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黄昏以后,张慧凤回妇女会打了一转,心里压着空虚的悲哀,又来到桃源别墅。金千里在晚饭时要求她黄昏后一道去江边散步,她答应他了。

她穿着一件军装大衣,默默的跟在金的旁边,穿过了热闹的街道,向一座码头走去。金千里把两只手插进口袋,一面走,一面贪馋的看着她的脸孔和她的轻盈的腰身。在皎洁的月色混和着店铺中射出来的淡青色的煤汽灯光下,她越发显得温柔而美丽。金千里紧紧的贴着她,感觉到无比的幸福,春心动**着,脚步就像是飘飘的不曾着地。好几次他想找出一些话来说,但是他的未婚妻是那样沉默,那样的像带有心事似的,使他竟没有勇气用话打扰她。有许多话既不敢说出来,又不肯咽下肚里,他把要对她说的话放嘴里久久的咀嚼着,同时还咀嚼着从她身上所领受的爱的幸福。

码头上十分冷静,和街上的热闹情形恰成了一种对照。金千里伸出手来,打算扶着他的未婚妻走下光滑的石阶,但被她拒绝了。他很了解她的害羞,低声说:“没有人的,让我扶着你。”张回头来看看他,笑了一下,不等他第二次伸出手去,就轻快的跑下石阶了。他们低声的谈着话,缓缓的在沙滩上走着,差不多有一个钟头,这一对爱侣完全为静谧的春夜所陶醉,一点也没有留意到时间在他们的脚下偷偷溜掉。

他们谈着妇女会中的日常生活和学习上的种种问题,可是谁也不肯提起来妇女会要被解散的不快消息。当走到浮桥附近时,他们不约而同的停住脚步,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肩并肩的坐了下去。浮桥幽静的浮在江面上,向苍茫的江心伸去。月色虽然皎洁得犹如中秋之夜,但江面上却有一种乳色的雾气轻轻流动,打浮桥上面,打许多沉睡的船只上面,掠了过去。对岸有一条黑色暗影,那是紧跨着江水的古老城垣,几点闪烁的灯火,发自停泊在城墙下的打鱼船上。对着眼前的夜景,金千里同张慧凤都忽然沉默起来,唤起来不同的心思。

金千里记起来在去年订婚以后,张进妇女会还不到一个星期,有一天夜晚,他们俩就站在这条浮桥上欣赏月色。那时候,正是七巧节刚刚过去,半轮明月高悬在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江水**漾着发光的银色细浪。他的胸脯紧靠着她的肩膀,鼻孔轻轻的呼吸着从她的头发和脸颊上散发出来的清幽芳香。一只被什么惊起的鹭鸶,展着雪白的双翼,从上游缓缓飞来,到浮桥前边打个转,向对岸的城头上飞去,随即消失了……金千里回忆到这里,觉得这完全是一场富于诗意的梦,觉得他是生活在无比的幸福中,简直无法将他自己的心情对张慧凤描述出来。“爱情,”他在心里说:“实在太伟大了!”于是他轻轻的,几乎令人不能听见的,叹一口气。

他回过脸来,端详着他的未婚妻,眼睛里充满着爱的光彩,这是混合着激动的热情,温柔的抚慰,幸福的微笑,和焕发着青春活力的异样光彩。他是多么的满足并感激她所赐给的幸福啊!假若她现在把嘴唇动一动,叫他到江心去把星星捞上来,他决不会有丝毫犹豫。不仅是不会有丝毫犹豫,他还渴望着真能接到这样的荒唐命令,好使他有机会向她献出来一颗忠实的心,献出来整个生命。然而张慧凤没有觉察出他的心情,静静的注视着对岸的古城影子,表情是严肃的,且带着一点伤感。

“她在想着什么呀?”金千里望着她,不觉诧异了。

几只老旧的空船停放在他们面前,江水从空船旁边发出来幽静的鸣声,空船带着锚链子不住的微微**动。张慧凤感到了春夜的寒意,把大衣向身上裹紧起来。随即她把眼光转了方向,向下流望去,眼光落在那远远的浩渺而苍茫的江水上面。

“张,”金千里低声叫。“你,你看见了没有?”

“什么?”张慧凤回头来看他一眼。

“有一个,在很远的江面上,有一个天使穿着雪白的长衣服,向我们这边飘飘的走着……”

“瞎扯!”张慧凤用肘尖碰了他一下,但是却忍不住向他所说的方向望去。

“你看,她的衣服在月下发光。你看,她是多么的沉默呀!”

“别瞎扯!”张慧凤扭过脸来笑了笑,“我没有看见!”

“但是,我看得很清楚!她已经走来啦,噢,她已经坐在我的旁边啦……”

金千里伸手去搂抱张慧凤,像瘫软了似的向她的身上靠去,却被她很快的推开了。

“别胡闹,”她说,“码头上有人呢。”

“你让我吻一吻你的指头好不好?”

“……”

“我求求你,递给我一只手!我简直要疯狂了!”

张慧凤低下头去,靠在他的肩上,伸给他一只右手。他贪馋的抓住了她的手,开始从她的细嫩的指头尖上吻起来。把每一个指头尖吻过以后,金千里又使她捏起拳头,在每一个指关节上吻一下,随后又久久的吻着她的手背,不肯把嘴唇挪离开她的皮肤。但张慧凤却忽然抽回手,并且把身子坐直起来。

“张,你有什么心思?”金千里望着她的眼睛问。

“我刚才想起来对面城墙上的大标语。”

“噢,我昨天就注意到了,离二里路也看得清楚!”

“你记得我们写的是几个什么字?”

“我记得,是——”金千里停了一下继续说:“‘巩固团结,抗战到底’八个大字。”

“再过半年以后,”张慧凤感慨的说,“不,也许是半个月以后,写这个标语的同志就要星散了。”

“你为什么在此刻要想着这些事情?我们今晚不谈现实的问题好不好?”

“不谈也好。”停一停,张又说:“我近来很爱读小说,你为什么不写小说呢?”

“现在还不到我开始创作的时候,”金千里回答说。“现在生活太忙,没有创作的闲暇。再者,言论不自由,纵然写出来也没法发表。”

“我觉得你要想写出伟大作品,还得充实一下生活才好。”

“那当然。不过我不想赶时髦写游击队生活。我觉得光明的生活固然应该写,黑暗的生活也应该写。你看吧,抗战后一定左一篇游击队生活,右一篇游击队生活,以敌后生活为题材的作品成了八股,成了滥调。我决心另外开辟一条路:写后方生活,写黑暗生活,写打着抗战招牌的人们怎样向民众趁火打劫,荒**无耻,腐化堕落!”

“那么你决心永远留在大后方?”

“也许吧,假若为了写这部伟大作品的话。——呃,你别笑,我是说它代表的意义伟大。”

“金!”张慧凤忽然感情激动的叫了声,说:“我觉得在咱俩之间如今有很远的距离,这距离多么的不容易化除!”

“我不明白,什么距离?”

“你比我明白的多……”

“难道你对我的爱情有什么怀疑?”

“我一点都不怀疑,”张慧凤摇头说。

“那么……”

“不要再谈下去了,我心里难过得很!”

“唉唉!”金千里叹息一声。“我简直对你的心思猜测不透!”

为着避免同他发生冲突,张慧凤默默的咬着嘴唇,决定不向他再提到现实问题。她很伤心,简直想哭,眼睛里立刻被泪水充满了。

从跨着江岸的茶楼上,发出来三弦和二胡的合奏声音,金和张都不由的向茶楼那方面转过脸去。江岸上和沙滩上静悄悄的,完全笼罩在月色与烟雾下,只有稀疏的几点灯火,从昏暗的阴影中发出来寂寞的微光。那三弦和二胡的合奏声,合着缓缓的拍板,以一种低沉的,含着幽怨的调子,徘徊在静夜的襄江上。过了一刻,三弦和二胡的合奏声突然停顿,只听见轻轻的拍板和不很清楚的几声人语。等三弦和二胡的声音又继续以后,一种半哑的,感伤的女孩子声音唱了起来。张慧凤心中一怔,随即想起来她在妇女特训班中认识的那个有肺病症候的、瘦小的、为不愿意“接客”曾经被老板毒打得不能起床的女孩子。“是她在唱哩!”张慧凤心里叫着,于是满怀悲哀的听了下去:

……

我为你懒把那

鲜花来戴,

我为你胭脂粉

完全不挨;

我为你懒把那

青丝梳理,

我为你不穿那

红绣花鞋。

我为你……

忽然“嘣”的一声,老弦断了。二胡拍板和唱声也随着停止,从茶楼上发出几声轻轻的咳嗽,夹杂着模糊的人语。趁着这当儿,金千里带着深情的低声说:

“慧凤,是不是有点厌我?”

“你,”她颤声回答说,“你为什么这样的问我?”

“因为,我觉得你变了。”

“实际上你才变了!”

张慧凤说出来这句话,几乎要忍不住哭出来,但竭力忍耐住了。只要吐出来一个字,她准会忍不住抽咽起来。

三弦同二胡重新演奏后,张慧凤把脸孔又扭向茶楼方面,躲开了金的眼睛。那个女孩子咳嗽两声,又继续唱了下去:

我为你闷腾腾

长日昏睡,

我为你病恹恹

懒下庭阶。

我为你跪神前

烧香求卦,

我为你许下了

终身长斋。

……

一阵薄寒的微风从江面吹过,张慧凤忙的转过身,脱下大衣向金千里的身上披去。金千里推开了她的大衣说:

“我不冷,我不冷。”

“快披上吧,你刚才打了个冷战。”

“我穿的比你厚,还是你穿上吧。”

“我向来不怕冷,别管我。”

“好吧,”金千里接过大衣说,“我们两个合披这件大衣。”

“我不冷……”

金千里不等张慧凤说完,把她搂抱起来。张慧凤挣扎两下,随即的依靠在金的胸前,不好意思的垂下脸孔。就在片刻,她想到他们中间的距离,胸口不由的有点刺痛起来。但金千里已经不为刚才的冲突难过,觉得她依然十分温柔,而自己依然生活在幸福里边。

他们没有再说话,一直到茶楼上的歌声停止很久,才慢慢的从沙滩上站起来,向冷清的街道上走去。金千里送他的未婚妻到妇女会的大门口,大门已经虚掩起来,准备落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