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清明节的一天

罗兰从幻想中醒来以后,恐怕黄梅们突然走回,赶忙把制服脱下,放在床头。重新穿上花旗袍,又对镜子看了一看,觉得旗袍也有旗袍的可爱之处,它会使一个发育健康且身材苗条的少女格外表现出线条的谐和与妩媚。过了三天,她才正式把制服穿上,跟黄梅和小林一道从学校走到街上。在这三天之内,她曾经好几次把新制服穿上又脱下,起初只在屋里穿一穿,继而敢走到院里,再后来敢走往教务处和运动场去。见大家都并不特别地表示诧异,她也就一厘一厘地习惯起来。

清明节这一天,天气特别明媚,真个是万里无云,一片蓝天如海。吴寄萍的请吃饭订在正午,因为她知道这一天讲习班下午没课,大家可以痛快地玩耍半天。一吃过早饭,罗兰就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巴不得立刻上完课,一步跳到她表姐那里。在课堂上她一直面对着黑板胡思乱想,想着表姐的过去和现在,表姐的小孩子,表姐的爱人胡天长,又想到她的表弟吴寄芸,以及她和表弟们的童年生活。好容易等到上完课,她赶忙又是找张克非和罗明,又是邀她的女朋友,只恐怕别人耽误了一刻工夫。后来当动身时候,她忽然感到遗憾地咬一下嘴唇,对小林说道:

“今天要是下一点濛濛雨才好呢。”

“我就讨厌下雨,”小林说,“一下雨就满地稀泥,别想穿一双干净鞋子。”

“可是清明节下一点小雨很有意思。”

“有什么意思?你不怕踩泥吗?”

“古诗上提到清明时节常常是下雨的,我说的是今天若能够多少下一阵雨,咱们走在雨地里才格外的富于诗意。要不,怎么会像是清明节呀?”

林梦云拉着罗兰的手安详地微笑着,不说话了。两个女孩子鬓发拂着鬓发,一边走一边唧唧咕咕地说话,亲昵得像绞在一起的双股麻糖一样。黄梅在背后忍不住哼了一声,大声对罗兰说道:

“前天才下过雨,田里水满满的,一点也不旱,你又想要雨了!”

“我只管下雨有趣味,”罗兰回头反驳说,“管他田里旱呀涝的?”

“旱啦不收成,涝啦也不收成,不收成吃什么?叫老百姓喝西北风过日子?”

罗兰说:“不是说‘春雨贵似油’,下得越多越好吗?”

“稻子不怕下,可是下得多了也会烂秧。还有下多了雨,桃子跟别的果木都要吃亏。还有,”黄梅嗝斗一声咽下去一口唾沫接着说,“今年打春早,气候暖,早麦都快扬花了;再下十天半月的连阴雨,别的不说,早麦就不能保险。”

“你别哄我,麦子哪可就快扬花了?”

“咱这儿旧历四月初就能吃新麦子,为什么不是快扬花了?”

“你才是顺嘴胡说哩,”罗兰更不相信地笑着说,“在省城上学的时候,我常到城外玩,像这样时候,麦子还不过膝盖儿高呢。”

“哼,亏你还是大别山脚下的人!真是城里姑娘,不知道咱这儿啥时候长啥庄稼!省城的郊区怎么能跟咱这儿比?一则那里靠着黄河边,气候冷;二则沙土地不长庄稼,咱这儿麦苗儿漫住老鸹时候,那里麦苗儿还盖着被子做梦呢!”

“你听听黄梅,”林梦云笑着插嘴说,“她对于乡下事情知道得多么清楚!俺家在乡下也有田地,一年半载,遇机会时,我也到乡下玩玩,可是我什么都不懂。有一次我把稻秧子当做韭菜,惹得佃户们都笑了起来。”

黄梅和罗兰听了她的话也都笑起来。笑过之后,罗兰对小林批评黄梅说:

“黄梅哪儿都好,就是一谈起话来都扯到实际问题上,是个现实主义者,缺少诗的趣味。”

“我才不爱那些空想出来的诗哩。”黄梅笑着说,向正从后面赶来的张茵挤着眼睛。

“别要抬杠了,”张茵向她们大家说,“吴寄萍快等得不耐烦了。”

四个女孩子走出大门不远,碰见小丫头春喜喘着气迎面跑来,两个脸蛋上热得鲜红。她特意来叫黄梅即刻到家里去,因为她的母亲从乡下来了。黄梅和罗兰听了都非常高兴。不过黄梅想了一想,恐怕见过母亲后再赶到吴寄萍那里时间来不及,便对春喜说道:

“你回去告我妈说,就说吴表姑叫我去吃饭,一吃毕饭我就回来了。”

“不行呀,她叫你立刻回去呢。”春喜拉住黄梅的袖管,又说:“黄大娘说近来乡下忙,在城里不敢耽搁,下午还要走哩。”

黄梅没有办法,只好决定先往罗兰家去瞧一瞧母亲。她对同伴们说道:

“我去见见我妈,马上就赶来,要不了半个钟头。”

“快点赶回来,”三个女孩子一齐说道,“越快越好!”

罗兰把春喜叫到跟前,对着她的耳朵咕唧几句,又抬起头来向黄梅说道:

“黄梅,见你母亲时就说我问候她,请她下午不要走,来咱们学校玩玩。”

黄梅答应一声,不知母亲有什么急事进城,心中七上八下的,厮跟着春喜跑了。

黄梅的母亲头上缠一块家机布老蓝首帕,身上穿一件毛蓝洋布的半旧布衫,宽松松的,在乡下人看来是所谓“半时半古”式样。她腿上穿一条宽大的八成新蓝白线棉布裤子,扎一条宽宽的黑腿带;脚上穿一双毛边厚底黑布鞋。虽然是乡下做活人,但因为她在靠铁路的城市住过,尤其是因为在一个教会女学校做过几年女仆,乡下的“村气”毕竟去了不少,不晓得的一定会说她是一位乡下地主家的老板娘。

她来到罗家以后,先往上房去问了老地主罗香斋的好,谈一阵家常闲话,又走到罗香斋的大媳妇屋子里。老妈子给她一根旱烟袋,她一面吸着烟,一面同罗兰的嫂子谈话。这位少奶奶,名字叫做李惠芳,曾在本县里读过初中,思想上半新半旧,过于对丈夫温柔服从,到现在结婚不过五年,已经在罗照手里成了一个可怜的牺牲者,亲戚邻居中没人不说她为人太好,背地里替她叹气。一连两夜,罗照都在本城几个赌博场和半掩门子那里鬼混,今天五更鼓里才醉醺醺地脚步踉跄地跑回家来。李惠芳不但不同她丈夫吵闹,反而温顺地替他脱去了鞋袜和衣服,照料他喝了两杯开水,伺候他在自己旁边舒舒服服地睡下。清早一起床,她就叫奶妈子把小孩子抱了出去,掩好房门,整一晌不让小孩子回到屋来,也不让猫进来,免得把她的丈夫惊醒。如今黄梅的母亲同她坐在院中石榴树下谈话,也是用很小的声音,连磕烟锅都只敢在手心里轻轻磕着。黄梅的母亲看见李惠芳的眼窝子比两月前塌下很深,而且发暗,心中也着实替她难过。只是因为罗照在里间睡着,黄梅的母亲也不敢随便乱问,只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闲话,等待自己的女儿回来。

一看见她的女儿跟春喜一道跑进院来,母亲差不多吓了一跳,愣怔着不敢说话。黄梅三步并成两步地跑到母亲跟前,笑嘻嘻地大声叫道:“妈,你来了!”母亲开始笑起来,连忙摇了摇手,向西厢房指一指。黄梅会意,看着李惠芳伸伸舌头,小声问道:

“大叔还没有起来?”

“走,咱们到前院说话去,”母亲站起来小声说,“别把你大叔惊动醒了。”

“不要紧的,”李惠芳拦住说:“就在这儿说话吧。”

“不啊,”母亲说,“这孩子冒冒失失的,还是到前院去说话方便。”

母亲把旱烟袋靠在门墩上,拉着黄梅向前院走去。李惠芳一则怕母子俩要说体己话,二则还要到厨房去照料一下,没有跟她们一道出去。母亲走出过厅时顺便拉了一把小椅子放在一株杏树荫下,自己坐在小椅上,让女儿紧挨着她的膝前站着。她仔细地把女儿从头到脚端详着,用手拉展了女儿的制服袖子、前襟、后襟,掸去裤腿上的干泥和灰尘,随后用慈爱而担心的眼光注视着女儿的眼睛问道:

“你怎么穿这套衣服啊?”

“这是俺们的制服,是罗先生替我出钱做的。妈,你看我穿上制服后不是格外显得精神吗?”

“唔,有精神嘛。可是,是哪个罗先生?”

“罗兰她二哥——二少爷。”

“你问他叫二叔,别学得不懂事!”母亲小声说,把脸孔拖下来。

“他现在是俺们的先生,当然叫先生。”黄梅天真地笑着说,“连罗兰现在也逼着我问她叫名字,不让我再问她叫小姑了。”

“哈,你们简直要疯了!”母亲紧握着女儿的手腕,声音越发放低,叮嘱说:“你小姑是跟你闹着玩的,你可别没大没小地顺口胡叫。咱家人老三四辈种人家罗宅的田地,以前吃的住的都靠着人家。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是从你老爷那一辈儿就规定好的,怎么好随便更动?如今咱娘儿俩虽然不种罗宅的田,可是第一层你舅舅家还没有丢地,第二层你眼下来城里上学还全凭二少爷同小姑关照……”

“别说了,好不好?”黄梅拦住她母亲的话头说,“前几年你还不是这样子,在舅舅家里一住,把你完全住变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我没有变,是世界变得太快。你们现在闹的把戏叫俺们老一巴掌都不懂了。”

黄梅看见母亲的表情不似刚才喜欢,赶忙拿别的话岔开她,问道:

“妈,你为什么到得这么晚?”

“老了,”母亲忧郁地回答说,“看见坡子就腿发软,一年不胜一年了。”

“可是两月前咱们那次进城来,不是半晌就到了么?”

“傻孩子,今儿是清明节呀。”母亲又叹口气,眼圈儿微微一红。“我先到你外公外婆坟上烧了纸,又给你爹跟你哥们烧了纸,日头已经很高了。吃了早饭才从家中动身,还背了两只母鸡——算给你罗大爷带点小礼物——所以就走了半天。”

“我听说你下午还要回去?”

“你大表嫂快要生孩子,你舅母又在病中,我前几天就说要来,她拖住我不肯放手。可是不来看看你,我又不放心,少不得当天来当天回去。学不要上了,梅,你跟我一道回去好不好?”

“奇怪!在舅舅家闷了两年,可出来找个读书地方,比从前在中学时进步得快十倍也不止,还不到半月光景,为什么又叫我不要上学了?”

“妈不放心,妈现在只剩下这一块心尖肉……”

“有什么不放心的?总共离开你只有二三十里远,想见面还不容易?”

母亲沉吟了一下说:“容易固然也容易;可是从前你哥哥们都在我眼皮下边,说变就变,我怎么得知道?我从前盼儿子,盼着盼着,一个个背着我闹革命,闹暴动,等我知道时木已成舟,鸟已出笼,收也收不回,管也管不住了。你爹跟你哥哥们一个个给人家打死,连尸首也不能让我见一见……”母亲开始哽咽起来,用袖头擦着眼泪,停一停,又继续说道:“你想,近六七年来,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家没有了,人死绝了,我拉着你从死里逃出去,讨饭逃到铁路上。也不知你记得不记得,我们差不多是净人儿逃出去,腊月天你赤着两只小脚,手脚都冻烂,身上只穿了一件破棉袄儿……”

“妈!不要说了!”黄梅瞧着母亲叫了一声,心中很难过。

“大雪天我们困在一座破庙里,”母亲继续说,“一连三四天出不得门,肚子又饿,身上又冷,母女俩抱在一起,冻得上牙打着下牙哒哒乱响。篮子里只剩了半碗小米稀饭,已经冻结成一块冰凌。妈叫你吃你不肯吃,你叫妈吃,母女俩抱着哭了起来。夜里,妈见你饿得可怜,哄着你把稀饭带着冰凌块子吃下去;你起初不肯吃,等妈吃了几口,你才吃了。太阳出来以后,妈拉着你从庙里出来,平地上雪漫着你的膝盖,好容易才连滚带爬地下了一个高坡,走到一个小镇子上。可是过桥的时候,因为你的腿脚都冻木了,又饿得头晕眼花,一个不小心,妈没拉住,你噗通一声掉到河里……”

母亲越回想着过去的事情越伤心,不能再说下去,眼睛望着砖地抽咽起来。黄梅回想到过去的遭遇,难过得像乱箭穿心,不知道拿什么话安慰母亲,蹲在母亲膝前,泪珠在眼眶中骨碌碌滚着。过了两三分钟,还是母亲先收住哽咽,擦了擦眼泪,叹一口长气,哽咽说:

“梅呀,过去的苦日子你总还记得,不用对你再说了。你要听妈的话,别走错一步路。常言说,要儿要女防备老。我的两个儿子都为闹革命被杀了,只剩下你这个闺女啦。妈盼望你长大,盼了这么多年,万一你有一点儿差池,叫妈的盼望变成了笊篱打水一场空,倒不如叫妈早点儿死去的好!”

黄梅安慰母亲说:“妈,你老人家只管放心,别自己找难过了。”

“要得妈放心,”母亲抚摩着她的胳膊说,“除非你同妈一道回乡下去。”

“你老人家为什么要这样想呢?”

“我听说城里有人说你们学校的闲话,说学校不好。”

“谁说俺们的学校不好?为什么不好?”

“妈虽然没学问,”母亲慢声说,“可是妈的经验多,你别拿话来哄我。”

“真是!谁哄你了?”黄梅急起来,瞪大了眼睛望着母亲。“做抗战工作,又不造反暴动,有什么不好?”

“可是我一进城就听到了闲话。”

“什么闲话?你老人家别听风就是雨的!”黄梅咕嘟一下嘴,又拉着母亲的手愤愤地问道:“妈,你听了谁的闲话?怎么说的?你先告我说这话是谁说的,叫我看他说的有影儿没有影儿。妈,说呀,你听见了谁的闲话?”

“你罗大爷就说你们的学校不好,提起来不住摇头。”

“你听他胡说!他是……”

母亲吓得忙摆摆头,同时伸出巴掌向她的头上扬一扬,做出要打的姿势,不准她再说下去。但黄梅有了话哪里肯半吞半吐,见母亲这样,越发急起来,赌气说道:

“他是封建余孽,死也不同情进步青年,请妈以后不要理他!”

“我的小姑奶奶!你小点声好不好?你要吵得罗大爷听见么?他老人家也是好意……”

她一面说着,一面向过厅门口扭扭嘴,恰看见李惠芳已经在门口站着听她们说话。母亲骇了一跳,连忙把话打住,勉强站起来向李惠芳赔笑说道:

“你看她多犟,越长越不懂事了!你大婶儿可别见怪,她一向是有嘴无心的。”

“哪里话,”李惠芳忙走近来笑着说,“黄大嫂连我也认错了。她说得很是,差不多算是替我说的。这屋里除掉她二叔,谁的话你也别信。老头子人虽然正派,只是思想太旧,有时固执得要命。至于俺们那一位,枉披了一张人皮,就不做一点儿人事!”

黄梅本来在望着李惠芳发笑,听完她的话就赶忙从地上跳了起来,向母亲顽皮地说道:

“妈,你听听,你到底信谁的话呢?”

母亲的心中稍安,说道:“你大婶儿说的也是,只是老东家既是说你们的学校不好,总是你们自己有惹人挑剔的地方,你纵然说得天花乱坠,我也是不能放心。”

李惠芳笑着劝道:“黄大嫂,依我说你不要管她。你应该任着她这样发展下去,免得活活地把她的前途葬送。我要不是吃亏结婚早,有一个孩子绊住脚,现在也不会受这么多的窝囊气。都一味地听从老人的话,规规矩矩地做好人,有什么好处呢?”说着,她的眼睛就潮湿起来,轻轻地叹一口气。

一只老母鸡嬎了个蛋,在内院里咯哒咯哒地乱叫,引得两只鹅也拉长颈子一递一声地叫了起来。李惠芳怕惊醒她的丈夫,慌忙跑进去把鸡子和鹅赶到后院去。黄梅的母亲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拉着黄梅的手,把她通身上下又打量半天,又安慰又不放心,嘱咐说:

“梅,妈的命都系在你身上,你可别瞒着我偷偷地去当女兵啊!”

“见鬼,又是听些谣言!你啥时候看见过女兵了?”

“上一次来城里我看见好几次,说是从广西开来的。”母亲回答说,同时细察看女儿的脸上神色。

“那些都是做政治工作的,并不拿枪打仗。”

“我不管打仗不打仗,只求你别一时高兴跟着人家走,把妈舍了。”

黄梅急着要往吴寄萍那里去,哄着母亲说:“你放心,我不会参加的。”

“可是你为什么现在就穿上军装了?”

“妈,你老人家真糊涂!我不是告你说过这是学校的制服么?”

“学校制服怎么会跟军装一个样儿?”

“嗨!现在是抗战时期,不管男女,穿军装是时兴啊。”

母亲有八分放下心来,展开眉笑了。她拿着女儿的一只手看了看,用鼻子哼一下,慈爱地责备说:

“女孩子家总要干干净净的,你看你这手上染的蓝墨水也不洗净!”

黄梅顽皮地笑着说:“这两天忙得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管他娘的。”

“看说话多粗鲁!女孩子家怎么这样村?亏你还是个读书学生!”

“嘻嘻嘻嘻……”

看见女儿在自己面前还是一个顽皮的小孩子,母亲装做谴责的样子噘一下嘴,跟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详细地打听黄梅在学校中的生活情形,黄梅都一一地告诉母亲,又把吴寄萍约去吃午饭的事情也说了出来。母亲见女儿既然生活得很好,又显然比住在舅舅家的时候胖了一点,自然是十分高兴。她快活地推着黄梅说:

“啊,快去吧,别叫人家等得焦急。见你吴表姑时替我带个好,就说我下次再进城时一定去瞧看她。”

“那么你下午一定要走?”

“一定走。你吃毕饭来一趟,让我临走时再看你一眼。”

黄梅刚要走时,春喜拿着一束鲜花从里边跑了出来,托她把花子带给罗兰。

“这是小姑叫我在后院采的,”春喜说,“她要送给吴表姑当做礼物。”

吴寄萍现在已经不住在妇救会中,两天前搬到一座清净的院落里来,同妇救会在一条街上,相离不过有二十丈远。这院落本是住一个不重要的闲散机关,最近这机关撤销了,由妇救会借来办了个战时失学儿童补习班,尚未开课。儿童补习班归吴寄萍负责指导筹备,所以她早几天就搬了过来。今天她特意在杏花村订了一桌酒席,明的是为自己做生和为陶春冰饯行,实际却别有缘故,已为罗兰猜出,但是她秘密着不肯告人。

黄梅一来,客人们算是齐了。大家一起去杏花村饭庄,占了一个单间雅座。男客有罗明、杨琦、张克非和陶春冰。女客方面,除张茵、罗兰、林梦云和黄梅以外,还有在妇救会工作的两位同志:一个叫冯永青,有二十五岁以上,大家都叫她“大姐”;一个叫韩秋桐,二十一岁,极其恬静温柔,看外形只像有十七八岁,大家都问她叫“小猫”,可是她在学校时有一个外号叫“含羞草”。这一群青年男女虽然差不多天天见面,但因为各人工作不同,难得像今天聚在一起吃饭,所以每个人的心都快活得像迎风摇曳的鲜花一样。罗兰兄妹和杨琦明知道今天并不是吴寄萍自己的生日,但谁也不肯说出口,只怕一个不小心会破坏这难得的欢乐空气。罗兰平素见表姐一方面被痨病缠着,一方面思念着孩子和爱人,一方面又受着姑父的气,整天像泡在苦水中一样,心中常常替她难过;今天看见表姐的态度比平日活泼得多,好像又恢复了三年前的少女神态,笑也是真实地从心中发出来的快活的笑,不掺一点儿假,不带一点儿勉强。罗兰看见表姐的新变化格外高兴,同时又不免暗暗觉得诧异。她悄悄地贴近吴寄萍的耳边问道:

“萍姐,你今天怎么这样快活?”

寄萍望着她微微一笑,小声回答:“今天是我的生日,好像一株将要枯死的树又在春天发芽了。”

罗兰听了这句话心中蓦一凄然,但还是摸不着头脑。她正想再说话,寄萍将她的手轻轻一攥,她便不言语了。随即,她从地上抱起来一只纯白小猫,送到韩秋桐怀里,笑着说道:

“你姊妹俩亲一亲!”

韩秋桐吓了一跳。张茵和林梦云都拍着手笑了起来。

喝酒的压桌盘已经端上来,大家拥拥挤挤地围绕着圆桌坐下。罗兰赠的鲜花插在一个带红花的白瓷瓶中,迎着吴寄萍的面前放着。大家因为陶春冰将有远行,平素又能喝酒,特别找一个大杯子放在他的面前。大家首先一同举起杯子来向吴寄萍祝寿,向陶春冰饯别,随后又个别地同吴碰杯。吴寄萍一向因为病,滴酒不入唇,今天也不知不觉地喝下去一杯多,两颊发红,回过头轻轻地咳嗽几声。罗明和张克非不敢让她再喝,忙把大家的敬酒目标转移到陶春冰身上。那些女孩子们名义上是和陶春冰碰杯对饮,实际上不是偷偷地找罗明们几个男的代喝,便是只做出喝酒姿态,端起杯子来挨挨嘴唇。三五杯热酒下肚后,陶春冰感情奔放,大叫大笑,变得十分天真爽快,像一个孩子一样。他要求除吴寄萍之外每个女同志重新同他对饮,不准她们找人代替,也不准她们只空作喝酒姿态。这群女孩子一看见要正经喝酒,纷纷地叫嚷起来,有的干脆声明要退出战团,有的要求只喝半杯或一杯的三分之一。陶春冰喝起兴头,哪里肯依,因此就吵闹得不可开交。后来还是几位男同志从中调解,决定女同志半杯酒对陶一满杯,故意洒一滴酒珠儿认罚一杯。先由陶春冰自己喝一满杯,挨着是冯大姐和小猫。前一个毫不畏缩地端起来喝了,后一个皱皱眉头,耸耸鼻子,伸伸舌尖,把眼睛一闭,也将半杯喝干。到了罗兰,陶春冰端着杯子叫了几声,她低着头只装做不曾听见,等得大家都不耐烦。黄梅和韩秋桐正要伸手拉她,她忽然抬起头来,半笑半生气地咕噜说:“真是,我就讨厌喝酒!”说毕像赌气似的跳起来跑了。下边轮到黄梅,她不等别人说话,把杯子往嘴边一放,头一仰,一饮而尽,并且拿杯子口对大家转了几转,表明她喝得干净。陶春冰忙叫了一声好,自己也把面前的杯子喝见底,又大声叫道:“再来一杯!”大家看见黄梅对喝酒是这样爽快,丝毫不像别的姑娘们扭捏作态,又见陶春冰要黄梅再喝,都快活得拍手赞成。旁边早有人替陶春冰的杯子斟满,在黄梅的杯子里斟了半杯。陶春冰伸头向黄梅的杯子一望,把自己的杯子一举,叫道:“黄梅,有种的喝一满杯,给二万万女同胞做个榜样!”有人附和着叫黄梅喝满杯,有人要陶春冰仍遵照原定比例,免得黄梅喝醉。黄梅挥着手压下去别人的话,向陶春冰说:

“要我喝酒,我就喝酒,别提给女同胞做好榜样,喝酒也算不得好榜样。我本来不会喝酒,不过我是杉木做椽子,宁折不弯。现在我们要喝就对喝三杯——你三满杯,我三半杯——好不好?”

大家听见黄梅的挑战,一片声音叫好赞同,弄得陶春冰反而犹豫起来。陶春冰已经有三分醉意,生怕同黄梅再对饮三杯以后应付不了大家的继续围攻。他看出大家今天是非要他喝醉不可,这些女孩子们还都是前哨接触,真正的主力战是在还没有出马的三位男同志方面,因此他不能不留着力量应付他们。

“算了,”他忽然向黄梅笑着说道,“我们不要吃他们的钢,不必再对饮了。你没有喝醉过,醉了以后难受极了。”

女同志们看见陶春冰在黄梅面前屈服,快活地拍手大笑,有的用指头划着自己的脸孔羞他,有的对他撇嘴讥诮。男同志们趁机会对他又激又煽,逼他非接受黄梅的挑战不成。陶春冰搔了搔头皮,无可奈何地向黄梅说道:

“不必喝三杯啦。我再喝一满杯,你再喝半杯,好不好?”

“不准讨价还价!”同志们纷纷叫着,同时有人给黄梅使眼色,叫道:“三杯!一定三杯!起码三杯!”

黄梅本来好胜心强,既见对方胆怯,又经众人鼓励,越发兴奋,不加考虑地大声说道:

“陶先生,我同你对喝三满杯,祝你一路平安!”

“真的吗?”陶春冰不相信地望她一眼,随即连声答应着说:“好,好,都倒满,都倒满。哈!简直是出我意料之外……”

陶春冰端起杯子一口喝干。黄梅也站起来端起杯子。但当杯子将要挨着嘴唇时,林梦云隔着张茵偷偷地把她的肘弯拉了一下,小声问道:

“你真要同他对喝三杯吗?”

黄梅向小林瞟了一眼,没有回答,随即她把杯子放在桌上,拿着酒壶将杯子添满,同时喃喃地说道:

“小林拉我一下,洒了一滴酒,现在我把杯子添满。既然我已经同意同陶先生对饮三满杯,我自己的当然算数。”

黄梅说毕,重新端起杯子,一口喝完,对大家亮亮空杯底。因为她平素不惯喝酒,酒到喉中又辣又热,又仿佛有一阵火,从心中烘烘地扑上头顶。她难受地摇一下头,连忙用筷子夹了一口热菜吃下去。同陶春冰对饮第三杯时候,她觉得酒到口中已经没有多大刺激,身子微微地起一种飘然之感,好像是驾云一样,眼睛看人也像是雾里看花。她小心地扶着桌沿儿坐下去,嘴唇笨拙地勉强笑着。

“我已经喝了,以后一滴酒也不再喝了。”黄梅乜斜着眼睛望着小林,说道:“林梦云,别笑,轮到你了。”

“还隔着我呢。”张茵笑着说,“小黄,你快吃点菜,喝一杯醋也好。”

“不要紧。你快喝酒吧,咱们是不能装孬的。咱们决不在敌人面前低头,不装孬……”

黄梅呜呜啦啦地咕噜一阵,惹得左右邻近的同志们都望着她嗤嗤发笑。她自己也觉得露了醉态,不好意思起来。她笑了一下,就闭着嘴不再说话,心中晕晕腾腾的,连连叮嘱自己:“别再胡说了,别再胡说了。”随后,她以醉眼看别人让酒,闭口不做声了。

同志们见黄梅已经有八成酒意,不再管她,都希望将有武汉之行的陶春冰多饮几杯,纷纷向他劝酒。陶春冰今天听到地方顽固士绅中有人攻击讲习班和妇救会的一些闲话,也对他逗留在家乡很不放心。这些新情况使他的心中感到不快,加上他今天看见吴寄萍比往日更加清瘦,肺病显然又重了,分明是为替他饯行强装欢喜,所以他没有情绪饮酒取乐,不管同志们怎么劝酒,他只是笑着摇头,用手心压着杯口,拒绝同志们为他斟酒。吴寄萍今天虽邀请同志们来杏花村吃便饭,原打算同大家快活相聚,但是她因为一则身患难治之病,二则今天实是胡天长的生日,使她更加思念丈夫和留在延安的婴儿,所以不免在她的笑语周旋中隐藏着伤感和沉重心事。当罗明和杨琦又一起向陶热情劝酒时,她向他们摆手阻止,笑着说:

“喂喂,听我说,你们俩不用劝了。陶先生曾经害过肺病,吐过血,如今虽然病好了,但饮酒要适可而止。”她又转向陶,问道:“陶先生,我这话对么?”

陶春冰赶快说:“非常对,非常对。还是寄萍一贯通情达理,不肯强人所难。”

吴寄萍又向大家笑着说:“刚才黄梅痛快地喝了三杯,十分痛快。我建议请小林喝半杯,唱一支歌子好么?”

同志们听了吴寄萍的建议,一齐拍手赞成。大家既愿意听林梦云的歌声,也愿意看一看她在饮酒时的姿态。在大家快活的吵嚷声中,陶春冰也望着林梦云说道:

“寄萍的提议很好。小林,我看你只好答应了。”

当别人喝酒时候,林梦云在一旁微微地笑着观看,如今轮到自己头上,又经陶春冰这么一催,她不由得脸红起来。她心头噗噗地跳动几下,轻轻地摇摇头,温柔地笑着说:“你知道我不会喝酒,我还是只喝这半杯吧。”大家因为爱护小林的美妙歌喉,怕她坏了嗓子不能唱歌,都主张让她少喝。陶春冰也十分同意,望着她点点头,说道:“好的,既是这样,我特许你连半杯也不要喝,把你那半杯分给我一半,你只端起杯对大家表示一下好了。”说毕,他就俯下头去,用嘴唇挨着自己的杯子边打个抽儿,然后把小林的杯子端过来向自己杯中倒了一半,又端起自己的杯子来一口喝完。林梦云在众目环视之下把自己的杯子端起来放在唇边,轻轻地咂一下,忙扭过身子去把口中咂的一点酒吐到地上,然后回过头来,不好意思地伸一下舌尖,咬着嘴唇笑着,两个酒窝深深地陷了下去。同志们不勉强她多喝酒,只要求赶快唱歌。林梦云经大家纷纷要求,反而感到不好意思,满脸通红,低下头去,微笑着不作回答。但是小林的性格既不像黄梅的爽朗,也不像罗兰的倔强,经不起大家继续催促,陶春冰也催促她,她终于慢慢地站起来,将一条垂在左肩前边的小辫子抛向背后,冷静片刻,开始发出了她天生的美妙歌声。

当林梦云唱歌的时候,全桌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有的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有细白牙齿的鲜红小嘴,有的仰望着她的洋溢着热情的美丽的大眼睛,没有人再发出一点声音。堂倌用挑盘端来一盘糖醋熘鱼,尚未进门,罗明作个手势,不让堂倌做声。堂倌不敢报菜,将糖醋熘鱼轻轻地放在桌上,退了出去。这是陶春冰点的菜,但他只向菜上瞟一眼,又将眼光转向林梦云,聚精会神地听她的歌声。

陶春冰的心神被林梦云的歌声牵引着:忽而被牵引到空中;忽而从空中飘飘****地落下旷野;忽而他觉得眼前现出来霜林红叶,秋风夕阳,冷清清衰草荒径;忽而又觉得眼前春景如画,处处是芳草鲜花,一道曲折的溪水在阳光下汩汩流着,溪边草地上散落着三四只红爪红嘴的雪白鹁鸽;稍远处,满山坡开着红杜鹃,悬崖上的杜鹃映入了一片清水;他还看见,一个农村少女在水边的石头上捶洗衣服,捶衣声伴着古老的山歌……总之,他被林梦云的圆嫩而婉转的歌声所感动,说不清究竟是他的灵魂溶进这歌声里边,还是这歌声渗进他的灵魂深处。

林梦云唱完以后,大家鼓了掌,继续吃菜,随便谈话,先前的热闹场面变成了平静气氛。吴寄萍一直保持愉快神情,向客人们劝菜劝酒,但内心中隐藏着深深的凄苦。罗明和陶春冰都了解她的心情,深怕她今天过于劳累,也不让大家互相劝酒。吴寄萍很明白他们两人对她的体贴,有时她望着表弟微微一笑,有时同陶春冰交换眼色。陶春冰和吴寄萍各人在脑海里都保留着往日的印象,逗起来一些不曾褪色的往事回忆,所以他们尽可能避免过多的四目相遇。他们之间曾经有过朦胧感情,罗明几年前在北平时曾经似乎觉察出来,但未向表姐提出询问,后来因陶春冰离开北平,表姐同胡天长开始恋爱,又发生同居关系,他当然更不问了。至于在座的其他同志,如男同学杨琦和张克非,女同志如相识较久的冯永青,甚至亲妹妹罗兰,都是一点儿也不知道。

当便宴结束,大家纷纷站起,即将离开时候,吴寄萍小声向陶春冰说:

“陶先生,我很想向你请教,到我的住处吃杯茶好么?”

“好的,好的。我快去武汉了,也很想同你谈谈。你那里有六安瓜片没有?”

寄萍笑着回答说:“我没有六安瓜片,倒是有较好的信阳毛尖。”

“也好,我同你一起走吧。”

自从回到故乡以后,将近二十天来,陶春冰第一次单独到吴寄萍的住处看望寄萍,也是寄萍约他来单独谈心。陶春冰并不是对她冷淡,或者觉得同她在一起无话可谈,全非如此,而是因为陶春冰认为她已经同革命同志胡天长结了婚,生了小孩,如今身患痨病,他应该竭力避免使她回忆起没有意义的往事,影响她的心境更不平静。但今天是吴寄萍约他前来闲谈,他猜想寄萍会有什么重要话向他询问,加上他一直对她怀着不一般的美好印象和温暖,对她近来的情况又很同情和关怀,所以就欣然跟她来了。

吴寄萍请陶春冰在一张五屉写字桌的旁边坐下,替他用盖碗泡了毛尖,然后用自己专用的玻璃杯倒了半杯开水,放在自己面前。陶春冰看见桌子的一头摆着一个擦得发亮的白铜茶盘,上边还有三只同样的细瓷蓝花盖碗,带有碗托。陶春冰端起自己面前的盖碗,欣赏碗盖上画的“松下问童子图”和碗身上画的“桐荫读书图”。他揭开碗盖,看见因为用的是暖水瓶中的开水,茶叶尚未泡好,便只尝了半口,将盖碗放下,从白铜茶盘上拿起来竹制茶叶筒细看。那筒是用竹根部分刮去竹青制成,颇得古朴之趣。上刻数丛竹树,一钩新月。月下书斋中,一人斜倚眠榻。茶叶筒的另一边刻着两句六言诗:“一榻清风书动,半窗明月茶香。”陶春冰将这两句诗读了两遍,仔细地品味之后,望着寄萍问道:

“你用的这一套茶具十分精雅,这个茶叶筒看来也是出自江浙一带的名家之手。这一套茶具是你从乡下的家里取来的么?”

寄萍看见陶很欣赏,高兴地回答说:“我的家是住在山中的土财主,不会有这种东西。这是我舅家的东西。罗家是地方上三代有名望的官绅地主世家,保存的好东西多着哩。前几天我表嫂李惠芳来看我,看见我这里需要茶具待客,就从柜子里将这套茶具找出,亲自给我送来。她知道我不喜欢俗气的,特意选这套高雅的给我使用。陶先生,你说这是不是封建趣味?”

“我倒没有那么多极左思想。不管是封建地主阶级留下的文化遗产,还是奴隶贵族留下的文化遗产,都可以供我享用。一切过去历史上创造出的文化遗产,同我所要追求和要创造的革命并不是截然对立的。只看见对立的一面,而且将对立的一面绝对化了,便不是历史唯物主义思想。必须看到文化的新旧联系,文化的继承关系。我们所追求的革命文化,只能在中国历史的土壤上成长出来。”

“陶先生,你的这套见解,在今天可不时兴,公开讲出来,会有人赞成,有人骂你。”

陶春冰苦笑说:“我在许多问题上都坚持自己的看法,所以常受到一部分同志的非议和责难。”

“在革命阵营中也受到非议么?”

“革命阵营中,同志们对于比较复杂的问题,也有各种不同的认识,不同的态度。而且常常使人痛心的是,革命同志也都是社会的人,都是在中国的历史条件下形成的人,我不仅看见了许多人的革命性,进步性,也看见了不少人将私心杂念,争名利争权位的非无产阶级思想带进了革命事业。有什么办法呢?革命阵营的每个人也都是社会的人!”陶春冰喝了口茶,问道:“这茶叶也是你表嫂从罗宅拿来的?”

“李惠芳叫伙计去茶叶铺买来的。今年的雨前茶还没上市,只能买到去年茶叶。”

吴寄萍对陶春冰刚才说出来的牢骚话暗暗吃惊,禁不住在陶的脸上凝视片刻,看出来他的眼神中饱含着感慨情绪。但由于陶春冰的一双大眼睛非常有神,光芒逼人,吴寄萍赶快避开了他的目光,叹口气说:

“几年来我一直相信斯大林的一句话,‘共产党员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其他情况我根本没有想过!”

“在对敌斗争中,英勇不屈,甘愿牺牲,能够为人类的崇高理想视死如归,应该说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但是人们都是阶级社会的产物,并非生活在真空管中,不可能不带有这样那样的弱点。但是寄萍,我对于我们的崇高理想,对于中国社会的发展道路,没有丝毫怀疑,只是社会实践经验使我愈来愈学会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眼光观察社会,观察集体,观察个人,不再像从前那样的单纯,那样的幼稚,那样的充满天真!”

吴寄萍又禁不住望了陶一眼,看见他的眼睛里似乎含着泪水。她的心头上感到沉重,低着头沉默片刻。在沉默中,她忽然记起来第一次同陶见面的印象。那是在五年以前,她同罗明都在开封读高中。一年暑假,陶春冰回到开封小住。吴寄萍和罗明由于是小同乡关系,慕名前去拜访。那是她同陶春冰初次见面,谈话的时间不长。在这之前,她同罗明只知道家乡人都传说陶春冰很有才华,思想左倾,在河南大学读书时被国民党逮捕一次,释放后继续读书;又过一年,学校以“思想错误,言行荒谬”的理由将他开除。听说国民党又要逮捕他,他赶快逃到北平。他十几岁时,在本省报纸副刊上就发表过小说和诗歌,逃到北平以后,在平、津和上海的报刊上发的作品多了起来。第一次吴寄萍和罗明在开封拜访陶,陶给她的难忘的印象有三点。第一个难忘的印象是陶的神气确实不俗,可以说相貌英俊,极其聪明,而且正如家乡人们所谈论的,他的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光彩照人;第二个使她难忘的印象是,陶春冰那一年才二十三岁,竟然对时势问题和中国前途分析得头头是道,许多看法都相当精辟。后来她同罗明到北平上了大学,参加进步的学生运动,思想有了较大进步,回头想起来陶春冰的那次谈话,才明白陶已经熟练地掌握了辩证法和唯物论的思想方法。第三个使她难忘的印象是,陶春冰在同样年纪的青年中,知识远较别人丰富,社会问题、政治问题、文学理论问题、历史问题,都很留心,尤其使她佩服的是,那一次不知怎样偶然同陶春冰谈到屈原,他竟然随口将《离骚》等作品成段背出。

过了一年以后,吴寄萍和罗明从高中毕业,相偕到北平读大学,恰好陶春冰也在北平,相见的机会比较多了。陶春冰发表的作品渐多,成了全国知名的青年作家之一。这时候,陶春冰成了吴寄萍心中的崇拜对象。她暗中相信,他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位很有成就的作家。后来,陶春冰因为肺病严重,离开了北平,而她由于同胡天长是大学同学,一起搞救亡工作,经过一二九学生运动,发生恋爱关系,直至同居。如今,她已经成了妻子和母亲,对陶春冰曾经有过的隐秘的朦胧感情都早已经在心头上烟消云散,保留在她的心上的是一种单纯的敬仰之情和坚信他将来必能在文学方面很有成就。今天,她约陶春冰来她的住处闲谈,并不是要陶替她解决什么思想问题,而是她很关心他今后的工作,想知道他有些什么打算。

陶春冰回答说:“我本来是顺便回来看看,不应该在家乡停留太久。不料一回来正遇到我母亲有病,又加上罗明们几位同志要我给讲习班讲一课通俗哲学,我就停在家乡了。我已经给开封的同志写了一封简单的信,报告我的行踪。我母亲的病已经回头,讲习班的通俗哲学课也讲了一大半,所以除非有特别情况,我打算在十天之内就往武汉。”

“你打算就留在武汉工作么?”

“我如今偶尔在痰中还带血丝,但我在开封时因为忙于工作,没说我有肺病,同志们都不知道。按照我个人的长处,我的兴趣,以及我的身体条件,我当然希望能够允许我在武汉做救亡文化工作。但是今后的工作不能完全由我决定,到武汉以后看吧。”

寄萍问道:“陶先生,有一个问题我很想知道,可以告诉我么?”

“什么问题?”

“你在开封主编的《同舟》旬刊,去年秋天创刊后在中原读者很多,对宣传抗战救亡起了很大影响。为什么你不再编了,离开了那个刊物?”

陶春冰望着吴寄萍,没有马上说话。他相信她是很诚恳地向他提出来这个问题,也相信她是一位可以谈谈私话的朋友,但是他考虑片刻,含着苦味地微微一笑,回答说:

“再过许多年,时过境迁,现在的人事纠葛变成了陈年历史。假若我们到那时都还活着,也已经两鬓斑白,进入老年……”

寄萍插言:“我想你那时仍然是目光炯炯。”

陶向她微微一笑,接着说道:“那时候我们一定有机会坐在一起,对着月光,品着清茶,回忆往事,小声谈心。我会将最近的一段经过告你知道,可能是只告诉你一个知道。”

“我的天!你说得多么遥远!假若我能够战胜病魔,活到我们的理想实现,新中国昌盛时代,你不仅早已经名满天下,而且成了众人仰慕的大家,准定早已把我忘得一干二净,还能够坐一起谈心话旧?”

“决不会有这样情形!假若我通过百折不挠的艰苦努力,最终不辜负朋友们——也包括你寄萍在内——的期望,实现我自己的梦想,青年时期的老朋友我一个不会忘记。尤其是你,从我们开始认识,你留给我的美好印象将永远珍藏在我的心中,永不褪色,更无忘记之理。”

吴寄萍的心中一动,不禁脸颊泛红,低下头去。她同陶春冰第一次见面后的种种印象,历历如在眼前,但是混和着空虚与怅惘之感。另外,她曾经听罗明悄悄地同她谈过,陶春冰在开封主编的那个刊物,初办时是同人刊物,不久就接受中共河南地下省委领导。到最后,组织上决定让陶春冰离开刊物,调他做别的工作。陶受到不适当的批评,在批评会上忍不住大哭一场,离开了这个由他亲自参加创办的刊物。这件事,罗明是怎样知道的,没有告她说,也不许她向陶打听,不许她泄露给别人知道。现在吴寄萍沉默片刻,随后重新抬起头来,深情地望着陶的眼睛说:

陶春冰明白吴寄萍对他说的这番话都是出自十分真挚的友情,使他的心中感到亲切和温暖,同时不由得想起来一个月前他在开封的一段痛心的经历。

他和同志所办的救亡刊物,本来是一个抗日统一战线性质的刊物,可是后来在一部分同志的主张下,刊物愈办愈左,几乎成了地下共产党宣传刊物,而且它的面貌愈来愈显著,有一时用大量篇幅辑录共产党中央领导人和八路军将领的抗日言论。在这样的编辑方针下,撰稿人的圈子大大缩小,原来统一战线性质的编辑委员们不再同刊物发生关系了,刊物的发行范围也很快缩小,各县的书店不敢代售。陶春冰是有自己见解的人,不轻易随波逐流,因此一些同志认为他思想右倾,又不十分听话,非把他排挤出刊物的主编岗位不可。一天上午,有几位上级领导出席,开会研究刊物的编辑工作,突然宣布组织决定:陶春冰不再参加《同舟》旬刊的主编工作,派往某地去做某种工作。陶说他在城市中做文化工作比较适宜,请组织重新考虑。有一位上级同志突然问道:

“你对陈独秀是怎么个看法?”

陶春冰见领导同志提问,就答道:“我认为在一九二七年大革命中,陈独秀一味对国民党右派妥协,害怕领导武装斗争,使共产党遭受惨重损失。党中央在八七会议上将陈独秀开除出党,我非常拥护。近来他在汉口《大公报》上发表文章,攻击斯大林领导的苏共中央,我读了非常生气。不过我听说,他出狱后坚决不接受国民党的津贴,靠朋友接济生活。他原是研究文字学的,打算在晚年研究学问。从这点说,他的个人品质并不坏,同叶青一流人不能相比。”

这位同志态度严厉地批评说:“你这是右倾观点!一个人在政治上犯了错误,不可能有好的个人品质!他的政治立场同他的个人品质是不能分开的!”

当时陶春冰对这样比较复杂的问题并没有认真思考过,而会议对他的压力很大,于是他没有再说话,低下头去。接着又谈到派他去某地工作问题,陶春冰又提出他的具体困难,请组织重新考虑。一位参加《同舟》旬刊编委会的同志赞同他的请求,并且说:

一位有决定权力的上级同志马上说道:“党只能考虑他应该无条件地服从组织决定,不能考虑他的较好的文化和理论修养,也不能考虑他在社会上较有影响。在苏联,布哈林很有学问,影响很大,该枪毙还是枪毙!”

陶春冰突然明白,在《同舟》旬刊社中有人决心将他排挤出去,经常对某几位上级领导说一些歪曲中伤他的话,使上级对他的成见很深,已经没有他陈述意见的余地,尤其拿布哈林同他相比,不伦不类,毫无道理,而且说出枪毙布哈林的事例,意在压服,不许继续申诉。陶春冰一时无话可说,不禁失声痛哭。

在这次会上,陶春冰提出来三个小的要求都被组织答应了。第一个要求是允许到徐州前线看看,做点采访。第二个要求是让他到武汉看看,多了解一些抗战的整个局势。第三个要求是允许他前往武汉时顺便转回家乡看看母亲,因为他母亲患病已经很久了。陶春冰的三个要求都得到同意,于是他以《同舟》旬刊主编和全民抗战通讯社特约记者的名义到了徐州,又南去访问了于学忠将军驻守的淮北前线。回到开封以后,陶春冰没有多停,带着地下省委写给长江局某位负责同志的介绍信,他就回家乡看母亲来了。

关于离开《同舟》旬刊社这一段具体经过,他回故乡来以后没有同任何人谈过。每次想起来,他都暗暗地心中难过,好似心灵上的创伤至今仍在流血。现在听了吴寄萍出于真挚友情的劝勉,他感动得浮出眼泪,但是他不能将党内的事情向寄萍泄露,故意把痛苦推开,笑着问道:

“寄萍,从我们认识以后,你为什么对我抱着很高的期望?你不会想到,我一辈子只能是一个平庸的作家,会辜负了你的期望!”

“不,陶先生,你一定不会是一个平庸作家!当我们在开封认识时,虽然我只是一个高中学生,可以说什么也不懂,你也只在同乡青年中有名气,大家谈到你时都对你刮目相看,其实你写的文章发表的还很少,不过是刚露头角。为什么你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呢?那时候我同你接触后突然眼睛一亮,发现你同别人走的道路不一样,很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

“最大的一个特点是你十分关心政治、关心社会、关心中国的命运。不仅关心,而且有相当深刻认识,谈起许多重大现实问题时充满**。那时我们学校中有两位语文老师,在文艺界都有些名气。一个是诗人,专写‘豆腐干诗’,不问政治,更不赞成共产党。一个是小说家,生活颓废,不问政治,书桌上摆一个从乱葬坟中拣来的人头骨,常对着头骨喝酒,流泪。我在心中比较之下,认为你所走的路最有前途。当然,你还有其他突出优点,不同于一般青年,我看现在不用说你已经是知名的青年作家了,更看出你的道路正确了。所以不管你在政治上遇到什么挫折,使你很不顺心,我都坚信你将来对革命会做出自己的贡献,使许多人望尘莫及!”

“寄萍,”他**地说,“十年二十年以后,我们重新在北平见面时,看我是不是辜负了你的期望!”

晚饭以后,陶春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给武汉的朋友写信,告诉文艺界几位朋友他即将来到武汉。忽然罗兰拉着黄梅进来,而罗兰的神色沉重,眼睛里似乎含有泪光。陶春冰的心中一惊,问道:

“你们有什么事?”

罗兰说:“今天下午,大约三四点钟的时候,我寄萍姐,寄萍姐,情况不好。她那里的一位女佣人很害怕,到我家去,找到我大嫂,要我家大少奶李惠芳,就是我大嫂,赶快去一趟。恰好我回到家中,就同我大嫂带着春喜一道,跑去看我萍姐……”

“罗兰,你慢点说,不要太激动。寄萍怎么了?”

罗兰咽下去一口唾沫,使心中稍微平静,然后接着把话说完。陶春冰完全明白,吴寄萍下午又吐血了,情况很不好。李惠芳派人到处寻找罗明,没有找到。刚才罗明回到家中吃饭,恰好罗兰在家,一听说寄萍病情不佳,丢下碗就去看寄萍,并嘱咐罗兰把情况告诉陶春冰。罗兰把情况说毕,又望着陶春冰说:

“我二哥叫我对你说,你要是今晚有事,明天去看寄萍也可以。其余的同志,一概不要告诉,免得影响我萍姐不能够安静休息。陶先生,你明天上午去么?”

“不,现在就去,一起走吧!”

陶春冰到了吴寄萍的住处,看见李惠芳和春喜都在那里,罗明刚到。病人刚吃了半碗煎药,躺在**,背后垫着一床被子,十分衰弱,两颊烧得通红。一看见病人的情况,陶春冰心中一酸,眼中蓦然湿润,向罗明的大嫂问道:

“惠芳,寄萍中午还很好,下午怎么忽然有变化?已经服了中药?”

吴寄萍听见说话的声音后睁开眼睛,望着陶春冰,从嘴角露出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又用眼色示意他在椅子上坐下。

李惠芳坐在床边,对陶春冰说道:“下午三点钟时候,寄萍从午睡中咳嗽醒了,连咳出几口痰,都带有血丝,两颊发烧,身上冒出虚汗。恰好我叫春喜来给她送几枝鲜花,看见这情形,赶快跑回去告我知道。我一面赶快叫兰妹去找明弟,一面要张先儿亲自去请有名的中医马济民,用轿子将马济民送来为寄萍看,我将寄萍的病情告诉老太爷,马上又来这里照料。”

陶春冰问:“马济民怎么说?”

“马大夫是本城的三代世医,架子很大,不过他同我们家是老交情,所以马上坐轿子来了。他为寄萍诊过几次病,对萍妹的病比较熟悉。他号了脉,看了舌苔,望望气色,又看了痰盂中吐的痰,说病不要紧,不必害怕,只须静心调养。他开了药单,嘱咐吃过三剂之后,看情形再改单子。”

吴寄萍笑一笑:“是的,我要等待着你的杰作问世。”

罗明望着李惠芳说:“嫂子,你带着春喜到教室中稍坐一阵,我同陶先生谈几句体己话,马上就走。”

李惠芳点一下头,立刻带着春喜出去了。

陶春冰问道:“罗明,你今天下午到哪里去了?”

“郭心青约我到他家里去,谈了一些新的情况。”

“有什么重要情况?”

“有些情况,回去再谈。我想知道,午饭后你跟我萍姐谈了阵,下午她就犯了病。你们是否谈到目前的一些谣传,使寄萍受了刺激?”

吴寄萍不等陶春冰回答就抢先摇头,说:“关于社会上对我们救亡工作的一些攻击的话,我们根本没谈。日本帝国主义通过德国驻华大使劝降的事,近来又有谣传,像这样重大谣传,我们也没有谈。胡天长的事,我根本没有提起。所以你担心我受了什么刺激,没有。”

“没有就好。萍姐,我可以告你说,全国形势很好。人民的力量使国民党中的投降派不能得逞。国民党内部也有一股坚持抗战、反对投降的力量,牵制了投降派不能够为所欲为。萍姐,你安心养病好啦。”

吴寄萍说:“我同陶先生谈的话使我十分欣慰,甚至使我感到振奋。”

罗明高兴地问:“啊?可以告我说么?”

寄萍:“当然可以。我劝陶先生多向文学方面发挥他的特长,为中国人民写出杰出作品,其他一时的得失都不必放在心上。”

“他接受了你的建议么?”

“他接受了,所以我感到欣慰。”

罗明转向陶春冰,快活地说:“寄萍对你的建议,是我们的共同心愿!据我们的背后分析,你虽然关心政治,充满热情,但是你的性格是诗人性格,也是学者性格,而不是政治家性格。你可以成为杰出的诗人、作家,也可以成为杰出的学者,但不一定能够成为杰出的政治家。所以我们有许多人在背后议论,都希望你能在文化或文学战线多起作用。”

陶春冰苦笑一下,说:“你们的意见很好,不过我目前做什么工作,并不能由我自己决定。”

罗明又说:“我们也明白你有苦恼。你在开封的情况,你为什么离开《同舟》旬刊社,我们虽然有所风闻,但是我们按照组织原则,从来不向你打听,也不希望你自己说出。关于你和某些党内同志的关系问题,我相信不会影响你对党的整个看法;从长远看,也不会影响你同党的关系。我和寄萍,同你认识多年,对你比较了解,在政治上对你完全相信,我们对你所寄予的最大希望,是等待你为人民写出来好的作品。”

听见有人来到,陶春冰把话打住了。罗明看见他家的女佣人王妈提着有盖的竹编红漆食盒进来,问道:

“王妈,你送来的什么东西?”

王妈说:“大少奶要我给寄萍姑娘熬的百合糯米粥,现在我送来啦,还有几样清素小菜。”

罗明用眼色向陶春冰打个招呼,对吴寄萍说:“萍姐,让王妈侍候你吃点东西,我们走啦,明天再来看你。”

知道王妈来到,李惠芳同春喜也赶快进来了。

小小的山城中,一到晚饭后就开始静下来。罗明和陶春冰走的是一条背街,更其僻静。陶春冰向罗明小声问道:

“小郭告诉你一些什么情况?”

“有些消息我们都知道了,只有一件事是最新消息。”

“什么消息?”

“小郭从很可靠的地下渠道,知道前几天县党部给省党部上了一个秘密报告,说你从开封回来以后,深受左派青年拥护,同罗明等左翼青年沆瀣一气,宣传异党思想,发展民先组织。”

“没有请求省党部下令取缔你们的救亡工作讲习班和驱逐我离开本县?”

“没有。只是遵照上级指示,随时密报异党活动情况。”

陶春冰轻蔑地一笑,小声骂道:“他们吃饱饭除打麻将之外没事可干,这就是他们所说的抗战救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