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立银行众商筹股 雪国耻诸雄合力
太阳一出,商务会馆里就闹猛起来,不断有人走进,门卫应接不暇。进来的人,手中大多拿着一份上海《申报》。
这些入馆的人大多会在会馆大门前面住步,仰望一会儿上面的招牌,甚至指指点点一番,然后再撩开衣襟,大步进厅。
大厅正中偏左侧摆着一条长案子,案前挤满人,或吵吵嚷嚷,或说说道道,满是声音。案后稳坐二人,一人忙不停地挥笔登记、造册,一人收钱,将钱放进一只小钱柜。
大厅右侧立着一个公告栏,栏上并排张贴着两张通告,其中一个的标题是“上海市商务总会通告”,另一个是“完全商股银行募集本金通告”。
通告前面站着更大一群人,声音更是喧嚣。
三楼总理室,祝合义乐得合不拢嘴地看向挺举:“挺举呀,你这一招真叫灵哩,《申报》才登三日,人气就聚起来了。我方才审过,沪上市场,能来的几乎都来了。”
“祝叔,”挺举应道,“这说明一个事体,越是不景气,越是人心散,我们这个会馆越是重要。祝叔注意没,凡是来的人,都要驻足去看那块牌子,因为它被人砸过了。砸牌子,看牌子,说明大家心里在乎的是这块牌子。”
“是哩。第一步走出来了,下面该是第二步。”
“祝叔,”挺举拿出一个文件夹子,“这是近期商务总会的活动安排,请您审查!”
合义审读完,放在几案上,看向挺举:“好咧,你照此统筹。”又苦笑一声,“挺举呀,有个事体,祝叔⋯⋯”欲言又止。
“是筹款的事体吧?”
“是哩。我问过不少朋友,都不肯放话,一是没钱,二是心里没谱儿。我承诺的十万两,也有点儿意外。我的店号名义上不少,却不完全属于我,我召集股东议论此事,合伙人大多不愿意。唉,钱庄一忽拉子倒地,他们⋯⋯心有余悸哩!”
“嗯。”
“祝叔手头只有南京路上的那个大店,顶多能贷五万两!”
“祝叔就把这五万两贷出来,我们买下大楼再说!”
“买大楼?”合义怔了,“五万两哪能够哩?不是要五十万吗?”
“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太极强调四两拨千斤,我想以五万去博五十万!”
祝合义盯住挺举,良久,郑重点头:“挺举,你在这儿守值,我这就到洋人银行办理质押!”
就在合义下楼时,顺安、章虎走进大厅。
二人审看一会儿,缓步踱到通告栏,顺安的目光落在银行通告的几行大字上:“⋯⋯共集三千股,每股一千两。三千股均为银行原始股,所有原始股一视同仁,对股不对人⋯⋯”
“小娘比哩,三千股,三百万两⋯⋯”章虎鼻子里轻哼一声,看向顺安,“你那兄弟真能吹!”
顺安似是没有听见,双目拧紧,牢牢锁在那张公告上。
“走吧,让他吹去,”章虎拿肘子顶一下顺安,“你我已经报过名了,待在这儿也是无事,章哥请你看场热闹去!”
“啥热闹?”
“一去你就晓得了!”章虎扯起他,并肩走出大厅。
出会馆没多远就是南京路的核心地段,章虎所说的热闹就在这儿。
这是一个广场,广场正中摆着一个中式擂台,擂台前面聚起数以千计看热闹的人,还有更多的人涌向这儿。
陈隽、丁小姐的黄包车走到这儿,刚好被堵了个严实。车夫要求绕道过去,陈隽却是爱热闹的人,当即付过车钱,扯丁小姐钻进人群。
许是命运安排,二人挤到顺安、章虎的身后,再也挤不动了,因为章虎的身边各站几个兄弟,将擂台挡了个严实。陈隽二人不再挤了,将就着透过章虎、顺安等人的缝隙看向台面。
擂台上摆着一个巨大的杠铃,台后是个高大建筑,正门上方横着一条巨幅,赫然写着“道宏洋行”四个大字,并附着英文。擂台两侧夸张地悬挂着两个条幅,宛如一副对联,上联是:“大英力士挑战中国功夫”;下联是,“世界拳王打遍四十四国”。显而易见,对联与上面的横幅是照应的。
台面一侧显眼位置竖着一个标牌,牌上用中文写着挑战规则:徒手击打,不设防护,不定规则,打下擂台为输,死伤免责!
擂台上,一个身材魁伟的洋人正在显摆一身肌肉,翻译与两个洋汉子在他两侧造势。
人群越聚越多。
一身道袍的苍柱远远看着,葛荔站在他前面不远处。
翻译抱拳,朗声说道:“诸位看客,大英帝国力士、世界拳王莱皮士先生周游美洲、欧洲、非洲、澳洲、亚洲,打遍四十四国,比赛四百四十五场,毙伤四百四十四人,无一败绩。莱皮士先生听闻中国功夫了得,特此莅临上海,选此风水宝地,依中国习俗摆出这个擂台,挑战中华力士。莱皮士先生欲在此地摆擂十日,十日之内,任何英雄好汉,不问背景,不问出身,皆可上台应战,与莱皮士先生一决高下!”转身,指向旁边一个牌牌,“诸位请看此牌,竞技场上,生死勿论,截至今朝,擂台已摆三日,我泱泱中华尚无任何勇士向莱皮士先生挑战!”
场上所有目光无不盯住擂台上的巨大杠铃。
“诸位看客,”翻译指着杠铃,不无得意,“这叫杠铃,是莱皮士先生平日训练所用,由浑铁铸成,几多轻重,阿拉也不晓得。哪位壮汉可愿上台一试?”
众人面面相觑。
翻译指向一个壮汉:“这位好汉,愿否上台一试?”
那汉子果是血气之人,朝手心吐几口唾沫,上台搬那杠铃。汉子使足力气,杠铃纹丝不动。
那汉子干脸,摇头,悻悻地下台。
接着,一些年轻力士轮番上台,折腾那只杠铃。那只杠铃却如生根一般,任他们如何折腾,竟是纹丝未动。
翻译接道:“一个不行,可以上两个!”
“小娘比哩,全是托,上去试试!”章虎嘟哝一声,顶一下手下,朝台上努嘴。
两名手下跳上去抬那杠铃,憋足力气,那杠铃只是动了几动。章虎再次努嘴,又上去二人。四人合力,终于将那杠铃稍稍抬离地面。
众看客无不震惊。
章虎咂舌:“小娘比哩,介重!”
四条汉子正要跳下擂台,莱皮士出声:“Stay here and see!”
翻译急上前一步,拦住四人:“诸位且慢!”
四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台上。
莱皮士走到杠铃前面,在手心搽些白粉,双手握住杠铃中部,大喝一声,将那杠铃照头举起。
喝彩声不绝于耳。
莱皮士将杠铃放下,仰天长笑,声如洪钟:“I'm told that you Chinese have Gongfu, and that your Gongfu is fearful. I came, I saw, I felt dispointed, because I saw no Gongfu. I only saw crowds of pale faces, bloodless, just like sick men. Yes, crowds of sick men, ”指点四人,“just like you, you,you and you, all sick men. You know, the sick can never lift the barbell.”
翻译扯起嗓子译道:“有人告诉我说,你们中国人有功夫,你们的功夫很厉害。我来了,我看了,我失望了,因为我没有看到功夫。我只看到一张张面无血色的脸,就像一群病夫。是的,成群的病夫,”指点四人,“就像你,你,你,还有你,统统是病夫。你们晓得,病夫是举不起杠铃的。”
全场大哗。
章虎手下四人被当众羞辱,无地自容,不知所措。
章虎冲他们吼道:“还不跳下来,待在台上丢人现眼哪?”
四人慌乱跳下。
有人指着台上斥道:“莱皮士,能举杠铃有啥了不起?凭什么辱骂中国人?”
众人附和:“对呀,你凭什么辱骂我们中国人?”
莱皮士看向翻译:“What are they shouting about?(他们吵嚷什么?)”
“They say, why do you taunt them?(他们说,你为什么辱骂他们?)”
“Taunt? Are you not crowds of pale,sick men? If not, why not jump onto the stage and chenllenge me? I promise, anyone wins me, I will Koutou three times to him according to your Chinese ways. If not, you should all be called sick men of east Asia!”
翻译转向人群,大声叫道:“辱骂?你们难道不是一群东亚病夫吗?如果不是,为什么不跳上擂台向我挑战呢?任何人若能赢我,我就照你们中国人的方式,向他磕头三次。若是不能赢我,你们活该被叫作东亚病夫!”
群情激愤,但没有一人上台。
莱皮士爆出更长、更响的笑声。
葛荔一脸怒容,看向苍柱。
苍柱转身离开。
葛荔随他走出。
章虎牙齿紧咬,脸色紫涨,扯住顺安扭头就走。顺安转身过急,一脚踩在丁倩雯的脚面上。
显然这一脚踩得不轻,丁倩雯“哎哟”惨叫一声,弯下腰去。
陈隽正憋着一肚子火气,不由分说,照顺安的鼻子就是一拳。
章虎惊呆了,待反应过来,刚要发作,被顺安拦住。
顺安捂住流血的鼻子,朝着仍旧蹲在地上“哎哟”不绝的丁倩雯鞠躬请罪。
丁倩雯止住哎哟,白他一眼,扯住陈隽,一跛一跛地逃离,将仍在哈腰站着的顺安晾在原处。
章虎跺脚,恨道:“小娘比哩,连臭娘们也敢耍横!”
陈隽搀扶着丁倩雯走出人群,召来一辆黄包车。
丁倩雯看向她:“阿妹,还去商务总会吗?”
陈隽眉头拧紧:“没心情了,我们回学校吧?”
“我想回家。”
“好吧,”陈隽扶她坐上车子,“阿姐,我也有点儿事体,我们明天学校里见!”
丁倩雯离开之后,陈隽拐向一条街道。
离这儿不远处就是她阿哥的武馆。
陈炯不在。
陈隽一直候到天黑,陈炯仍旧未回。眼见学校熄灯时辰到了,陈隽只得返校。第二天是周一,陈隽上完课,再来武馆。
陈炯正在与人谈事儿,听到妹妹又来,忙脱身过来。
陈隽噘着嘴,转过脸,不理他。
“哈哈哈,”陈炯瞄她一眼,乐了,“看样子,是有人欺负阿妹喽。我猜猜看,不会是那个伍挺举吧?别不是阿妹寻上门挑战,吃下败仗?”
“才不是呢。”陈隽急了,扭头说道。
“咦,除去此人,还有什么人能让我的阿妹生气?”
“洋鬼子,莱皮士!”陈隽义愤填膺,“他在南京路上摆擂台,骂咱中国人是东亚病夫!阿哥,你能不能放下别的事体,想个办法惩治此人,为咱中国人争口气?!”
“嘿嘿,”陈炯笑道,“收拾一个小洋鬼子,不用动用阿哥,阿哥只需派出一个人就成!”
陈隽惊喜:“啥人?”
“阿妹呀!”
陈隽又急又气:“阿哥?”
“走走走,”陈炯一把揽过她的腰,“阿哥这就教你几招,保管成功!”
陈炯带陈隽走进武馆新落成的演武场,分别穿上紧身衣,练起实战搏击来。陈炯一次次地将陈隽撂倒,陈隽一次次地扑上,直到她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阿妹?”陈炯扶起她,一脸关切。
“再来!”陈隽擦把汗,喘几口,再次摆开架势。
“嗯,”陈炯竖起拇指,“是我阿妹!”
二人又练一阵,陈隽实在吃不消,咕嘟咕嘟灌下一碗凉开水,就坐在那儿不动了。
“阿妹,”陈炯笑道,“今日到此为止,明朝再来,如何?”
“阿哥,”陈隽点下头,盯住他,“阿妹的闷气,你还没讲哪能个出哩。”
“你这口气阿哥会出,阿妹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体!”陈炯笑道。
“好吧,”陈隽放下水碗,“你再讲讲伍挺举,好不?”
陈炯看她:“讲他做啥?”
“咦,你不是让我做好自己的事体吗?我们讲好了,我的事体是把姓伍的拉进同盟会!”
“唉,”陈炯苦笑,“你呀!”摇头。
“阿哥,叫你讲你就讲嘛!”
“好吧,你想听哪一段?”
“大闹米市!”
陈炯皱眉:“这已讲过三遍了!”
“再讲一遍嘛。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要掌握所有细节,这样才好对症下药!”
陈炯正自没个摆脱,任炳祺赶到,在门口招手,压低声:“师叔,人到齐了,等您呢!”
“阿妹,”陈炯如释重负,“有大事体了,你先回校,阿哥得去开个急会,大米的事体改个辰光讲嗬!”说着扬下手,大步出去。
陈炯与任炳祺匆匆走进一间密室,里面已经候着八人,全是同盟会的核心成员。
桌面上摆着几份报纸,赫然刊着莱皮士与那杠铃的照片,还有一张条幅的照片,上面是“东亚病夫”四个大字。
“师叔,”炳祺指着照片,“这个条幅我看过了,是昨日后晌新挂出来的!”
“晓得了。”陈炯一脸淡定,看向众人,“诸位同志,在下查清爽了,莱皮士自幼喜爱拳脚,蛮力惊人,在美国拳坛打过多次比赛,获过拳击冠军。后来不知何故离开美国,周游世界,挑战列国,在印度孟买设擂,连败数名挑战者,后到泰国,毙杀三名泰拳高手,威震东南亚。听闻中国功夫了得,于上月赴港,在港设擂十日,将两位南拳高手击落擂台,一死一伤。此人以为中国功夫不过尔尔,遂离港来沪,再次设擂挑战。摆擂几日,观者甚众,其中不乏武学高人,几家武馆跃跃欲试,但迄今仍旧无人应战。此人越发狂妄,不仅出言不逊,这又挂出横幅,意图激怒国人,在中国本土击败中国功夫,在扬名于世的同时,顺便发笔横财!”
坐在中间的一个留有八字胡的会员不解地问道:“摆擂台也能发财?”
“是哩。他可从两个渠道赚钱,一是从洋行领取酬金,二是由门票分成。”
“洋行为何付他酬金?”
“洋行之间也有竞争。此番他来,由英国道宏洋行出面邀请。道宏洋行刚刚成立,在上海滩是新面孔。洋行有意炒作此事,借此提升其知名度,扩大影响力。”
“奶奶的,”炳祺一拳砸在案上,“要是这说,我们不能上当!不瞒师叔,几天来我一直憋着口气,正琢磨请个高手教训他哩。”
陈炯用力挥手:“恰恰相反,我们要上这个当!”
众人不解。
“从眼下大势看,大清亡无日矣,革命成功指日可待。你们这都看到了,光复会在上海经营多年,人多势众,影响力极大,而我们同盟会根底尚浅,暂时无法匹敌。要想在气势上压过光复会,我们必须打出奇招。打瞌睡时送枕头,这个洋鬼子来得恰到好处,我们正可利用此人反向炒作!”
八字胡会员问道:“哪能个炒作哩?”
“我们不是建起这个武馆吗?他骂我们是东亚病夫,我们就以此馆名义向他挑战,同时,利用报刊宣扬中华武术,扬我中华国威,强我国人体魄,振我国人精神。此为爱国举措,官府在名义上也不好禁止。所以,在下主张配合莱皮士,陪他玩玩这场游戏。”
众人面面相觑。
八字胡会员担忧了:“这是玩命,不是玩游戏。那家伙力气死大,除非李元霸再世,否则,无人镇得住他!”
“在下不这么看。”陈炯驳道,“此人不过是一头蛮牛,以中华之博大,以中华武术之精深,相信会有伏牛高人!”
炳祺点头:“师叔,这事体干得!”
八字胡会员急了:“陈先生?”
其他会员也都表示出不同的焦虑。
“好吧,”陈炯摆手,“此事暂时搁置,待在下寻到制敌之人,再作定夺。散会!”
众人散去。
陈炯拿出一封密信,递给任炳祺:“炳祺,你将此函交给大小姐。”
炳祺皱眉:“师太老了,这⋯⋯”
“想哪儿去了?”陈炯白他一眼,“我是让师太荐个高手。中国武界,啥人功夫深浅,没有师太不晓得的!”
一日之间,报名加入商务总会的人不下三百,各种表格与材料将桌子堆得满满的,挺举从早上一直忙到天黑,仍未完全理清爽。
挺举正在忙活,有人敲门。
挺举开门,见是振东,惊愕:“马叔?”
振东大步走进,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就晓得你在。倒酒来!”
挺举端来一杯热开水:“没酒,只有白开水一杯!”
振东从屁股后面摸出酒葫芦,朝嘴里一塞,咕嘟一口饮下,抹抹嘴唇:“晓得你没有,马叔早就备下了。”
“观你脸色,事体成了!”
“老马出蹄,能有不成的事体?”振东招手,“过来!”
挺举凑过来。
振东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老倭寇让马叔搞定了!”
“快讲,马叔是哪能搞定他的?”
“呵呵呵,马叔就是这般搞定他的!”马振东眯缝起眼,喝一口,抿下嘴,再喝一口,再抿一下嘴。
“跟他拼酒?”
振东眼一瞪:“拼酒?他配吗?”又喝一口,“马叔寻到阿祥当托儿,将他那处地方讲得一无是处,先出价二十万,后出价三十万,没有超过三十五万,气得老倭寇吹胡子瞪眼,连叫‘大麦大卖’,拂茶送客。”
“大麦大卖,啥意思?”
“哈哈哈,”振东乐了,“就是不成不成呀。马叔看到火候到了,这才出马,果见那厮沉不住气了,眼神不定,出气不匀,急等出货哩。他给马叔伸出六根指头,马叔还给他四根指头,然后就眯起眼,就这般一口一口喝酒。没喝完半葫芦,那厮熬不住了,伸出五根指头。马叔收起葫芦,拍屁股就走,他追出来,伸出另外一只手,弯去两根指头,我又弯去三根指头,他把牙一咬,成交!”
“你们弯来弯去,究竟是多少?”
“四十五万!”
挺举沉思良久:“马叔,你再去,给他五十万!”
“啊?”振东大怔。
“但要他答应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们预付五万两,要他先办过户手续,另外四十五万两,我们在一个月内支付!”
“这⋯⋯”
“所有条件可以写在合同里,我们另外写出借据,到公证处公证,若是一个月内支付不出余款,他白得五万两,房子依旧过户给他!”
“这⋯⋯倒是便宜他了!”
“马叔,这栋房子,值五十万哪!”
“好咧。好事体不可急,马叔这先熬他几日,免得他不利索!”
又是一个周末,南京路上熙熙攘攘,分外闹猛。
颐凤茶道里,顺安、章虎靠窗坐着,面前各摆一只茶盏。
顺安二目微微闭合,保持一个姿势显然很久了。
“兄弟,”章虎急了,“你究底在琢磨啥哩?”
顺安身子没动,手伸进袋中,摸出一张纸头扔到几案上。
章虎捡起,瞄一眼,扔到案上,笑道:“吹牛逼的东西,有啥好看的?”
“我想参股。”
“啥?”章虎敛住笑,紧盯住他。
“还想拉上章哥。”
章虎震惊,好半天,扑哧笑道:“兄弟不会是当真吧?”
“当真。”
“你让章哥去参他伍挺举的股?”
“是哩。”
“你⋯⋯”章虎顿住。
“章哥,”顺安睁开眼,盯住他,“兄弟问你,请如实说。”
“问吧。”
“你带兄弟们奔东忙西,打打杀杀,为的是啥?”
“义气。”章虎不假思索。
顺安扑哧笑了,轻轻摇头:“如果只为义气,平心而论,能有几个兄弟肯为章哥卖命?”
章虎略怔一下,笑了:“是哩,人为财死,说白了,仍旧是为钱!”
“正是。”顺安接道,“在这上海滩上,各色人等往来奔忙,熙熙攘攘,为的全是钱。既然为的是钱,章哥讲讲看,有哪桩事体既赚钱快,又体面,风险还最小呢?”
顺安所讲显然不是黄赌毒,章虎忖思良久,挠头:“你讲。”
“开银行。”顺安一字一顿。
章虎吸进一口长气。
“与银行比起来,钱庄不值一提。橡皮股闹成那样子,连洋行也有破产的,但银行却家家赚钱,没有一家赔的!”
“是哩。”
“唉,”顺安长叹一声,“说到这儿,我是打心眼里佩服挺举阿哥呢。挺举阿哥天生是个生意精,凡是他想干的,没有一桩不成。凡是他反对的,没有一桩成功!”
“你讲得是,”章虎应道,“但我俩犯冲,尿不到一个壶里!他坏了我事体,我烧了他房子,还意外结下杀父之仇,照他们儒生所讲,不共戴天哩。”
“这些旧事体,章哥只管放心就是。”
“为啥?”
“章哥是否放火,挺举阿哥一没抓到,二没看到,是桩无头案。不瞒章哥,火灾之后,挺举盘问过我,让我三言两语搪塞过去了。章哥看得出,他没起一丝儿疑心,要不然,依他脾气,早寻章哥拼命了!”
“哼,起疑心又奈我何?”章虎鼻孔里哼出一声,“真把章哥惹毛了,看不再放他一把火!”
“章哥,生意人不讲气话,只讲当下。无论尿到哪个壶里都不打紧,钱不扎人,是不?通告上讲,一股一千两,我们可把余下的烟土全部抛了,参它一百股,如何?”
章虎尚未答话,外面一阵喧哗,一辆四驾豪华马车从大街上招摇而过,与照面而来的另一辆双驾马车相遇。
街道较窄,两个车夫下车商议如何会车。
四驾马车的窗帘掀起,一个少女把头伸出窗外,着急地探看。
顺安顺眼望去,呆住了。
那少女不是别个,正是那日被他踩住脚面的丁倩雯。
“兄弟发啥呆哩?没见过⋯⋯”话音未落,章虎这也望见那个少女,打住话头。
二人盯住她看。
两辆马车错过,分头驰去。
顺安久久凝望那辆四驾马车远去的方向,直到它没入拐角处。
“兄弟,”章虎扑哧笑道,“别不是相中这个小娘了吧?”
“啧啧,”顺安收回目光,“四驾豪车,清一色白马。章哥,问问看,这是谁家的。”
章虎击掌,一侍者小跑过来。
章虎盯住侍者:“方才那辆四驾车,啥人家的?”
“回禀章爷,是丁府如夫人的专驾。”
顺安震惊,压低声音:“那个小娘难道是如夫人?”
“哪能哩?”侍者笑了,“她是如夫人女儿,丁府千金。不过,如夫人就坐在车里厢。”
“咦,她在不在车里厢,你哪能晓得?”章虎问道。
“如夫人每月十五日必偕小姐前往静安寺进香,风雨无阻,且每次都由此路经过,小的是以熟知。今日刚好十五,必是又去进香呢。”
顺安深吸一口气。
“好消息,”祝合义苦笑一下,将一张表格递给挺举,“银行股份有二人认购了,各五十股,共十万两!”
挺举接过,瞄一眼,震惊:“傅晓迪?章虎?”
“是哩。”合义又出一声苦笑,“该认领的缩着头,像章虎、傅晓迪这样的人,反倒⋯⋯唉!”连连摇头。
“奇怪,”挺举半是自语,“他们哪来介许多洋钿?”
“有什么好奇怪的?”祝合义应道,“章虎是王公馆的人,仗着王探长的势,黑白通吃,听人讲,不久前他倒腾大烟土发了笔横财。至于傅晓迪⋯⋯我一直怀疑他跟麦基有啥纠葛,不定从麦基那儿捞到什么便宜了!”
“我倒是想起一事。”挺举心里一动,“橡皮崩市前后,晓迪失踪三日,回家后一直心神不定。鲁叔问他哪儿去了,他说被麦基绑架了,在黑屋里连关三日。鲁叔急需十万两银子救难,让他出主意,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摸向内衣口袋,却什么也没掏出来。后来,他借口为鲁叔筹钱,再没回来,再后来,他⋯⋯”想到鲁家的财产,顿住了。
“有桩事体我还没讲给你呢。”祝合义直接点破,“将俊逸的家产拍走的人,正是傅晓迪。”
伍挺举给出个苦笑:“我晓得了。”
“要是这说,我就随便讲讲。听说傅晓迪与你是好友,不瞒你讲,我没相中此人,一则他这人油嘴滑舌,眼神不正,二则他总是跟章虎这类流氓阿飞混在一起。鱼寻鱼,虾寻虾,他们才是一丘之貉。”
挺举咬紧嘴唇,眉头凝起。
“挺举呀,自古正邪两条道。银行事体,不能鱼龙混杂。我的意思是,他俩的股权,我们不能给。钱不够,再生办法,我们再难,也不差这十万两。”
“祝叔,”挺举应道,“我们既然是仿照洋人兴办银行,就要像洋人一样以制度说话,不能以好恶评判。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制度却是公正的。无论何人,只要遵守制度,我们就不可生出区别心。从程序上讲,我们通过商会公募本金,他二人既是会员,又是列席议董,应募购股,合理合法,我们无权拒绝。再说,在众人缩头时,他二人敢花真金白银购买股权,是对我们的银行有信心,这是胆识。至于二人是何居心,其本金又是从何而来,我们没有足够理由过问。”
“是哩。”合义略一思索,微微点头,“他二人参加商会,列席议董,符合商会章程,祝叔也是干瞪眼。挺举呀,你比祝叔看得开,想得远。这桩事体就由你定吧。”说着从袋中摸出一张支票,“款子贷出来了,五万两,你这拿去。”
挺举双手接过,拱手:“谢祝叔!”
清虚观禅房里,申老爷子与苍柱对面禅坐,几案上摆着陈炯送来的求助函。
“昨日我去看过,”申老爷子看着苍柱,“洋力士练的是硬功,在外不在内。”
“是哩。”苍柱应道。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此所谓柔可克刚,静可胜躁,雌可制雄。若是交手,你有两式独创功夫可保胜算,一是太极影功,二是浑圆意拳,退可静守,进可制敌。”
“意拳不发则已,发即夺命。”
“唉,”申老爷子凝神良久,长叹一声,“夺就夺吧。英夷两次以毒物鸦片为祸中国,火烧圆明园,不知夺去国人多少性命。此人既然不识好歹,上门搦战,这又如此气焰嚣张,在擂台上写明死伤免责,那就让他为他的国人赎个罪吧。”
“好倒是好,只是⋯⋯”苍柱欲言又止。
“你讲。”
“五叔应允陈炯所求,除此之外,是否另有深意?”
“苍柱,”申老爷子语重心长,“五叔晓得你已心归大道,不争尘世了。五叔何尝不是?然而,身为天国遗臣,处此昏乱之世,岂能苟安于世外?先烈壮志,迄今未酬;先烈血污,迄今未干;先烈夙愿,迄今⋯⋯唉,不多说了。五叔年迈,空有烈士之心耳。”
苍柱感动:“五叔⋯⋯”
“苍柱呀,满人执掌中原数百春秋,气数这也尽了。国不可无日。清朝气数既尽,当有新朝替之,此亦为我等未竟之业。我观逸仙多年,此人胸怀博大,所虑颇远,其民国愿景与我天国所求虽有迥异,却也不无契合之处,非寻常之辈所能企及。如果不出所料,孙先生之民国大业,或有成日。有鉴于此,五叔这才默许徒辈们辅助孙先生,包括陈炯。”
“不久前,宋先生与陈迥等人成立中部同盟会,欲在长江沿线举义。大事将起,万千事体尚须运筹,陈炯何来余力与这蛮力士较劲?”
“呵呵呵,”申老爷子爽朗笑道,“这正是陈炯的过人之处呢。大义将举,千头万绪,多如乱麻,陈炯拎出这个蛮力士,可谓是理出了乱麻之头,有举重若轻之效。你可细思之。”
苍柱豁然开朗,拱手应道:“苍柱谨遵五叔之命。”
在挺举将五万两银子交给振东的当晚,阿祥来到天使花园传话,说他阿舅寻他。挺举晓得是麦基洋行的房子成了,便买了一坛女儿红,兴致勃勃地抱上了振东的阁楼。
开门的是阿祥。挺举将酒坛子递给阿祥,审视房间,见桌上空空****,振东一脸沮丧地坐在桌边的竹椅上,只抬手指向对面的一把椅子。
挺举心里一沉,坐下,盯住振东:“马叔?”
“叫阿舅!”马振东纠正。
“阿舅?”挺举心思显然不在称呼上,盯住他发问。
“唉—”振东给出一声长叹,夸张地摇头。
挺举苦笑一下:“他不肯卖了?”
“唉—”振东又出一声长叹,“你阿舅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不少世面,真没碰到过比这东洋佬门槛更精的人哩!”
挺举眉头拧起。
“小娘比哩,跟这般人做生意,阿舅得少活好几天!”
“他是哪能讲哩?”
“讲得多了去了!”振东猛然来劲,挽起袖子,将巴掌夸张地朝桌面上一拍,“我把那五万两支票朝他的桌子上一拍,东洋佬的两只小眼珠子立时暴突。我讲出条件,他先是吃惊,后是迟疑,再后竟是一番摇头。”
“他为何摇头?”
“嫌钱少呀!我无奈何,伸出一根指头,他想都没想,伸出五根指头,我伸出两根指头,他缩下一根指头,我伸出三根指头,他闭上眼睛,想呀想呀,想了至少三刻钟!”
“阿舅,你这打的什么哑谜?”
“谈生意呀!我伸一根指头,是加他一万两,他伸五根指头,是加五万两,我伸两根,是加两万,他退一步,缩回一根!”
“你改伸三根指头,他怎么不肯了?”
“阿舅啥辰光说他不肯了?”
挺举一脸惊喜:“马叔,你这是搞定了!”
“马叔出蹄,能有搞不定的?”振东啪地拿出合同、公证书、地契、房契及相关过户手续,“你小子睁眼看看,一应手续全在这儿,打总儿四十八万,为你省下两万。五万是预付,余款于三十日内全额付清!事体办妥,东洋佬感激不尽,连说几声要兮,并送我一坛东洋老酒,说是他姆妈酿的!”又看向阿祥,“阿祥,将女儿红搁一边,喝你掌柜的东洋老酒!”
“好咧!”阿祥应过一声,拿出一坛东洋清酒,又如玩戏法一般,将桌面上摆满菜肴和酒具。
“呵呵呵,”挺举乐不可支,翻看材料,笑道,“马叔,真有你的嗬!省下这两万,待银行建成,就做马叔的本金!”
“嗬,要是这说,阿祥功不可没,送他一万!”
“好咧。”
“好掌柜呀,”阿祥边斟酒边说,“阿祥不抽不喝不嫖不赌,你送我一万,让我咋花哩?”
“哈哈哈哈,”振东爆出一声长笑,“你小子赶明儿趁天不亮就跳黄浦江去!”
“咦,为啥哩?”
“不抽不喝不嫖不赌,你小子活个啥哩?”
几人皆笑起来。
翌日上午,挺举直入汇丰银行,将麦基洋行的全套产权手续摆在查理面前。
查理详细验过,抬头看向挺举:“伍先生,想贷多少?”
“就以此房抵押,能贷多少就贷多少!”挺举淡淡一笑,指一下那堆材料。
“OK,”查理收起来,“我会让评估公司给出评估报告。”
“查理先生,此款能否在二十日之内贷出?”
“应该可以。我会尽快,祝你好运!”
挺举拱手:“三克油麦克麦克!”
就在伍挺举在银行事业上凯歌高奏的同时,甫顺安也从章虎口中得到了他一心关注的丁倩雯的一些信息。
“章哥算是两肋插刀了!”章虎笑道,“为搞清爽那个妞儿,章虎求师母约来丁家的车总管,陪他们打牌三晚,输钱三百两,总算是探听清爽了。”
“章哥,”顺安拱手,“这三百两记在晓迪账上。”
“记你个屁!”章虎白他一眼,“你把章哥看作啥人了,连赌的钱也让人付?告诉你吧,丁大人共有两房夫人,三房如夫人,也就是姨太太,总共生出五位公子、七位小姐。第一夫人早已过世,第二夫人是前朝李中堂的侄女李氏,执掌泰记多年,但眼下被如夫人刘氏取代。让兄弟踩疼脚的那个小娘是如夫人刘氏的独养女儿,五小姐丁倩雯!”
“这个刘氏十分了得,几年前丁大人在钱业公所遇刺,是刘氏为他挡住飞来之刀。刘氏被丁大人送到西人医院,一连抢救数日,才算捡回一条大命。丁大人欠下刘氏一条命,自此也就宠着她,丁家大小事务,里里外外,也都交给她裁定!”
顺安又吸一口长气。
“听师母讲,对这五小姐,如夫人视若掌上明珠,丁老爷也是百般宠爱。丁府其他小姐皆裹香脚,唯她一人放的是天足。丁府其他小姐不可出户,唯她一人自由出入,还在女中就读哩!”
“什么女中?”
“震华女中。”
“唉。”顺安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兄弟叹什么气?”
“花儿开得再艳,也是人家的,轮不上咱呀。”
“兄弟,”章虎笑了,“轮上轮不上,不试一试怎么晓得呢?”
顺安看向他。
“不瞒兄弟,打完牌,章哥大半夜也没睡好,思来想去,真的觉得这是一步好棋!”
“什么好棋?”
“助兄弟傍上丁家衙门哪!什么银行不银行的,在上海滩,除了洋人银行,有什么能赶上丁大人的惠通银行?”
顺安眼睛睁大:“哪能个傍法?”
“搞定丁小姐呀!兄弟只要搞定此女,一切就都欧凯了!”
“就凭我?”顺安苦笑一声,指自己脑袋,“亏兄弟想得出来!在上海滩,当有多少公子哥儿争拜在她的石榴裙下,当有多少达官贵胄巴望攀上这根高枝!”又想一阵,再次苦笑,摇头,“章哥呀,你这讲讲,我凭啥?”
“兄弟好好想想,”章虎敛起神,一本正经,“你是怎么搞定鲁小姐的?”凑过来,捏住他的手,“兄弟,只要有心,没有做不成的事体!”
“哪能个搞法?”
“我想到一个方案。”章虎附耳低语。
“啥?”顺安震惊,“你让我赌⋯⋯赌牌?”
“正是。如夫人有这嗜好,只要你在牌桌上搞定她,什么都好商量!”
顺安连连摇头:“不成不成,这个不成!”
“为啥?”
“我⋯⋯我⋯⋯”顺安声音低下去,几乎听不见,“起过誓!”
“不嫖,不毒,不赌,是不?”章虎冷冷一笑,“敢问兄弟,前面两个不,兄弟守住哪一个了?是没去过堂子呢,还是没有贩过烟土?”
顺安脸色涨红,嘴上犟道:“还不是章哥你⋯⋯”
“好好好,都是章哥的不是!”章虎半是哂笑,半是怂恿,“不过,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和四。兄弟一、二既已具足,何必再去计较这个三呢?”
“我⋯⋯不会打牌!”
“呵呵呵,这倒不难。从今朝起,你我不泡堂子了,章哥手把手教你几招绝活。依兄弟潜质,不出半月,准能出师!如夫人自视颇高,其实牌技并不咋地。至于牌桌上赢多输少,那是因为大家都在让着她!”
振华武馆的正门外面张贴了一张公告,正对大街,一群人围着告示观看。
有识字者高声咏读:“⋯⋯我振华武馆旨在强健中华民众之体魄,振作中华民众之精神,习武强身,延年益寿。凡自愿入我武馆习武并被录取者,免收学费,包吃包住。凡表现良好、习有所成者,武馆每月奖赏三块洋钿⋯⋯”
不少壮汉没有听完,人已走进大门。
武馆当院,一大群青壮汉子光着膀子站成两排。
任炳祺这个拍拍,那个看看,转一大圈,回到队前,朗声喝道:“诸位壮士,你们可都是自愿来我馆报名习武的?”
众人异口同声:“是!”
“我馆只收身体强健、志在四方、想当英雄的血性好汉,哪位胆小如鼠,”任炳祺指向大门,“请立即走出这道大门!”
没有一人走出。
“好!”任炳祺大手一挥,“看来诸位皆是血气好汉。然而,只有血气没有用,能不能成为我馆正式学员,还要看你们有没有本事。诸位请照我的样子,蹲作这般。”摆出样子,“凡在一个小时内趴下去的,请自行出门。”又看看腕上手表,“一二三,开始!”
众人皆摆马步,下蹲。
照门走进一人,是苍柱,一身道服,看上去像个游方道人。
炳祺迎上:“你是⋯⋯”打量他。
苍柱拱手:“是大小姐令我来的!”
听到“大小姐”三字,炳祺紧忙拱手:“大师,请!”
任炳祺引苍柱直入后院,走进陈炯办公室。
陈炯正与几个穿长衫的人开会。
“师叔,”任炳祺一脸兴奋,“太师太推荐的高手到了!”
见苍柱寻常服饰打扮,文质彬彬,在场诸人无不惊愕。
陈炯眯缝眼睛上下打量苍柱,看不出任何高手迹象。
陈炯迟疑一下,缓缓伸手,对方也伸手出来。二人握住。
苍柱之手柔若无骨,陈炯加力,对方没有回握。陈炯再加力,对方仍然松软,虽没叫疼,却无一丝反制之力。
陈炯不忍再用力,松开问道:“先生尊姓大名?”
“草上飞。”苍柱淡淡应道。
众人面面相觑。
“草上飞?”陈炯再问,“是先生的绰号吗?”
苍柱笑笑,没再应声。
“先生此来,可知所为何事?”
苍柱点头。
“敢问先生,可是师太请来的⋯⋯高士?”
苍柱拱手:“高士不敢当!”
陈炯长吸一口气,一脸纳闷地后退几步,拉过一只凳子,正要让座,满头大汗、一身紧身服的陈隽从练功房里旋风般冲进。
陈隽急问:“阿哥,说是有大师来了,人呢?”
陈炯灵机一动,指向苍柱:“这位先生就是!”
陈隽转望苍柱,目瞪口呆:“就你?”
“哈哈哈哈,”陈隽长笑几声,“我说大师,你这身材,一阵风怕就刮飞了!”
“能不能刮飞,你可试试!”
陈隽眼睛睁大:“哟嗬!哪能个试法?”
“我站在此地,小姐若能动我分毫,就算赢了。”
“你⋯⋯看好!”陈隽哪里肯信,运足力气,欲行推动,却见苍柱原地不动,急了,“快点儿,扎好架势呀!”
苍柱笑笑,依旧不动:“来吧。”
陈隽猛撞上去,结果自己连退数步,差点儿跌倒。陈隽急了,一连冲上几次,使尽解数,竟然没动苍柱分毫。
陈炯惊愕:“先生,我可以试试吗?”
“可以。”苍柱随口应道。
陈炯上前,苍柱稍稍移动脚步,扎好架势。
陈炯捉住苍柱胳膊,拉推顶拱,苍柱巍然伫立。
众人无不震服。
“真人不露相,先生之谓也!”陈炯由衷叹服,拱手,“在下陈炯见过先生!”又指陈隽,“在下舍妹,多有冒昧,请先生宽谅!”
苍柱拱手回礼:“草上飞见过陈先生,见过陈小姐!”又朝众人,“见过诸位!”
“先生,你叫⋯⋯草上飞?”陈隽好奇了。
“是。”
“那⋯⋯先生一定能飞了!”
陈隽话音未落,苍柱身子一纵,人已弹在房梁上,而后又如落叶般飘下,面不改色,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陈隽大服,眼珠儿一转,扑地跪倒:“飞先生,小女子有求!”
“小姐请讲。”
“小女子愿拜先生为师,恳求先生收徒!”
“小姐请起。”
“先生不答应,小女子就不起来。”
“这⋯⋯我答应!”
陈隽拜叩:“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众人皆笑。
苍柱露个脸,算是报到了,见众人在忙,推说有事,起身离去。陈炯与任炳祺送出大门,返回时见院中扎马步的人只剩下三个,且个个大汗淋漓,看样子也都撑不下去。
任炳祺一脸沮丧,指他们道:“师叔,倒下三批了,没一个成器的!”
“降低标准,能收的全都收下!”陈炯吩咐。
“啥?”炳祺急了。
陈炯指下场地:“就那个姿势,你给我蹲一个小时试试!”
炳祺来劲了:“蹲就蹲!”
炳祺正要去蹲,陈炯白他一眼,指下后院,大踏步走去。
炳祺跟回后院,来到办公室,屋中原先开会的三人站起相迎,一个穿长衫,另两个穿西服。
陈炯将一张中英文写就的文件递给任炳祺,指着穿长衫的:“炳祺,这是刘翻译,你带他去趟洋行,向莱皮士下战书!”
“好!”任炳祺接过文件,朗声应道。
“告诉莱皮士,如果他接受应战,就必须签署生死约书,是现场签,当所有观众的面签!”
“写明归写明,签署归签署!当场签署约书,就可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同时昭示国人,这是一场生死大战,是一场事关中华民族荣誉的伟大决战!”
任炳祺立定,声音洪亮:“是!”
“去吧。”
任炳祺接过战书,与刘翻译匆匆走出。
陈隽转向陈炯:“洋赖皮摆擂台,我们该是挑战才对!”
“是应战!”陈炯语气坚定,“莱皮士是摆擂挑战中华武术,我振华武馆首任馆长草上飞是代表中华武术界应战西洋拳师,所以他是挑战,我们是应战,这个关系不能颠倒。”又转向两个穿西服的同盟会骨干,“你二人负责联络各家报馆,张扬此事。记住,大报小报,一个都不可落下!”说着拿出两只信封,“这里面是两千块,你们全拿去,全部花掉,用作各家报馆、各路神笔的润笔费!”
二人接过,郑重点头。
“记住,”陈炯叮嘱,“嘱托记者,不仅要张扬比武,还要趁此机缘张扬我同盟会,张扬我振华武馆,要组织爱国青年、爱国学者,口诛笔伐,声势越大越好!洋人不把我华人当人看,欺侮我们几十年,我们要趁此当口,宣传爱国仇洋,将这场比武事件升级到维护中华民族尊严的高度。同时,要组织联络各个学校,让学子们动起来!学子是我们砸烂旧世界、打出新中国的核心力量!”
二人点头。
陈炯指着陈隽:“这是陈隽同志,可以代表我。无论遇到何种事体,二位都可直接与陈隽同志联系!资金若有缺口,由她协调。”
二人向陈隽拱手。
陈隽伸手,与二人一一握过。
接下来数日,申城大街上的所有报童全都忙活起来,无不手拿报刊,四处叫卖:“看报看报,中国功夫应战西洋拳术;看报,看报,草上飞应战大杠铃,立生死文书,中外古今大决战⋯⋯”
章虎一向说干就干,在定下大策的当晚就付诸实施,在顺安屋里摆下一张麻将桌,手把手地教顺安如何搓牌。
顺安也真上心了,一连几日不出门,直搓得昏天黑地,头晕眼花,仍不叫停。
搓至第三日,阿黄拿着一摞报纸走进来:“章哥,快看,重大新闻!”
章虎、顺安拿起报纸,看起来。
“小娘比哩,”章虎情不自禁,兴奋地搓手,“草上飞应战莱皮士,签署生死约书,比赛场所定在万国跑马场,门票十块洋钿!哈哈哈,我就晓得有人会出这个头!介大个国,介多人,还能没个高手?”
“是哩。”顺安应道。
“小娘比哩,看我使个绝招,让那莱皮士好好领教一下中华武术!”
“章哥,”顺安笑了,“人家比武,你使绝招,这不是滑大稽吗?”
“哈哈哈,不是不让,是⋯⋯你不上场,哪能个用法哩?”
章虎招手:“过来!”
顺安凑过头,章虎附耳悄语。
顺安长吸一口气,拱手叹服:“章哥,真有你的!”
“奶奶个老屁眼哩,”章虎坏坏一笑,“不用此招,我那口闷气就没个出处!”
与此同时,振华武馆陈炯办公室的桌面上,摆着更多的报纸,陈炯等人手一张,皆在赏看。
陈隽拿着几张新报旋风般冲进来,喘着气道:“阿哥,快看!”
陈炯看向报纸,上面赫然印着一张图片,是个大牌子,上写:“华人与狗不得入内!”
“好!”陈炯朝几案上猛擂一拳,“这块牌子在哪儿?”
“就在外滩黄浦公园里,是我与《申报》一个记者偷拍的。”陈隽略顿一下,压低声,“我细审了,原文不完全是这意思!”
“啥意思?”
“是两个牌子,华人不可入内,狗不可入内。”
“那不就是这意思吗?”陈炯一震几案,“重赏那个记者,奖他一百块洋钿!”
“啊?”炳祺愕然,“一张照片就赏一百大洋?”
“阿哥,”陈隽白他一眼,“这张报纸一到市面上,人们全都疯了。几所学校的学生还要上街游行呢!”
“好样的,阿妹,没想到你能成为一员大将!”陈炯由衷赞道。
炳祺吐下舌头。
“嘻嘻,”陈隽一脸得意,“猛药还在后头呢。”
“阿妹,”陈炯拿出二十张门票,“这是比赛的门票,我为各报馆的记者留下二十张,由你分发!”
“再多给我一张!”
“送给啥人?”
“伍挺举!”
陈炯扑哧一笑,取出两张:“你呀,也好。这是两张包房票,一张是他的,另一张请他转交商务总会的祝总理!”
“好哩。”
“哈哈哈哈,”初战告捷,祝合义兴奋得合不拢嘴,“挺举呀,你的这一招叫空手套白狼,真要是搞成了,将在上海滩创造又一个商战奇迹!”
“哪里是空手,已经有祝叔的五万两银子打底了呢!”
“拿五万去博五十万,也等于是空手呀。逮只鸡还得丢把米呢!”
“祝叔,不瞒你讲,这把米小侄可是捏着一把汗哪!”
“讲讲看,你因何出汗?”
“因为这把米是祝叔的,万一失手,我这⋯⋯”
“呵呵呵,这个店是祝叔一个人的,贤侄放心博去,大不了祝叔从头来过嘛!”
“谢祝叔鼎持!”挺举拱手。
“哦,对了,你这讲讲,振华武馆与洋人打擂台,哪能越闹越大哩?”
“祝叔,你哪能看哩?”
“感觉不是个好事体。”合义将一堆报纸摆过来,“你看,两家都把话讲过头了,把事体整僵了,洋人输不得,国人也输不得,而擂台赛一旦开打,就只能有一个赢家,无论啥人胜出,总会是⋯⋯”顿住话头。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有人敲门。
挺举开门,是门卫。
“伍助理,”门卫禀道,“有位小姐寻你!”
“小姐?在哪儿?”
“门房里。”
“祝叔,”挺举笑一下,冲合义摆个手,“你忙,我去看看!”
挺举走到门房,陈隽迎出,两只杏眼盯住他看。
挺举拱手,目光征询:“在下伍挺举,小姐是⋯⋯”
陈隽没有应对,只将大眼盯住他。
挺举被她盯得发毛,再次拱手:“请问小姐有何事体?”
陈隽回过神来,笑了:“原来你就是伍挺举呀!”
“正是在下。小姐是⋯⋯”
“嗬,还以为伍挺举三头六臂呢,没想到是个白净书生!”
挺举被这“白净”二字逗乐了,笑道:“让小姐失望了!”
陈隽伸手欲握,挺举退后一步,拱手作揖。
“咦,手哩?”陈隽做出握手的动作,“不晓得握手礼吗?”
挺举大是尴尬,勉强伸出手。
二人握住。
挺举象征性地轻握一下,松开:“请问小姐芳名?”
“陈隽!”陈隽指向自己鼻子,“陈炯是我阿哥!”
“哎哟哟,”挺举完全放松,一脸惊喜,“你就是陈隽呀,在下早就听陈炯讲起你呢,”打量她,“嗯,像,太像了。”
“伍挺举的大名,还有伍挺举的英雄事迹,我的耳朵都听出老茧来喽。”
挺举尴尬地笑了:“甭听他们瞎讲。”
“我叫你阿哥,成否?”
“当然了!”挺举笑道,“你小小年纪,难道还想当阿姐不成?”
二人皆笑起来。
“伍阿哥,我来寻你,是有桩事体。”陈隽拿出两张门票,“阿哥太忙,让我将这两张门票捎来,一张是阿哥你的,另一张请阿哥转交祝总理!”
“谢阿妹了。”挺举接过门票,瞄一眼,“对了,我正有事体问你。”
“啥事体?”
挺举抖一下门票:“就是这个事体!”
“嘻嘻,你问阿妹算是问对人了。不过,总不能让阿妹在这⋯⋯”陈隽看向大门,做个鬼脸。
“呵呵呵,”挺举笑了,“是哩。”忙伸手礼让,“阿妹,请!”
陈隽来到挺举办公室,闲扯几句,挺举问起比武的事,包括细节,得知草上飞是被一个叫大小姐的人推举的。
听到“大小姐”,挺举觉得事情复杂了,寻个理由打发走陈隽,便匆匆赶到天使花园。
“哟嗬,”葛荔白他一眼,半是嗔怪,“是伍大助理呀,好像是有些辰光看不到人了!”
挺举抱歉地笑笑,走到她身边,低声:“小荔子,有桩急事体。”
葛荔越发来词了:“我还以为是大助理吃错药、摸错门了呢,原来是有急事体!讲吧,啥事体?”
“打听个人!”
“草上飞!就是向洋武士挑战的武师!”
葛荔笑了:“你哪能想起来向我打听他哩?”
“你功夫介好,想必晓得这方面的人。再说,听说陈炯是托大小姐请到此人的,记得你也自称大小姐,想必⋯⋯”挺举打住,笑了,“所以就来问你了。”
“咦,”葛荔纳闷道,“啥辰光我对你自称过大小姐了?”
“你对顺安讲过。我和顺安刚到上海那晚,顺安向我讲起你来,我就晓得大小姐与你相关!”
“好好好,我认下。”葛荔扯他衣襟,“走吧。”
“去哪儿?”
“咦,你不是想见见草上飞吗?”
葛荔带挺举来到清虚观。
观门紧闭。守门道士见是二人,遂开偏门。
葛荔二人直入后殿,望到院中大树下面盘坐三人,苍柱居中,申老爷子、阿弥阿公一左一右,互相抵掌。
苍柱头上热气腾腾。
葛荔瞥见,扯住挺举胳膊,远远站定。
三人显然感受到了,缓缓收功,鼎足静坐。
葛荔扯挺举走近,在申老爷子前面坐下。
挺举寻到空当,盘腿坐定。
“伍大助理,”葛荔看向挺举,“你要见的人就在这里,有什么要问吗?”
挺举明白就里,看向苍柱,拱手:“柱叔!”
苍柱拱手,以笑代答。
“老阿公,”挺举转对申老爷子,“孙辈此来,是想求问柱叔与洋人打擂之事!”
“你有何疑?”
“这场擂台一定要打吗?”
申老爷子不答反问:“你觉得有何不妥吗?”
“就孙辈所知,这场擂台赛内有玄机!”
“有何玄机?”
“此地并无外人,孙辈就照实讲了。振华武馆为革命党人陈炯所办,陈炯与孙辈相识多年,无话不谈。陈炯甚有魄力,擅长借势生力。橡皮股灾可有千因,其中一因就是他的推动。此番向洋人挑战,不过是陈炯所下的一枚棋子,意在借机挑起华洋仇视,搅乱时局,火中取栗!”
“嘻嘻,”葛荔笑道,“你讲这些,老阿公早就晓得了。”
挺举震惊,目光错愕。
葛荔做个鬼脸。
“挺举,”申老爷子看向挺举,“看过《推背图》否?”
挺举摇头:“家中原藏此书,阿爸不让看,说是禁书,学子不宜!”
“是哩。传闻此书为唐人李淳风、袁天罡所著,因其预测奇准,为历朝官府列为禁书,不许私家刊印。此书共分六十图,象征六十甲子,每图各附谶语与颂词,预测后世兴亡治乱。”
葛荔眼睛大睁:“老阿公,此图讲到大清朝了?”
“是哩。此图第三十七象,讲的就是时局。”
“哪能讲哩?”
“此象图是,水中恶鬼,怀抱人头。谶曰:‘汉水茫茫,不统继统,南北不分,和衷与共。’后面还有一颂,曰:‘水清终有竭,倒戈逢八月,海内竟无王,半凶还半吉!’”
“天哪,”葛荔惊道,“水中恶鬼,抱个人头,这个哪能解哩?”
“既为天机,不可强解。”申老爷子应道,“不过,就此象而论,恶鬼状如蛮夷,怀抱国人之头处于水中,或可解构数十年来中华困厄。自禁烟以来,洋夷侵扰,内忧外患,水深火热,生灵涂炭,华夏子孙死于国难者不可胜数。清廷式微,三教九流纷起结社,正邪混杂,家国混乱,权臣虽有救国之心,却又各生私念,贪权恋利,终究回天乏力。清朝气数,至此尽矣!”
挺举长吸一口气,恍然有悟:“如此讲来,老阿公助力陈炯,是行天道。”
“天道自然,非人力所能强为。然而,洋夷仗恃枪炮之利,瓜分我土,掠我财物,辱我人民,又以鸦片毒物损我国人尚武精神,是可忍,孰不可忍!”
挺举重重点头:“晚辈晓得了,只是⋯⋯”顿住,看向苍柱。
“你讲。”
“据晚辈所知,莱皮士不仅蛮力惊人,功夫也很了得,败在他手下的对手不计其数,在印度、香港一连毙杀多名高手,绰号‘金刚拳’。在下听葛荔讲过柱叔,晓得柱叔武功高强,但在这竞技场上,生死攸关,听闻柱叔还要与他签署生死约书,晚辈颇为忧心!”
申老爷子笑了:“挺举呀,你只晓得洋人有金刚拳,却不晓得你柱叔有浑圆意拳!”
“哦?”
“此洋人是西夷,西方为金,所练金刚拳,亦为金;你柱叔是东方人,属木,名苍柱,亦为木。”
葛荔急了:“金克木呀,老阿公!”
“呵呵呵,”申老爷子爽朗笑道,“金虽克木,木却生火,你柱叔的浑圆意拳由五味心火生成,木越多,火越大,火则克金哪!”
阿弥阿公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听申老爷子笑声轻松,又见苍柱一脸坦然,挺举知他们已有胜算,遂松下一口气,朝苍柱抱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