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在桃花开放的时候,金千里果然回到前方了。他穿着漂亮的藏青西装,结一条红色花点的鲜艳领带,提一根闪闪发光的黑漆手杖,到妇女会去看他的未婚妻。一位女同志让他坐在会客室,跑到寝室去告诉张慧凤:“小张,恭喜恭喜,你的那一位在会客室等着你,快出去吧。”她随即又对大家说:“都去看看小张的那一位,像一个公子一样!”张慧凤红着脸跑到会客室,心跳得非常厉害。会客室外面围着一群活泼的女孩子,看得金千里不好意思;他本来早就准备好要同他的未婚妻见面时亲热的握一握手,这时候却窘得只敢对她点一点头,也不由的脸红起来。张慧凤站在他的面前,想不起什么话说,把头一低,扭转身子,对门口的女同志骂道:“你们……真是!”那些女孩子们好像十分满足似的,一哄而散,带着快活的歌声和清脆的笑声向里院走了。

“你几时到的?”

“半个钟头以前。洗过脸我就跑来看你,还没有吃东西哩。”

“住在什么地方?”

“桃源别墅。这里谈话不方便,跟我一道去吧?”

“不,我现在正有工作,四点钟以后我去看你。”

金千里望一下手表,有点失望的望着她:“现在才两点二十分……不能够请假吗?”

“这一期壁报由我负责,今天下午一定得编好写好。”看见她的未婚夫勉强的微笑着不说话,张慧凤又说道:“你先回旅馆去,我赶快把壁报写好就去看你。”

“好的,我在旅馆里等着你。”金千里无可奈何的走出大门时又笑着说:“我有几句话将要告诉你,你听了后一定会高兴得从地上跳起来。”

三点五十分左右,张慧凤跑到桃源别墅去看金千里。这是一家最阔绰的大旅馆,屋里陈设着西式家具,茶房们都穿着白色围裙。张慧凤同金千里肩并肩的坐在一张沙发上,互相可以听见心头的跳动声音。张慧凤仍然不敢大胆的看她的未婚夫,低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头,声调极不自然的问:

“你说有句话要告诉我,什么话?”

“现在还不慌告诉你,等一会儿我就会告诉你。我相信你一定会同意。”

张慧凤向他的脸上瞟一眼:“我要你现在就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话?”

“这是一件能够增添咱们两人幸福的事情。我这次突然决定回前方,也就是为着这件事。你猜是什么事情?”

“我不猜,”张慧凤摇着头说,温柔的微微一笑。

“就是我常常在信上提出的那件事……”

“……”

“慧,你答应我,跟我到重庆结婚去……”

张慧凤低下头去,没有说话,脸皮像火烧一般的红了起来。

“你说,”金千里催促说:“你同意不同意?”

张慧凤依然低着头没有说话,不住的玩弄着自己的指头。

“张,你立刻答应我,再有一会儿不答应,我就要急疯了。”

张慧凤把嘴唇动了几动,但没有吐出来一个字,她为使自己镇静起见,拼命的咬着嘴唇,咬得嘴唇上显出来白色齿痕。

“重庆虽然在冬季有大雾,在雾季以后有轰炸,但重庆也有重庆的好处。”金千里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说:“在抗战期间不能不看一看战时首都。一直闷在这个小地方,对于你的前途很有妨碍。我们在重庆结婚之后,生活方面也不成问题。我希望你能跟着我多读点书,多呼吸一点文化空气,将来好一道工作,一道革命。”

“我在这里有工作,”张慧凤忽然抬起来眼睛说,“同志们一定不会让我到后方去。”

“你在此地固然有工作,但到重庆并不是不做工作。结婚后仍然可以工作,两件事情毫不冲突。”

“我觉得……”

“你觉得什么?”

“我觉得抗战期间谈不到结婚问题。”

“为什么?”

“一结婚,有了家,什么都完了。”

“你要晓得这是长期抗战,说不定还得三五年不会结束。《论持久战》那本书你看过没有?”

“再等三五年有什么妨碍?”

“那不是白白耽误青春?”

“上千万为国家流血打仗的士兵难道就没有青春?”

“我们……唉,张,你故意同我别扭着玩的是不是?”

“我晓得你见我时一定要提出来这个问题,所以我经过好多次仔细考虑,认为在现在结婚不是办法。”

“你是不是轻视我们的神圣爱情?”

“我并不轻视我们的爱情,不过革命比爱情更要神圣。”

“张,我真不该让你参加妇女会!我真不该让你离开我这么久!”

“什么?”张慧凤心中一动,随即笑着说:“啊,原来你并不希望我真正进步,不希望我成一个真的救亡女性?”

“你不要误解我,”金千里赶快掩饰说,“我是疑惑你现在对我变了心,不爱我了。说实话,你还是同从前一样的爱我么?”

“……”

“你说呀!你近来是不是有一个感情极好的新朋友?”

张慧凤看了她的未婚夫一眼,微笑着点了点头。

“是谁?我认识不认识?”

“你当然认识。我认识他还是因为你的介绍。”

“真的?请你告诉我他的名字!”

“我本打算同你见面后就谈一谈关于他的许多问题,但在几分钟前我忽然决定不谈他了。”

“你是不是打算同我解除婚约,同他结婚?”

“我还没想到同你解除婚约,不过事实上已经同他结婚了。”

“什么时候你同他发生了结婚关系?”金千里紧抓着张慧凤的两只胳膊问。

“不久以前,可是日子记不起来了。”张慧凤坦然的回答说,看着金千里的燃烧着妒火的眼睛,静静的一笑。

“你为什么不在信上告诉我?为什么欺骗着我?”

“这事情在信上怎么好谈?我没心欺骗你,但我应该有我自己的秘密。并且我打算见面后告诉你,好让你也吃一惊。”

“那么他到底是谁?”

“你不要问我,我已经决定不谈他了。”

“不,你非说出他的名字不可!假若你不说出来,我今天不让你走!”

“你想怎么?”

“我同你死在一起!”

“世界上还有许多工作需要我做,我不愿死。”

“那么你立刻告诉我他的名字!”

“现在告诉你有什么用?”

“哼,我要用枪打死他!谁要他把我的爱人夺走!我决不同他罢休。”

“我现在才晓得你的少爷脾气这么大!”张慧凤讽刺的笑了一下,又慢慢儿感慨的说:“他真是一个顶不幸的人!有许多进步的知识分子,尤其是像你这样的文化人,忽而拿他做装饰品,忽而又把他一脚踢开。他已经被自己的同志出卖过无数次,枪毙过无数次,虽然他活得更健壮,可是早已就遍体鳞伤了。”

“喝,你真同情他!”

“因为我太尊重他,太爱他了。”

“你说!”金千里从沙发上一跳而起,凶暴的逼视着他的未婚妻:“你告诉我他的名字!”

“啊,原来他的性子是这么坏!”张慧凤心里说,同时想到将来的婚后生活,心头上飘过了一片阴影。

“我可以把他的名字告诉你,”她望着他,说,“可是你得答应我几个条件。”

“好,你说吧。”

“请你还好好儿坐下,我怕看你的生气样子。”等金千里坐好以后,张慧凤接着说:“第一,取消你回重庆做救亡绅士的打算,跟我一道,切切实实的到战地工作。”

金千里沉吟片刻,无可奈何的问道:“第二个条件呢?”

“第二,不要急着结婚。”

“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等我们在一道工作一个时期之后结婚。随随便便的结婚可能有不好的结果,特别会整个埋葬了我的前途。”

“我又不是一个普通青年,你想我在战地会有什么适当的工作可做!到处有特务,到处被怀疑,不让我有一点呼吸自由,你叫我做什么工作?”

“你别急,听我说呀!”张慧凤放低声音说:“此地情形已经在转变,一天比一天坏。我已经决定不得已时到延安学习一个时候,然后到太行山打游击去。我爱你,我关心你的前途,所以才一封信一封信的催你回来,好同你商量商量。千里,我的第三个条件是要求你同我一道往北方去,你答应我么?”

“我在重庆也可以发挥力量,何必一定到北方去?”

“不,你得答应我!答应我!你不晓得几个月来我多么热切的梦想着北方!”

“好的,你的一切条件我全答应,那个人到底是谁?”

“你真答应了?”张慧凤情不自禁的抓起来金的双手,注视着金的眼睛,快活的叫道:“我真想不到你答应得这么爽快!我真要快活死了!”

“那么你快说那个人是谁吧,”金千里不耐烦的催促说。

“你放心,不要吃他的醋,他不但不破坏我们的爱情,反而使我们的爱情更加坚固。他要同我们一道,永远一道。而且什么时候你不再嫉妒他,疏远他,我什么时候就同你结婚。”

“妈的,好个三角恋!”金千里在肚里骂了一句,随即又急着问:“他的名字呢?”

“我现在暂且不说,等我临走时一定告诉你。你看,我们分别了这么久,一见面就吵架,弄得空气多么不愉快!来,我们谈一谈别的,谈一谈你的旅途情况。从重庆到此地,你一共走了几天?”

“慧凤,你真会气人,为什么不肯把他的名字立刻叫我知道呢?”

“你看,你又要把空气弄得不愉快了!千里,你看,虽然咱们订过婚,可是我对你并不太熟悉。我很想多知道一点你的私生活,好使我能够更进一步的了解你。我问你,重庆的物价很贵么!”

金千里虽然急于想知道情敌是谁,但恐怕真像张慧凤所说的会破坏愉快空气,就只好忍耐一下。看一看窗色,又看了看手表,他情绪郁闷的说:

“好吧,我亲自到前边叫饭,等会儿我们一面吃一面畅谈。”

在金千里出去叫饭当儿,张慧凤走到写字台边,在一张信纸上写了几句,压在一本书下。等金千里回来后,她就向他好奇而又关心的问东问西,显得非常的天真和温柔。金千里偶尔也向她打听妇女会及其他救亡团体的工作情形,但心中却老是压着一块石头,没一刻不猜想着张慧凤所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吃毕饭,张慧凤因为怕会里有事情要做,不管金千里如何挽留,坚决要走。金千里只好送她回去,心里越发增加了猜疑。他几次问她那人的名字,她总是笑而不答,或故意把话题向别处一转。直到在妇女会大门口分手时候,她才说:

“我把他的名字写在一张信纸上,压在那本《新哲学大纲》下边。他是你从前的好朋友,我希望你能像我一样的爱他,这样,我们以后就会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