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涂如松带着二十几担菜叶上了汉口。

由于母亲的病,时间晚了些,别处的茶叶已先上了市,所以他的茶叶出手得比较慢。他心里急,一天到晚在各个茶叶行之间奔波。

这天,涂如松刚从一家茶叶行里出来,迎面碰上一顶官府的轿子。

他正要避让,只听见轿内有人叫,这不是涂如松,涂相公吗?

涂如松正在惊诧,那轿已停了,跟着从轿内走出一个人来。他只觉得眼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那人笑着说,涂相公难道忘了年内布施时,从广济赶去的那个不速之客!

涂如松立即记起他就是广济县代县令高仁杰,连忙施礼道,小弟有眼无珠,竟然识不得高大人了。

高仁杰说,涂相公来汉口发什么财?

涂如松说,搞了一批茶叶,可行情不好,一直出不了手。

高仁杰说,也真是巧,我刚刚听说有人要买一大批茶叶运往京城。

涂如松一听大喜过望,当即和高仁杰约定,请高仁杰带那人到醉红楼上见面,由涂如松作东。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涂如松问高仁杰来武昌作什么时,高仁杰支吾一下不作正面回答,涂如松便明白他一定是来总督衙门为自己的前程活动的。

高仁杰走后,涂如松先回客店取了些银子,再去醉红楼预订了一个包间,并挑了三个妓女。上等的价码太贵,他这种乡间的财主花费不起,下等的价贱可他又怕人家瞧不起,只好就中间选了三个。涂如松也不是初入此间,他并没有按老鸨推荐的选,待老鸨将手从那人名簿上移开后,他才笑吟吟地在她手掌有意无意遮挡的地方选了三个名字。

一切都准备好后,涂如松就到门口去接着。

待高仁杰领了那人来,涂如松心中暗暗吃惊,猜度这人决非是等闲之辈。

进了包房,三个妓女上来伺候他们坐定。

高仁杰这才介绍说,他是湖广总督迈柱大人的幕僚王敬德。

涂如松一边施礼,一边将自己先前的预感说了。

王敬德受到恭维,脸上无表示,嘴里却先亲切了几分。他说,迈柱大人要买一批上好茶叶,运到北京,供皇室受用。他将此事托付给我,我还怕一时难以搞到合适的茶叶,所以得了高兄的信,我就连忙从武昌那边赶过来。

高仁杰说,王大人说了,他要的是上好货色,至于价格,你不必耽心吃亏。

涂如松连忙说,茶叶是没得说的,准保都是上品,我们麻城到汉口全靠挑夫挑,所以茶叶上市晚些。

他说着,将随身携带的样品拿出来,让身边那个女子取了茶具,并用新鲜开水冲沏。不一会儿,杯里就是一汪翠绿,在那升腾的热气里,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王敬德尝了一口说,果然是好茶,没问题,你的茶叶我全要了。

说时,王敬德用眼睃了高仁杰一下。

高仁杰立即叫三个妓女先到里间去等着,待她们一走,他才对涂如松低声耳话一番。

涂如松听清是要他出具收据时,多写二百两银子。他明白王敬德是想从中贪污,为了这笔生意,他不能不答应他们的要求。

三方一说好,王敬德立即写了一封信,要涂如松凭此信最迟在明天之前,将茶叶送到武昌迈柱府上。

涂如松此时喜大如忧,他吩咐上酒菜。三个人各自搂着一名妓女,从黄昏一直闹到第二天天明,玩得好不痛快。

涂如松与他们分手后,立即回到客店,雇了几辆车,将茶叶运到长江边的码头上,再雇上一条船齐齐地运到江南。

交了货,领了钱,涂如松又往回走。

他在船上打了一盹,迷糊中梦见母亲坐在一只小轿上,无缘无故地冲着沿街的人大笑,一直到将他笑醒了才歇下来。

涂如松心里很奇怪,上了岸,他立即找了一个算命先生卜了一卦。算命先生说,梦是反的,哭就是笑,笑就是哭,所以,此梦应着他母亲的难!

涂如松原打算再去醉红楼玩两天,昨夜他和那个叫小云的妓女玩出了滋味,他答应今晚再去,并送她一些珠宝。这突如其来的梦乱了他的兴头。他买了几件珠宝首饰,到醉红楼找到小云,他只说家中有急事,得先回去。他将珠宝送给小云后,并没有多说什么,扭头匆匆就走。

涂如松到家的时间,是三天后的黄昏。

他一进大门就大声呼唤母亲。

莲儿闻讯先从房中赶出来,一边接他的行李,一边说母亲一切都好。

果然,涂老太太在房中说道,我儿回来了!你先去房中安歇,待会儿再过来吧!

涂如松到房中洗了澡更了衣,也不顾莲儿在一旁多情的撩拨,开开门又往母亲房中去了。

他一进屋就双膝跪地说,儿子途中作了一异梦,因此不敢在外久留,请问母亲病情是不是完全好了。

涂老太太说,也算是好了吧,只是体力不支,不能起床。

涂如松见屋内光线很暗,就叫小雨点了灯来。

涂老太太一听连忙阻止说,别点灯,我眼睛不好,怕光。

涂如松说,母亲眼睛不是一向很好吗?何时开始怕起光来?

涂老太太说,你走后才开始的。

涂如松说,请李大夫看过了吗?

涂老太太说,这点小事,麻烦他干什么,人老了就是这个样子。

涂如松说,李大夫不是每天来我家吗,这都是顺带着做的事嘛!

涂老太太说,李大夫忙,这一阵没来。

涂如松一听不对头,心想自己花了重金请李大夫好生给母亲看病,他怎么可以无缘无故不来呢?未必是其中另有蹊跷?

涂如松又和母亲说了几句,便起身往外走。刚出门,他看见一个人影匆匆地一闪而过,像是偷听他们刚才的谈话。他初时以为是小雨,出了门见小雨正在院内起劲地洗衣服,他心里像是有了数。

他故意大声说,天黑了要注意关门闭户,当心有贼!跟着又说他要出去有点事。

涂如松走到大门外,却没有立即离去,他扒在门缝上,看见莲儿气息未定地从一个暗处走出来,冲着小雨说了些什么,脸上的模样十分难看。

涂如松径直到了李大夫家。

李大夫正在独自饮酒。见他来了便请一齐喝几杯。

涂如松一脸不高兴地说,酒我可以喝,但有些话你必须说清楚,我走后你为什么就不去我家了?

李大夫说,是你夫人拦着不让我去的呀,她说好每天亲自来取药,并且果真每天按时来。

涂如松说,你没见到病人,怎么开药方呢?

李大夫说,都是听你夫人说病情嘛,这样看病也很常见。

涂如松沉吟一会儿才说,我喝了这杯酒,但你现在必须去替我母亲看看病。

李大夫满口应允了。

涂如松又说,你去时要装作不知道我已回来了,就说是路过的,顺便进来看看。

他们又说好,李大夫去涂家看病人,涂如松在李大夫家等音讯。

李大夫去了大约一个时辰就回来了。

他一进屋就连声说,奇怪,奇怪!

涂如松说,什么奇怪?

李大夫说,老夫人的病本没有什么大事,先前那些药主要是益中养气,对什么病都有好处。我估计老夫人的病早些天就该完全好了,可刚才去看时,不仅没好,反而真有三分危险了!

涂如松一听急起来说,这该如何是好?

李大夫说,你先别急,老夫人的病虽然有了三分危险,可只要对症下药,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这你尽管放心。

这话让涂如松稍稍宽了些心,他说,李先生你看出我母亲是什么病因了吗?

李大夫说,虽然心中有数,可我又怕说不准。

涂如松说,不管什么,你尽管对我说。

李大夫说,老夫人先前是外感伤风,而现在却是内火攻心!

涂如松说,请李大夫明说。

李大夫说,我猜恐怕是相公家里有人在蓄意寻衅,拿事来怄老夫人所致。

涂如松说,话可以这么说,但李先生怎么就能一言断定不是外人呢?

李大夫说,我是这样想的,涂家是大户,外人一般不能轻易得入,况且老夫人又卧病在床,无法出入走动,因此能经常接触到她的只能是家里的人,并且极有可能是内眷。另外,老夫人为什么闭口不对你谈详情?少夫人又为什么要拦着我亲自来拿药?所以,恕我胆大妄言,老夫人的病一定与少夫人有关!

涂如松沉吟了好久之后才说,李先生此话切不可对他人说。

李大夫说,病人之事不能对病人说,这是理所当然的。

涂如松从袖中摸出一锭大银放在桌上,拱手作了个告辞的姿式,也不说话就起身离去。

涂如松到家时,已经是半夜了。

莲儿尚没睡,坐在灯下等他。

涂如松推门进屋,莲儿忙迎上来。

莲儿说,你去哪儿了,刚才李大夫来坐了半天。

涂如松说,他来干什么,母亲的病不是好了吗?

莲儿说,我还以为是你去请他来的呢!

涂如松说,你怎么就想不通,我若是去请他,为什么自己又要躲在一边呢!

莲儿说,你们男儿,出门三天,回来后总是疑神疑鬼的,老想设法儿试探我们女人!

涂如松忽然提高了声音说,身正不怕影歪,你真的坐得正行得稳,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可以放心睡大觉。

莲儿说,你是说我不睡觉等你回来,是因为做了亏心事?那好,我去睡觉,往后你可别又说我不贤慧。

莲儿转身脱衣上床,她故意当着涂如松的面,将衣服脱得光光的,特别是那贴身小衣,她放慢速度一点一点地解,一点点地脱。

灯光朦朦胧胧的,莲儿白亮的身子的确很诱人。涂如松本不想看,偶尔扫了一眼,便又挪不开目光。他犹犹豫豫地看着莲儿钻进床帐内,心里像有个毛毛虫在爬,痒痒的麻麻的难受得很。

涂如松忍了一阵,忽然想道,就算她真的对母亲犯有罪过,自己也没有必要生她那身子的气,她的心也许坏,可身子还是好的。

涂如松这一想,心里就坦然了。

天亮之前,涂如松醒了过来。

他一把掀开莲儿那压在自己身上的大腿,并顺势拧了一把。

莲儿被弄醒了,睁开眼睛说,这大清早的,你要干什么?

涂如松说,夜里我想起一件事,那笔茶叶生意有个大差错,我得赶快到汉口去一趟。

莲儿说,一回来就要走,那你还回来干什么!

涂如松说,生意上的事马虎不得,你快起来给我做点吃的,我去和母亲说一声。

涂如松先下了床,穿好衣服,就到母亲那边去了。

隔着房门,他听见母亲在屋里一声接一声地咳嗽,声音闷闷的,像是用什么东西捂住嘴巴,不让太响被别人听见。他心里一酸,眼泪差一点流了出来。

涂如松强忍着,有意大声说,母亲,我有急事要马上到汉口去一趟,你在家要好好听莲儿的话,该吃的要吃,该喝的就喝,别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等了半天,涂老太太才在里屋回答一句,我知道了,你放心去吧!

涂如松转身往厨房那边走,快到厨房门口时,他放轻了脚步,悄悄走近了些,见莲儿正在灶上灶下忙碌着,又悄悄地退了回来。

涂如松提着气,飞快地穿过客厅,跑到屋子后面,将后门门闩轻轻地抽了下来,又将那锁用钥匙打开。做完这些,他又用同样的速度回到正屋里,定定气后,再大步走向厨房。

莲儿还在弄菜。

涂如松说,不用做菜了,炒碗油盐饭吃了好上路。

莲儿说,天还没亮呢,亮了再走也不迟。

涂如松说,不能等天亮,等天亮就晚了。

莲儿说,那也不能光吃油盐饭,那样路上会渴的。

莲儿仍在弄菜,涂如松上去一下子将菜刀夺下来,扔到地上,然后到一旁坐着不说话。

莲儿一见他脾气上来了,连忙赔着笑脸说,我听你的就是,要出远门的人,可不能生气。

莲儿说着就走过来,将一双手伸进涂如松的腋窝,搔起痒痒来。

涂如松忍了几下没有忍住,不由得吃吃地笑起来。

莲儿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转身回到灶边给他炒油盐饭。

涂如松坐在暗处,看着那一闪一闪的灯影下莲儿那娇好的身子款款地移动着,心里不由得产生了许多的疑惑,以致到了否认自己心中猜测的地步。他想,母亲病情加重是不是另有原因呢?是不是真是由于自身衰弱所致呢?他有些坐不住,站起来信步走到客厅里。

一阵隐约的哭声从涂老太太房中传出来。

涂如松心中一惊,赶忙走上去,也不及敲门,推开了闯进去。

屋里没有灯,窗外的几颗星星照见倚在**的一个人影。

涂如松垂手立在床前,说,母亲,你到底有什么心事,为何不对儿明说?

涂老太太用手揩去脸上的泪说,没事,我只是梦见你父亲了!

涂如松说,母亲,你别瞒我,你是不是心里在责怪儿的不孝?

涂老太太说,我儿的孝心,天地皆知,我只是想是不是自己活得太久,拖累你了!

涂如松说,母亲若如此说话,那还不如叫儿去死!

正说着话,涂如松忽然感觉到有人在向门口走来,他立即提高声调说,人老多梦,这是常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更别为梦伤心,我不在家时,你可多叫莲儿过来陪你坐一坐,说说话。

涂如松边说边听门外的动静。

那人分明已站在门边了。

涂如松接着说,那李大夫医术肯定已不行了,这次去汉口,我顺便找个好大夫,或是请他来麻城,或是雇个轿子送你到汉口,反正这一次我是一定要想办法将你的病完全治好。

涂老太太说,松儿,你也不必太操心,人去人留都有个定数,我只是盼着你和莲儿不管如何要过得好好的。

涂如松说,母亲的话我记住了,我去看看饭熟了没有,你好生休息。

涂如松有意在房中多留了一会儿,让门外的人有空先行走开。

涂如松回到厨房,莲儿正在灶边为他盛饭。他看了看她的脸色,发现那白嫩的脸上有一块潮红。

有一阵子,莲儿一直在躲避着涂如松的目光。

涂如松一副很急的样子,似乎无暇去探究莲儿的心思,他三下两下地将一碗油盐饭扒下了肚,水也没喝一口,就起身拿了包裹往外走。

见他要走,莲儿变得缠绵起来。她从后面一把抱住涂如松的双肩,眼泪一颗颗地下来了。

莲儿说,你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涂如松说,十天半月吧!

莲儿说,汉口那地方是个花花世界,你可别把我给忘了,只顾自己玩得快活!

涂如松说,这回若顺利,下一次我带你一齐去。

莲儿说,下一回你怕是要带母亲去治病啵!

涂如松说,你怎么知道?

莲儿连忙掩饰地说,我是信口说的!

涂如松说,说起母亲,我就顺便提醒你一下,我们涂家许多过错都能容忍,就是不能容忍任何人不仁不义不孝!母亲重病在身,你可得好生照料,一星半点差错也不能出现!

莲儿不高兴地说,你尽说罗嗦话,上一次你不在家,哪一点不是我侍候呢!

涂如松没有再往下说,一扭头便出了大门。

走了一阵,他听到身后吱地响了一声,回头看时,大门果然已经关上了。

这时天刚微亮,街上尚没有行人,寂静得很,只有早起的书生那朗朗读书声在空街上**漾着。

涂如松在一个拐角处仔细察看了一番,当确信四周无人时,他急速跑过自家门前,钻进一条小巷,七弯八拐来到一处后门。他解放裤带,掏出那砣臊肉,朝着两个门轴撒了一泡尿。

他系好裤带,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举起双手搁在那门上,轻轻一推,那门便无声无息地开了。

涂如松闪身进门,又反手将门闩上并锁好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