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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当家主事的人是老太太李玉洁。

淮源盛的少掌柜张世范在总号听到郭冰雪到杨家和朱家闹事的消息后,马上回家告诉了老爷子张德威。张德威一听,笑了笑,“流言止于智者。听听你妈怎么说。”张德威留着山羊胡子,身子很瘦,面目和善而安详。说罢,他起身往后花园走。

后花园东南角有三间大瓦房,外墙被石灰刷得白白的,朝南开着两扇大窗户,镶着玻璃,这个花房是张家的一大景观,另一景是由二十几辆洋车组成的洋车队。此刻花房两扇大门开着,两个丫环正在往外搬种着花草的盆盆罐罐。张家老太太李玉洁手拿着剪刀站在一盆茉莉花树前端详着,她身材适中,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一张鸭蛋脸白晰富有光泽,眼角嘴角虽然有了皱纹,但还保持着青年时代的轮廓,像她那没有走形的身材一样,眉宇间盛着大度和沉稳,周身像大地一样坚实可靠的母性气质呼之欲出。一点看不出她已经是个接近六十岁的女人。李玉洁手起剪落,那盆茉莉花树立刻变得疏落有致,她满意地又看了看自己的作品,把剪刀递给旁边穿着红上衣的俏丽可爱的丫环钟梧桐。

钟梧桐把剪刀放到竹篮里,搀着李玉洁走到一张铺着团花缎垫的椅子边坐下,一抬头,脱口说道:“老爷和大少爷来了。”忙到花房里去搬椅子。李玉洁不等儿子和丈夫开口,说道:“儿子要为国尽忠,是个好儿子。紫云知道个夫唱妇随,是个好儿媳。我只是不明白世杰做这种事,干吗要朱家老三掺和。”张德威佩服地点点头:“修剪花草,啥事都没耽误。不是世范说,我还不知道老二去了金竹沟。这个郭小姐唱的是哪一出,我就不懂了。这不是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吗?”李玉洁笑道:“你再修行几年,就成圣人了,凡间的事,你弄不明白。郭小姐这么做目的只有一个:悔婚。”张世范不解地问:“悔婚?悔婚她悔她的婚,干吗扯上紫云?干吗毁咱们家的名声?”李玉洁道:“你不明白女人的心。这个郭小姐,心里一直想做咱家的儿媳。咱家要是没有不准纳妾的家规,熊掌和鱼我还真想兼得。朱家老三想紫云想得也不是一两天了,真是个可怜虫。不是我护犊子,他哪方面都没法跟世杰比。按我的心气,真想破破祖宗的规矩,把他朱老三的媳妇娶过来做张老二的小妾。”张德威摇摇头:“规矩不能破。这种心气不厚道。知道喜欢紫云这孩子,说明朱家老三心底纯正。他没错。”李玉洁尖刻地说:“狗生九仔,终有一獒,朱家能生出个朱国柱,也是怪了。厚道?你看他见到世杰和紫云在一起时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没有?我能对他厚道吗?世杰这个没良心的,心可真狠!连声招呼都不打呀!”张世范接了几句:“他是早有准备。一个月前,他从账房支了一万五千大洋,说是去进货,货也没见,钱还在账上挂着。现在看,他肯定用这些钱买枪了。”

张德威从梧桐手里接过茶杯呷一口,“国难当头,身为国人,自然该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你我有三个儿子,没有一个拿枪打鬼子的,大节上也有些亏。”又从梧桐手里接过旱烟袋抽几口,“世杰大事不糊涂,弃商从戎,放在今天,也算是大丈夫行为。”李玉洁笑笑,“讲大节,我说不过你。我们的儿子也该有扛枪打鬼子的。我只是反对他去金竹沟。共产党如今虽说是合法了,可毕竟和政府作了十多年的对,土匪的名头三两年怕是摘不掉。国共是合作了,可,可共产党终究是后娘养的,世杰投奔他们,我看难有作为。要说上策呢,肯定是把他叫回来。他舅舅在上层又不是没关系。花个几万块钱,未必不能在中央军谋个团长、营长干干。老头子,你说我说的可有道理?”张德威捋捋山羊胡子,“理是这个理。共产党的主张我也是知道的,成气候那是早晚的事。那个把世杰引上正路的赵九思赵先生,八成也是姓共的。杨家的开泰和那个姚思忠由土匪变成新四军,肯定是赵先生和世杰从中牵的线。这说明世杰在共产党那边已经有了些根基。牛不喝水强按头,不好。儿大不由娘,女大不中留,我看还是由他去吧。当年处置若虹的事,是有教训的……”李玉洁打断道:“这话我不爱听。姚思忠是什么东西?张若虹那是瞎了眼。”张德威站了起来,“你有了主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说着就往外走。

李玉洁忙拦住张德威,“又小心眼了不是?这明里是我当家,可家里的啥大事不是你在做主?我的墨水喝得比你少,见识短浅,你再说说。我只是想国共总不会永远睡在一起吧?家国国家,是一回事。看看咱们和朱家,就知道国共合作不会长远。”张德威笑了,“你这见识,足称女中豪杰了。我们不是还有儿子吗?等世俊成人后,再让他舅舅操他的心吧。外有强敌入侵,内有兄弟纷争,这种乱世,是不能像朱家那样只押一门的。若想长久,哪一门都要押个三瓜俩枣。”李玉洁点头应道:“我明白了,你这才叫大主意。世范经商,世杰押共党一门,将来让世俊去政府做事,想得远。这样吧。世范,世杰支的一万五,年终盘点,记在家里的大账上。世杰去投奔共产党,总不能空着手吧?另外,赶紧派人去金竹沟,给世杰和紫云说说镇子里出的妖娥子,让他们赶紧把婚事办了,省得别人再嚼舌根子。再说呢,打日本鬼子,难免会有个死伤,早点生个一男半女,也好。”

张世范答应一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