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战争像个魔术师,它把许多平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都变成了现实。日军北犯随枣地区,竟然制造了太平镇朱、张、杨三家子弟并肩打鬼子的奇迹。

杨开泰带着手下埋伏在石块垒成的阵地里,看着山坡下正在急行军的日本兵。时间一分一分过去,鬼子兵的队伍还长得望不到边。周银杏有点沉不住气了,低声问道:“大哥,什么时间动手?”杨开泰掏出怀表看看,“再等等,看样子像是去增援的部队,还是老规矩,我们掐尾巴。”随枣战役一打响,杨开泰就带着大部分人马下了山,他把队伍分成几个机动小队,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掐尾巴,搞偷袭,以很小的伤亡缴获了大批弹药物资。他的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劲儿。国民党的队伍容不下他,共产党的队伍嫌他草莽气太重,我杨开泰当个自由自在的山大王,照样可以打日本鬼子。终于可以看到鬼子兵的尾巴了,一,二,三,四,总共有四挺作掩护的重机枪,看样子是只肥漉漉的尾巴,杨开泰正要下达作战命令,从前方另一面山坡上传来了枪声。杨开泰一愣,说道:“怎么回事?”周银杏说道:“可能有别的山头在打埋伏,我过去看看。”杨开泰当机立断:“不,我们也动手,先把尾巴掐断了,再去看看是哪方好汉。”说着,瞄准一个重机枪手,扣动扳机。

在前边开枪的人是郭冰雪。她父母被炸死之后,张世杰帮着她料理了后事。父母的棺材刚一入土,她就带着父亲留下的手枪,骑着马离开了南阳城。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复仇。她知道信阳有日本人,就朝着信阳方向走,半道上听说随州枣阳一带正在打仗,就绕过桐柏县城,尾随着一支增援的国民党军队来到了前线。下了官道进入战区,郭冰雪像一只晕头鸭子一样不知该怎么办。听着远处有枪炮声,她翻了两个山头,也没看到交战双方的影子。这天下午,她又渴又饿又困,伏在一块石头上睡了一觉,朦胧中看到满脸是血的父母在火海中挣扎,她冲进火海中,父母不见了,四周都是火,她正不知该往何处,张世杰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一手牵着她父亲,一手牵着她母亲,大声对她说快走。她欣喜若狂,刚要迈步,却看见一块燃烧的木头朝着张世杰和她父母砸了下来。她惊恐万分,猛地醒了过来,睁开眼,发现张世杰正用手推她,不由得张口大叫,张世杰用手捂着她的嘴,用手指指山坡下的路,一队日本兵正迈着整齐的步伐以急行军的速度朝前开进。郭冰雪睁大眼睛,心怦怦直跳,额头上冒着冷汗,一时间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张世杰把水壶递给她,小声问道:“是不是做噩梦了?”郭冰雪喝了几口水,感觉好了一点,也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一旁传来一个声音,“郭小姐,你一声不吭跑了,可把我们急坏了,二哥领着我们一路找过来,算你命大,总算让我们找到了。”高连升正伏在一块石头后面,双手持枪,监视着山下的鬼子,“郭小姐,你是不是想为父母报仇?不过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瞧见没有,这可都是鬼子的正规部队,千万别拿鸡蛋碰石头。”一句话勾起了郭冰雪满腔恨意,她掏出手枪,站起身就对着日本兵扣动扳机。张世杰来不及阻止,一把把郭冰雪拉到石头后面,也开了枪。

日本兵受到袭击,并没出现慌乱,大队人马继续前行,一小队人卧倒在地,朝着这边射击。张世杰叫道:“瞄准趴在地上的鬼子打!冰雪,我们掩护,你快往后撤——”郭冰雪又开了一枪,这次打倒一个鬼子,“要走你们走,我要报仇!”

这时,从左面的山坡上传来枪声,张世杰精神一振,抡枪打死两个鬼子,一把扯着郭冰雪,“跟我走!”朝另一块石头后面跳过去,“连升,你往左边靠拢,看看是什么人。”高连升蹿了过去,一会儿,惊喜地叫道:“二哥,是杨寨主,杨寨主他们也来了。”

说话的工夫,日本的大队人马已经过去,留下来的人在杨开泰和张世杰的夹击下,很快被消灭了。打扫完战场,杨开泰的目光顺着郭冰雪戴着白花的头发、苍白的脸颊、消瘦的身材,落到她那双蒙了白布的鞋上,“郭小姐,你家里……”郭冰雪眼圈一红,“我父母都被鬼子的飞机炸死了。”杨开泰把一把手枪递给郭冰雪,“郭小姐,你已经报仇了,这是你的战利品。”郭冰雪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个笑容,“谢谢你,杨大哥,谢谢你帮我打鬼子。”周银杏接口道:“我们可不是帮你,鬼子是我们共同的仇家。我们这次下山只不过是想从鬼子这儿搞点武器,张二少爷像是真的在帮你报仇,你别谢错了人。”张世杰擦擦额头的汗,“大哥,刚刚要不是你带着人过来,可真有点悬。”“这也亏得鬼子纪律严明,没有留下大批人和我们纠缠,否则,战斗不可能这么顺利。”杨开泰看看部下手中缴获的武器,“收获不大嘛,四挺机枪只拦下来一挺。”郭冰雪马上接口道:“杨大哥,你是不是没打够?我也不觉得解恨,咱们继续打下去吧。”杨开泰沉吟了一下,把目光从郭冰雪热切的脸上转过来,“既然来到了前线,就多找点机会吧。世杰,你有什么打算?”

张世杰得到郭冰雪去找鬼子报仇的消息时,已经决定带人参加随枣地区的战斗。上次打鬼子,没能带个活的回太平镇,让他感到很丢脸。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朱家对他带人打鬼子的质疑,他早听说了。这次他带人参战,目的很明确:抓个活鬼子,带回太平镇。一听杨开泰还想打鬼子,张世杰登时来了精神。当晚,趁着夜色,两队人马合作一处朝战役纵深地带摸去。

此时,负责打阻击的中央军二二七师刚刚打退了鬼子的一轮进攻。少将师长身负重伤,只剩最后一口气了。朱国栋穿着破烂肮脏的军装,拎着手枪跑进师指挥所。师长问道:“朱团长……你们……还有多少弟兄?”朱国栋道:“加上轻重伤号,我们团还有八百多人。请师座放心,人在阵地在。八八七团只要还有一个人……”师长道:“不!八八五、八八六已经打光了……没有空中支援,没有坦克车,装甲车,这仗没法打……都是瞎指挥,打成这样,还,还不让我们撤……”朱国栋道:“师座,您是说突围?”师长叹口长气道:“给二二七师留个香火吧。鬼子,鬼子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把军旗拿来。”朱国栋道:“命令各营,准备突围。黄排长,你们排负责师座安全。”师长道:“不!我不走,我不能走。我不能违抗军令。朱国栋,接旗——”朱国栋跪下道:“师座,我也不走。”师长把枪顶住朱国栋的脑门,“你敢抗令?接旗——”朱国栋哭喊道:“师座——”师长喊:“把军旗带走——”朱国栋站起来,接过军旗,“命令三营七连……”师长道:“不!把重伤号留下,其余的人你都带走,多留点手榴弹,够了。你快走——往西北突围,快——”

朱国栋带残部经过半夜激战,总算在黎明时分突出了日军的包围圈。朱国栋看看从主阵地上冲杀出来的三百多人,再看看自己受伤的左臂,下达了在一个山包上构筑新阵地的命令。防线早被鬼子撕破,自己领着三百多人没有目的地乱跑,只有死路一条。再说,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擅自带着军旗撤离,弄不好就当了替罪羊。想到这里,朱国栋命令一个排返回主阵地,要他们把师长救出来。

主阵地已经被打成一片焦土,山坡上,到处都是中、日军人的尸体。战壕里,重伤员都把成堆的手榴弹后盖打开,把导火索拴在一起。有的伤员强撑着身体,抱着机枪,注视着山下。师长用望远镜仔细看着这一切,满意地笑了。

日军的飞机飞来了,再次向阵地上投下很多炸弹。接着,日军的炮兵开始炮击阵地。守军重伤员又死了好几个。师长挣扎着,用望远镜看看阵地四周。四周都有大批日军攻来。师长喊:“传我的命令:鬼子进入二十米线,才能开枪。”说罢,朝一重机枪手爬过去。重机枪手过来把师长扶过去。师长惊问道:“你没挂彩?”重机枪手道:“没有。师座,你离我远点。小鬼子的炮手很厉害。”师长厉声喝斥:“为什么不随队突围?”重机枪手呲出白牙一笑,“我睡着了。我这人瞌睡大。鬼子真多。师座,这个位置好,您可以往下扔手榴弹了。”说着,自己拣起一颗手榴弹朝山下丢去。随着一声巨响,阵地上开始出现零星的枪声。重机枪手开始向日军射击,日军一片片地倒下。日军在半山腰架起了六零炮。六零炮发射一发炮弹,没伤着重机枪手。三个六零炮同时朝重机枪阵地发射炮弹,重机枪手被炸飞了。日军开始冲进战壕。一个又一个重伤员拉动了集束手榴弹的导火索,与围上来的一群日本鬼子同归于尽。师长看着鬼子把他围住,用手枪顶住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日军大部队尾随前来接师长的朱国栋的一个排,攻向了朱国栋残部刚刚修筑的阵地。朱国栋自知难逃一劫,命令道:“勤务兵,你负责在最后时刻毁掉军旗。命令各部:准备拼刺刀,八八七团剩下一个人,也要站在阵地上。”

正午的时候,朱国栋在阵地上意外地看见了张世杰、杨开泰和郭冰雪。没等说上几句话,鬼子又攻上来了。三路人马开始分路迎敌。刚刚打退鬼子的一轮进攻,高连升过来报告说:“鬼子正在包围这座山头。”张世杰用望远镜四处看看,说道:“国栋大哥,撤吧,再迟就来不及了。”朱国栋苦笑一下道:“世杰,开泰,你们走吧,我跟你们不一样,没有接到新的命令,我只能与阵地共存亡。世杰,回去跟我爹说一声,我没有丢朱家的脸,没丢太平镇的脸。”一听朱国栋这么说话,张世杰和杨开泰都不好走了。谁都不想背负胆小鬼的恶名。

挨到天黑,鬼子并没有发起总攻。第二天天一亮,他们发现山下的鬼子都不见了。日后,朱国栋在老河口才知道鬼子撤兵的真正原因:攻占宜昌的日军第十三师团被我第五战区重兵包围,为救宜昌之围,日军只好匆匆从随枣一线撤退,驰援宜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