不到话说,转而问林丹雁:“查明了吗?情况怎么样?”

“现在还说不准。从这个地方来看的话,这个坑道应该能保得住,他们……”看见石万山远远过来,下面的话立刻变成“石团长来了”。

石万山走近:“郑副参谋长来了。”

“石万山团长,人命关天,不能再搞蚂蚁搬家了。”郑浩一脸严肃。

“蚂蚁搬家?我听不明白。”

“抢险作业面只投入五个人,不是蚂蚁搬家吗?五个人能干什么?”

“郑副参谋长,考虑抢险营救方案前,首先得判断出他们是否还活着。”

“我不同意你这种说法。在没看见他们之前,你怎么能判断出他们是死是活?他们只要还没确定为死亡,就必须马上投入大量兵力实施营救,何况里面埋着大功团第一个清华硕士研究生!”

“对不起,郑副参谋长,我也不同意你的说法。作为龙头工程的法人和指挥长,我必须为全体官兵的安全负责,不管是硕士还是初中生,他们的生命同等重要。”

郑浩气得怒目圆睁,两只眼珠子似乎要从眼镜片后蹦出来:“石团长,你这叫什么话!我说过生命要分贵贱了吗?莫名其妙!洪政委,从报警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小时十五分钟了,请你告诉我,我这个师前指总指挥,该如何向上级报告?”

“实事求是,如实上报。”洪东国说。

“那好。请石团长告诉我,你们现在有什么救人方案?”

石万山尽力克制自己:“郑副参谋长,我必须先征求工程技术总监林丹雁同志的意见。林工程师,请你告诉我们,在没有查明塌方段的情况下,能不能投入大型机械和大量兵力抢险救人?”

“暂时不能。”

“你听到了,所以,我别无选择。十五年前我们干过蠢事,为救两个人搭上了七个人,而且那两人没救出来。这样的悲剧我绝不能重演。”石万山脸色凝重,“郑副参谋长,大功团党委有过决议,在这种时候团长拥有独断的权力。”

“石团长,在这种时候你们是搞个人独断还是集体决议,我郑浩无力干涉;但作为特派的师前指总指挥,也就是你们眼里的监军,在这种时候我必须把所有情况都报告上去,这是我的权利,更是我的职责。还有,我建议,此事应该报告给钟副政委,万一……让老首长先有个心理准备,总比冷不丁的给他说好。齐东平的家属也应该通知到。”

洪东国说:“还是老郑考虑得周全。”

“老洪,需要上面支援的话,早点说,不要硬撑着。救人第一。”郑浩走了。

“好的。老郑,再见。”洪东国向他摆手。

“真是老机关,做事滴水不漏。”石万山忍无可忍,冷笑起来。

“行了,你也别得理不饶人。”冷不防,林丹雁迸出这么一句。石万山和洪东国都饶有兴味地看她一眼。林丹雁顿时脸红起来。

“老洪,情况不太好,我刚才根据工程图分析过了,如果还没打上锚网喷支固的那六十米也塌了,这次将是马拉松式的营救,即使以连为单位打车轮战也需要五六天。好在这一段不是泥夹石区,里边暂时还能保证氧气。”石万山忧心忡忡。

“五六天?人还不都饿坏了。”林丹雁惊叫起来。

“人的耐饿极限是七天,而一旦盲目地大规模营救,后果不堪设想。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能这样了。”

“老石,我同意你的营救方案。”洪东国把手搭到他手背上。这种无声胜有声的方式,给石万山以最大的信念和力量支持。

“政委,我有个请求,请你以团党委的名义打电话向上级报告。”

“我正是这个想法。”

话音刚落,他的双手被石万山紧紧握住:“老洪,谢谢你的理解和支持。”

石万山暗自庆幸,非常感激。每当关键时刻危难时分,洪政委都与自己一心一意,对自己予以全力支持。他甚至在内心里叩问:石万山,你何德何能?

“老石,你这话就见外了。”洪东国用力摇晃他的手。同志情,战友谊,朋友义,从两个男人的手底下传递。

林丹雁的眼睛和心里都有些湿润。

“老石,丹雁,我得马上回团部给上面打电话,再见。”洪东国抽出手来。

“再见。我们还得留在这儿勘察。”石万山说。

林丹雁冲洪东国做挥别手势。洪东国一走远,林丹雁立即换了表情和腔调:“你这么处置,有没有想过后果,万一魏光亮真的光荣了呢?”

“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算了,懒得跟你这独裁者说话了。”林丹雁气得掉头就走。

石万山追上去,口气软下来:“丹雁,你听我说,即便魏光亮是老首长的亲生儿子,我也会这么处置的,因为这是最佳处置方案。如果他们已经光荣了,早一天晚一天找到他们,没有本质区别。目前,事故原因和情况不明,贸然让很多人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他们是不可取的。万一造成更大牺牲,我怎么向更多的父母交代?我相信,凭着魏光亮的聪明才智,加上齐东平的坑道生存经验,会出现奇迹的。里面有台车,就会有足够他们喝的水。曹雪芹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而男人是一团污泥,从生理意义上说,他错了,男人的身体也是水做的骨肉。有水,他们就能生存七天以上。该想到的我都想到了,能做到的我会尽力去做。我问心无愧。”

林丹雁默默地听着,静静地看着他。

“丹雁,我现在很大程度上要依赖于你——你们的勘察和研究结果。如果明天早上你能以科学的名义告诉我:石万山,你可以动用你的全部装备和人力,打一场救人的车轮大战。我会,会把你当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来供。”

石万山凝视着她。在石万山深情而又内敛的目光下,林丹雁心如鹿奔,手足无措。她原以为,自己对这个男人已经不再有热烈的爱情了,曾经如火如荼的少女情怀,后来难舍难弃的断肠情愫,在无望的痛苦下,都已经默默地转化成一份绵长的亲情,这份亲情潜入到骨子里,使他在她生命中的角色,转变为骨肉相连的亲人。虽然从内心深处来说,她只爱开疆拓土力拔山兮气盖世类的英雄,但冰雪聪明的她,何尝不明白现实与理想之间有时甚至横亘着天堑。多少次,她都试图说服自己放弃飘渺的爱情理想,多少次,她狠下心来告诫自己,石万山永远只能是你的恩人和亲人。然而,只消他用这样的目光照耀她,只消他用这样的语言浸润她,她毕尽心力营造而成的心灵堡垒立刻轰然坍塌。她既感到惊颤的幸福,又为自己悲哀:人,总是挣脱不开身心的本能。她明白了,一直以来,自己能够全身心接受的,只有眼前这个大情大性的大男人,她也明白了,自己为何一直感动于郑浩的情意,却始终不愿让他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