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谈心

黄梅同罗兰回到学校的时候,林梦云正一个人坐在寝室写信。她一声不响地伏在桌上,几缕短发松散地从鬓角搭拉下来,有一缕恰盖住一边酒窝。因为她的睫毛又黑又长,脸孔又向下俯着,看不出来她眼睛的神情。但只看她那么静穆,竟至连黄梅和罗兰走到面前也不知道,可知她写信是多么聚精会神。黄梅和罗兰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都不愿惊动她,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和微笑,悄悄离开,各人往各人的桌边走去。黄梅在找火柴时毛手毛脚地碰倒了一只茶杯,小林惊得一跳,猛然抬起头,一看见是她们,随即又安静地微微一笑,说道:

“你们俩跟做贼一样,回来了也不吭一股气儿。”

黄梅说:“我们看你在用心写信,怕惊动你嘛。”

罗兰一面点灯一面接着说:“谁晓得你在写什么信?万一是一封秘密的信,看见了岂不是连俺们也觉得不好意思?”

“你这丫头今天是疯了,偏喜欢对我嚼舌头!”林梦云站起来卷着袖子说,“小罗,你再说一句坏话我就捶你!”

“好姐姐,别吹胡子瞪眼的,我不说了好不好?”

林梦云装做威胁的样子:“你随便说吧,有胆量的随便说!”

罗兰笑嘻嘻地跑到黄梅身旁,黄梅以为她是来求救,忙把她搂抱住,谁知她对着黄梅的耳朵说道:“你看小林的胳膊多好看,又白又胖!”又说:“你看看她那眼,她那酒窝儿,一点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全是装的!”话没说完,黄梅和小林都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起来。

林梦云三步两步地跳到罗兰面前,在她的胳肢窝和腰窝里乱挠起来。罗兰起初还一面笑一面求饶,到后来只有笑和喘气的工夫,在黄梅的怀里拼命地滚着,转着。黄梅把手一松,她就顺势溜下地去,钻在桌子底下蹲着,不敢出来。林梦云伸手摸了摸她的光嫩的脸颊,又去拧她的耳朵,一面问着:“你还嚼舌头不嚼?你还嚼舌头不嚼?”罗兰两手护着耳朵,一言不答,只顾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林梦云怕她恼了,说道:“好吧,饶了你这一遭吧。”于是拢了拢头发,咬着嘴唇,走回到自己桌边。半天,罗兰从桌子底下不声不响地钻了出来,半恼不恼地红着脸,含着刚才笑出的眼泪,噘着嘴走到小林面前,转过脸让脊背对着她,带着哭声说道:“再挠吧!再挠吧!你不挠是个狗!”林梦云起初以为她真的恼了,吓得不敢挨她;后来看出来她只是像小孩子一样故意撒娇,就用指头往她的腰窝里轻轻一戳,果然罗兰腰一闪一扭,忍不住格格地笑着转过身子,用小拳头向小林的身上乱打一气。林梦云的头上和肩上挨了几拳,无处躲藏,只好扑上来将罗兰的身子和胳膊完全抱住,于是两个人一起滚在**,笑做一团。

晚自习的预备铃刚刚一响,两个女孩子就从**爬了起来。林梦云从床下的箱盖上取出一把小小的牛角梳子,先替罗兰拢拢头发,然后也把自己的头发拢好,又把**的单子整了一整,把桌上未完成的信放在桌子下边,然后向黄梅和罗兰问道:

“我们到教室中看书还是留在寝室看书呢?”

原来讲习班中对于自习的规定相当自由,不管同学们去教室用功也好,在寝室里用功也好,不加限制。生活指导员和别的教员在各处走来走去,为的让同学们有问题时提出询问。在自习时间同学们都得看书,不管什么书都可以,生活指导员只禁止看那些对青年有害无益的书。如果在自习时间写文章,编壁报,画宣传漫画,或三两个同学在一起讨论问题,生活指导员也都赞成。所以林梦云问了一声,黄梅回答说她要到教室中去,罗兰却愿意一个人留在寝室。林梦云把要看的两本书拿在手里,等着跟黄梅一道。第二遍铃响了以后,她们肩靠肩地往教室去了。

“小林,你刚才给谁写信?”在教室坐定之后,黄梅小声问道。

“给我的弟弟写信,他跟着学校到后方去了。”

“你父母在什么地方?”

“父亲在教书,跟弟弟在一道。母亲在乡下住,有时也进城。我们乡下有庄子,城里还有生意,所以母亲只好留在家里。”

黄梅本来还想顺便问一问王淑芬和鲁辉扬的事情,但话到口边,见朱志刚向她们走来,便赶忙把要说的话咽到肚里。

“我今天下午找你们没有找到,”朱志刚说,“你们到哪儿去了?”

“我们上街了,”小林说,“你找我们有什么事?”

“下一期壁报的文章不够,请你跟黄同志都写篇文章。”朱志刚一面说一面把眼睛转向黄梅:“星期四集稿,不管写什么都好,字数最好在一千字以内。”

“我什么都不懂,我会写个屁!”黄梅叫道,“要我有资格在壁报上写文章,起码还得一百年!”

“黄梅同志不要客气,”朱志刚态度十分诚恳地说,“大家都是学习的,本来都写不出好东西。据罗先生说,你这两个月看书很多呢,有时谈起话来也有见解。”

“他才见鬼哩!我自来没有写过文章,突然提笔,笔像石磙一样重。自家丢人事小,登在壁报上叫全校丢人事大!”

“别客气,别客气。只要读了很多书,又有生活经验,还怕写不出好文章?”

“统共就读那一堆小册子,都是生吞活剥地吞下肚里,还没有理出来一个头绪,哪能管用?”

“这几天我们从你的谈话中知道你懂得很不少,张先生也是这么说。”

“别耍笑我,真见鬼。我还是四十八里不点灯呢!”

黄梅虽然自认为不会写文章,无奈朱志刚诚心实意地要求她随便写一点,小林又从旁帮言,她“试一试”的兴头便被他们三言两语地挑动起来。她已曾留心看过学校中和街上的壁报内容,觉得有些文章写得好,有些也很平常,并不放在她自己眼里。她原本不是一个缩头缩脑的女孩子,如今既推脱不过,便想了一下,爽快地说道:

“好吧,我试一试,能用不能用我不负责。”

朱志刚见黄梅已经答应,自然是满心欢喜,忙又向小林求道:

“小林,你也写一篇好不好?”

“怎么又轮到我写了?”

“‘能者多劳’,谁要你会写文章!上次你发表的那篇小散文,大家都说好,连杨琦先生也说有屠格涅夫的味道。就照那样的小散文再来一篇吧,好不好?”

小林丰满的脸颊微微发红,两个酒窝陷了下去。她咬着鲜红的下嘴唇迟疑片刻,然后腼腆地小声说:

“我怕写不好。我写成以后你替我改一改好不好?”

“好说。我怎么配替你改文章?”

“我说的是实话。你不答应替我改一改,我就不写了。”

“好,好,”朱志刚笑着答应说,“你写好后找杨先生看一看,或者送给张先生看一看,岂不更好?”

“那就不值得。我的文章是见不得人的。你别对我耍滑头,改不改由你!”林梦云说了后就把嘴唇咬了起来。

“好的,好的。星期四下午交给我。别忘了替我催催小黄同志,她的文章你负责。”

朱志刚正要走往自己的座位去,林梦云又叫住他,小声问道:

“你为什么不去请小罗写文章?”

朱志刚摇着长头说:“不找她,不找她。她高兴的时候,你不找她写她也要写;她不高兴的时候,你给她作揖磕头她也不写。我对谁都有办法,就是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告诉你一个法子,”小林悄悄说,“以后你要是想同小罗交涉,不如找杨先生跟她说,她对杨先生的话特别愿听。”

“罗先生同她说话响不响?”

“有时响,有时不响,那要看她高兴不高兴。”

“好的,”朱志刚点点长头,“我去找杨先生,托杨先生拉她写一篇文章。”

“现在不必,”小林说,“这两天因为黄梅来了,她比谁都高兴,你自己找她准成。”

“我就怕碰一鼻子灰。好吧,我就去碰一碰试试,不成就拉倒。”

朱志刚兴冲冲地走出教室,第三遍铃声响了。同学们纷纷走进教室,乱了片刻才慢慢地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林梦云看见朱志刚得意地走回教室,忙拿眼睛向他询问。朱志刚笑着点点头,归了座位。小林也低下头去,眼光落在书页上,从嘴角和酒窝边流出来恬静的微笑。

黄梅没有注意到朱志刚回到教室,正摊开一个新买的笔记本子,一面看书,一面将重要的摘记下来。由于大家称赞,她越发立志要拼命读书,巴不得一口气把所有的好书读完。她本来计划着遇到好的地方整节整段地抄下来,以备需要参考时随时翻阅。但是过了不久,她开始厌烦起来,因为一则她抄得太急,时常不是漏掉一两句,便是抄错字儿,不得不添添改改;二则往往发现一连好几页都可抄出,又感到抄起来实在麻烦;三则她性子太急,抄了几段笔记之后,觉得抄笔记太费时间,反不如一气读下去较为痛快。一个钟头没过,她就改换了一个新的方法,只扼要地记下大意,写出心得,不再逐字逐句地死抄原文。读着读着,她就随着书上所写的意思乱想起来,想了一阵,忽然嚓的一声把笔记本子撕下一页,在上面写下一个文章题目:《农民应怎样参加抗战》;又在旁边注一行小字:“本星期四下午交稿,别忘了。”她把这一页拿在手里看了看,十分高兴,把它夹进书里,满意地微微一笑,重新看起书来。

在进入讲习班的这一个多星期中,黄梅已经跟男女同学们混得很熟,同学们都喜欢同她接近。关于王淑芬和鲁辉扬的事情,她一直忘记打听。有一天林梦云同她坐在寝室里说闲话,忽然鬼祟地笑着问道:

“小黄,你晓得男同学们对你怎样评论?”

“见鬼!我管他们怎么评论?他们只爱在别人背后胡嚼蛆,挑人家眼儿!”

“他们并不是骂你的,你猜猜,你猜猜。”

“我不猜。没头没脑的,猜个屁!”

“你猜猜,”林梦云摇晃着黄梅的肩膀说,“猜对了我给你买糖吃。”

“是不是说我给壁报上写的文章太坏?”

“不是。是关于你的态度方面的。”

“说我粗野?”黄梅像恍然大悟地说。

“不是。你再猜。”

“啊呀,见鬼!你爱说就说出来,不爱说就让它在肚里长毛,别叫我平白无故地绞脑汁儿!”

“可是我说出来你拿什么孝敬我?”

“孝敬你个屁!”黄梅骂道,“不捶你就是好的!”

小林想了一想,扒在黄梅的肩头上,小声说:

“他们说你非常可爱……”

“滚你的蛋!”黄梅脸一红,在小林的腿上拧了一把,说道:“说正经,他们到底怎么批评我?”

“不是批评,是背后议论。”

“管他是批评,是议论,连你也统统见鬼!”

林梦云装做生气的样子说:“是他们说你可爱,又不是我说你可爱。你叫我把他们的评论告诉你,我还没开个头儿,你就动手动脚欺负我。好吧,我不说了!”

小林从黄梅的身边站起来,噘着小嘴,拉长脸孔,向自己的床边走去,显然是不想说了。

黄梅立刻站起来追赶上去,搂住小林的肩膀,把她按在**,说道:

“你说不说?……不说,我就在你胳肢窝里掏麻雀,叫你这个爱笑的姑娘好好儿过过瘾。”说着就把一只手向小林的胳肢窝里试着伸去。

“我说,我说,”小林笑着答应说,忙把两只胳膊拼命地夹紧起来,“你让我坐起来说……把你的手拿过去,最好是别挨我。”

黄梅把小林从**拉起来,同她膀靠膀坐在床沿上,催促说:“快说吧,我不招你。可是你自己要是添枝加叶的,小林,小心我叫你笑断脊梁骨!”

“他们说,”林梦云用指头拢了拢垂散到眼睛上的头发说道,“小罗有小罗的可爱处,黄梅有黄梅的可爱处,你们两个人的可爱处是不同的……”

“为什么把你自己漏掉了?”

“别打岔,你打岔我就不说了。他们说——你可别恼——单看你某一部分,比如眼睛、鼻子、嘴,都并不怎样好看,但是五官端正,整个看来却很好看。你是健康美,充满着生命力,面部表现的是大方、精明、刚强、能干。——黄梅,你说他们这样评论对不对?”

“对个屁!他们无聊透顶了,拿咱们女同学开开心。你这话是听谁说的?”

“你别问是听谁说的,反正这是许多男同学的共同意见。”

“好吧,”黄梅说,“等我打听出是谁说的,我一定要把他的舌头拔掉!”

“小黄,还有呢,我不敢说出来。”

“男同学们还放了什么屁?”

林梦云只是笑,不敢说出。

黄梅急了,说道:“别这么吞吞吐吐,有什么不敢说的?……讨厌!”

林梦云又迟疑片刻,只好说道:“一个男同学说……小黄,你可别恼火啊……”

“见鬼,我吃不了你!”

“这个同学说,小黄的眼睛有神,黑白分明,可惜眉毛搭配得不好。要是生一双女孩子的眉毛,这眼睛一定非常好看。”

“什么是女孩子眉毛?”

“要细一点,弯弯的,就是自古以来人们常说的那种蛾眉。”

“见鬼!这可是父母生的,谁也没有办法。他们还怎么瞎说?”

“他们说,小黄生的男孩子眉毛,叫做剑眉。他们还说……噢,我不说了。”

“你敢不说!快说实话,我不会吃你!”

“他们说,小黄照镜子的时候一定会感到遗憾。”

“遗憾?”黄梅一笑,接着说:“哼,我还为我的一双剑眉骄傲哩!”

林梦云对黄梅的神气和意外回答原没想到,起初一惊,随即感到黄梅真有趣,格格地笑了起来。

黄梅没有笑,坐到小林的身边说道,“男同学真无聊,妈妈的,刚才还有一件事情才见鬼呢……”

“什么事情呀?”小林问。

黄梅脸红起来,忽然自己觉得呼吸窒塞,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已经揉皱的纸条,递给小林,吃吃地说:

“你瞧瞧,妈妈的真无聊!”

小林接过纸条看了看,问道:“你知道他是谁么?”

“不敢写自己真名字,用两个英文字母代替,鬼才知道他是哪个王八蛋!”

“可是你怎么得到这张纸条子的?”

“怎么得到的?刚才我到教室中取我的笔记本子,打开一看,看见了这条子,大概也是才放进去的。”

“你想他是谁?”小林又仔细地端详着笔迹问道:“是不是沈岚那家伙给你的?”

“我也猜是他,除掉他没有第二个人。他看我这几天同他还谈得来,也时常玩玩闹闹,妈妈的就顺竿子上来了。”

林梦云望着黄梅的眼睛问道:“说实话,你准备怎么回答他?”

“不回答。这个条子我留下擦屁股用的,要不也早就撕掉了!”

“他要是再给你写信呢?”

“没胆量写他自己的真名字的信,我概不回答。”

“他要是写上自己真名字或是亲自递到你手里,你怎么办?”

“放屁!哪有这样不要脸的人?”

“男同学十个有九个都是脸皮厚得可以挖防空洞,他们才不在乎害臊不害臊哩。”

“那呀,嗨,遇着我,他们可算是把点眼的药吃到肚里了。”

“你怎么办?”

“我干脆当面告他说:‘同志,对不起,我并不爱你。”’

小林格格地笑了一阵:“别吹牛!沈岚在同学中比较起来是一位呱呱叫的角色,人品不错,工作能力又强,我看,哼,他真要死皮赖脸地缠着你,你,我不说了……”

“那你才不晓得我的脾气哩,”黄梅撕着那张纸条子说,“我现在并不需要爱,等我需要恋爱的时候,我一定打主动仗。”

“怎么个主动?”

“我要爱就爱,不爱时谁给我磕一百个头也不成。我,很干脆。”

“真的?”

“你不信?我们可以打赌,你将来瞧!”

“我不相信。女孩子谈恋爱的事情可不那么简单。”

“谁同你说着玩儿?”

“你真是一个痛快人!”林梦云十分敬佩地称赞说,“这样,才不会吃那种没良心男子的亏哩!”

她仿佛有许多感慨似的低下头去,眼睛里泛起来若无若有的稀薄泪水。虽然她像平常一样的脸颊上带着微笑,但那是勉强的苦味的笑,从这微笑中你感不到春风似的温暖和快活的梦想。突然间,黄梅有点傻了,用眼睛打量着林梦云,心头上画出了一个问号。

不过半分钟,黄梅就对小林的心事猜到了八九,赶忙拉着她,同时用一只手抚摸着她的柔软滚圆的肩膀,俯下头从侧面望着她的嫩白脖颈,凑近她的耳朵突然问道:

“你同王淑芬是情敌不是?”

林梦云的脸色刷的红了,一直红到耳后。她没料到黄梅会这样问她,简直不像女孩子谈话的口气和态度。她小声骂道:

“你要死的,说出了这样屁话!我怎么会同王淑芬是情敌?是哪个嚼舌的这样说的?”

黄梅笑着说:“我已经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你,你也把你自己的秘密讲一讲才是道理。你要是不说,咱两个从今后凉水开胶,谁也别同谁说一句体己话。小林,这问题已经在我的肚里闷了几天啦,你告诉我,我决不告诉任何人。”

“又是小罗这死丫头有影没影的乱造谣言,再不然就是张茵说的!”

“你别管谁说的,我只问你,你从前同鲁辉扬的关系好不好?”

“普通的朋友关系。”

“真的吗?”

“真的。”

“屁,针叫线穿着哩!”

黄梅忍不住把那天晚上在花园中所看见的事情,当时回到寝室中又看见小林的奇怪神情,以及罗兰关于这事情的明言暗语,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说得林梦云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同小罗都不明白,”黄梅继续说,“既然鲁辉扬和王淑芬那样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还要同他们来往?为什么第二天还请他俩吃馆子?”

小林的头越发低垂下去,狼狈地咬着嘴唇,只不言语。

“讲给我有什么关系?”黄梅摇晃着小林的肩膀要求说,“悄悄地讲给我听吧,别叫人急得心慌!”

“那你可不能告诉小罗和张茵啊。”林梦云低着头小声要求说。

“我决不告诉任何人,快说吧。”

“要告诉别人说呢?”

“我要是牙缝里走露一个字,让我的头发梢上疔疮。”

林梦云抬起头来向黄梅的脸上看一眼,摇摇头,说道:

“头发梢上没有长疔疮的,可见你靠不住。”

黄梅赶忙修正说:“让我的舌头烂掉,请老天爷作证。”

“现在没有神,你另外赌个咒。”

“我要是不替你守秘密,我是个这么大的,”黄梅用两手比做一个碗口大的圈儿,“圆的,会动,生在水里。”

林梦云见黄梅说得诚恳,就把她同鲁辉扬的关系以及请鲁辉扬和王淑芬吃饭的原因,从根到秧,仔仔细细讲说一遍。原来她和鲁辉扬是小学同学,后来又同在省里上中学,自来感情都算不错。鲁辉扬曾经好几次向她求爱,她都没有接受,并不是她讨厌他,而是她有一个想法,打算在高中毕业后,上了大学再谈恋爱。同到讲习班来以后,鲁辉扬又向她表示过一次,她回答他:“别无聊,等抗战以后再说吧。”鲁辉扬碰了这个钉子就开始另图发展,同王淑芬接近起来。他虽然平素对王淑芬并不满意,但一则为要报复小林,二则也是急需找一个异性朋友,就顾不了王淑芬的许多弱点。王淑芬向来对工作缺乏热情,爱睡懒觉,像生锈的机器一样,拨拨动动,不拨就停顿下来。张茵给她起一个外号叫“睡美人”,实际上她算不得美;假若把罗兰比作李商隐的诗,把小林比作达·芬奇的画,从王淑芬的身上就不容易使我们感觉到艺术趣味。不过当少女们刚刚发育成熟,纵然生得不美,只要不过分丑,对青年男性都具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何况王淑芬同人说话时两只眼睛懒洋洋的,半睁不睁,带着三分睡意,二分媚态,自然也相当地能招人爱。遇见鲁辉扬向她追求,王淑芬实在是求之不得,于是水到渠成,很快地就秘密幽会,发展到那天晚上的那样关系。林梦云对于鲁辉扬和王淑芬的接近,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不过他们的恋爱是那样容易成功,鲁辉扬是那样决心爱王淑芬,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那天晚上回到寝室之后,林梦云本来伤心得真想痛哭;写完日记睡到**,左思右想,心中像一窝乱麻一样。有时她想原是她自己拒绝了鲁辉扬,并不是鲁辉扬背叛了她,又想着现在许多人向她追求,像鲁辉扬那样的对象有的是,只要她想接受别人的爱,决不会缺少好对象。这样一想,反觉得刚才的伤心有点不必。但过了一会儿,她依旧忍不住伤心生气:伤心的是人事变化太快;生气的是王淑芬明晓得她跟鲁辉扬关系很密,不应该趁火打劫,全不顾素日情谊。想了半夜,她认为最好同鲁辉扬和王淑芬之间不要露出来一点裂痕,免得别人在背后胡造谣言。第二天她拉着王淑芬往平津同学会去玩,正遇见了鲁辉扬,她忽然想到:“好吧,要大方就大方到底,让他们自己惭愧!”在那次吃馆子的时候,她心中还压着难言的痛苦;但过后不久,她原谅了他们,就慢慢地完全平静了。

“要是小罗,”林梦云报告完这段故事后又说道,“她一定恨死他们,绝不会像我一样的原谅他们,反过来还请他们去吃馆子。”

“要是我,”黄梅接着说,“我也许会原谅他们,但是不会请他们去吃馆子;也许……”

林梦云忙用肘尖碰了黄梅一下,把她的话止住。跟着,罗兰匆匆地跑进来了。

罗兰是一个十分敏感的姑娘,一进来就看出来黄梅和林梦云正在背着她谈体己话。她不高兴地说道:

“嗨!你们在说什么体己话?为什么鬼鬼祟祟的,我一进来就不说了?”

林梦云回答说:“为什么不说了?当然不说,怕你听见了不想听呢。”

“你们到底在咕噜什么?”

“你真想知道么?”

“当然想知道知道。”

林梦云拉着罗兰的手腕说:“我们正在研究你爱谁,你就来了。”

“讨厌!”罗兰夺回手来,拉下脸孔说:“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就知道你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罗兰走回到自己桌边,端起瓷茶壶倒了一杯冷开水正要往肚里灌,林梦云赶忙望着她大声叫道:

“小罗,不能喝!不能喝!”

罗兰怔了一怔,笑着说:“不碍事,我常喝凉水,渴的时候用手捧着泉水喝个饱,也没见几个人肚子疼,出毛病。”

“你不晓得,”小林用笑眼望着她,低声说:“小罗,你的身体素来不结实,动不动就要发烧,小心点总是好的。”

“不要紧的!”罗兰又任性地摸住茶壶说,“我应该锻炼锻炼,锻炼得什么都不怕,将来还要打游击呢!”

“将来是将来,”林梦云把茶壶放到一边说,“现在害病了怎么好呢?你忘了你昨天还有点发烧吗?”

“呃,我已经忘了!”罗兰故意说。

“我可没有忘,别不听话!”

“小林,你真是一个好姑娘!”黄梅插嘴说,“别人有一点小毛病你就这样地挂在心尖上。将来,将来在你的小家庭中不知道你要怎样体贴温存呢!”

“我要撕你的嘴!”小林骂道。“嗨,过几天恐怕连男同学都要受你欺负呢!”

黄梅只看着小林的酒窝嗤嗤地笑着,并不还嘴,看得林梦云不好意思起来,脸皮一红,转过去对罗兰说:“还是小罗好,黄梅有时候就不像一个女孩子!”她知道大家都有点口干,趁机会拿着水壶出去了。

罗兰趁机会向黄梅问道:“你俩刚才谈的什么悄悄话?”

“谈的王淑芬和鲁辉扬的事。”

“小林很伤心么?”

“并不伤心。”

“她很恨鲁辉扬么?”

“也不恨。她要是恨他们,就不会请他俩吃小馆子了。”

“不管是怎么想的,像这样请情敌吃馆子的事,我就不做!一个女孩子,像这样强装出温柔贤慧就是窝囊!”

“所以你是罗兰,她是林梦云,不是一个人。”

罗兰笑了,说:“唉,你这个人!要是你遇到这种混账事儿,你也像小林一样么?”

“第一,我不会遇到这样混账事儿;第二,比起抗日救亡的大事,这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我在心里骂几句也就算了。”黄梅听见小林的脚步声,改换话题问道:“你刚才是去妇救会了?”

“我去看看萍姐,她的身体很不好。”

“唉,世界上竟然没有医治痨病的特效药!”

林梦云进来了。听见罗兰和黄梅谈吴寄萍的病,她替她们每人的面前倒了半杯开水,说道:

“吴寄萍有知识,有志气,可惜患了这种病。要是有特效药多好!”

罗兰说:“有好药也不行。萍姐的心你们不晓得,她日夜都在痛苦中,光操心也会要她的命!不仅胡天长至今没有确实音信,还有她的刚满周岁的小女儿寄养在延安,她日夜为孩子揪心揪肝,常常在暗中流泪,有时痛哭,有时从梦中哭醒……”罗兰忽然声音中含着哽咽,双目潮湿,叹了口气。

“她为什么要把小孩儿留在延安?”黄梅问。

“我萍姐和明哥们在天津英租界住了三天,坐轮船逃往山东龙口。小轮船上坐满了平津流亡学生,连甲板上也坐满了。日本兵舰在大沽口排了一道警戒线。船上的大副远远地望见日本的兵舰就吆喝甲板上的学生们都下到舱里。萍姐为着受不了舱里的拥挤、闷热,抱着小孩坐在甲板上,现在也只好下到舱里。穿过日本兵舰的封锁线很远,轮船在大海中停泊,叫学生们可以从舱中出来透透空气。萍姐已经支持不住,头晕恶心,由我明哥扶着,回到甲板上。听我萍姐说,挤在舱中的学生有不少中暑病倒的;还有一个在汇文中学读书的福建学生,一则由于在舱中闷热得要命,二则由于出了封锁线心中高兴,从甲板上跳进大海里游泳一阵,重回甲板后竟然很快死了。真够不幸!”

小林问:“寄萍同小孩没有害病?”

罗兰喝口温开水,继续说道:“我萍姐也够可怜。轮船开行以后,海浪溅起的水珠,挟着风势,一阵阵洒上甲板。萍姐把婴儿紧紧地搂在怀里,拼上自己的命保护望西……”

黄梅截住问:“什么望西?”

小林说:“别打岔,望西是小孩儿的名字。”

罗兰接着说:“虽然明哥和另外三位女同学都同她坐在一起,尽力照顾,可是大家离开北京的时候只想着减少累赘,轻装逃命,把被褥和御寒的衣服都抛弃了。大家只能将单衣盖在萍姐身上,可是一个浪头,衣服马上湿了。八月中旬的渤海,到了夜间,海风和海水已经十分寒冷,萍姐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只能紧紧地抱着望西,不让婴儿受寒。我明哥跟三位女同学坐在她的前边,希望能替她挡住海风和浪花溅起的水珠,可是小轮船在海面上颠簸,忽然向这边倾斜,忽然向那边倾斜,几个人怎么能挡住海风和浪花水珠?”

黄梅不由的叹息一声。

“头一天上午从天津上船,”罗兰接着说,“在海上经过一夜,第二天下午到了龙口。船停在离海岸半里远的水中,用小木船将乘客渡到浅滩上,不能靠岸。我明哥替萍姐抱着小望西,萍姐抓住一位男同学的臂膀,涉着凉水走了十几丈远,才到了岸上。萍姐在船上已经身体很不好,经过上岸时的涉水,一到龙口就病了。”

“轮船为什么不停靠码头?”林梦云噙着眼泪问。

罗兰说:“我不晓得。也许龙口没有修筑码头,也许码头上停着日本兵舰。”

黄梅问:“上了岸以后呢?”

罗兰说:“萍姐带着病和明哥们一群学生从龙口坐汽车到了济南,知道八一三上海抗战爆发,赶快乘火车回到开封。一到开封,萍姐就病倒了,被送进了河南大学附属医院。幸而我们在省城里同学多,熟人多,还有亲戚。我明哥将小望西送到一家世交老伯家中,托这位老伯和伯母照料。”

“小孩儿吃奶呢?”

“只好临时雇一个奶妈。”罗兰喝口温开水,又接着说:“明哥给吴家拍了一个电报说:‘萍已回汴,因病住院。望速汇款,由兰收转。’还好,不过一个星期,我姑父将一笔款子电汇到开封了。到了这时,我姑父已经原谅了她,一次就汇了一百五十元法币。我萍姐正需要这笔钱,真是喜出望外!”

小林高兴地说道:“你姑父虽然有封建思想,很顽固,但是他的女儿从北平艰难地逃回河南,到底使他动了父女之情。”

罗兰接着说:“一则我姑父还算有父女之情,二则我姑妈接到我明哥的电报后大哭一场,逼得我姑父非赶快汇款不可。”

黄梅问:“听说寄萍姑去延安一趟,同胡天长见面了没有?”

罗兰说:“寄萍在医院中住了半个月,把病治好了……”

“肺病呢?”

“按说她应该继续留在河大医院中,趁这个机会治她的肺病。医生也是这样建议,还告她说,她的肺结核病再耽误就不好治了。那时我姑妈已经决定动身往开封去,把我萍姐小时的奶妈也带去,住在开封照料她医治肺病。还有一个难得的治病好条件,可惜我萍姐不肯利用,错过了这个好机会非常可惜。”

“什么好机会?”

“河南医学院的内科主任是一位肺病专家,在全国也有名气,同我们家中有亲戚关系。我们兄妹和萍姐因为年纪小,只听说有这位在德国得医学博士的亲戚,却同他不认识。他在读大学时因为家境困难,我父亲在经济上帮助过他。后来他考取官费留学,先去英国,后去德国,得了博士学位。回国后在济南齐鲁大学医学院教了三年书,去年接受了河大的聘请,回到本省,可是从来没有回过本县。萍姐在开封住医院治病时候,他正在湖南湘雅医学院短期讲学,没有回来,所以没有见到他。听说我萍姐离开开封不到一个星期,这位有名的肺病专家就回开封了。”

黄梅问道:“寄萍姑为什么不在开封多留几天,等着这位肺病专家回来?”

罗兰叹口气说:“那时,我跟明哥也劝萍姐留在开封继续治病,不要把身体完全折腾坏了。可是她一心想念胡天长,趁着手头有钱,要了一个介绍信,带着小望西往延安去了。可是在她到延安的前一个星期,胡天长已经奉紧急命令离开延安了。”

“往哪儿去了?”

“往敌后去了。”

“他不晓得萍姑会去延安找他?萍姑没有事先打个电报?”

“你真糊涂!直到今天,内地和延安之间的邮电都有困难,国民党不但检查很严,往往毫无道理地将信件和电报扣压。胡天长没有接到萍姐的电报,可是他想着萍姐会去延安。他向组织提出要求,等了一个星期,实在不能再等,只好留下一封信,跟随第二批去敌后的同志出发了。好则我表哥吴寄芸已经到了延安,进抗大学习。胡天长将寄萍姐有肺病,可能带着小孩到延安来的问题,对组织谈了,请组织照顾,又嘱咐了寄芸和几个留在延安工作的同志。”

“萍姑为什么不留在延安?”黄梅问。

“萍姐在延安住了半年多,等不到胡回延安,肺病更重了。延安的条件很苦,不适合养病,而且大家担心她可能将肺病传染给小望西,都劝她将望西留在延安,由组织照顾抚养,她独个儿回家乡养病。组织也向她劝告,希望她病好后重来延安。她虽然在开封住医院时曾得到家里汇给她一笔数目不小的款子,猜想父亲还念着骨肉之情,但没有一句话同意她同胡天长的结合,也没有一句话提到小望西。想来想去,她不能将望西带回家去受她父亲的白眼和虐待。为着不使小望西受她的肺病传染,也不愿将自己的不治之症传给众多的革命同志,只好把婴儿留在延安,痛哭一场,只身回到开封。到开封后,知道我同明哥已经回到家乡,发展本县的救亡工作。在开封的负责同志也建议她回家乡来一边养病,一边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工作。她回来将近两个月,因为一方面拼命工作,一方面经常想念着胡天长和小望西,不但她的病并未见轻,反而加重了,真叫人替她担心!”

黄梅问:“她要住在家里养病,由姑太太亲自照料,还有女佣人侍候,饮食也方便,岂不比一个人住在城里好得多?”

“我姑父不喜欢她,看见她就黑着脸孔,很少理她,所以家庭对于她是一座可怕的精神牢狱,给她的只是不能忍受的痛苦,而不是温暖、平静和安慰。再说,她不能离开工作,离开革命的同志们。她在家中只住了两个星期,就不顾母亲的眼泪,坚决来到城里,要求参加救亡工作。唉,我萍姐的病是好不了啦!”

大家的心情沉重,不再说话。过了片刻,林梦云叹口气说:

黄梅说:“这毕竟是个人的事。夫妻不能团圆虽然不幸,但比起去敌后发动抗日武装斗争的紧急任务,毕竟是件小事。假若我是胡天长,也会是这样的,并不是不重感情。”

罗兰心中不赞成,撇撇小嘴,讽刺说:“你呀,小黄,你永远不会像胡一样!”

“你难道不相信我会去敌后打游击么?”

“到敌后打游击你当然可以,可是你永远不能成为胡这种人。”

“为什么你断定我不能?”

“你当然不能。你不会有一个漂亮妻子,不会有妻子带着小宝宝跋涉千山万水去找你。小林,你说,黄梅常常说话非常理智,自认为带有男子气概,她将来会有一位像萍姐那样又多情又漂亮的妻子么?”

小林恍然明白罗兰的讽刺意思,向黄梅笑着问:“小黄,你说你会么?”

“鬼哟!”黄梅骂道,“咱们正在谈正经话,你们瞎扯到哪里去了!”

三个女孩子都笑了起来,把压在她们心头上的沉重情绪稍微冲淡了。

平日睡觉时候,黄梅的头一放到枕头上不过片刻便睡熟了,但是今晚她久久地不能入睡。同情吴寄萍的命运虽然是她不能很快入睡的一个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吴寄萍的事引起她想起来许多问题,使她的心情很乱,久久地不能平静。

近来,黄梅除随着同学们上课和开会之外,罗明、张克非和杨琦都喜欢找她个别谈话,好像他们都认为她是农家出身的、较有工作能力的女孩子,决定对她加意培养。她在童年时经历了大别山的红色风暴,一家有三口亲人为土地革命献出了生命,少年时代又跟着母亲过了几年的逃难生活,对世间事和进步道理比一般城市女孩子懂得较多,经过近来听课、开讨论会、阅读理论小册子,加上同罗明等同志的个别谈话,她在思想上进步很快。原来她最关心的道理是抗日战争就是民族解放战争,民族解放战争与解放农民,推翻压在他们身上的三座大山有密切关系,妇女本身的问题她很少去想。今晚同罗兰和小林一阵谈话,使她对吴寄萍更加同情,恍然醒悟了抗日关系着妇女解放;要解放妇女,还有个反封建的大问题!越想问题越多,她越发没有瞌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