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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县衙时鸡已叫了,这已是迈柱所给十天期限的最后一天。陈鼎一时兴奋,让衙役多点了几个火炬,将大堂上下照了个通明。

惊堂木一响,衙役们虎狼般地吼了起来。

杨同范、杨五荣和莲儿被一齐押上来。

陈鼎喝道,杨莲儿,你为何要假称被害,嫁祸于你丈夫涂如松,致使他被判斩刑,还连带汤应求大人等一应无辜也被判死刑!

莲儿呆呆地说,大人,你的话我一点也听不懂!

陈鼎说,你不要装聋卖傻,蒙惑本县,小心刑法无情!

他这一说,衙役们随着又吼了一声。

莲儿忙说,大人,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自从去年夏天遭丈夫毒打之后,我一直躲避在外。只是不时听说丈夫要捉我回去用家法惩治,使我更加害怕回去,所以一直四处躲藏,哪有机会加害于他们!

陈鼎一拍惊堂木说,胡说,你如果不知道消息,为何敢溜回家躲藏。

莲儿说,是杨相公告诉我,说我婆家的人都出外寻我,家中只有婆母一人,也是昼夜不归,因此不如回去偷偷住一阵,看看情况再说。我想自己在外多时总不是个办法,也想回去看看,假如丈夫有所松动,不那么狠了,只是打骂一顿,我就忍了。这样我才回家的,我本想找机会和婆母打招呼,让她知道自己回了。只是因为——因为杨相公也住下来不肯走,我怕婆母发现他,才没有作声。

陈鼎说,涂如松被你父亲和弟弟以杀妻之罪告到县衙,已关了一年多,只等秋后处决,这情况你真的不知道?

莲儿说,不可能,这不可能,是五荣将我从冯大家接到杨相公家的,他常去看我,还给我报告丈夫的消息,说他做丝绸生意赚了多少,做茯苓生意赚了多少。

莲儿将脸转向一旁跪着的杨五荣说,五荣,你知道我活着,为什么要说我被杀死了呢!

杨五荣脸色苍白地说,姐,都怪我一念之差,才铸下这大错!

莲儿仍不相信,只是不停地喃喃说着,我没死!这不可能!

陈鼎见莲儿真的被蒙在鼓里,便说,来人,将涂如松带上堂来。

片刻之后,两名衙役将骨瘦如柴、遍体伤痕的涂如松扶上大堂。

涂如松一见莲儿便摆脱衙役那扶着的手,踉踉跄跄地扑向莲儿。走了两步,人险些摔倒。衙役赶紧上前重新扶好!

涂如松用手指着莲儿,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他说,莲儿,你好狠心啊,非要弄得涂家家破人亡。

莲儿这时终于认出来这就是涂如松,她一下子扑过去,死死抱住他,嚎啕大哭起来。

涂如松大叫道,你滚开,别脏了我的身子!

涂如松挣了一阵没挣脱,还是衙役上来将其分开。

莲儿跪在涂如松面前说,都是我不好,是我将你害成这个样子!

哭了几声,莲儿忽然爬起来,揪住杨同范又抓又咬,边哭边说,我知道,这些都是你的圈套,是你教五荣这样干的,你这个恶鬼,我上了你的当!

陈鼎大声说,杨莲儿,公堂之上不得胡来!

莲儿只得住了手。

陈鼎说,杨五荣,你知罪吗?

杨五荣说,小人知罪,我不该陷害好人!

陈鼎又说,杨同范,你是不是也知罪?

杨同范干笑一声,说,人生在世,一为功名,二为红颜。我功名不大不小,却得了个绝色佳人伴我过了许多良宵,快乐也极,恩爱也极,杨某纵有一死也不再遗憾。

陈鼎说,可我为你感到遗憾,身为人父,女儿出世时,你却**乐在外。

杨同范一怔说,你说我老婆生了一个女儿?

陈鼎说,还是张书办为她找的接生婆。

杨同范说,真是无男儿女儿也好,多少总比涂如松强上这么一点点。

杨同范说完不停地叹气。

陈鼎让他俩录了口供之后,当堂判决:涂如松无罪,立刻释放回家,所有刑伤由官府出资医治;汤应求居官清正廉明,无有过失,出狱后暂住县衙内,上宪另有委任之前,协助本县主持县政;李荣不畏奸邪,宁死不屈,报请黄州府褒扬抚恤,其子入县衙继仵作之职;李献宗胁迫成招,实出无奈,不为过错,仍任书办之职。杨同范、杨五荣诬陷好人,栽赃父母官,从现在起锁入死牢,待日后严惩;杨莲儿**不贞,刁恶不孝,违背妇道,着即收监听审;杨天兴实为忠厚之人被骗,虽然参与诬告,但情有可原,故不予追究。

张青将判文拿到衙门外一公布,早已守候多时的人群中发出了一片欢呼。

涂老太太和涂如松磕谢过陈鼎,母子二人相互搀扶着走出县衙大门,沿街上不少人放起了鞭炮。涂如松一步一揖,还没到家就有消息传来,说杨天兴羞愧难忍,撞死在西城门外。

涂如松和涂老太太急忙赶去,见杨天兴还有一丝气息,连忙请人将其抬到李大夫家里急救。

忙了多时,杨天兴终于活过来。

涂如松和涂老太太将其劝慰一番,留他在李大夫家小住后,这才往家里走。

他们刚进屋,陈鼎和汤应求也赶来了,此时之话,总离不了安抚和感谢。涂如松还提到周老头,陈鼎答应派人将他找回来。

从涂家出来,两任知县并肩骑马慢慢地走着。

汤应求忽然说,陈大人今天怎么没有对周牛儿进行判决?

陈鼎说,周牛儿一案我还想听听贤兄你的意见。

汤应求说,我看周牛儿其实是想改邪归正,不过该如何判,陈大人还是自己拿主意。

汤应求停了停又说,涂如松这个案子可能还完不了,陈大人该早作准备。

陈鼎一愣说,此案黑白已明,贤兄何故说这样的话?

汤应求说,陈大人难道忘了那句话!

陈鼎说,你是说官场险恶?

汤应求不说话,只是苦笑一声。

陈鼎回到县衙,将所有人的口供都看了几遍,实在找不出有什么毛病。他不大相信汤应求的告诫,以为那是被冤枉官司吓的。陈鼎不再在意这一点,他将审理结果写成呈文,着专人快马送往黄州府。

蒋嘉年闻讯大喜,又火速报往巡抚衙门。

吴应棻见陈鼎真的将这案子翻过来了,不免谨慎起来,他反复审查案子的各个环节,当他实在找不出一个疑点时,这才写就一道奏疏,直接送给雍正皇帝,同时抄录一份副件,送总督衙门备案。

迈柱实在没料到年纪轻轻的陈鼎竟结结实实地同自己唱了一场对台戏,真的在十天期限之内将活的杨莲儿找出来,把一个铁定的案子翻了个底朝天,他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恨也不是,夸也不是。当然,对吴应棻他就不是这样了。他觉得吴应棻明知这案子是自己批审认定的,却有意避开他,直接向皇上写奏疏,这显然是有意和自己作对,想在皇上面前出他的洋相。

就在迈柱犹豫不决时,刑部的勾决文书也回来了,一切依高仁杰的判决,待秋后将汤应求、涂如松、李献宗处决。

迈柱哭笑不得,万般无奈地将王敬德唤来,着他代为起草一个奏章,说明案情有了新变化,对原判应作废,并按新的判决执行。

王敬德写了几个字后,忽然停笔不动。他说,大人这样做恐怕不妥,且不说对大人名誉的损伤,光是日后那个难以驾驭的吴大人就够大人伤神了。有吴大人开这个头,两广还有湖南那些地头蛇还不群起而仿效。

迈柱说,那你说该怎么办?

王敬德说,大人必须将吴应棻的威风打下去,不能让他将这个案子翻过来。

迈柱说,可我不能颠倒黑白呀!

王敬德说,依我看,谁是黑谁是白还说不准,大人难道就没想到杨莲儿可能是假冒的吗?

迈柱听了此话立即兴奋起来。他说,我这就下令让你去麻城复审。

王敬德领了命令后,立即去了麻城。

他和高仁杰一样,撇开知县,将杨莲儿提到驿馆审讯。

王敬德见了杨莲儿的美貌也着实吃惊不小,他这才明白杨同范为什么会为了一个女人而设下这么大一个圈套。

他努力镇静下来问,杨莲儿,你果真是涂如松的妻子吗?

杨莲儿说,是的。

王敬德说,行,这个问题就谈到这儿为止。现在我问你,你弟弟若被处死,你被判刑,你父亲还能活下去吗?要知道,现在你全家的命运全被你捏着,毁掉他们你只需一句话。

莲儿说,我做错了事,这是天意,谁也救不了我们!

王敬德说,不,救你家,你也只需一句话。

莲儿说,什么话?

王敬德说,你不是莲儿,不是涂如松的妻子。

莲儿说,可我是呀!

王敬德说,只要你说不是,谁又能说你是呢!

莲儿说,那我是什么?

王敬德说,你可以说自己是一个风尘女子。

莲儿想了好久,终于点头应了。

王敬德笑了笑,起身将门闩好。然后抱起莲儿便要往地上放。莲儿挣扎着不依。

王敬德说,我冒险来搭救你全家,你连这点感谢也不愿表示?

莲儿闭上眼睛不动了。王敬德光着身子从她身上爬起后,她还在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有泪水在脸上流淌。

送走莲儿,王敬德又将杨同范和杨五荣依次提来驿馆,向他们面授机宜。

王敬德将一切做好之后,这才和陈鼎见面,并将准备报送总督衙门的呈文给他过目。

陈鼎吃惊地发现,杨莲儿只承认自己是一名娼妓,艺名虽叫莲儿,却不是涂如松之妻,也不是杨五荣之姐。杨同范则只承认自己暗中嫖娼,和涂如松一案绝无半点关系。杨五荣说他根本就不认识这个叫莲儿的妓女,所有先前一切都是知县陈鼎编好供词,逼他们就范的。

陈鼎真想将那呈文撕了个粉碎,但他终于忍住了,只是冷笑一声说,你比我还能干,我翻这个案子用了几个月,而你只用了半天。

王敬德说,你难道忘了谋事在人的古训?

陈鼎说,你可别忘了还有下半句:成事在天。天不可违,逆天而行者恐怕没有好结果。

陈鼎说罢,一甩袖走了。

回到县衙,他见汤应求还在收拾东西,就问,贤兄这是干什么?

汤应求说,我在准备回牢里去,免得到时候仓促了,来不及。

陈鼎说,不,这一回你的预料不会再准了。

汤应求说,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