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香花镇已经变成了一个兵的世界。因为红军的出现,逢场的香花镇赶场的人比平时少了一大半,吃豆花的也就更少了。几个饭馆饭庄因为都要帮红军做饭,这才勉强收下了约定的豆腐。三个老板都悄悄告诉陶百川,只有红军开走了,才能正常做生意,豆腐暂时不用送了。零卖的那个豆腐,也是迟迟卖不动。

香花溪对面山脚下的树林里,坐的站的足足有两三千人,直等到日上两竿高,硬是没有一个过了香花溪来镇上吃碗豆花、米粉、小面。周三才过了溪,在林子里转了一圈回来说:“哥,那些人是红军雇的挑夫,搬大件东西的。他们和红军一样,自己做饭自己吃。回吧,生意做不成了。”

两个人收拾收拾正要走,罗婆婆带着彩蝶过来了。彩蝶还是要吃两碗豆花,罗婆婆还是要买一斤豆腐。

罗婆婆说:“回去跟你爹说,这两天歇歇吧。队伍果真是穷人的队伍,官和兵都没钱。我家的铺子今天也没开张。听说是蒋委员长、何主席派兵把他们从江西、福建那边撵出来了,路过咱们这里歇歇脚,接下来还得往西走。这队伍穷是穷,可有好处,不欺负人。共产共妻啥的,是恶心人家的,他们也没有说打土豪分田地的事。昨晚,这街上睡满了兵。镇上的房子住不下那么多人,住房子他们还给点钱,估计也是舍不得花太多的钱。回去吧,歇几天,歇几天。”

毛驴小白驮着一桶半豆花和半个豆腐,沿着香花溪旁的石子小路拐向陶家的池塘。红三军团军团长彭德怀带着四个战士,骑着马,在池塘拐角处超过毛驴小白,直奔陶家的院坝。

彭德怀翻身下马,大声喊道:“老毛,老毛,快去把主席叫起来,我的时间不多。”

马天来和两个战士飞跑过来把陶百川拦住。马天来说:“你们去豆腐房待着,别影响首长们谈工作。”

陶百川说:“放心,我们啥也没看见,啥也没听见。你们把豆腐和豆花搬进来,我请你们几个哥哥吃豆花,不收你们钱。”

毛泽东从堂屋里走出来:“老彭,你来了。坐。”

彭德怀对身边人说:“把你那几盒奎宁留给主席。打宜章城时我让他们找的。”

毛泽东拿过药看看:“我基本上好了,身边又病了好几个,真是雪中送炭呀!别倒那茶叶,让我嚼了,清清口吧。”从魏苍生手里接过茶杯,抓起杯子里面的陈茶叶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彭德怀说:“老毛,不能瞎跑了。昨天,我给中央三人团和中革军委写了个书面建议,建议放弃原定去湘西和红二、红六军团会合的计划,转兵北进,直插湘中。”

毛泽东眼睛一亮:“跟我想到一块了。中央军、湘军、桂军正在湘江边的都庞岭和越城岭之间构筑口袋阵,等着我们去钻呢。昨晚我也给中央写了一封信,建议沿潇水北上湘中,再东去长沙、株洲,伺机重建根据地。总之,我们不能天天被动挨打。”

彭德怀站起来:“老毛,听说你能骑马了,我说一定要看你一眼才能信。这次你病得太重了。老毛,你该站出来了,你再不站出来红军就完了,党就完了。从江西出发,我们这叫什么队形?五个军团抬着一口棺材走路,横竖只能挨打。不能让他们再胡闹了!看到你能骑马能工作,我这心里就有底了。根据地是你和朱老总辛苦开辟的,叫他们折腾丢了,我骂他们崽卖爷田心不疼。这一个来月,没打什么仗,减员减了多少?他们还是执意要去湘西。老毛,必须改变这种局面了。”

毛泽东站起来:“德怀同志,党指挥枪是铁的原则,是我们的立足之本。如果中央没改变既定方针,部队还是必须执行中央的一切指示,甚至包括错误的指示。”

彭德怀挺直了腰身:“我彭德怀一定不折不扣地执行中央的决定。老毛,我们失去了根据地,我们的作战人员已经不足七万了。你要站出来,一定要站出来,要改变这种局面。我走了。”

毛泽东紧紧握住彭德怀的双手:“我们一起努力,全党全军一起努力,一定会渡过难关的。”

彭德怀带着四个战士骑马走了。

魏苍生和战士们都站在远处,没人动。

毛泽东坐下来,端起空茶杯:“茶呢?把茶泡上。”

魏苍生忙跑过去:“主席,我的工作没做好,茶叶喝完了,已经派人去镇上买了。您先吃点豆花吧。”

毛泽东问:“信送走了吗?”

魏苍生道:“天一亮我就派人送走了。”

毛泽东叹了一口气:“但愿他们能听。”

陶柳氏一手端碗豆花,一手拿个纸包,走到小桌前:“大侄子首长,这是我自己做的茶,采的都是清明前的叶子,你要是不嫌弃,先将就着喝一杯吧。我看你昨晚一直亮着灯,我睡时已是五更天,你的灯还亮着。”陶柳氏把纸包小心打开,“你顶多睡了一个多时辰,喝杯茶吧,提提神。”

毛泽东抓起一把茶叶放进杯子:“大娘,我母亲也是每年自己做茶。自家做茶,用的是炒菜做饭的锅,做出的茶苦一些,但有些油渣渣的香。”他把沾在手上的几片茶叶放到嘴里嚼了嚼,“好茶呀!”

陶柳氏道:“大侄子,说啥你都知道。这家里的锅炒菜,再洗都洗不尽那油腥,油都渗铁里去了,炒了茶就多了点油腥气,自家喝喝还行,卖是卖不出去的。”

马天来拎着水壶,把茶沏上了。

毛泽东伸着鼻子一闻:“就是这个味道。真香!我家后面有一个土丘,母亲种了几垄茶树。昨天我看见你家茶园子里茶树要比我家那些高许多,又长在向阳的坡上,应该比我家的还好喝些。家里做的酒呀茶的,自带一种家的味道,这味道钱是买不来的!我喜欢这家的味道。先吃豆花吧,肚子里的馋虫抗议了。”

陶百川突然伸出早已备好的小勺子,迅速在豆花碗里舀了一勺放到嘴里吞下。他这突然的举动让大家都看呆住了。接着,陶百川端起茶杯,不顾新倒的开水烫,吸溜吸溜喝了两口。

“川伢子!”陶家驹惊叫道,“作死呀你——”

陶百川看着毛泽东,说:“豆花我吃了,茶水我喝了。豆花,今天的豆花没有毒,我奶奶做的茶也没有毒。大老李主席,毛主席……”

陶家驹拿起木棍抡向陶百川:“找死——”

“别动他!”毛泽东站起来,伸手挡住陶家驹,“父亲打年幼的儿子,算什么本事?川伢子你说,别怕他们,想说什么说什么。你们,还有你们几个,都不要说话。好了,你说吧。”

陶百川说:“我就是让大老魏,还有这位马哥哥他们看看,我们家的吃的、喝的都没有毒。昨天您吃的豆花,大老魏和小马哥都尝过。您昨天吃的菜、喝的汤,他们也尝过。这碗豆花,还有这茶,他们没有尝,我就想替他们尝尝。您看,我一点事儿都没有。他们说你是大老李首长,可他们有时候又叫您毛主席,我也不知道您到底叫什么。我奶奶、我爹、我,还有我弟弟,都是好人,请您相信我们……”

“别说了!”陶家驹扑通跪下了,“他还是个孩子,你们饶了他吧。”

陶柳氏也跪下了:“我们老陶家,祖祖辈辈没害过人。要杀要剐,我一个人担着,求你们放过这孩子。”说完,陶柳氏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

“使不得呀,老人家!”毛泽东弯腰拉住陶柳氏,“老人家,快起来。魏苍生——”

魏苍生连忙把陶家驹拉起来。

毛泽东把陶柳氏扶在椅子上坐了,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老人家,我毛泽东对不起你们,让你们受惊了。你们几个没错吗?”

魏苍生带着几个战士面对陶柳氏鞠了三个躬。

毛泽东长叹一声:“老人家,大兄弟,还有这两个聪明可爱的小侄子,我叫毛泽东,湖南湘潭人。刚才来的那个叫彭德怀,也是湖南人。六年前,你家这孩子的父母就是跟着彭德怀闹革命的。那时,我们刚刚开始武装斗争,没有经验,失败了很多次。现在,我们还是没有经验,把好端端的根据地丢掉了,只能进行战略转移。战略转移你们不好懂,其实就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道理我就不跟你们讲了,我只说一句,共产党和红军都是你们可以信赖的好人。你们一家人,掏心掏肺地待我们,我们确实不应该不信任你们,甚至提防你们。所以,我要向你们道歉。”

魏苍生道:“毛主席只是让我们不告诉你们他的真实姓名,是怕连累你们,防范你们是我自作主张,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我严重违反了群众纪律,请主席处分我。保证毛主席和中央纵队首长的安全,是我的职责。可是我夸大了敌情,搞得草木皆兵了。我不该尝你的豆花,不该尝大娘做的菜和汤。我现在才意识到我的这个行为给你们造成了多大的伤害。我再次给你们鞠躬谢罪。”说完,他又弯下了身子。

陶柳氏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毛泽东我们可都听说过,省主席何键贴过告示,要拿三千大洋买你的人头呢。你说你是毛泽东,那我就啥也不说了。你们咋防我们都应该。人心隔肚皮,万一我们怀了坏心思呢?不坏了你们的大事?”

“老人家,我这个脑袋呀,如今更值钱了。”毛泽东端起木碗,几口把豆花吃掉,一口喝下大半杯茶水,“蒋委员长开价十万光洋买我这个脑袋。”

“我的老天!十万呀!”陶柳氏惊叹道。

毛泽东接道:“住群众家,我用假名,是我给他们定的章程。这个章程当然能防止有人提着我这脑袋到南京换蒋委员长的十万大洋。更重要的,这个章程还能保护你们全家人的安全。”

陶家驹忙说:“我们是平头百姓,怕什么?您这么大个人物能在我家住几天,这可是我家祖坟上冒了青烟的大喜事。毛主席,我这心里啥别扭都没了。明天队伍要吃豆腐,该泡黄豆了。”

毛泽东道:“还有几句话,我必须说。我们顶多再住三五天。我们走后,这湖南还是何键的天下。你们千万千万不要让人知道毛泽东在这里住了好几天。川伢子,三娃子,这个秘密你们可一定要守住啊!我看这事,咱们得拉个钩发个誓。”说罢,他朝两个孩子伸出了两个小指头。

两个少年用自己的小拇指钩住毛泽东的小拇指。

陶百川喊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盖章!”

毛泽东把两个孩子揽到身边:“这个秘密不用保守一百年,保三十年足够了。用不了三十年,共产党一定能改变中国。到那个时候,你们可以随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