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这段时间过得最苦的是王敬德。他没有杨同范那样的痞气,敢在大堂之上说那既然已得到想得到的那个女人,即使被砍头也值得。自从借审讯之机强奸了莲儿以后,王敬德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现在迈柱又被撤换,来了个京官史贻直,手里还握着圣旨,他心里就有一种不祥之感。
王敬德正在惶恐不安时,又传来史贻直传见几审官员的事。他开始怕被传见,到后来他发现连汤应求都被传见了,他又非常渴望被传见。
他等了多时,直到几乎绝望时,史贻直才派人来传他。
王敬德做幕僚多年,好话学会了许多,见了史贻直后,他刚要开口,史贻直就将他的话堵住了。
史贻直说,王先生,你是怎样发现杨莲儿是假冒的?
王敬德说,开始我并没有发现,原来是杨莲儿自己说的,杨同范和杨五荣也说她不是涂如松的妻子杨莲儿。
史贻直说,这么重要的问题,为何陈鼎审问他们时,他们只字不提呢?
王敬德说,这一点恐怕只有陈鼎知道,不过我听人犯说,陈鼎对他们用了刑!
史贻直说,王先生是不是搞错了,杨同范、杨五荣和杨莲儿身上并无刑伤!
王敬德说,是我说错了,是陈鼎用大刑来威胁他们,他们吓不过,才照陈鼎的意思说的。
史贻直说,这恐怕也不对,案卷上说,高仁杰曾杖责杨五荣,可也没见杨五荣改过什么口供!
王敬德脸色苍白,说话也结巴了。他说,我一直做幕僚,没经验,迈柱大人初次委以重任,我太想将事情做好,有些方面可能欠斟酌。
史贻直笑了笑说,这才是对的,没经验就说没经验,别瞎扯别人,这样会将问题搞得更复杂!
王敬德见史贻直笑了,心里反而更难受。
这时史贻直话锋一转,说,你在迈柱大人那里做幕僚多长时间了?
王敬德说,快二十年了!
史贻直说,这么说迈柱大人待你不薄?
王敬德说,我的一切多亏了迈柱大人!
史贻直说,行,我看你对迈柱大人也够忠诚的,回去后代我问他好,日后我有事也望他多加关照。
见史贻直一副送客的样子,王敬德连忙起身告辞。
一路上,他越琢磨越觉得史贻直那话里面还有话。他想不透,就不回家,径直去迈柱府上。
见了迈柱,他将史贻直的话从头到尾学说一遍。
迈柱听后,轻轻地骂了一句,这个老狐狸,是在向我卖面子呢!我不买还不行!
王敬德说,大人,你能明说吗?
迈柱说,这还不明白,为官的人哪能没有点过失,他说你没经验,是要你顺着这没经验的竿子爬。你在我跟前久了,若是将你整惨了,我迈柱的脸还能往哪儿搁。前面已有了一个高仁杰——妈的,我要是一错再错,在圣上那儿就无法交待了!史贻直指的就是你,他可能要放你一马。这样,你这些时称病在家,一切事情都不要管。
王敬德谢过后,回到家里赶忙给史贻直写了一个告假信。
史贻直收到信后,扫了一眼就扔在一边。
这时,周牛儿已出门四天了,他走后一直没有消息回来。
史贻直开始焦急起来。因为离皇上规定的两个月期限只剩下最后三天了。他已经通知了参加会审的各个大员,大后天一早开始审讯,到时候凤儿不管能不能找到,此案都必须作个了结。他有意留了两天时间以防万一。
到了第五天上,周牛儿仍没回来,史贻直不得不认真考虑审讯时如何面对这个问题。他心里准备了几个方案,但还是没有哪一个方案让他感到踏实。
天黑时,眼看五天期限已过,还没有周牛儿和凤儿的音讯。史贻直只好孤注一掷,让所有捕快骑上快马连夜出发到龟山寻找凤儿,无论是否找到,后天一大早以前都必须回来复命。
眼看着捕快一个个地离去,史贻直心里的侥幸又多了起来,他勉强睡了个好觉,第二天天一黑他又焦急起来,因为按照估计,武昌离龟山只有三百里,跑得快的人这个时候应该回来了。
他一直等到半夜过后,才等来第一个回来的捕快,那人气吁吁地说了一句没找着后,就累得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了。
天亮之前,捕快们全部回来了,有几个人说曾找到几个叫凤儿的,可一旦见面后,没有一个是要找的凤儿。
史贻直挥手让他们都去好生歇着,独自一人时,他用凉水冲了一个澡,然后光着膀子穿着一条大裤衩坐在院子里的花荫下。这时的武昌已开始进入秋天了,清晨的风吹过来很凉。几个贴身随从从未见他这副样子,在一旁犹犹豫豫地好半天不敢上前。
秋风越来越凉,史贴直身上已起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他终于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起身喊了声:更衣!随从们赶忙走过来递上便服。
他说了一句笑话,你们是不是想替我去开堂会审?
随从知道错了,马上将官服拿来了。
史贻直乘上轿直往总督衙门而去。一路上只见人群纷纷,他忍不住撩开轿帘问随从。
他说,这么早这些人来干什么,又不是赶集!
随从说,几省官员会审案子,大家都来看稀奇热闹!
史贻直禁不住啊了一声,莫说湖广一地,就是整个大清王朝,已好多年没有过这种几省官员聚在一起审一个案子了,他因此更感责任重大。
到了总督衙门门口,那万人涌动的场面更让人吃惊。他事先特地安排的许多巡逻警卫的兵丁,在这人潮里显得非常渺小卑微。
其他官员已到齐了。史贻直坐了一会儿,就有人上前来告诉他,已经到卯时了!
史贻直平静地说,开始升堂吧!
在衙役们的吆喝声中,与涂如松杀妻案有关联的人员都到了堂上。
点过名后,才有人宣布,复审官王敬德因病获准请假,涂家丫环凤儿因没有查找到故暂时缺席。
听说王敬德不到场,大堂之上有一阵小小**。陈鼎忍不住拿目光直盯蒋嘉年,蒋嘉年很幽深地回望了他一下,陈鼎没看出什么,但汤应求看出了其中有一股忧伤和无奈。他回头看了陈鼎一下,那意思陈鼎却明白,是让他别冲动。其实陈鼎也有各种准备,他来武昌后专门抽空去拜访了几个曾经给人当过幕僚的老先生。他和他们有过一面或几面之交,那些人一致地告诫他,这种场合切切不可鲁莽,话说得越少越好!所以,陈鼎今天是作了不说话的准备的,除非问到自己头上。
包括涂如松在内的更多的人是惊讶。
杨五荣用眼角去瞅杨同范,却见杨同范一脸的冷笑。他觉得那冷笑中有一个阴谋。自那次王敬德提审他们,使他们见过一面之后,他们就一直没有再见面。面对着一大排三四品以上的大官,杨同范还敢这般藐视,杨五荣确实很佩服。
所有人员当中,只有莲儿没有丝毫反应。她一直用眼睛脉脉含情地盯着涂如松,那模样竟有点傻呼呼的。
史贻直用惊堂木将**镇了下去,然后就开始问涂如松。
涂如松已被提审过多次,他一见这架势,情知是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便什么也不顾,从自己爱上莲儿到新婚之夜如何发现莲儿没有女儿红,但为了不让母亲难受便偷偷地自个忍受妻子失贞的痛苦,莲儿却将他家的善良认作软弱,三朝未满便和母亲吵闹,他气不可忍地打了她一顿。莲儿跑回娘家后,他亲自去接,她才回来。可她不思悔过,孝敬婆婆,反而变本加厉,想置婆婆于死地。他若不惩戒她,天理不容。谁知莲儿竟自此一去不归,长期在外与人奸宿,害得他们全家几乎家破人亡。幸亏苍天有眼,人间有善,让周老头死后出现异象,感动了圣上,才使他全家感到出头有望。
涂如松一席话说得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婉转深情,骂莲儿时仍见情义,哭周老头时悲中有喜,说到蒙冤时常常先行自责自审。且不说初次听到这番经过的人,就是高仁杰也久久地低着头,不肯抬起。
涂如松之后被问的是杨天兴。
杨天兴本是诚实乡民,他说,我一直不知道莲儿还活着,不然早就撤了状子。
杨五荣忙打断他的话说,你别瞎说,人家自己都没有承认自己是你女儿呢!
史贻直又拍起惊堂木说,杨五荣,还没问你呢!杨天兴,你继续说!
杨天兴说,莲儿她娘死得早,作父的不好管教她,到如今千错万错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涂家。
涂老太太正要开口,被史贻直的手势阻止了。
轮到杨五荣时,他仍然一口咬定是涂如松杀了她姐姐莲儿。
原告和被告都说过后,上来的第一个证人是赵当儿。
赵当儿还没等史贻直的惊堂木拍响,就先跪在地上将一切真相都说了出来,他说自己贪财作了假证,他从来没见过涂如松带着女人到过九口塘。莲儿失踪的那几天,他正在外面赌博,根本就没回去,而且他从不吃蘑菇,也不碰蘑菇,他一沾蘑菇浑身就起疹子,他说拣蘑菇是瞎编,想骗杨五荣的钱。
史贻直当即叫人去花园里采了一只蘑菇来,往赵当儿手臂上轻轻擦了一下,片刻之间赵当儿就大叫痒死我了。史贻直上去看时,赵当儿全身果然长满了蚕豆大小的红疹。
史贻直让赵当儿退下去就医,回头开始问冯大。
冯大自知此事与自己无甚大的关系,就将自己如何幼年与莲儿相好,大了之后就一直私通。莲儿结婚时原是说过同他一刀两断,她要好好同涂如松过日子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可是去年五月她又突然跑来,说是被涂如松打狠了,来躲一阵。她说她其实很爱涂如松,只是恨婆婆那双眼睛像把剜心的刀子,她想和婆婆闹翻了,然后分家另起锅灶。谁知涂如松孝心如铁,所以她就想婆婆早死,这样她就有出头之日。
冯大说后来自己见事情闹大了,就有些怕,便叫杨五荣将莲儿领回去。他不愿受牵连,就领着母亲逃到山东。还是周牛儿找了去,他一听说闹出了人命案,就和周牛儿一同回来将莲儿找着了。
他刚说完,杨五荣就在一旁叫了起来,说,我姐活得清清白白,死得清清白白,你别想往她身上泼屎泼粪。
这时天交正午,案子到了最关键的地方,史贻直一见杨莲儿那种痴样子,心中就有了数。他知道,如果她与涂如松没有一种特别的关系,是绝对不会如此放肆地盯着涂如松的。
史贻直发话让所有人小憩一阵,吃点喝点后上堂又开始审问。
第一个被问的是杨同范。
史贻直问,杨同范,你为何要藏匿杨莲儿,并诬告县令汤应求,乡绅涂如松?
杨同范说,我所藏的只是一个娼妓,与涂如松妻子被杀无关,至于帮助杨五荣告状,那只是读书的正义感所致,这也是古今圣贤所教诲的。
史贻直说,既然你所藏的是一个娼妓,那么在官府上你家缉拿杨莲儿时,你为什么要和她一起化妆出逃?
杨同范说,生员藏妓,有违纲纪,我不得不躲一躲,这是为了自己的名声。
史贻直说,果真如此,你只需送走娼妓就行,所谓捉奸要双,为何你偏偏要双双出逃。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吗?
杨同范轻轻一笑说,大人所言极是,小生日后一定按你的教诲去做!
史贻直大怒道,杨同范,你竟敢戏弄本官,来人——
史贻直将惊堂木高高举起,却半天没有放下。他定下神,收回惊堂木,说,杨同范,我再问你,你说她不是杨莲儿,那你为什么敢同她一道躲进涂家?
杨同范说,大人,小生一直怀才不遇,而陈鼎也只有二十几岁,他凭什么平步青云呢!小生这样做是想考考他,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真可惜,如果不是强盗帮忙,那可太让我失望了!
史贻直说,杨同范,你是否还想对本官说,现在堂前的这个女人不是杨莲儿,而是一个叫莲儿的妓女?
杨同范说,是的,大人!我和复审官王大人也是这样讲的,不信大人可以请他来当面对证。
史贻直说,你只管回答我的问题,别的事你不用问。
杨同范说,史大人,这样恐怕不妥吧,现在大家都能看出杨莲儿是真是假正是全案的关键,若大人判这女人是假杨莲儿,那高仁杰高大人当初的判决就是对的,涂如松、汤应求等人就该人头落地。相反,若大人认定这女人是真的,则小生和杨五荣性命难保。王敬德王大人向皇上报告说这女人是假的,这等于是救了我们的命,现在他却不到场,我们心里不踏实。
史贻直说,杨莲儿是真是假,本官自有办法判断。
杨同范说,既然大人如此这般,那小生有两个问题要当众问一下,第一,王敬德王大人到底得了什么病,竟然连到场坐一下都不能;第二,周老头在京城死去之事,涂如松为什么知道,是不是有人故意给他通风报信?
史贻直没料到杨同范一张嘴巴这样厉害,他强忍住怒火说,周老头之死,圣上认为是吉祥之兆,已着人广为传播,涂如松知道了或者可以说是圣旨之意。
杨同范说,那我怎么不知道?
史贻直说,你恐怕是心虚所致,无暇顾及其它。王敬德患有天花,来了恐危及在座诸位,所以我才特许他不到场!
杨同范冷笑一声说,史大人,小生学浅,只听说冬春时节闹天花,眼下还是初秋呢,怎么会有天花呢!
史贻直说,事情总有偶然,难道你没听说过六月下雪!
杨同范说,我看今日就是下的六月雪。大人,王敬德怕是背后藏着哪个大头,来了之后一对面不好办吧!
史贻直知道再说下去,杨同范可能要将迈柱和王敬德和盘托出,他赶忙一拍惊堂木,怒吼一声,来人,将杨同范拖下去重责三十板!
杨同范刚说了个官官相卫,小的顶罪几个字,就被上前来的衙役封住了喉咙。
杨同范被拖到堂下,在一下下的抽打中,报数声不停地传来。衙役们见史贻直动了怒,手上也就下死劲。史贻直听到板子打成实实在在的肉响,知道衙役们没有用半点空板子。他想杨同范是一介书生,如果真的打到三十下,恐怕不死也得瘫,所以,他听到报数报到二十时,就传令停止。
衙役将杨同范架上来后,杨同范跪都跪不稳,半趴半躺地歪在地上。
史贻直不再问那些过程,直接要结果。
他问道,杨五荣,你老实招来,堂前站着的这个女人可是你姐姐杨莲儿?
杨五荣眨眨眼说,不是!我姐没有她白,也没有她这么胖?
史贻直说,年把时间不见日头,哪有不白的!光吃不做哪有不胖的!
杨五荣说,大人这么说,那还问小民干什么!
史贻直说,杨天兴,你刚才说堂前这女子就是你女儿杨莲儿,这话可是真的。
杨天兴说,我不敢说假话,她的确是小女杨莲儿。
杨五荣叫起来说,父亲,你别糊里糊涂地乱认女人,认错了我杨家身败名裂不说,还得搭上我的人头!
杨天兴说,苍天在上,各有造化,我不会说谎话救你,而让一大群无辜好人遭殃。
杨天兴停了停又说,五荣,我说过要你别在外面学坏,你这是咎由自取。
杨五荣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父亲,不为儿子活,反要儿子死!
史贻直又拍响了惊堂木说,杨五荣,不许咆哮公堂。
他看了看杨莲儿,杨莲儿一点也没注意到,还是那么忘情地盯着涂如松。
史贻直大声问,杨莲儿——你是杨莲儿吗?
杨莲儿一点反应也没有。自从在麻城驿馆被王敬德强奸以后,她一直就这么恍恍惚惚地,好像什么也不知道。
史贻直连问几声,杨莲儿依然看也不看他一眼。没办法,史贻直只好起身走到她跟前,对着她的脸说,杨莲儿,现在原告说你是假的,被告说你是真的,这一方可能是你娘家,一方可能是你婆家,你每一句话都关系到哪些人人头落地。但你也不必惊慌,如果实话不说说谎话,那对你也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杨莲儿终于看了他一眼,说,你这老头真烦人,我有事呢!
史贻直说,我问你,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杨莲儿看着史贻直指的杨天兴说,我认识他,他打过我!
史贻直又指着杨五荣说,你认识他吗?
杨莲儿说,他没打过我,我不认识他!
史贻直最后指着涂如松说,你知道他是谁吗?
杨莲儿看了涂如松半天。涂如松有些急,一抬手指着自己的鼻尖正要说话。杨莲儿脸色一变,一下子躲到史贻直身后,嘴哆嗦地说,救救我,他又要打我!
史贻直问了半天没问出结果,陈鼎在一旁细心观看后,回头招呼站在身后的那个幕僚。
他轻轻地说,请你转告史大人,杨莲儿现在只对被打之事记忆犹新,那么不妨找个人当她的面狠狠打一顿,说不定能刺激一下,让她恢复理智。
那幕僚走到史贻直身边,将陈鼎的主意说了。
史贻直觉得这办法可以一试,他见莲儿依然在看涂如松,心里就有了主意。
幕僚贴着他耳朵说话的功夫,整个大堂一下子寂静起来,似乎是都想听清那幕僚在说什么!史贻直点点头后有意好一阵不开口,然后突然间猛一拍惊堂木,并大吼一声说,来人啦,将涂如松重责三百大板!
这一吼,所有的人都惊愕起来!
衙役们见史贻直将那竹签倒着掷下来,都明白这只是一个花招,不可真打。他们上去将涂如松放倒,那板子举起老高,下去也很凶狠,但板子那头却是敲在地上,于皮肉并没有什么伤害。偏偏这样反显得激烈,一只板子打不了几下就断了,那种断裂的声音更衬出十二分的凄惨。涂如松不知是计,口里的冤枉喊得震天响,由于板子没有伤着他,他也有劲满地滚,大堂之上,他一转眼就滚了几个来回。
参加会审的官员一眼就看出了门道,所以都稳稳地坐着没有一个人上去劝阻。
堂下的涂老太太可急坏了,她两膝着地跪着趴在地上,一会儿撵到这边,一会儿撵到那边,嘴里声声喊着愿为儿子替死挨打。
杨天兴也实在看不下去,他冲着莲儿喊,你开口说话呀,只有你才能救下你的丈夫。
杨莲儿似乎仍没反应,涂如松有几次都滚到她面前了,她也只知道说,别打我,别打我!打到两百多下时,涂如松又滚到她面前了。
只见涂如松忽然爬起来,一把抱住莲儿,泪流满脸地说,莲儿,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再不好也曾善待过你一阵,你难道真的这么狠心,非要置我于死地吗?
涂如松说着将脸紧紧地贴在莲儿脸上,并不停地亲她吻她。
莲儿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跟着有几颗泪珠滚出来。
史贻直见了又掷了一根竹签下来,说,打,继续给我打!
衙役们上去拖涂如松时,莲儿的两只手臂将其紧紧箍着。
板子响起后,涂如松又开始在地上翻滚。
莲儿的眼泪开始成串地下来了,嘴唇也慢慢地动着。
突然间,她大喊一声,相公——别打我相公!
莲儿冲开衙役扑上去,用身子死死护住涂如松。
史贻直挥一下手,衙役们拖着板子退到一旁。
莲儿用手摸着涂如松的身子说,相公,他们伤着你了?
涂如松说,他们伤我我不怕,你伤我我就惨了!
莲儿说,我不知道。他们都在骗我害我!可我真的只爱你!
涂如松说,可你为什么要跑,要和别人鬼混?
莲儿说,你到处撵我,说要将我点天灯,我没办法才那样!
涂如松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点你的天灯?
莲儿说,你在杨同范家说的,我亲耳听见了。
涂如松说,那是他设的圈套,将我灌醉了,再逗我乱说。
二人说了几句话,史贻直就叫人将他们分开了。
史贻直问,堂下站着的可是杨莲儿?
杨莲儿说,我是杨莲儿。
史贻直问,你与涂如松是什么关系?
杨莲儿说,他是我丈夫,我是他妻子!
史贻直说,空口无凭,有什么可以证明?
杨莲儿说,新婚之夜他将我这两处各咬了一口。
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脯。
史贻直说,涂如松,这话可是属实。
涂如松说,大人,当时如松确实如此戏耍过。
史贻直又说,你和杨天兴是什么关系?
杨莲儿说,他是我父亲。
史贻直说,那杨五荣和你是什么关系?
杨莲儿说,我和他再没有任何关系了,他把我往虎口里送,往狼窝里推。他不是人,他是禽兽!我在他眼里早就不是亲姐姐了。
杨五荣叫起来了,他说,姐姐,我不知道杨同范会是这样待你,我还以为他是正经读书人,我若是知道他心里这么邪毒,我就是杀头也不会送你到他家去躲。
杨莲儿往地上一跪,说,大人,你可得为我做主,他们这些禽兽,不仅逼着我说自己是假莲儿,还将我——
史贻直怕杨莲儿说出王敬德,连忙打断她的话,说,杨莲儿,一应情况本官都已清楚,自会公平判决。
这时,杨同范咬着牙站起来,说,大人清楚,小生却不清楚。杨莲儿的尸体既然已被发现,又怎么可以有活着的杨莲儿呢?
史贻直说,这只能说明那尸体不是杨莲儿的!
杨同范说,就算大人说得有理,但这女尸与此案关系如此重大,大人如不搞清这女尸是谁而强行判决,不只是小生至死不服,恐怕天下百姓也会怀疑大人偏听偏信吧!
史贻直担心的事到底发生了。他虽心有准备,但还是有些心虚,毕竟这事心中无数。
杨同范说,各位大人,刚才不会没有看明白,这个自称为杨莲儿的女人,疯疯癫癫痴痴傻傻的样子,她的话如果还能让各位大人相信,那我可真要为大清的江山担忧,为大清的百姓叹息!
史贻直一拍惊堂木说,杨同范,不许妖言惑众!
杨同范说,大人,我还为你惋惜,这案子里只有王敬德一个人心里最明白,你却不让他到场,不让他说话。却偏偏要绞尽脑汁让一个疯子傻子婊子开口说话。这事若传播出去,天下之人十有八九恐怕会笑掉大牙!
史贻直说,你刚才板子没吃够,我再赏你三十!
他抓起竹签正要掷,周牛儿跟在一个衙役后面走进来了。
周牛儿说,大人,情况特殊,我回来晚了!
史贻直说,凤儿找到没有?
周牛儿说,已在外面等候大人吩咐!
史贻直说,快给我带上来。
片刻时间,凤儿就出现在堂上。多时不见,她身子有些发胖,那种丰腴倒更显出一种成熟的美妙来。
凤儿看了涂如松一眼后,飞快地将目光移开。然而就这一瞬,涂如松清楚地感觉到那百感交集中有一种空前的喜悦。
凤儿上前通报了姓名。
史贻直问,凤儿,你曾在高仁杰高大人面前指证汤应求贪赃枉法,强要贿赂,这事可是属实?
凤儿说,那是小女子一时气愤,想找汤大人报仇,才这么说的,其实并无此事!
史贻直说,你讲清楚,如属情有可原,本官自会从宽发落你的!
凤儿说,大人一定知道涂家先前的丫环小雨,凤儿与小雨其实是一对孪生姐妹。十岁那年正逢匪乱,逃难路上经过麻城时,不慎将妹妹失落。妹妹先被一家农民收养,后来因天灾人祸,养父养母全部亡故,妹妹没法只好卖身到涂家当丫环。开头的日子挺好,可自从莲儿进门以后,由于婆媳不和,夫妻失敬,妹妹她在中间左右为难,谁也不敢得罪。后来涂家事情闹大,莲儿出逃,妹妹她被冤枉捉到县衙,受尽了羞辱,出来后又被涂家撵走。妹妹在流浪街头时,被几个坏蛋糟蹋了。后来,她又遇上杨五荣。妹妹见他是从前女主人的弟弟,就相信了他。杨五荣先带她去了九口塘别院,他有莲儿给他的钥匙,在那里住了一阵,因怕被涂如松碰见,就又带着小雨一起去了他家。杨五荣也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不仅强行占有她,还没日没夜地用一些异物捅她的下身,直弄得她整个下身都烂了。我是在妹妹走投无路时找到她的。妹妹当年失散以后,我一家向北逃到了洛阳。不久,父亲仕途失意后削发为僧出家做了和尚,母亲也跟着郁郁而死。舅舅带我到处找父亲,一直找到麻城龟山,才将父亲找到。可父亲不肯见我们,舅舅便在山中买了地和房子,挨着那庙住下。没事时,舅舅就领我四处寻那丢失的妹妹。妹妹左手手腕上有颗黑痣,我左手手腕也有一颗痣,却是红的。那天,我在一个院里和舅舅一起走着,忽然听见一间破草棚里有个女孩在哭。舅舅一愣,说这哭声和我的哭声一模一样,便进去看看。那个女孩长得也与我一个样子,再仔细看那左手,明明白白地有一颗黑痣。问时,才知道她也是与父母离散,她还记得有个小姐姐叫凤儿。我们姐妹俩就这样团圆了。
凤儿继续说,妹妹这时已患上了花柳病,身上脓水到处流,头发也开始脱落。我们将她领回家,她却成天将自己反锁在屋里不肯见我们。为了找机会给妹妹报仇,我装作卖身进了涂家当丫环。不久,舅舅扮成法师进涂家来找我,并偷偷告诉我说妹妹病已恶化,头发和指甲都落光了。我要为妹妹报仇,不肯随舅舅回去。舅舅见涂老太太待我很好,也就没有将事说破。舅舅回去不久,妹妹就趁着黑夜偷偷地跑了。她留下话,让舅舅和我别再找她,她到一个干净的世界里去了。
凤儿看了一眼涂如松和涂老太太,又说,我在涂家呆了较长时间,发现涂家母子其实人都非常善良,不是那种邪恶的人,而他们对我也非常好,不管有什么事都是那样信任我,使我一直犹豫不决,狠不下心来。特别是涂相公初次入狱以后,老夫人盼子和涂相公思母的那些场景,实在让我感动不已。然而,就在涂相公被放出来以后,妹妹的尸体在举水河滩上被发现了。那天,一听说举水河滩上发现了莲儿的尸体,我就有一种预感,那不是莲儿而是小雨。我和老夫人到了河滩,老夫人不便挨近,让我走近去。李仵作和汤大人一宣布死者情况,我就知道这是小雨妹妹无疑了。可我还是不愿相信,我拼命挤拢去,当看见那尸体左腿上有处骨痂时,我才无法不相信了。妹妹九岁那年和我一起在家中后院里玩耍,我不小心将一只石桌弄倒,砸在她的腿上,将骨头砸断了。我吓得几天不敢见她,还是她让丫环喊我到她床前去同她玩,她安慰我说,大夫说了不要紧,小孩的伤好得快,顶多是好了以后骨头上留个疤长只痂。妹妹说,骨头在肉里面包着,看不见,不要紧。我一直记着妹妹这话。所以一见到那骨痂以后,我再也控制不住了,我知道杨同范和杨五荣想整涂家并借涂家搞垮汤大人,我当时觉得妹妹的惨死是他们造成的。回到涂家后,我将莲儿的衣物偷了一些出来,用包袱包好,又有意暗示,让杨五荣从我留着的门里溜进来,将包袱偷了去。
凤儿将包袱内包的东西一样一样地说了。史贻直对照了一下,凤儿所说与举水河滩上发现的莲儿遗物完全一致。
凤儿说,杨家得了它们后,就假造物证,将这事闹大了。上面派了高仁杰大人来复审,我知道这是报复县衙那一帮人的好机会,就夸大其词地编了一套假话,说汤大人如何黑心,手下那些人如何坏,如此等等。高大人信了我的话,将汤大人他们也监禁起来。办完这些,我总算为妹妹报了仇出了气,便离开了涂家。
史贻直说,据我观察,凤儿你不是那种心毒女子,后来涂如松身陷绝境时,你为什么不出面相救呢?
凤儿说,凤儿此时已身不由己,不能出头!
史贻直说,你口口声声说涂家待你不薄,为什么不以恩报恩?
凤儿低头说,我这时已怀上了涂家的血脉!
这话一出,大堂上下的人都惊叹了一声。
凤儿继续说,涂相公的确是我心中早就向往的那种男人,我一点不后悔与他的那种偷偷摸摸的关系。涂相公被判死刑以后,我也想过出面救他。可为了妹妹,我狠心不去理他。我想,涂相公真的死了,我也能给他留下一根血脉,哪怕是我的报复太重了,这也可以作个弥补。那时,我会自动到涂家去,好好伺候老夫人,并生下这个孩子。前几日,周大哥风尘仆仆地赶到龟山,找到我。当我听说周老头以死报恩感动圣上以后,我想再不出面,恐怕太辜负周老头一片忠心了。这才随周大哥下山。这许多事虽然事出有因,然而过失之处,请大人发落。
史贻直说,凤儿,你说怀孕了,怎么全无一点痕迹!
这时,周牛儿上前一步说,启禀大人,凤儿已于半月之前生下一男婴。因为没有满月,所以无法赶急路,只能乘轿徐徐而走,这才回来迟了!
史贻直说,那男婴现在何处?
凤儿说,有丫环抱着,在外边等着呢!
史贻直传令快快带上堂来。
当丫环抱着男婴走上大堂时,会审官员、当事人和衙役们一起哄动起来。
史贻直看了看婴儿,果然与涂如松一般长像。他惊讶地说,此案一波三折,蹊跷事迭出,没料到会以一个漂亮的男娃娃作结局。看来真是苍天不负善良人,如此大吉大利之事若告之圣上,圣上一定会龙颜大悦。
史贻直怀抱婴儿,爱不释手。似乎忘了再审杨五荣和杨同范。
冷不妨杨同范自己叫了起来,他说,史大人,看来我生错了时辰,我不该这个时候来到这个世上,你快打发我走吧!这个世上太不公平了,我哪一点比涂如松差,可好事全让他占尽了,娶老婆是最漂亮的,坐在牢里也有人替他生儿子,我他妈的费了死劲才找个黄脸婆,又费了死劲也才生个女儿!天不助我,我不该逆天行事,一切罪过我都认了,快杀我的头吧!来世我再做个英雄好汉!
杨伺范绝望的叫声,让大家都愣了。
史贻直将婴儿搁在膝上说,杨五荣,你认罪吗?
杨五荣扑通一声跪下来说,是我太没良心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求大人放过我父亲和我姐姐!
见杨五荣这么说,杨同范也转而哀求涂老太太,他说,老夫人,我这一死,家中那刚刚出世的女儿无人照顾,我那妻子体弱多病无力操持家务,我知道老夫人心如菩萨,不会将我的罪过转嫁给她们娘俩,所以,我求老夫人能收留她俩,别让她们流落街头!
涂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还不知史大人怎么判呢,若真是你说的那样,她们的一切你尽管放心,就当我多了一个女儿,添了一个外孙!
杨同范说,老夫人,我不给你磕头,等我女儿长大了她会给你磕头的。到那时,请你帮忙找一个像如松一样的男人嫁出去!
涂老太太说,我家如松脾气也太犟了点,你别以为他那么好。他对我行孝,可我只能伴他半生,媳妇却是要伴他一生的,所以,做儿的有时候也不能光顾娘不顾媳妇。
黄昏时分,史贻直抖擞精神在堂上宣布:涂如松系无辜被诬,着即刻释放归家;汤应求执法无误,仍恢复七品功名,留任麻城;李献宗奉公守法,升任麻城典史;李荣为公殉职,忠直刚正,以县令礼厚葬;麻城后任知县陈鼎,精明强干,断案有方,着升任黄州知府,原黄州知府蒋嘉年另行委任。高仁杰贪图功名,不惜重刑逼供,致死人命,着即革去功名,永不录用;杨同范、杨五荣作弊作伪,诬陷清官良民,**妇女,罪不容赦,判处斩刑,待秋后执行;杨莲儿私自出逃,与人奸宿,败坏妇节,本应发往边疆苦役终身,念其父年高,忠厚老实大义灭亲,故着其守节尽孝照料其父,终身不得再嫁;仵作吴义,贪赃枉法,混淆黑白是非,致死人命,应与杨同范、杨五荣同时处斩;赵当儿贪图钱财,无中生有,诬陷他人,杖责六十棍,发配云南充军。丫环凤儿本应追究其责,但念其为妹报仇心切,且有为涂家遭受大灾之际喜添贵子之功,显我大清王朝圣上圣明之利,特予赦免,但须着即与涂如松完婚。
史贻直宣布一完,早已等得不耐烦的涂老太太连忙喜颠颠地跑到凤儿跟前,抱起小孙子,刚笑了一声,眼泪却哗哗地淌了下来。
涂如松似乎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怔怔地望着凤儿和母亲,以及母亲怀里的儿子,不知如何是好。
涂老太太哭了一阵,忽然明白过来。她叫道,松儿,你这个苕东西,凤儿还在月子里,还不扶她去休息!
涂如松走过去,慢慢地伸手扶住凤儿。凤儿不作声地将头埋在他的怀里。
涂如松喃喃地说,凤儿,我说过等你怀了孕就娶你,可你为什么要瞒到如今?
涂如松说,往后我会双份地爱你!
凤儿说,那一份是谁的?是莲儿吗?
涂如松说,不,是小雨。
凤儿说,小雨不需要你这种感情,你应该给莲儿,若是早给了她,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涂如松说,如果那样,我就不会有你了!大灾之后有大福,从这一点上看,这场罪受得值!
凤儿说,你别太得意,你想想李荣,想想周老头,还有小雨!
涂如松不说话了,两只手将凤儿抱得紧紧的。
凤儿说,你还记得我舅舅的话吗?
涂如松说,就是那个法师?
凤儿点点头说,其实舅舅那时就察觉到我们的关系了!
涂如松说,我躲在你舅舅家时,一直想问他,可终究还是听了你的话,没有开口问。
这时,莲儿忽然在那边喊起了凤儿。
凤儿抬头看了看。
莲儿凄惨地叫道,凤儿,好好伺候相公!
凤儿点点头后,将涂如松搂得更紧了。
大堂上的人都走了。周牛儿过来招呼他们离开,说大堂要锁门了。涂如松听出他的口气不同以往,就追问。他们这才知道,史贻直已赦了他的罪,收他在衙门中做捕快。
出了门,见陈鼎和蒋嘉年正站在那儿说话,涂如松便走过去。他听见陈鼎在说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要免蒋嘉年的职,为什么不判王敬德的罪。蒋嘉年则劝他,说这样的结局是可想而知的,也是最好的,如果整垮的都是迈柱大人,那迈柱日后会对史贻直善罢甘休吗,这样做迈柱的面子保住了,史贻直就放了一笔人情高利贷,他迟早要迈柱还的,而迈柱也会乐意还。蒋嘉年说他下台并不要紧,关键是陈鼎自己上台后怎么办!蒋嘉年苦笑着说,其实他和吴应棻做好笼子让迈柱钻,光这事免他的职就不冤。陈鼎说,可这是伸张正义、打击邪气呀!蒋嘉年说,官场之上是不讲正义和邪气的,谁讲谁倒霉。
涂如松正犹豫该不该过去,凤儿在身后叫起来,说轿子来了。
涂如松将母亲、儿子和凤儿分别送上轿,自己则钻进第三乘轿里。轿子颠了几下后,他听见陈鼎在外面说,又来了一个老师。他掀起轿帘时,见汤应求正朝他们走近去。蒋嘉年纠正陈鼎的说法,他说,你只能称他师傅。汤应求马上接着话说,官场上的事我过去都是徒弟,只是这一回才算真正出了师。
这时,他们的轿子也来了。涂如松听见蒋嘉年在轿子里大声对他们说,这样还不行,得做到老学到老。
涂如松叹了一口气,放下轿帘开始想回去怎么办婚礼的事,他觉得不管怎样高兴,凤儿抱着儿子和他拜堂总是一宗让人尴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