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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张世杰和杨开泰先后得到消息:杨紫云、朱国柱第二天一早要去城东清云寺上香。两人决定就在清云寺门外山脚下抓人。
天刚蒙蒙亮,张世杰就让高连升把藏在地窖里的武器拿出来。东门的守卫,已被重金收买了。张世杰吩咐道:“大家分个工。连升带三个人,去抢机枪,鬼子肯定带有机枪。金声,你带着剩下的人跟我去拿人。”“二少爷,投鼠忌器,能不能朝朱国柱开枪?要是……”刘金声问道。张世杰咬咬牙道:“活的抓不到,死的也要。准备出发。”郭冰雪突然蹿了进来,“这么多枪啊?你们怎么出城?”高连升道:“东门那边已经买通了。郭小姐,你怎么不和杨大哥他们在一起?哎,哎,你干什么?”郭冰雪把高连升手中的枪夺过来,“我用这一把。”张世杰又把手枪夺下来,递给高连升,扭住郭冰雪的手,随手拿起绳子捆她。郭冰雪大叫,“干什么?张世杰,你干什么?”张世杰把郭冰雪捆在椅子上,“别叫!你要再叫,我把这麻布给你塞嘴里。金声,把洪寿亭的狗头带上。”刘金声道:“带上了。”张世杰道:“你们先走。一个一个走,到东门那边等我。叫胡掌柜过来。”郭冰雪在椅子上扭来扭去,“你这个疯子!不带我去,你会后悔的。”张世杰轻声说道:“你爹死了,你妈也死了,不能让你们郭家绝了种。我知道你为我什么都肯做,我不是瞎子。可我不能带你去送死。”郭冰雪仰起脸,热切地看着张世杰,“你心里也有我,对吧?放了我,我不放心,我要跟你在一起。”胡掌柜进来了,一看这阵势,有点摸不着头脑,“二少爷,你……”“吃午饭前,别放她。”张世杰说,“太平镇出了汉奸。万一我们失手了……得做点准备。失不失手,这个分号都没法开了。鬼子不是傻瓜。本地的伙计,一人发一百大洋,就说给他们放长假。多余的银子,送到西街惠仁堂郑掌柜那里。”郭冰雪嚷嚷着,“我呢?你想饿死我呀?”张世杰拍拍她的肩膀,“别闹!胡掌柜,吃了午饭,你带俩人,送她回太平镇。冰雪,听话,别闹。我不想让你死,懂吗?也许,你说得对,我是瞎了眼,我要去看看,我这眼到底是不是两个树窟窿。放心,哪大哪小,我分得清。”郭冰雪流着泪问道:“杨紫云要是不跟你走,你是不是要和她同归于尽?你是不是不想让她一个人死?”张世杰没理会郭冰雪,抬脚朝外走,“胡掌柜,拜托了。”胡掌柜跟了过去,“放心吧,二少爷,这儿全交给我了。咱淮源盛的人,大节上不能亏。你去吧。别手软。”屋子里只剩下郭冰雪在大喊大叫:“张世杰——你回来,你带上我——”
赵九思很想看看穿日本和服的杨紫云是个什么样子。早上起来,他和曹镇河收拾好回桐柏的行李,朝日本宪兵司令部走。赵九思希望能意外地看上杨紫云一眼。刚走到大街上,赵九思看见三辆三轮摩托车在前面引路,后面跟着三辆黑色小轿车,车后面,又跟了五辆摩托车,摩托车上都架着机枪,车队浩浩****朝城外驶去。行人都被告知禁止通行,赵九思和曹镇河牵着马,站在街边。看着车队通过。“你说他们是夫妻吗?”曹镇河随口说了一句。赵九思道:“他们?哪壶不开你提哪壶!他们是不是夫妻,重要吗?”曹镇河挠挠头,“回去之后,我真的什么都不说吗?张世杰要是知道我没把这么重要的情况告诉他,肯定会和我绝交的。”赵九思心里有点犯嘀咕,牵着马朝淮源盛分号所在的大街走去。店铺里一片忙忙碌碌的气象,胡掌柜指挥几个伙计,从货架上把布匹、茶叶取下来装箱。赵九思、曹镇河下马进了分号。胡掌柜招呼着,“赵大掌柜,曹掌柜,你们还没走呀?”“你们这是干什么?怎么?这店不准备开了?”赵九思那种不妙的感觉更明显了。胡掌柜道:“东家说关门歇歇,我们就关门歇歇。”赵九思问:“世杰少爷吩咐的?”胡掌柜道:“别人还没这么大魄力。”赵九思问:“昨天见他还好好的,他什么时间吩咐的?”胡掌柜道:“刚刚吩咐的。”“今天上午?他昨天没有走?他这会儿在哪儿?”赵九思只觉得心呼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儿。胡掌柜吞吞吐吐道:“这个……二少爷他,二少爷他出城了。”赵九思问:“出城干什么?”胡掌柜道:“他是少东家,我们做下人的……”赵九思脸色十分凝重,“胡掌柜,这儿是什么地方,你比我清楚!我问你,世杰是不是见到了什么人?你要说实话!”胡掌柜受赵九思眼光震慑,后退一步,“也没见什么人。昨天,来了一男一女,二少爷说他们是汉奸……信阳汉奸可不少,没啥稀奇的……”赵九思抓住胡掌柜的衣领,“说,世杰他们要干什么?”胡掌柜惊问道:“怎么了?汉奸不该杀吗?”赵九思放开手,跑出去上马就走。曹镇河也跟过去走了。
胡掌柜看着呆站着的伙计,“别停啊,快点干。干完了领钱走人,快!”伙计们又忙碌起来。就在这当口儿,磨断了绳子、换了男装的郭冰雪拎着一个包袱从后院出来,从胡掌柜旁边冲向大街。胡掌柜愣了一下子,大叫,“郭小姐——郭小姐——快,你们快把她拦住——”几个伙计在门口看来看去,不知道哪里来个小姐,纷纷过来问胡掌柜,这一会儿工夫,郭冰雪已经跑没影儿了。胡掌柜捶胸顿足,“这可怎么办!没法给二少爷交待呀!”
清云寺坐落在信阳城东的山上,是一座风景秀丽的寺庙,已有几百年的历史,香火一直很旺盛。张世杰等人和杨开泰会合后,在寺门右边的山坡丛林中埋伏下来。快到中午,几辆架着机枪的摩托车首先到达,把寺中的香客全都轰走,不一会儿,三辆黑色轿车在前后护卫下停在山门前。眼看着杨紫云和朱国柱陪着几个日本女人下了车,张世杰神情激动,但又强忍着趴在那里。十几个日本兵护送着一群人进了寺庙,剩下的日本兵在门口摆开阵势,眼睛都盯着寺庙大门。
周银杏问道:“大哥,你说怎么打?”“世杰,你说呢?”杨开泰把目光转向张世杰。张世杰道:“敌强我弱,不可力敌。我们的目的是救人,抓人,时机一定要掌握好。等他们从山上下来,到山门附近,再动手。”“不错。我观察过了,这寺庙有后门,出了后门,下山很容易。所以,得手后,我们要向庙里退。世杰,你们几个分两组,一组摸到大松树那边,干掉鬼子机枪手,争取抢一到两挺机枪。另一组待第一组打响后,把鬼子阻在山门东边。我们仨在那三棵树那边,负责抓人。机枪到手后,你们冲进山门。西南两里多住着鬼子一个大队,不能恋战。开始行动。”杨开泰下了命令,十个人分三组开始向山门靠近。
香客被轰走之后,清云寺里显得冷冷清清,七八个老少和尚坐在蒲团上念经,身穿红色袈裟的方丈低头敲着木鱼。几个日本女人轮着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磕头烧香。轮到杨紫云,她也在佛像前跪下,磕了几个头,起身的时候,和方丈的目光碰在一起,感觉好像挨了一鞭,不由自主叫了一声阿弥陀佛。方丈听见她说出中国话,目光中又多了一层憎恶,杨紫云的心情变得异常恶劣,心跳加快了许多,她只盼着这个过程赶快结束。也许美子等人也感觉到和尚们的敌意,在功德箱里留下几块大洋之后,并没提出在庙里参观,退出大殿后就朝大门走去。杨紫云低头走着,却在观察着周围的动静。自从与张世杰相遇后,凭她的感觉,她知道张世杰肯定不会罢休,本来她今天不想到清云寺来,可这是已经安排好的行程,在她和美子的交往中,对菩萨的虔诚是一项重要的内容。现在她只求张世杰不知道她的行踪。大门越来越近,杨紫云已经看到有日本兵去打开汽车车门,负责护卫的松田把笑容摆在脸上,朝他们走近,就在这时候,杨紫云听到了枪声。
张世杰一看到杨紫云等人在门口露面,就开枪打倒摩托车上负责机枪的日本兵。顿时,枪声大作。高连升冲过去抢到一挺机枪。杨开泰三人从后面攻向日军。遭到攻击的日本兵并不慌乱,留在门口的人马上展开还击,跟进寺庙的人拼死护着几个女人朝汽车边躲藏。
杨紫云的目光在枪林弹雨中搜索着,她看见了张世杰,在回身躲闪的时候,又看见了杨开泰。这两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她当年曾梦想着和他们一起在战场上并肩杀敌的男人,如今却把枪口一致对准她,一时间,她感觉到手脚都被捆绑住了,她想就停在原地,迎接他们的子弹,迎接他们的目光。朱国柱一把拉住杨紫云,叫了一声快走。这一拉把杨紫云拉醒了,忙随着他往汽车旁边跑。日本兵倒下一大片,和子和另一个日本女人也倒下了,美子和杨紫云等人跑到汽车旁,躲了起来。
张世杰从战斗开始后,眼光一直在杨紫云身上,有一刻,他感觉到杨紫云就要朝他跑过来,又像要站在原地等着他去救她,但是,朱国柱跑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朝日本人的汽车跑去。张世杰的心中一下子充满仇恨,他朝杨紫云躲藏的地方猛冲过去。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人喊:“有援兵,快上山。”好像是赵九思的声音,但张世杰已经顾不上了,他继续朝汽车的方向跑,终于看见手拉着手的杨紫云和朱国柱,一颗子弹飞过来,杨紫云胳膊中枪,张世杰情不自禁朝前走了两步,忽然,他觉得身上好像被电击了两下,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在山本正雄带着增援的日本兵对清云寺形成合围之前,赵九思和杨开泰等人背着张世杰冲进寺庙,几个小和尚马上把庙门关上,栓好,另外两个和尚领着众人朝后门跑去。赵九思等人刚撤出菩提寺,就听到一声巨响,庙门被炸开了。鬼子兵试探着进了院子,见没有抵抗,大胆进入。松田领着人在几个殿看看,只见到几个和尚在念经。他跑到后院,用枪把锁门打开,出去一看,已经没了人影。松田弯腰摸摸沾在草叶上的鲜血,又冲回寺庙。和尚们已经被鬼子兵押到院子里。方丈数念珠的手上还沾着血污。松田抓住方丈的手看看,嘟囔一句,“该死!”抽出军刀,一刀把方丈劈倒了,“统统杀掉!”一个日本兵端起机枪朝和尚们扫射,和尚们的鲜血洒在这片佛门净地上。
赵九思等人翻过寺庙后面的山,来到一条盘山公路上。几个人迅速搬了几块石头放在路上,然后隐藏起来。路上一辆日军卡车在石头前停下,司机房里跳下来两个人,看了看路上的石头,对着车厢呜哩哇啦一通大喊,车厢里跳下来四个鬼子兵,准备去搬路上的石头。赵九思还没有开口,高连升、周银杏、杨开泰同时射击,把六个日本兵都打死了。高连升一挥手,两个人把张世杰抬上车,几个人把石头挪开,几个人脱掉日本兵的衣服套在自己的身上。“快上车!”赵九思一边喊着一边和曹镇河上了驾驶室。杨开泰没动,周银杏、金贵也没动。赵九思催促道:“上车呀!快!”“赵先生,世杰交给你了。我们还有事情要办。”杨开泰转身就走,周银杏和金贵跟过去。“杨开泰,紫云是你亲妹妹,你不要乱来!”赵九思叫了一声,又朝后面喊:“连升,把机枪架好。”把卡车开走了。
卡车一路上冲破几个日军关卡,天黑的时候开进大悟山国民党六十八军防区的一家战地医院。前一段时间由于鬼子扫**,医院处于流动状态,一个上校领着赵九思朝一个帐篷走去。三年前,赵九思曾经和六十八军做过几笔生意,和这位当时负责后勤的上校打过交道。上校马上安排最好的医生给张世杰诊治。“赵先生,我真是佩服你,做生意,还不忘记打小鬼子。”两个人走近帐篷,上校叫道,“陆医生,人没事吧?”一个三十刚出头的医生从帐篷里出来,摘下口罩摇摇头“团座,我正要找你。这个伤员,我治不了。”上校问:“为什么?”医生道:“弹着点位置奇特,向上一公分,向下一公分,向左三公分,向右三公分,伤员早光荣了。又不是洞穿伤,就这里的条件,我一动刀子,他十有八九下不了手术台。”赵九思紧张地问道:“真的没救了?”医生沉吟一下,“也不是。这里离襄樊一百八十公里,离南阳二百四十公里,如果十二个小时之内,能把他送到大医院手术,他活下来的可能,有百分之六十。”赵九思问道:“真有把握?”医生认真解释道:“血已经基本止住了,我又给他输了五百毫升,应该没问题。要走,你就赶紧,不走呢,我准备手术,你们呢,就为这个大英雄准备后事吧。”赵九思转向上校恳求道,“秦老弟,给我加满油,再给我带一桶。”上校道:“油已经给你加了,带一桶,没问题,通行证马上开给你。”赵九思朝正坐在地上吃饭的高连升等人叫道:“镇河,连升,准备上路。”“我把手术床送你吧,他经不起折腾。小王,把伤员推出来。平着抬,平着放。千万别急刹车。”医生吩咐着,大家七手八脚把张世杰连同手术床抬上日式卡车。几个士兵拎着几个铁皮桶过来,把装油的铁桶放到车箱里。
赵九思和两个人握手告别,开着卡车离开了战地医院。开着开着,他直觉鼻尖发酸。组织上要是早一点告诉他杨紫云的真实身份,这场悲剧肯定不会发生。真的是世事难料,人生无常啊!也许,因这场变故,杨紫云和朱国柱的生存环境会变得好一些。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赵九思把卡车开进了南阳境内。
山本正雄调来铁甲车连夜护送几个夫人和和子的尸体回到武汉。看着杨紫云和朱国柱乘坐一辆小车离开,山本正雄才打消了对两个人的怀疑。清云寺这次意外,导致至少在三年内,他无法晋升为少将了,山本正雄感到很郁闷。
杨紫云进了洋楼,像木头一样站在屋子中央。朱国柱道:“天亮到医院查查,看伤了骨头没有。你睡一会儿吧。”扶杨紫云进了卧室。杨紫云三下两下把和服脱掉,扔在地上踩一会儿,又去把剪子拿来,流着泪要剪和服。朱国柱抓住了杨紫云的手,“紫云,冷静点!这是美子送给你的衣服,你还要穿着去见她呢!”杨紫云松开手,喃喃道:“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突然她发疯一样冲到夹墙边,按动开关。“你干什么?”朱国柱冲了过去。“我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杨紫云把发报机拿出来。朱国柱沉默片刻,低声劝道:“紫云,你不能违反纪律!不能!……平常都是你说我。你我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事!我们能在武汉站住脚,打开局面,不容易。塞翁失马,这次意外,对我们在武汉的工作十分有利,他们会更加信任我们的。你一定要冷静!张世杰命大,他不会死的!”从杨紫云手中把发报机拿过来,放进夹墙中,按动机关。杨紫云坐在床边,摇摇头,“我在他心中已经死了,死了!我在他眼里,已经是个汉奸了。”扑在**用力捶打着被子。朱国柱呆站一会儿,默默地掩上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