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吴和陶百川、周三才躲在山坡下一块突出的岩石下,看着几里外的两座山包。六架飞机从他们头顶飞过,朝两座山包俯冲投弹。不一会儿,他们先看到山包上炸出十几个火球,接着便感受到了大地的颤抖。

周三才浑身一哆嗦,双手捂住了肚子。

小吴镇静地说:“尿一泡,再听就没事了。刚才投的是五百磅的大家伙,一发能炸出个小池塘。川伢子,你也尿尿吧。”

陶百川连声说:“我没尿,我不怕。”

周三才提上裤子:“小一点的声音是啥东西弄的?”小吴说:“桂军打炮了,加农炮,口径也不小,两三发就能把祠堂炸塌。你们看,飞机又回来了。”

六架飞机朝阵地上投完炸弹后,从他们头顶拉升起来,飞走了。

小吴从岩石下走出,看看远去的飞机:“你们出来吧。飞机到桂林装炸弹去了。你们到底为了什么事追我们追了几百里呀?好,不问你们了。我看清楚了,这个村后边是个大山,比较安全。川伢子,三娃子,我不能啥事不干。你们也不小了,也不能啥事不干。跟我去医院帮忙吧,一会儿伤员就来了。”

陶百川说:“小吴哥,我们听你的。”

医院设在一个财主家的大院里,堂屋和东厢房里设了两个手术室。院长听小吴说了来意,皱着眉头说:“别让他们进手术室,还是小孩子,别被吓住了。”

陶百川说:“我都过十三了,他也十二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院长笑笑:“一会儿,你们当个观察员,看看哪个伤员伤得更重就报告一声,我们先治疗。这一顿狂轰滥炸,一定伤了我们不少弟兄。”

半个小时后,伤员一个接一个被抬来了,不到十分钟,担架就摆到院外了。陶百川看到一院子的血人在哭喊,扶住墙干呕起来。周三才早吓得瘫坐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小吴说:“深呼吸,把他们想成自己的亲人,想成叔叔、伯伯、哥哥,三娃子,看着他们,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好,好,好样的!院里的伤员归我,你们去外面观察,注意那些还在流血的伤员,发现了,马上来喊我。”

两兄弟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院子。飞机临空的巨大轰鸣声再次响起,接着就是一片震动了大地的巨响。

第二批伤员抬过来的时候,陶百川和周三才已经能够完成院长交给他们的任务了。激烈的战斗持续到了黄昏,抬来的重伤员一批接着一批,没有抢救过来的红军伤员的遗体一个一个地被抬到院外,在院外树林边摆放了一大片。

天色渐暗,远处传来的枪炮声渐渐稀疏。突然,七八个人抬着两个重伤员直接进了院子。接着,李天佑、钟赤兵和胡浚一路小跑进了院子。

小吴慢慢从院子里挪出来,木然地看着陶百川和周三才:“歇歇吧。五师没有打过这么惨的仗。刚刚抬进去的,是十四团的团长和政委,全是重伤。不过,阵地还在我们手里。”

兄弟俩看着浑身是血的小吴,也是一脸木然,身体动都没动一下。

李天佑跨出院门,掏出一个小布袋子,取出一片裁好的纸,抖着手捏了些烟丝放在纸上,接着用纸卷住烟丝,叼在嘴上,再掏出火柴划一根,点着烟,深深地嘬了一口,仰脸看着天,吐出一股白烟。钟赤兵和胡浚跟出来,分别站在李天佑的两边。

钟赤兵说:“十四团伤了两个主官,师长,得指定个人统一指挥。右侧阵地很重要。”

胡浚说:“三个营长,伤了俩,另一个只有一只耳朵管用。我去吧,马上去,阵地需要搞一搞。”

李天佑看看一大片战友的遗体:“老胡,你去我才放心。这才顶了一天!小吴,组织人,让这些兄弟入土为安吧。”

小吴举起血巴掌敬了个礼:“是!”

钟赤兵交代说:“埋深点,给兄弟们洗洗脸,仔细登记造册,不要堆坟堆,做些标记,记下来,以后好来看他们。”说完跟着李天佑和胡浚走了。

小吴再次举起血巴掌敬了个礼:“是!”

埋完红军官兵的遗体,已是后半夜,陶百川和周三才回到祠堂,倒头就睡。

连片响起的航空炸弹的爆炸声把他们震醒了,耳房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周三才怯怯地问:“哥,还去吗?我做了好多好多梦,梦、梦见我们都死了,想醒,就是醒不过来。咱们歇歇,行不?”

“不行!”陶百川站起来,“没看见他们忙不过来吗?梦是反的,别怕。”

小吴端了一大瓦盆稀饭走进来:“窗台上的罐头帮你们开好了,给你们找了两个馒头,碗碎了几个,你们换着喝稀饭。中午有米粉给你们吃。师长、政委交代了,不能饿着你们。快吃呀,看我做什么?”

周三才问:“你们不吃这个?”

小吴说:“别问了。快吃。”

陶百川掰开馒头,递过去一半:“小吴哥,你不吃我就不吃。拿住!”

小吴龇牙笑笑:“我吃,你喂我吧。我这手起血泡了,一股子血腥气。”他咬了一口仔细嚼着,“真香。你们也吃,一起吃。师长家就是桂林的,他调的米粉特别好吃,调料我都备齐了。”

枪炮声激烈地响着,送回来的伤员却越来越少了。小吴和几个被调配到医院来的红军战士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周三才见很久没人抬来伤员,有些高兴,问道:“小吴哥哥,仗是不是打赢了?你啥时候能送我们去见毛主席?”

小吴沉着脸说:“能上去的,全上去了。重伤员没人往下抬了。师长恐怕不会给你们调米粉了。”

黄昏来临时,阵地上的枪炮声再次变得稀落。小吴和陶百川、周三才站在池塘边看着在硝烟里坠去的夕阳,眼里盛满了恐惧。李天佑和钟赤兵黑着脸走出祠堂,绕过池塘,站到路边。七八个穿着焦烂军装的红军战士抬着两个担架沿着公路缓缓走来。陶百川认出走在最前面的是十五团三营的张营长。

张营长小跑几步,举手敬礼:“师长,政委,胡参谋长和黄团长……”

李天佑紧跑几步,停在两个担架中间,左手摸摸胡浚的脸,右手摸摸黄冕昌的脸,含着泪喃喃道:“两位哥哥,两位哥哥,天佑无能,天佑无能啊!阻击两天,折损两位哥哥和一千多官兵……”他仰天大喊,“李天佑无能啊!”接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咚咚咚直磕头。

陶百川和周三才看见昨天对他们有说有笑的黄冕昌死了,哇哇大哭起来。

钟赤兵抬起袖子擦擦眼泪,过去拉李天佑:“小吴,给参谋长和黄团长找身新军装换上,找个好认的地方埋了。”

小吴为难地说:“政委,师部没有新军装……”

“干净的,干净的就行。”钟赤兵用力拉李天佑,“师长,激战两天,新圩在我们手里,桂军没有一兵一卒北上影响我军主力去湘江,我们是胜利者,是胜利者啊!”

参谋拿了份电文跑出来:“军团部急电,要我们报告今日战况。”

李天佑用双手搓搓脸:“命令——五师各团,团长战死,团参谋长代理团长指挥;团参谋长战死,按一二三营顺序,由各营长依次代理团长指挥;营长全部战死,按编制序列,由靠前的连长代理团长指挥。此令下达至每一名战士。报告军团部——今日下午六时,桂军仍未突破我新圩阻击阵地。因敌有空中和地面炮火支持,我师再伤亡一千余人。今日下午,师参谋长兼十四团团长胡浚、十五团团长黄冕昌阵亡。我师经两天激战,剩余战斗人员不足千人,营连指挥员伤亡过半。经两天战斗,我们认为桂军战斗力较强,且有强大后援,仅靠我师力量在新圩阻敌,恐只能再坚持一天。如无新的报告,一定是突破新圩一线北进,李天佑、钟赤兵以及五师官兵全部阵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