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从此以后,他们通信的次数多了起来。但金千里每次以十二分渴望的心情写信要求会面,都被张慧凤拒绝了。

“我觉得,”她回信说,“如今我在上帝面前还有一点赎罪的机会,便是我始终保持着行为的纯洁。我愿意我们永远只有通信的关系,不要向不好的地方发展。我永远只把你当先生看待,请你也把我看成一个普通的学生好了。”

这情形继续了一个多月,直到初秋。金千里的忍性达到了最高点。有一天他给张慧凤写信说:如果不允许同她见面,他简直不疯狂也要害病,并且责备她为什么好几天没有一封信。张慧凤这几天正患感冒,躺在寝室里不能工作。接到这封信,她勉强从**走下来,锁好门,伏在桌上写回信:“我这几天太忙了,没有工夫给你写信,请原谅我。”她停一停,继续写道:“我不愿同你见面,是我对神的最后的一点忠实;请你不要再来信求我,增加我的难过。……”刚写到这里,警报响了。张慧凤忙把未完成的信藏进口袋,打开屋门,随着同学们跑下楼,躲进防空壕,一会儿,有九架飞机轰轰的飞来投弹,刹时间满城被火光和浓烟笼罩。敌机飞去后,张慧凤从防空壕里出来,觉得身体支持不住,扶着一位同学走回寝室,躺到**不由的呻吟起来。

休息了一会儿,张慧凤看了一下表,打开药包把白色的药面倒进嘴里。她正要用温开水冲下喉咙,听见楼下突然响起一片嘈杂声音,其中有个陌生的声音在报告城里被日机轰炸的情形,同时许多声音在询问着,补充着,惊骇的叹息着。听到说总司令部落了炸弹,死伤很重的时候,好像有人在她的头顶上猛力的打了一棍,她的四肢发冷了。她把药面从口中吐出,开水杯子扔在茶几上,慌忙的跑下楼,到药室里找了点纱布和药品,在纷乱中出了医院,向城里跑去。她的胸紧张的收缩着,喘息着。由于感冒发烧的原故,不断有黑点子从她的眼睛里迸出来,在面前飞旋着。到了总部门口,张慧凤告诉卫兵说要找金秘书,卫兵看看她,故意为难的问她找金秘书有什么事。

“我是来救护的。”张慧凤回答说:“听说你们这里落了炸弹,死伤很多。”

“好,请你等一等。”

两个卫兵没有把张慧凤带给传达,让她在门外尽等下去,因为他们的神经还没有从刚才的恐怖中恢复过来,根本没听懂张慧凤说些什么。她等候了十来分钟,秋风一吹,身上发起冷来。但是她不敢催促卫兵,也不肯走回医院,疲弱的靠在墙上,用手指捺着疼痛的鬓角。看见五六副担架抬着负伤者从院里飞快的走出来,张慧凤心里叫道:“他受伤了!”当担架从她的面前跑过时候,她努力用眼睛从受伤的人们中寻找金千里,但因为她的头脑晕眩,眼前一阵发黑,担架已经走远了。

“我是来救护的,”她又哽咽的向卫兵说:“我找金秘书。他……”她不能再说下去,打个冷噤。

卫兵漫然回答说:“受伤的全都抬往医院了。”

张慧凤听了卫兵的回答后,立刻向担架追去;但担架走得太快,始终把她撇得很远。她的脚步在青石街道上不稳的摇摆着,眼眶里充满着眼泪却哭不出来,喉咙里壅塞得几乎要透不出一口气来。她拼命的追着前边的担架队,一切思想全停止了,只有一个悲伤的声音在她的脑海中震响:“他……受伤了!”

担架抬进医院,放在草地上,立刻被一群护士、医生和医院中的工友们围绕起来。张慧凤没有敢走近去看一眼,她在大家不注意中跑回寝室,身子摇摆着倒到**。觉得眼睛很困倦,眉毛头和鬓角的骨缝中疼痛得非常难过。她摸一摸自己的手心和前额,知道自己像火炭一样的在发烧。但为着不肯影响那些正在抢救受伤者的医生和护士们的工作起见,她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连痛苦的呻吟也竭力遏止了。她自己勉强倒了一杯开水喝下去,然后悄悄的哼一声,闭上眼睛喃喃的祈祷起来。

“慈悲的天父上帝!我们是有罪的小孩子,是迷途的羔羊。求主赦免我们,使我们脱离灾难,使他脱离危险,脱离痛苦。主啊,他虽然不知道信赖你,不知道你是父,你是牧人,但他的心地是光明的,他所想的,所做的,都合乎你的旨意。我知道他曾经为千万同胞的幸福工作,他想使人间变成天堂,想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主啊,我崇拜他,‘我连给他系鞋带也不配’。恳求你的慈悲赦免他的罪,如同赦免一切人的罪。恳求你减少他的痛苦,不要过甚的惩罚他,使他早早的痊愈起来。主啊,他是可怜的,远离家乡,大病后身体还没有复原……”

一开始祈祷,她的声音就忍不住打颤,到这里简直哽咽得不能继续了。她没有说声“阿门”,睁开眼来,静静的哭泣着。眼泪一滴一滴的从长的睫毛下流出来,打湿了她的枕头。

半点钟以后,她的心情平静下来,昏昏迷迷的人了睡乡。等她再睁开眼睛时,房间已经点上灯,她看见院长同两位同学(护士)面带忧愁的站立在她的床前。院长一言不发的检查了她的体温,开了药方,像一位慈爱的母亲似的将她身上的被子盖好,然后关心的嘱咐说:“你要小心点,不要走出屋子,吃下药以后得出一出汗。”于是院长倒了杯开水亲自照顾张慧凤喝下去,并吩咐护士们关好百叶窗。

“我想你是刚才在院里受了风,”院长又忧虑的低声说,“我曾经告诉你说过不要常到院里去。警报解除后你在院里散步了?”

张慧凤不敢泄露出自己的秘密,她微微的摇摇头,眼圈红了起来。院长坐在她的床沿上,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说:

“你不要害怕,出过汗以后热度就会减退了!要常常祷告,上帝会保佑你的,他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一阵黄昏的秋风吹打在百叶窗上,从病房传来了隐约的呻吟声。张慧凤用了很大的力气叫出“院长”两个字,以下的话全化成烫热的眼泪,一部分顺眼角流出,一部分吞进肚子里,于是她忍不住抽咽起来。

“不要哭,”院长解劝说,“你想说什么?”

张慧凤没有回答,继续哭泣着。等一等,院长又说:

“有什么话请你告诉我,我是最疼爱你的。”

“我,我心里很难过,”她终于哽咽着说,“我没有什么话说……”

“不要想家,”院长说,“多多的祷告上帝。”

张慧凤吃过药,出过汗,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觉,又做了一个恶梦。她梦见刚刚轰炸后,她在城里一个空场上碰见金千里。他受伤很重,躺在地上呻吟。她正用纱布给他包扎伤口的时候,院长怒冲冲的走来了。院长责备她,她同院长争辩。院长扬起手杖打她,她从地上跳起来,跑过了许多房屋,跳过城墙、壕沟和田野……她一边跑,一边挂念着金千里,于是她哭了。她哭得很痛,被自己的哭声惊醒了。静静的想了一会儿,她揩干眼泪安慰自己说:

“这是一个梦;梦是靠不住的。不过……唉!”

她把靠床的窗子打开,让黎明前的新鲜空气流进来。在夜间她就退了热,现在感到脑筋很清爽,只是心里还存在着残余的辛酸滋味。她从窗口向深邃的蓝天望去,发现了一颗孤星闪烁着幽幽的白光。她凝神的望着它,不肯让它在渐渐浓起来的曙色中消失。一种极其缥缈的、崇高的,对于宇宙的神秘以及造物者的赞叹崇拜的宗教情绪,把她的整个灵魂净化,使她的心田像无风的秋水一样平静而清澈。直到那颗星落去以后,她才把眼光缓慢的移回来向卧室里看了一圈。各种家具在青色的曙光中逐渐的分明起来,墙壁上挂的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受难像也呈现出朦胧轮廓。她在圣像上注视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金千里,想起来夜间的恶梦和昨天的种种经过,心绪重新又痛苦和烦乱起来。“主啊!”她心里叫道,“他到底怎样了?”她渴望着上帝会对她有什么启示,希望有圣灵或天使向她显现。但是她一会儿把眼光移向黎明的天空,一会儿又移回到曙色朦胧的天花板上,却始终没有一只白鸽从天上飞来,也没有生着白翅膀的天使在房里出现。她觉得应该跪在地上虔诚的做一次祈祷,于是就挣扎着坐起来,披好衣服……

就在这当儿,门毫无声响的推开一半,一个穿白衣服的少女的影子走了进来。张慧凤看出来她是李莲,让她在自己的床边坐下。夜里逢到李莲在病房值班,她曾经跑到宿舍楼上来看她的朋友两次,现在是第三次了。当她问过了张慧凤出汗后的病状以后,就快活的伏在张的耳朵上小声说:

“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六位受伤的人里边没有他。人们说轰炸后还看见他在总部的院里站着。”

虽然全医院中只有李莲一个人是她的最亲近的同情者和可谈这样事情的知己朋友,虽然她同他的来往信件全是由李莲的家庭转送,虽然她听了李莲的消息非常高兴,但张慧凤仍不免脸孔一红,装成生气的样子翻李莲一眼,冷冷的小声说:

“走开吧,我不晓得你说的是谁!”

“他,他,他就是他!”李莲把嘴撇一撇,悄悄的笑了起来。

“他受伤不受伤与我有什么关系?奇怪!”

“哼,别对我不坦白!夜里我听见你在梦中替他祷告,还说‘没有关系’!”

“瞎扯!”张慧凤在李莲的腿上拧了一把,脸孔一直红到头发根。

两天后,张慧凤从寝室走出来,病人们又看见她那温柔的笑容了。不过,倘若有人仔细一看,便可以在她的眉目之间发现一种深藏心底的忧郁心情。这忧郁直到她在早饭后接到了金千里的信,才顿然消散得无影无踪。信写得非常短,说他的胳膊上被炸弹的碎片擦破了一点微皮,所以两天来不能够给她写信,信末尾催促她回答他上次来信中提出的恳求。“哪怕是一分钟的会见,”他写道,“对我已经是不能比拟的安慰了。”送信人(李莲家中的佣人)没有即刻走,等候着她的回信。张慧凤心里矛盾得很厉害,请求李莲给她打定主意。她们悄声的商量一下,张慧凤心口跳着,脸皮红红的走回寝室。李莲兴奋的跳到大门口,带着急促的喘息小声的告诉佣人说:

“你回去吧,请金先生两点钟到家里等候。”

两点零五分,张慧凤带着药品和纱布跑到李宅。他们见面后非常拘束,特别是张慧凤脸红得像酒醉似的,低着头不敢看他,好像有几百根猪鬃或麦芒之类在背上刺着一样。李莲的母亲在旁边同她说了许多话,她全没听清楚,简直不知道怎样回答。最后她站起来向金千里看一眼,努力装作镇静的低声说:

“我特意来替你换药的,请让我看看伤口。”

金千里站起来把胳膊伸给她,喃喃的问:“你知道我们总部被炸吗?”

“听说了。”她说,“你们有几位受伤的都抬在医院里。”

她迅速的解开纱布,将伤口洗了洗,敷上药,用新的纱布包扎起来。

“请你以后天天来此地换药。”她说,没有敢抬起头来。

洗过手以后,张慧凤把药品和纱布交给李莲的母亲,脸红红的说:

“请伯母替我放个干净地方,我明天再来看你老。”

以后他们天天见面,态度慢慢的自然起来。但是除掉十分必要的关于战争或书上的问题以外,她很少谈起来别的闲话。如果没有第三者在场,她的话说得更少。

等金千里的伤口痊愈以后,她又拒绝同他会面了。金千里感到非常痛苦,天天写信恳求她,每封信都充满着热情和烦恼。但张慧凤不但不允许同他见面,简直连回信也稀少起来,而且从不肯在字句里露出来一点热情。幸而金千里同李莲的母亲已经很熟,他托她想办法。她把李莲叫回来问明白张慧凤的心思以后,就非常同意的点头笑了起来。第二天金千里跑来看她,她说道:“金先生,张慧凤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她还带有旧思想。请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有意同她订婚呀?”金千里的回答和他的热诚的态度使老太太完全满意,当天下午她就把这好消息告诉了张慧凤和她的女儿,并且主张由张慧凤同金千里当面谈谈。

“就是明天吧,”她说:“明天下午四点钟,我请你们在我的家里吃饭。”

事情顺利的发展下去,张慧凤同金千里之间的精神藩篱渐渐打开了。他需要她,她也需要他,如果有一天不见面,他们同样的都感到无限的空虚和苦恼。但俗话说“好事多磨”,他们的恋爱关系不久就被医院当局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