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下乡宣传

“乌鸦叫了,”黄梅一面揉着眼睛,一面在心中对自己说,“再叫三声就起来。”

乌鸦又叫了三声,叫声开始稠密,黄梅已经从**坐起来了。她迅速地穿好衣服,跳下床,把被子胡乱地收拾一下,拿着自己的洗脸盆和毛巾,不声不响地往厨房走去。厨房中还不很亮,刚刚有大师傅起来点火,站在灶前不住地打着哈欠,揉弄着干涩的眼皮。一看见黄梅走进厨房,大师傅不高兴地向她看了看,喃喃地说道:“洗脸等一等,还没有温水。”黄梅说她要用冷水洗脸,大师傅又奇怪地看她一眼,就任她自己去水缸边摸索舀水。

黄梅还没有来得及买牙刷牙膏,用湿毛巾缠在指头上刷了刷牙,然后潦潦草草地洗起脸来。洗过脸又走回寝室,用木梳随便把头发一拢,赶忙从林梦云的桌子下取出来一本谈抗战问题的小册子。在稀薄的曙光中,她看见林梦云睡得十分香甜,丰满的脸孔斜枕在带花的西湖毛巾上,从鲜红的嘴角流出来一丝口水和一丝笑意。黄梅在这副可爱的脸孔上看了又看,然后才走到门口去倚着门框,贪婪地读起书来。书读了十几页,才听见起床铃声。

林梦云穿上衣服,发现黄梅在门口立着看书,惊奇地向她说道:

“喂,你起得真早!”

“我也是刚刚起来的。”黄梅立刻合住书本,说,“在乡下住惯了,一听见乌鸦叫就想起来。”

“你在读什么书?是一本小说吧?”

黄梅摇摇头:“我从你桌子下边取的一本理论书。”

“你不爱看小说?”

“我什么都爱看,不过我对于理论书特别爱好。”

“啊,你同我不一样,我也是什么都看,不过对于文艺书特别爱好。”

“我没有文艺天才,性情和文艺不近。”黄梅又加上一句,“从前在学校中有一位国文教员就这样说我。”

“那你同罗兰完全两样!”小林说道,“她看见理论书就头疼,只爱读诗跟小说,在学校中都说她的文艺天才很高。”

她们相互间都感到十分亲切,就在这简短的谈话中也是充满着温暖的友情,并且更增加相互了解。林梦云把温水端进寝室来洗脸的时候,黄梅一直注意着她的一切细小动作。在黄梅看来,没有再比小林的一双手腕更令人羡慕了——那是双嫩白的、丰满的、有福人的手腕啊。

林梦云对于洗脸、刷牙和梳头,样样都做得仔仔细细,然而也并不为这些事情花费过多时间,不像一般爱修饰打扮的姑娘一样。洗过脸以后,她告诉黄梅今天是星期日,全体同学要分组下乡宣传,如果黄梅愿意参加,最好能跟她同在一组。被小林的友情所感动,黄梅一肚子说不出的感激和高兴,走到小林面前连声说道:

“可以的,可以的。咱们最好在一组……”

但早饭后分组时候,她们两个并没有被分在一组。黄梅和林梦云都感到十分怅惘。黄梅参加的一组由罗明领导,担任家庭访问和一般的口头宣传。小林参加的一组由张克非领导,担任歌咏和化装宣传。张茵和另外几个男同学结成一个小组,由一位叫做杨琦的教员率领,专管用石灰水在墙壁上写标语和画漫画,因为杨琦自己就是一个优秀的青年画家。正要出发的当儿,罗兰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脸颊通红,比鲜花还要鲜艳。她焦急地轻皱眉头,带着恳求的调子向她的哥哥问道:“我参加哪一组?我参加哪一组?”张克非和罗明两组中的同志们都争抢着向她呼唤,只有杨琦的一组没有招呼,因为他们的工作不需要人多。那两组的同志们热烈欢迎她也不是相信她的工作能力强,而是因为大家都爱她的年纪最小,聪明,美丽,性格上又富于诗意。

“小罗,来,来参加我们这一组!”一边的同志们向她乱喊着。

“别参加他们,来参加我们这一组!”另一边的也在乱喊着。

“参加我们!”

“参加我们!”

“我们这边有林梦云!”

“我们这边……”

罗兰在大家的叫喊声和笑声中弄得很狼狈,生气地回答说:“讨厌,我谁的组都不参加了!”但是她终究跑进罗明的一组,拉住黄梅,在同志们的大笑声中将脸孔藏在黄梅的肩上。

“真是,”她小声说,“都爱同我开玩笑!”

那些男同学们看见罗兰的窘急样子,又一次快活地大笑起来。

春天的原野像锦绣一样,阳光在绿野上跳**,青年们的歌声在碧空中飘扬。

“多么好啊!”罗兰偷偷地告诉黄梅说,“我觉得……我简直要快活死了!”

一向闷在城市中的罗兰,一走出郊外就变得格外活泼。她时而从路旁摘下来一朵野花或一片树叶,时而从田里拔出来一株豆秧或一颗麦苗,时而又把采来的花呀叶呀都抛进路旁的春溪里边,停立在绿草如茵的溪水边看着那些被她所遗弃的花儿叶儿向远处漂流。偶尔有一阵归雁啼叫着掠过青天,不住地变换队形,缓缓地向北飞去,也会引得她停下脚步,目送着成行的点点雁影消失在灰绿色的小山背后。她对于乡间的一切事物都不了解,甚至连名字也不晓得,不断地问问这,问问那,说些令人发笑的幼稚话。乡村的一切在她看来都新鲜可爱,充满生趣,发人诗思;纵然是一段竹篱,两间茅舍,几声牛羊的叫声或鸡鸣犬吠,都会使她无端感动,引起来一阵缥缈的幻想。每经过一个荒村野店,傍着山坡,临着溪水,竹木苍翠,鸟声谐和,她便留恋着不肯舍去。倘若茅店后有一两株正开的粉红杏花,店前挂着一条很旧的青布酒帘,沿着溪水边有一行杨柳,嫩绿的枝条迎风摇曳,此外再有孩子们在村边放风筝,在水牛背上唱山歌或吹柳皮哨,那么,她一定会想起来许多古人诗句,而同时就把她自己幻想成一个天才而薄命的诗人或才女。

不管是男同学或女同学,都忍不住偷偷地欣赏罗兰,好像没有她这锦绣的原野会顿然减色。罗兰也觉察出同学们都偷偷望她,总是不好意思地躲避着别人目光。但一切都不能压下去她的快活,她依然时常发笑,说一些傻得可爱的聪明话。人们平日很少看见她像昨天和今天这样的欢乐活泼。往日,她的眼睛里仿佛含着淡淡的忧愁,今天却焕发着热情的光彩,纵然在生气时也掩不住隐约的微笑。男同学们因为罗兰平素动不动就要生气,不敢同她随便开玩笑,便怂恿女同学们拿野花向她投掷。有时罗兰把投来的花儿反掷回去,误投到男同学身上,惹得大家对着她拍手大笑。在这时候,罗兰满脸通红,半笑半恼地骂声“讨厌”,逃离队伍,一直等到大家不再笑时,她才又喘吁吁地追赶上来。

罗明看见妹妹比往日活泼得多,满心高兴地说道:“瞧,我们的罗兰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

“我吗?”罗兰望着哥哥一笑,皱着眉头说:“我对于家庭,对于城市,讨厌极了!像笼子一样,那么一个狭小的天地……”罗兰忽然把话停住,若有所思地静默片刻,用咒诅的语调又说:“二哥,我不仅讨厌家庭,讨厌城市,我尤其是讨厌生活,讨厌为生活而勾心斗角的人们!”

“讨厌并不是办法,”罗明说,“我们能够改造人类的生活才好。”

“又是你那一套枯燥无味的大道理,谁不晓得!”罗兰表示不满地说,“你那一套革命理论我并不是不懂得,可是我……”

她不晓得怎么说才好,罗明替她说:

“你的理智是坚强的,可是感情是脆弱的。”

“也许是这样吧,不过也不完全对。”

“你懂得的事情还太少,受的磨练也太少,慢慢地就会改变的。”

罗兰觉得哥哥的话不很合乎她自己心意,便转过脸去同黄梅说起话来。

“黄梅,你是喜欢住乡下呢还是喜欢住城市?”

“我不知道。”黄梅回答说。

“你怎么不知道?”罗兰感到一点诧异,“乡下特别好,你不爱乡下吗?”

“都差不多,不过乡下人老实一点。”

“我说的不光指人。”罗兰解释说,“乡下风景好,空气好,住在乡下就像是住在山水画里一样。”

“有钱人住在什么地方都好,”黄梅笑着说,“没钱人住在什么地方都不好。”

“你这个人真是太现实了!”

罗兰不满意黄梅的回答,谈话便停顿了。她觉得黄梅虽好,毕竟是贫苦出身的乡下孩子,头脑太现实,而且是单纯的,她所感触的在黄梅几乎是全不了解。她一边采集着各种颜色的鲜艳野花,准备送人,但又不知道送给谁个。虽然许多天来她心中秘密地爱着杨琦,但杨琦却一点也不知道。“这世界上永远也不会有一个人真正了解我,”她心里叹息着,“永远也没有人配接受我的鲜花!”想到这里,她忽然感到生命很空虚,把手中的鲜花一朵一朵地抛在路旁。

从表面看来,乡村和往年一样安静,像一个沉沉不醒的贪眠老人。炮声还遥远得不能听见,宣传队已经开始向贪眠的老人呼唤了。

乡下人爱太阳也爱空旷的青天和原野,在白天很少把自己闷在低矮的茅屋里边。女人们多半在门外的太阳下做着针线,或坐在池塘边洗濯衣裳。男人们有的犁着水田,有的锄着晚麦。一些不能做活的和无事可做的老年人,穿着补丁重叠的破棉袄,靠在向阳的墙根下抽着烟管,不住地喀喀咳嗽,痰和唾沫珠挂在花白胡须上。他们有的人很少说话,仿佛在闭着眼睛假寐,停会儿“吧哒”一声抽一口将要熄灭的旱烟管;有的人在逗着小孙子玩耍,张开牙齿脱落不全的嘴巴嘻笑着;有的人在谈着闲话,关于年景丰歉,村中掌故,镇上名人轶事,或一些值得怀念的凋零故旧,一些附近红白喜丧的琐碎新闻。狗和猫亲热地偎依在主人脚前,或在地上曲着身子,或拖长身子,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一到目的地,宣传队各组就分头工作。当罗明带领着他的一组同志走进一个村子时,几只狗从地上跳了起来,向他们扑上扑下地狂吠乱咬。村人们带着惶惑的神情向他们打着招呼,赶开狗群,聚拢在他们周围。有些老婆子疑惑他们是“放脚队”,赶快将跟在身边的小姑娘藏到背后;有些人疑惑他们是来收什么款子的,呼吸就立刻急促起来。起初只有一些时常进城的年轻人看出来他们是来宣传打鬼子的,向他们露出来诚恳笑脸,让他们吸烟喝茶。

宣传队讲说着打仗的事情和鬼子的残暴行为,人们都把眉头皱了起来,有些人还不自觉地频频点着脑袋。当同志们把几幅以鬼子**惨杀为题材的宣传画在墙上挂起来时,人群中立刻发生了小小波动,从女人们和孩子们的牙缝中迸出来忍耐不住的低声呼唤和惊叹。但大部分的老年人却表现得十分漠然。他们经历过的战争实在太多了,每次打仗,不管是谁胜谁败,在他们看来全都一样:尽管打仗的主事人换来换去,百姓永远还是百姓;百姓受苦遭殃,全没人问。有的老年人对这群男女混杂的青年人看不顺眼,用眼色阻止姑娘媳妇们同他们接近,却分明无效。当同志们讲解着老百姓要帮助政府抗战的道理时,老年人因为对政府不相信,就拉长脸孔,把花白的脑袋轻轻摇着;有的人还互相暗递眼色。然而他们的阻挠是没有力量的,罗明面前的群众愈来愈多,一层一层地围绕着他,倾听着他的演讲。

罗明演讲过后,这一组的同志们就分散开,各人去寻找自己的谈话对象。黄梅和罗兰走去和几个女人谈话。正谈话间罗兰忽然看见杨琦同张茵在一座土地庙墙上写标语,便撇下黄梅,偷偷地跑到杨琦和张茵那边。黄梅单独工作着;她所知道的虽然不多,但她对工作很感兴趣,决心把谈话继续下去。

“老百姓为啥要救国呢?”她说道,“这就是说,国家是咱们老百姓的,咱们老百姓从今后要当家理业。从前人家把咱们老百姓看成奴才,这不让咱们问,那不让咱们管,只有出力出钱有咱们的份儿,国家大事自来是无权过问。你们想,咱们老百姓几千年来过着牛马生活,奴才生活,自己不去管谁做主子,不去问国家存亡,不是怪可怜,怪愚蠢吗?”

听她说话的几个女人,都把头轻轻点着。一个怀里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听见孩子哭了一声,赶紧把**穗子往孩子的嘴里塞,轻拍着孩子屁股。

“咱们女人也是过着奴才的生活,”黄梅又说道,“从前的女人们不是对男人自称‘奴家’吗?女人们不管丈夫好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知服从,挨打挨骂是常事,连自己的身子都不能做主。可是一代代做奴才,吃亏的是谁?还不是咱们女人吗?”

“对啦!对啦!”有一个女人眼睛闪着泪光说,“俺家的‘外头人’从没把俺当个人看待,嫁他七年没得过他一口好气,动不动就是三拳两脚。俺已经给他生过三个男孩子,不是没有功劳的人!”

“女人就不算人,”另一个女人接着说,“女人就是男人的奴隶!”

黄梅说:“可是老百姓过的生活也是一样的。不管阿狗阿猫来做主子,老百姓都要做奴才,不是太蠢吗?要想女人们不给男人们做奴才,就得先让老百姓也不给阿狗阿猫做奴才……”

黄梅的话刚说一半,村边的打谷场上响起来一片锣声,人们的视线都立刻向那个方向转去。最先是小孩子们欢呼着向敲锣的地方跑,随后男人们、女人们、罗明们,连那些最漠然的老人们,都纷纷走去。刚才相当热闹的茅屋前边,如今只剩下黄梅和几个受了感动的女人。黄梅从草墩子上站起来,正准备要走的时候,一个女人拉住了她的衣角,用亲热的口气要求说:

“坐下来,说完了再去!”

黄梅被女人们留住又坐了片刻,把她的谈话草草结束,同女人们一起往打谷场跑去。

等黄梅跑到打谷场上的时候,有几个老婆子正噙着眼泪从人堆中挤了出来。群众开始在浮动着。有些年轻的男人脸色发青,腮巴上的肌肉**得非常厉害。从群众围绕着的场子中间传出来打人的鞭子声,和一个女孩子在低声抽泣。鞭子响一下,挨打的女孩子就跟着有一声压抑不住的痛楚呼叫。

“是怎么一回事呀?”黄梅暗暗地在心中问,不由得心跳得很凶,“唉,又闹什么乱子了!”

她没有立刻挤进群众里边去,想找一个同学或先生问个究竟。但大家没有人理会她,她不敢说话,情绪紧张地在罗兰的身旁坐下。她看见罗兰十分激动,脸颊上奔流着两行热泪。当她正要向罗兰询问是怎么一回事儿时,忽然群众间有人从地上跳起来,举起拳头大声喊叫:

“放下你的鞭子!放下你的鞭子!……”

群众越发激动起来,立刻有许多声音响应着大声吼叫:

“不准打!不准打!把鞭子夺过来!”

“她没有一点错处!”

“把老家伙的鞭子夺下来!”

“老家伙,放下你的鞭子!”

“……”

黄梅在驻马店读初中的时候就有个爱打抱不平的脾气,此时她直觉地判断出那卖唱的小姑娘是那个用鞭子打她的老头买来的,不禁对老头大声叫喊:“不许你虐待小姑娘!不许再动手!看我把你的鞭撅断!”她突然一跃而起,要向老头奔去,却被罗兰将她的衣襟拉了一下。她不敢过于鲁莽,愤愤不平地重新坐下。随即看见前边有一位吼叫着的青年农夫,像传说中的英雄似的,用两手劈开众人,跳进了场子中心。黄梅从人缝中看见一位鬓发斑白的老头子被这位英雄一推,踉跄着倒下地去,一支鞭子被高高地抛到空中又落了下来。老头子在地上不住呻吟,听受那个青年农夫的威吓和斥骂。挨打的女孩子立在一边悲哀地替老头求情。

“刚才听见她在卖唱,”黄梅想,“为什么挨打呢?”

那个打抱不平的青年农夫两手卡腰,粗声粗气地向卖唱的姑娘问道:

“这老家伙是你的什么人?”

“他是我的爷爷呐,”卖唱的姑娘擦着脸上泪痕,哽咽着回答说,“现在一家人只剩下俺们爷儿两个了!”

黄梅怔了一下,觉得这女孩子的声音仿佛耳熟。走近去再仔细一看,那副饱含着眼泪的眼睛和被乡野的风丝吹得鲜红的、带着两个酒窝的脸孔,立刻就被她认识出来。同时那个可怜的白胡子老头,那个打鼓的伙计和那个农民打扮的愤怒青年,都被她识破了。“真是啊!真是啊!”她不觉喃喃地叫了出来,眼睛里迸出来兴奋的热泪。

张克非靠近她的耳边问道:“你看,效果不是很好吗?”

“我说,我说,”她哽咽地低声回答,“真是一个崭新的时代!……”

卖唱的人们走了。各组的同志们集合一起,跟在卖唱的人们的后边走了。

村中的老头子们仍留在打谷场上,被感动了的心像铅块一样沉重。年轻人和孩子们都带着依恋的心情把宣传队送出村子,立在村子边拿眼睛继续送行,一直到宣传队被公路旁的一行柳树遮没。群众又怅然伫立好久,忽然一齐把耳朵侧起来,静听那从柳树梢头传来的悲伤的歌声: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

大豆高粱……

一个衰老的老太婆,手里拿着两个用红薯面蒸的窝窝头,从茅舍中蹒跚地走了出来。她不住地喘着气,昏花的眼睛里淌着永远也不会淌完的眼泪,一看见打谷场上只剩下几个沉默的老年人,便诧异地颤声问道:

“啊,都走了?已经走远了?”她摇着头,用袖头拭了拭眼泪。“可怜的人,我给他们取个窝窝头来,他们可走远了!”

“哼,他们会要你的窝窝头!”一个老头子用讽刺的口气说。

“不要?为啥不要我的窝窝头?这窝窝头可不是很好吗?”

“当然不会要你的窝窝头。”老头子阴沉着脸子说,“你以为那爷孙俩真个是从关外逃难来的?哼,人家是洋学生,是来演戏宣传呐。”

“我不信!我不信!我活了七十多岁,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戏,从没见过唱戏不在庙门前,不在台子上!”

老婆子颤巍巍地赶到村子尽头,倚着一株小树,张着缺牙的嘴巴,向那些学生们走去的方向凝望。

“唉,怎么看不见呢?”她心中叹息说,“怎么看不见一点影子呀!”

停一停,她忽然现出来十分高兴的样子,又自言自语地说道:

“啊,我听见了……他们在唱哩!”

黄昏时候,宣传队各组又集合一起,在城外的草地上开过检讨会,唱着歌走回学校。林梦云打开寝室门不由得愣了一下,但随即恍然大悟,回头来向黄梅快活地叫着:

“小罗搬来了!小罗搬来了!”

三个女孩子笑做一团,跳进寝室。小林又一面观赏着罗兰的桌子和床铺,一面责备她:

“你这个鬼丫头,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一个字儿呀?”

“我昨天晚上特意来告诉你们……”

“你瞎扯,”黄梅抢着说,“我就没有听见你说你今天搬来!”

“可是,可是,我不是告你们说我有一个重要消息,你们今天就会知道么?”

“你真会捉弄人!”林梦云搂抱着罗兰的脖颈说,“昨天晚上你就该讲明白,却偏偏提个头儿又不说下去,叫俺们一直闷在鼓里。我问你,你是不是从《红楼梦》上学来的这个乖?”

“讨厌!”罗兰红着脸打小林一拳,“这跟《红楼梦》有什么关系?”

“那当然!你昨天晚上故意来一个‘且听下回分解’,不是从《红楼梦》或别的小说上学来的是什么?你喜欢读《红楼梦》嘛!”

“我自来没有看过《红楼梦》,你别诬赖我!”

“好啊,好啊,你没有看过!”小林忽然放低声音,看着罗兰的眼睛问道,“小罗,你告诉我说:是谁看到林黛玉葬花那一段在书上批了许多字,后来又用墨抹了去?是谁看到林黛玉死的那一段偷偷地哭了起来,心里边难过了几天?是谁……”

“是你!是你!都是你……你再说我拧掉你的鼻子!”

罗兰虽然是个十七岁的少女,但不同于一般读高中的女学生。她是出身于封建地主家庭的所谓大家闺秀,又受了她的一位在本县既有进步思想也有“才女”之称的表姐吴寄萍的影响,读的课外闲书较多,连当时少女不许接触的《红楼梦》和《西厢记》也都读过;虽然不能完全读懂,却能领会其中的一部分妙处。只是在中国内地的环境中,像她这样的大家闺秀,读了《红楼梦》和《西厢记》之类的古典文学名著,决不肯公开说出,也不肯公开承认。被林梦云说破之后,罗兰一时很窘,脸红得差不多要浸出血来,赶快用拳头在林梦云的脊背上乱打一阵。小林格格地笑着,拖着罗兰的胳膊不放,却向站在一边的黄梅恳求着说:

“黄梅,你看小罗欺负我,欺负我……”

等罗兰放手以后,林梦云微微地喘着气向她说:

“你没有回来,谁替你布置得这么周到?”

“我叫老妈子同春喜替我布置的,”罗兰说,“特别要她们趁咱们不在学校时候布置妥当,好让你们突然一高兴。”

“你父亲不是不肯让你搬来吗?”

“昨天吃晚饭的时候我同他争执了几句,他看我气哭了,才答应我搬到学校来。”罗兰含着眼泪笑一下,添上一句,“我父亲什么都不怕,就是怕我哭。”

“你常常同他生气吗?”黄梅问道。

“从前没有,只这半年来不时地发生冲突。可是每次冲突都是我得了胜利,事后我又后悔不该惹他生气,心里常常要难过很久。”

“你一来,这屋子马上就变了样儿。”小林称赞着罗兰的桌子和床铺说,“你的什么东西都是漂亮的!”

“瞎说!你以后别专门拿我取笑!”

“谁拿你取笑来,我们请黄同志说句公道话,看到底谁的漂亮。”

“你们的床铺都漂亮,”黄梅笑着说,“只有我的不漂亮,土里土气的。”

“哪里!”小林叫道,“我就爱你的被子:朴素大方,带着农村风味。”

罗兰跟着说:“我也爱农村风味。我一到乡下就觉得是到一个神仙世界!”

黄梅说:“什么农村风味,不过是一则我阔不起来,二则我的性子就是一个马虎天尊罢了。从前我在学校时候总是把别人的枕头拿过来自己枕;等人家要走时我就枕小包袱,有时半夜里包袱滚到地下,我就顺手摸几本书来枕。你们看我现在有了一对新枕头,这完全是我住在乡下无聊,耐着心做的,在我已经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三个女孩子只顾唧唧咕咕地说着笑着,吃饭的铃声响了。小林把眉头一皱,说道:

“糟糕!我们回来只顾说话,脸都没有洗,手也没有洗,可已经吃饭了。”

小林说着就预备跑出去吃饭,罗兰拉住她说:

“别急,今天晚上我做东道,请你们吃馆子去。”

“真的吗?”小林高兴地望着罗兰问,两个酒窝深深地陷了下去。

“当然真的,学校里的饭有什么好吃的?”

“好,好,让我去打盆水来我们大家都洗,洗过脸我们就上街去。”

林梦云咬一下嘴唇,拿起脸盆快活地跑出寝室,一边跑一边小声唱着。

当三个女孩子手拉手往街上走去的时候,黄梅向罗兰问道:

“今天在乡下,你也不知道是演戏宣传的?”

罗兰说:“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个戏在开封我就看过,在咱们这小县城里演过两次,在近郊的农村里演过一次,今天是在本县演第四次了。”

“啊,我以为你也当成真事了呢!”

“你怎么想着我当成真事了呢?”

“既然你知道是同志们演戏宣传,为什么你眼泪巴巴的?”

罗兰淡然一笑说:“我当时很感动嘛。难道你不感动?”

“我起小就风里来,雨里去,经过的艰难困苦多啦,从死里逃出一条命,所以到现在很少流泪。我妈常说我生就的硬性子,不像个女孩子。可是我不是没有感情的人,常喜欢打抱不平!”

林梦云插言说:“小黄,你不晓得,小罗的感情非常丰富,她平时听到动人的故事会掉眼泪,去慰问伤兵时会掉眼泪,听动人的新闻会掉眼泪,看小说会掉眼泪,独个儿想心事也会掉眼泪。她呀,不怪乎有人说她将来会是一个多情善感的女诗人。”

罗兰在小林的背上捶了一拳,说道:“你再说我撕你的嘴!”

林梦云逃开了,从街边的阴影中传过来一阵悦耳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