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争鳌头俊逸涉险 析橡胶挺举质疑

在接到段买办从大洋彼岸发来的一封长信后,一向老成持重的彭伟伦坐不住了,泡下一壶老树茶,一脸凝重地一口接一口地闷喝着。

马克刘急如星火地跑上楼梯,直走进来:“彭哥,您急召我,出啥事儿了?”

“唉,”彭伟伦给他一个苦笑,指下对面,“坐。”

马克刘坐下。

“这一次又让鲁俊逸占先了!”

“哦?”

彭伟伦从衣袋里掏出段买办的信,递给他。

马克刘接信,抽出,匆匆浏览。

“这信里说,”彭伟伦似是怕他看不明白,顾自解说,“美国汽车工业发展势头迅猛,橡胶供不应求,价格飞涨!”

马克刘深吸一口气:“怪道我们洋行起劲哩!”放下信,“彭哥,What to do?(咋办?)”

“还能怎么办?全力投入,从姓鲁的嘴巴里掏出食来!”

“彭哥,”马克刘凑近他,“若是为食,大可不必从他姓鲁的臭嘴巴里掏。我们洋行联合麦基和美国一家洋行,在马来西亚与菲律宾分别开辟三个种植园,计划发行两只股票,都要在众业公所招股哩!”

“好!”彭伟伦两眼放光,盯住马克刘,“老弟,不惜一切代价,把华股的承办权都给我拿过来!”

“OK.”

顺安从里查得口中得知行将发行两只新股,急召一辆黄包车,如飞般赶回茂升钱庄,不无激动地向俊逸、老潘禀报:“老爷,师父,麦总董又要增发两只新股,是与在香港的美国洋行、协和洋行合作的。里查得还透露,善义源已经拿到一家,另外一家,麦总董有意给咱!”

老潘插话:“老爷,库里没有现银了!”

俊逸怔了:“从润丰源拆借的二十万两也没了?”

“是哩。”老潘点头,“大部分存户都把庄票提出来买股票,库银近日全被搬进汇丰银行的大银库了!”

俊逸看向顺安:“今天涨势如何?”

顺安应道:“华森单股破四十五两,另外三只,两只刷牌三次,一只刷牌两次,各涨一两多!”

“很好。”俊逸看向老潘,“不过,库里不能没有库银。你有什么好主意?”

“要不,”老潘沉思一时,“把华森的股票先卖个两千股!”

“鲁叔,”顺安急了,“这事儿做不得呀!”

老潘咳嗽一声,瞪他一眼。

俊逸看向顺安。

“鲁叔呀,”顺安不睬老潘了,“股价一天一个样,多少人都在花钱买股,这时卖掉等于是把钱拱手送人!”

被徒弟拂了面子,老潘不悦,扭头看向一边。

“是哩。”俊逸看向老潘,“老潘呀,眼下卖掉股票确实不妥。银子事体,另想办法吧。”

“咦,”顺安灵机一动,“汇丰银行不是可用股票抵押吗?”

“嗯,是哩,”俊逸这也想起汇丰银行的广告承诺,一拍大腿,“晓迪,你去一趟汇丰,拿咱的股票做抵押,贷他一些!”

顺安应道:“贷多少?”

“我们手头的股票现值多少?”

“那就多了。估计不下百万两!”

“押款三十万两!”

“我这就去。”顺安拔腿就走。

“另外,”俊逸追出一声,“告诉里查得,新发股票,茂升全权承办!”

在橡皮股一路高涨的同时,经过将近一个月的紧张筹备,由伍挺举一力筹建的商团终于成形,一百二十名团员全体集中到了清兵防卫营的训练场地,开始为时一个月的军事集训。

按照商会议定的要求,首批团员必须是各个行帮荐举来的骨干分子,必须身强力壮,其身份也必须是掌柜以上级别。

这些掌柜一则事务较多,二则养尊处优惯了,这要他们放下手头活计来这训练场里受活罪,怨气自然不少。

代表商会组织整个商团的伍挺举将所有队员召集到训练场上。百二十人三五成群,尽管有怨气,但一切毕竟新鲜,尤其是第一次穿上整齐划一的商团制服,无不觉得威风八面,彼此相互欣赏,嘻嘻哈哈地乐个不停。

一身商团军官服的陈炯与往日判若两人,不无威严地走进场地。

陈炯连续吹响哨子。

所有团员被这哨子震住了,纷纷停止嘻哈。

“全体团员请注意!”陈炯声如洪钟。

全体团员齐看过来。

陈炯跑到伍挺举跟前,为他摆出一个姿势,使他立正站定,又退后几步,朗声再叫:“所有团员,请站在伍挺举身后,分作四排,每排三十人!”

全体团员面面相觑,继而跟过来,在伍挺举身后分作四排站好。众人有高有低,队伍看起来高低不一。

陈炯跑到侧面,吹一声哨子:“向左转!”

众人转向左侧,看向陈炯。

“伍挺举,请出列!”

伍挺举站出来。

“为所有团员排序,大个子在前,小个子在后,统一排序!”

刚刚组合起来的队伍又乱了,互相比会儿个头,重新排序。挺举由头至尾审视一遍,为个别没有排好的队员换好位置。

“伍挺举,入列!”

伍挺举走到队首,站定。

“所有商团团员,”陈炯审视一遍,朗声叫道,“上海市商团首批团员集训,现在开始!首日训练课目:立正,稍息,齐步走,前后左右转身。所有团员,听令,立正!看我示范动作!”

陈炯做出标准的示范动作。众团员嘻嘻哈哈,评头论足。

陈炯黑起脸:“全体注意,不许喧哗,不许交头接耳,按我刚才示范的动作,首先训练立正、稍息。全体注意,听我口令,立正!”

众团员又是嘻嘻哈哈,没有一点严肃气氛。中间有两人不仅嘻哈,还互相碰撞,勾肩搭背。

陈炯黑起脸,走过去,一手揪出一个,拉到队前,让他们面朝队伍,又朝每人腿弯处各踹一脚。

二人猝不及防,惨叫一声,扑通跪倒,疼得龇牙咧嘴。

众团员大哗,惊怒,七嘴八舌:

“哪能打人哩?”

“奶奶个熊,老子不干了!”

“猪鼻子上插大葱,装大象哩!”

⋯⋯

被踢的团员甲见众人起哄,顿时来劲,一骨碌爬起,指着陈炯鼻子大骂道:“你个小赤佬,敢打老子,老子跟你拼了!”说着一头撞过来。

陈炯闪到一边,顺手一推,团员甲一头栽到前面,摔出一丈多远,鼻子流血,脸上一层皮也蹭破了,趴在那儿号叫不已。

众团员尽皆傻了!

陈炯目光炯炯,声音凶狠:“哪位还想试试,跳出来!”

众团员面面相觑。

几个相熟的互相使下眼色,齐脱衣服,作势走人。

挺举急了,离开队伍,朝陈炯跑来,想近前劝他。

陈炯手指挺举,厉声大喝:“排头团员,立定!”

挺举一怔,紧忙站住。

“向后转,回归原地,齐步走!”

挺举听到口令,回到队首,站定。

见他连伍挺举也敢吆喝,众团员皆被震撼。

几个已经脱去衣服的团员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自尴尬,商会总理祝合义并协理张士杰、鲁俊逸三人各穿团员制服,远远走进操场。

几人像是见到亲人,撒丫子飞跑过去。

祝合义似已明白发生何事,指指操场,朝几人摆手。

几人转身回来。

祝合义走过去,捡起他们的衣裳,递过去。

几人乖乖穿上。

祝合义又走到两个挨踢后依旧倒在地上的团员跟前,扶他们起来,指指队伍。二人悄无声息地走进去。

祝合义回身,朝陈炯点点头,转身走向队首,站在挺举身边。挺举让位,让祝合义站在第一个位置。张士杰、鲁俊逸也走过去,分别站在合义身后,挺举站在最末一位。四人刚好形成一排,算作每一个纵队的队首。

祝合义朗声叫道:“报告陈教官,首批商团团员一百二十四人全体到齐,请开始军训!”

陈炯朗声发令:“立正,稍息,立正,向右转,齐步走!”

所有团员无不慑服,听口令走动。

在华森橡皮涨到四十五两时,鲁俊逸终于决定走出一步险棋。

是日午时,鲁俊逸身着西服,乘车直奔川汉铁路总办石典法的豪宅。

鲁俊逸从未见过石典法,但石典法显然晓得他是谁,也显然猜到了他的来意。待俊逸报出姓名,递上名帖,石典法笑容可掬,拱手将他迎入客厅,亲手泡茶。

二人寒暄完毕,石典法主动将话题扯到橡皮股上。

见火候已到,鲁俊逸不再绕弯,从公文包中掏出一只纸袋,双手呈上:“石大人,这是一百股华森股票,不成敬意,请大人笑纳!”

依照当前市值,一百股即四千五百两银子!鲁俊逸见面就送大礼,显然大出石典法意料。

“鲁老板,”石典法瞄一眼纸袋子,微微一笑,“无功不受禄,在下能为鲁先生做点什么呢?”

“求大人应允一桩事体!”

“请讲!”

“听祝总理讲,大人有笔为数不菲的款项存放于善义源、润丰源及汇丰银行,可有此事?”

“呵呵呵,”石典法笑道,“是有一笔款子,是川汉铁路的筹备款,共是五百万两。鲁老板不会是对这笔款子感兴趣吧?”

“呵呵呵,”俊逸压住咚咚心跳,亦笑几声,“只要是钱,在下都感兴趣。”说着身体趋前,压低声音,“不瞒大人,在下此来,只为一事:求请石大人将此款转存于茂升钱庄,至于利息,在下可在原息银上增加一成!”

“鲁老板,”石典法一字一顿,“我不要你增加利息,只要你应下一事!”

“大人请讲!”

“听说茂升又要承办新股,能否以原始发行价卖给我个人五千股?”

俊逸牙关一咬:“这个好说。大人还有什么要求?”

“再卖给我们筹办局一百万两!”

“这⋯⋯”俊逸面呈难色,“卖股可以,发行价怕是不合适了。”

“呵呵呵,”石典法笑应,“公事公办嘛,公款自然要以市场价格为妥!至于其余四百万两,你就作为寻常存款!”

俊逸拱手:“谢大人理解!”

众业公所斜对面一栋楼房顶层,玛格丽特快步走进一间密室。

见她进来,麦基问道:“How much?(多少了?)”

玛格丽特一脸兴奋:“Whatson breaks the great line of 50 Liang!(华森破五十两大线了!)”

史密斯撩开窗帘,远眺公所前面熙熙攘攘的人群,拉上窗帘,惊叹:“The yellows are crazy!(黄种人疯了!)”

玛格丽特应道:“Not only the yellows, the whites as well.(不单是黄种人,白人也是。)”

麦基盯住玛格丽特:“Tell Richard, let him declare breaking news. Whatson Rubber Plantation has had a big harvest recently and over 100 thousand barrels of rubber have been sold to the American market, which have brought a lot of profit. In order to answer the great fervency of all the investors, the Cooperation will distribute part of the capital bonus every three months since now. The first part of the bonus will be distributed next month, and the money would be⋯let me see, a lucky number, 8.8 liang of silver! (告诉里查得,让他宣布一条爆炸性新闻,华森拓殖公司橡胶园喜获丰收,首批橡胶产品十万桶已经卖往美国市场,盈利甚丰。为答谢投资者,本公司决定自现在起配送红利,每三月配送一次。首次红利下月起配送,每股多少⋯⋯我想想,来个吉利数字,八两八!)”

史密斯震惊:“8.8 liang of silver? It's much higher than the original capital! Isn't a great pity?(八两八?比本金还高呢! 这不是白扔吗?)”

“Hah(嘿),”麦基笑道,“An ancient Chinese saint spoke well: ‘you must give before you take.’(中国古代哲人说得好:‘若欲取之,必先予之。’)”

史密斯点头:“I see. (明白了。)”

天色黑定,顺安在一个小饭馆里吃过饭,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的租住屋。

将要走到顶楼的阁楼间时,顺安赫然看到楼梯口上坐着一人。

楼道昏暗,顺安凑近一看,是挺举,又惊又喜:“阿哥?”

挺举站起来:“训练回来,见天色尚早,这想过来看看阿弟。”

顺安拉他上楼,打开门,拉亮灯,不无感动:“阿哥呀,在这上海滩上,怕也只有你真正关心我了!”

“净说傻话!”挺举寻到凳子坐下,环视房间,“小了点儿,还是个阁楼。既然是租,为啥不租个大点儿的?”

“我也想租个大点儿的,可⋯⋯”顺安做了个数钱的动作,“没有这个呀。”

“咦,你手头应该有钱呀!”

“是有一点儿,可都换成股票了。”顺安苦笑一下,摊开两手,“眼下在上海滩,啥人存钱啥人就是戆大!”

挺举掏出一个钱袋子:“阿弟,你在外面租房住,没钱不成。这是五十块,你先用吧!”

“阿哥,这⋯⋯哪能成哩?”

“呵呵,”挺举笑了,“不必客气,原本就是你的钱。”

“我的钱?”顺安怔了,“啥钱?”

“那年在十六浦码头,你借给陈炯几块钱,还记得不?他还你了!”

顺安想起旧事,摸摸头皮:“他⋯⋯还介许多呀?”

“是哩。我讲过五倍利,没想到人家陈炯还的是十倍!”

“阿哥总是看得长远!”顺安叹服,“阿哥,不讲这事体了,说说股票吧。眼下行情好,你也买点儿吧,这比做啥都强!”压抑住兴奋,“阿哥呀,橡皮股涨疯了,华森昨日宣布分红,今朝突破七十两!”

“七十两?”挺举震惊,略一思忖,看向顺安,“阿弟,今朝我来,就是问你这事体的。”

“太好了,”顺安放低声音,“明天我去求一下里查得。只要是阿哥买,相信他会按原始股价折算给你!不讲麦小姐,单是那年大米的事体,麦总董就欠阿哥一份大情!”

“不是买股票,我是问你,听说鲁叔又承办新股了,哪来的钱?”

“新近筹到的。阿哥,你猜猜,鲁叔这次筹到多少?”

“多少?”

顺安比下指头:“这个数。”

“四十万两?”

顺安摇头。

挺举惊愕:“总不会是四百万吧?”

顺安一脸兴奋:“正是此数!”

“啊?”

“不瞒阿哥,”顺安诡诈一笑,“鲁叔逮到了一条大鱼!”

“大鱼?”

“川汉铁路总办石典法。”顺安两眼放光,“鲁叔寻到川汉铁路筹办局,从石大人那里一下子筹到四百万。石大人共有款项五百万两,四百万两转存鲁叔钱庄,一百万两经由鲁叔转成股票,”又压低声音,“单是过手佣金就赚一万多两,鲁叔发达了!”

挺举倒吸一口凉气,两道浓眉凝到一起。

“阿哥?”

挺举扫视屋子,见顺安的几案上摆着一大堆有关股票的各种史料,便伸开两手,全部收揽过来,转对顺安:“阿弟,这些材料阿哥借读三日!”

“阿哥喜欢,只管拿去就是,我再到众业公所里寻去!”

挺举也不应话,将它们卷起来,寻根绳子捆起,吃力地站起来,一步一晃地朝外走去。

挺举回到鲁宅,将所有材料摊在案上,一直看到天色大亮,越看越是焦虑。

挺举闭目,使劲揉搓几下太阳穴,耳边响起顺安的声音:“阿哥呀,橡皮股涨疯了,华森昨日宣布分红,今朝突破七十两!”

申老爷子的声音:“是下下签⋯⋯六十四卦,环环相扣。阴阳相继,福祸相承。否极泰来,泰极否生⋯⋯”

挺举坐直身子,双眉锁紧。

挺举拔腿出门,直奔前院。

挺举路过拱门时,一个人斜刺里冲出,横在前面。

见是碧瑶,挺举吃一大惊:“小姐?”

碧瑶急切问道:“伍挺举,我想问你个事体!”

“小姐请问!”

“傅晓迪他⋯⋯人呢?”

“这⋯⋯”挺举支吾了。

碧瑶一脸焦急:“我有急事体寻他,可他⋯⋯好几日都没回来,门也上锁了!”

“我⋯⋯”望见齐伯站在前院,挺举急切扬手,“齐伯!”

齐伯走过来,扬起独臂:“挺举,啥事体?”

“鲁叔在不?”

“一大早就出去了,”齐伯笑道,“说是公司里有事体。”

“我有急事体寻他呢!”挺举脱开身,急急走向前院。

鲁碧瑶盯他一眼,鼻孔里哼出一声,气冲冲地拐回小院,咚咚咚上楼。

挺举赶到公司,鲁俊逸不在。

由于商团仍在集训,挺举不敢久等,匆匆赶到训练场时,团员们已经开训小半个时辰。

天气渐渐热起来。

中场休息时,商团的团员们全都钻到林荫里,三三两两地或躺或坐。挺举心里有事,远远地坐在一边。

陈炯走过来,燃起两支雪茄,递给挺举一支。挺举从不抽烟,苦笑一声婉拒。陈炯笑了笑,一边嘴角插一支,同时吸起两支雪茄来。

“伍兄,”陈炯美美实实地连吸几口,盯住挺举,“没想到祝总理介有气魄,跟其他商佬大不一样,能成大事!”

“陈兄,我想问你个事体!”挺举转换话题。

“请讲!”

“唉,”挺举长叹一声,“不瞒你说,这几日来,我天天晚上做噩梦,被吓醒几次了。”

“哦?”陈炯看向他,眯起眼睛,“梦到啥事体了?”

“橡皮股崩盘! ”

陈炯扑哧笑了:“你又没买股票,操的是哪门子心?”

“唉,”挺举复叹一声,“陈兄有所不知,鲁叔把所有家当押在上面不说,这又引入川汉铁路筹建款五百万两。那是千家万户一分一文凑出来的,都是血汗钱哪!”

“乖乖,”陈炯大是兴奋,二目放光,“伍兄,你这消息可是真的?”

“真的。”

陈炯猛地站起,来回走动,一刻不停地搓动两手。

挺举目光诧异:“陈兄?”

陈炯蹲下,捏紧拳头:“伍兄,若是此说,大事可成矣!”

“什么大事?”

陈炯情绪激动:“大清朝呀!鞑靼人完矣!”

“这⋯⋯”挺举眯起眼睛,“陈兄从何说起?”

陈炯压低声音,不无兴奋:“伍兄,这是绝密,此时讲不得。”又抬腕看表,“辰光到了,该训练呢。晚上在下请你吃酒,我们兄弟慢慢唠嗑儿!”说着站起来,吹响哨子。

从挺举口里寻不到顺安的下落,碧瑶大急,当天后晌直接向齐伯寻人,齐伯推说不知。这天夜里刚巧俊逸回来,齐伯将碧瑶寻顺安的事讲给他了。

俊逸觉得是辰光摊牌了,遂于次日上午走进碧瑶的闺房。

碧瑶心里有事,早早起床,听出是他的声音,迎上来。

俊逸已有多日没有回来,白天在公司,晚上歇在阿秀那儿,父女之间竟然陌生起来。

离他几步远时,碧瑶站住,声音冷冷的,带着少许揶揄:“阿爸,哪能介稀客哩?什么风把您刮来了?”

俊逸脸上一热,苦笑一下:“瑶儿,阿爸⋯⋯这些日太忙⋯⋯”

“是哩,”碧瑶小嘴一撇,“阿爸交关忙哩,白昼要上工,晚上也要上工!”

“瑶儿?”俊逸一脸尴尬地走过去,把手放她肩上,揽她走到软沙发上,坐下,放缓语气,“阿爸⋯⋯这不是看你来了!”

碧瑶转对秋红:“你发个啥呆?沏茶!”

秋红正要动手,俊逸摆手止住:“秋红,前院里耍会儿去,我与小姐讲桩事体!”

秋红见过礼,快步下楼,奔前院去了。

碧瑶自己动手倒出一杯热水,愈加愤怨:“怪道阿爸寻我,原来是有事体哩!讲吧,阿爸,您的女儿听着哩。”将水杯推到几前,“喝杯水润润,省得打咯噔!”

见碧瑶以这般语气说话,俊逸内心如揪,泪水流出。

碧瑶似也觉得过分,凑过来,放轻声音:“阿爸⋯⋯”

俊逸一把揽住她,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碧瑶挣脱开,坐到一侧,盯住他:“阿爸,说吧,啥事体?”

“听说你寻晓迪了?”俊逸开门见山。

碧瑶先是一震,继而恢复镇定:“是哩。”

“为啥事体?”

“为个私事体。”

“瑶儿,”俊逸脸色微沉,“阿爸这对你讲明,他已经不在这个院里住了!”

“啊?”碧瑶震惊,急切问道,“为什么?”

“是我不让他住!”

碧瑶一下子跳开,站在他对面,目光逼视:“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为让他远离你!”

碧瑶气结:“你⋯⋯你⋯⋯”

“瑶儿,”俊逸缓出一口气,“你和傅晓迪的事体,阿爸全都晓得了。阿爸不想多讲什么,阿爸只想告诉你,这桩事体不行,你可以嫁给任何人,只不能嫁给傅晓迪!”

碧瑶强压火气:“阿爸,你讲,你⋯⋯想让我嫁给谁?”

俊逸一字一顿:“伍挺举!”

碧瑶脸色煞白,双手捂脸,泪水夺眶而出。

“瑶儿,”俊逸放软声音,“你太稚嫩,太单纯,许多事体看不透。这桩事体,你必须听阿爸的。你不了解挺举,你更不了解傅晓迪,你⋯⋯”

“够了!”碧瑶脸色紫涨,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指向房门,“出去,你这就给我出去!”

俊逸震骇:“瑶儿,你⋯⋯”

“好吧,你不出去,我出去!”碧瑶大步走到门口,猛地回头,“阿爸,我请你记住,你的事体,我可以不管。我的事体,你也不可以管!”言讫,咚咚咚咚,飞跑下楼。

俊逸急追下去,见碧瑶并未跑开,只是气呼呼地坐在凉亭里,将头埋进臂弯,哭了个伤心。

显然,此时此地不宜再说什么,俊逸盯住她,良久,轻叹一声,步履沉重地走出拱门。

得知顺安被父亲赶出家门,碧瑶情绪激动,在凉亭上哭了小半个时辰,又回闺房哭了一阵儿,擦干泪水,挎起坤包,不顾一切地下楼,径出门去。

走到门口,齐伯欲拦,遭她一顿呵斥。齐伯正不知如何是好,秋红追出。齐伯叮嘱秋红,要她小心看护小姐,不得出任何差错。

碧瑶叫到一辆黄包车,拉秋红坐上,飞奔远去。齐伯越想越不放心,吩咐门卫几句,自投钱庄而去。

碧瑶果然是投钱庄来了。为防意外,碧瑶让秋红扮作客户到门房打听顺安,得知他仍在钱庄上班,但这辰光不在,当是前往众业公所看股票去了。

碧瑶松出一口气,遂与秋红守在钱庄门外的一家小店里,让秋红牢牢盯住大门。

碧瑶没守多久,看到齐伯来到钱庄,但没过多久就又走出来,显然是寻父亲来的,也显然父亲并不在庄里。

她们候到过午,秋红望到一辆黄包车在钱庄门口停下,顺安一身西装,跳下车子,匆匆忙忙地跑进钱庄,便急告碧瑶。见那辆黄包车并没有走,碧瑶晓得顺安马上就会出来,遂让秋红守在原地,自己走向钱庄,候在黄包车必经的一个拐角。

果然,不到一刻钟之后,顺安急急慌慌地提着黑包走出大门,径直走到黄包车跟前,一屁股坐上。

车夫撒开两腿,刚到街角,碧瑶横出,拦在前面,叫道:“傅晓迪!”

顺安听出声音,噌地跳下车,匆匆走到街边,招她过来,不无震惊道:“小姐?”

“终于逮到你了!”碧瑶过于激动,娇喘吁吁。

顺安急顾四周,声音急切:“小姐,我有急事体,这⋯⋯”

碧瑶不由分说,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啥事体也没我的急,快跟我走!”

“小姐,”顺安略一思忖,“我真的有桩急事体,这要赶往众业公所。”说着从包中摸出一个纸头并一把钥匙,“这是我住的地方,这是钥匙,我办完事情就过去,至多一个小时!”

碧瑶“嗯”出一声,松开他,接过纸头并钥匙,轻声:“傅生,你要准时哟!”

顺安跳上车子,扬下手,车夫再次飞奔起来。

顺安坐在车上,脸上浮出怪怪的笑,嘴里响着梆子,心里哼唱:“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听得见一声去也⋯⋯”

当碧瑶主仆一步一步地沿着木楼梯爬上三楼,走到小阁楼时,秋红掩抑不住内心的失落,小声嘟哝:“我的老天呀,姑爷哪能住在这种破地方哩?”

“你晓得个啥!”碧瑶横她一眼,掏出钥匙开门。碧瑶插进钥匙,连扭几下,未能扭开,以为走错地方,掏出纸头审看。

不待她看完,秋红拿过钥匙,插进去,只扭一下,锁开了。

“死蹄子,还是有点儿用处!”碧瑶给她个笑,跟着她进门。

碧瑶环视房间。很窄小,但还算干净、整洁。四壁几乎空空,连个像样的桌椅也没有。一张小床,旁边是个床头柜,**被褥虽是新置的,但久未晒过,发出淡淡的异味。床尾摆着一只衣箱,旁边立着衣帽架,架上挂着几件顺安换穿的衣服。

二人候到三点左右,楼梯传来脚步声,一直响到阁楼门口。

秋红开门,冲顺安一通嗔怪:“傅生呀,你是蜗牛呢,还是蚂蚁?真正急死人哩,再不回来,我家小姐就要走哩!”

“嘻嘻,”顺安给她个鬼脸,“不瞒红娘,傅生办完差事,那叫个马不停蹄,一路小跑呀!”

“哎哟哟,傅生这是欲心难耐呀!”

“死蹄子,”碧瑶啐她一口,“去,到饭店点几个菜,再买一瓶酒回来!”

秋红应声诺,冲顺安诡诈一笑,便出门下楼。

听到脚声走远,碧瑶过来,将门关上,上闩,转回身,脉脉含情地凝视顺安。

“小姐,”顺安望着这只行将到手的猎物,强压住心跳,“欢喜这儿吗?”

碧瑶激动得声音发颤:“欢喜,欢喜,欢喜死了!”

“你⋯⋯”顺安声音轻柔,“不觉得⋯⋯寒碜?”

碧瑶轻轻摇头,回身坐到他的床沿上,二目含情:“傅生,只要与你在一起,莫说是这小阁楼,纵使一个破草棚,我⋯⋯我也不觉得寒碜!”

“小姐⋯⋯”顺安感动,走前一步。

“傅生,不要叫我小姐,叫我瑶儿!”

“瑶儿!”

“把窗帘拉上!”

顺安迟疑一下,走到窗前,拉上窗帘。

碧瑶凝视他,声音很小:“过来!”

顺安走近她,两手轻轻搭她肩上,凝视她,内中涌起一股冲动,声音越发颤了:“瑶儿?”

碧瑶仰脸望着他,眼中涌出泪水。

顺安的泪水也流下来,滴在她的俏脸上:“瑶儿⋯⋯”

碧瑶缓缓站起,伸出手臂,轻轻钩住他的脖子,声音很轻,颤抖:“抱我!”

顺安抱住她。

碧瑶闭上眼睛,嘴唇启开,一脸迷醉,几乎是呢喃:“亲我!”

顺安的嘴唇一点一点地凑过去,贴在碧瑶的粉唇上。

碧瑶突如火山爆发,将他牢牢抱住,两对嘴唇咬在一处,两条忘乎一切的舌头热切地探索对方,两条青春的躯体软软地歪倒在宽不足三尺的床铺上。

不知过了多久,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被角掀动,一个赤条条的身子就要下床,被另一个重又扯回被窝。

“瑶儿?”被窝里传出顺安的声音。

“甭管她,这个死蹄子,腿倒是快哩!”碧瑶的声音也传出来。

被子动了动,安静了。

脚步走到门口,门被推了两下,没人应声。

“小⋯⋯”秋红刚叫一声,觉得不妥,急又憋住,将一堆东西放下,坐在门外。

房间里死一般地静。

秋红偷听一时,站起来,冲门内叫道:“小姐,姑爷,酒菜买齐了,四菜一汤,在门口放着呢。”说毕,动作夸张地下楼。

碧瑶探出头来,嘘出一口长气。

“瑶儿,起来吧!”顺安再次掀开被子,摸索衣服穿上,顺手将她的衣服放到床边,“快穿衣服!”

碧瑶探出身子,紧紧搂住顺安的脖颈:“晓迪,我⋯⋯我还没有睡够呢,你哪能说起来就起来了?”

顺安亲她一下:“起来吧,我有事体!”说完划火柴,点亮油灯。

碧瑶穿好衣服,坐到床沿上,凝视他。

顺安开门,将门外的饭菜端进来,摆在小桌子上。

碧瑶的心思却不在饭菜上,只将两只大眼牢牢地锁在他身上。

“瑶儿,看啥哩?”

“看你!”

“我没啥好看的!”顺安笑了,扳住她的脸,“论好看,是你。你的脸真漂亮,眼睛勾死人,还有你身上的味道,香哩!”

碧瑶“嘤咛”一声,偎进他的怀里,喃声:“晓迪,我⋯⋯欢喜死你了!在这世上,我只有你!”

“我也是。”顺安搂紧她,“瑶儿,你是我的小嗲嗲,你是我的小乖乖,在这世上,我也只有你一个人!”

二人搂作一团。

顺安松开她:“瑶儿,你闭上眼!”

碧瑶闭上眼。

顺安走到箱子边,打开箱子,摸出一个包包,解开,回到床边,将她抱在怀里,拉过她的手,将一物放在她的手心上:“瑶儿,睁开吧。”

碧瑶睁眼,看向手心:“哇,介漂亮的翡镯,”又朝灯光照了一下,“红得像个火圈!”

“你可晓得它是打哪儿来的?”

“你快讲!”

“它是我家的祖传之宝,是姆妈临终前送给我的,要我寻到意中人后,就把这个送给她。无论谁家女子,只要她肯戴上,就是我家的媳妇了!”

“晓迪,”碧瑶声音微颤,“你的瑶儿这就戴上了!”戴到手腕上,朝他晃晃,“晓迪,从今朝起,它就永远属于你了!”

“不,它是你的,它永远属于你。”

“它属于我,可我属于你!”

顺安将她紧紧抱住,喃声:“是哩。”

“晓迪,”碧瑶轻声,“我们⋯⋯结婚吧!你寻个媒人,无论何人都成,再寻个证婚人,就在这个屋里,我跟你拜天地!”

“不!”顺安断然摇头。

碧瑶愕然:“晓迪?”

“瑶儿,”顺安扳住她的头,盯住她的眼睛,“我不能这般娶你!我要为你买个大宅子,我要为你买一台屁股冒烟、自己会嘟嘟叫着走路的大洋轿,我要光光鲜鲜地把你娶进家门!”

“我晓得,可⋯⋯”碧瑶一脸犹疑,“你哪来的钱呢?我阿爸他⋯⋯他不肯同意我们的事体!”

顺安压低声音:“瑶儿,我有钱!”

碧瑶震惊:“你哪来的钱?”

顺安从箱子里摸出一厚沓子股票:“你看,华森股票!”

碧瑶眉头一皱:“这又不是钱!”

“哎呀,我的傻嗲嗲呀,”顺安指着股票,眉飞色舞,“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这宝贝也不晓得呀!告诉你,这东西就是钱哪!”抽出一张,“你看,这一张是十股,每股八十两,十股就是八百两!”

“八百两?”碧瑶眼睛睁圆,“那⋯⋯你这里是多少股?”

“一千股,整整八万两!”

“天哪!”碧瑶高兴起来,“晓迪,你快点儿卖,娶我,我等不及了!”

“我的傻嗲嗲呀,眼下可是卖不得!”

碧瑶两眼大睁:“为什么?”

“我对你讲,它放在我这里,就跟放进聚宝盆里一样,每天都要长钱!”

“啥?它能长钱?”

“唉,”顺安轻叹一声,“这个我就不对你讲了。我只告诉你,每过一天,它就长出几千两,再过两个月,它们就值一百万两!那辰光,我就全部抛掉,换回满屋子的银锭,把我的瑶瑶堂堂正正地娶进家里!”

“太好了!”碧瑶兴奋起来,“晓迪,我们要让阿爸看看,不要以为只有他有钱!”

“是哩。”顺安将股票小心翼翼地放好,“瑶儿,来,我们吃饭,待吃饱了,我就送你回家!”

碧瑶杏眉一横:“我不回!”

“瑶儿,我的小嗲嗲,你必须回去!”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我们的阿爸伤心!”

碧瑶恨道:“我才不管他哩,你不晓得,他⋯⋯他要我⋯⋯”

“他要我嫁给伍挺举!”

“啊?”顺安目瞪口呆。

碧瑶将头贴在他胸口,轻声:“晓迪,你放一千个心,我这辈子,宁死也不嫁给伍挺举!我只嫁给你!”

顺安轻轻拍她几下,在屋子里来回走动。

“我晓得,”碧瑶恨恨地说,“一定是伍挺举用迷魂药把我阿爸迷住了,他要图谋我家的家产!你不晓得,他的阿爸一直不服我阿爸,他是来寻仇哩!”

顺安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怪道他对我的事体介起劲,原来是⋯⋯”捏会儿拳,眼珠子连转几下,“瑶儿,你想不想让伍挺举不再纠缠你阿爸?”

碧瑶不无嗔怪:“也是你的阿爸!”

“对对对,”顺安迭声应道,“想不想让伍挺举再也不来纠缠我们的阿爸?”

“想呀。快讲,你有什么好办法?”

“在这世上他最怕一个人,那人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谁?”

顺安凑近她,耳语。

碧瑶惊愕,兴奋,连连点头。

眼见橡皮股票如飞一般飙升,庆泽痛不欲生,拿起一张庄票在厅堂里不停走动,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状如发呆。

庆泽妻子让他转得晕头,横他一眼:“你转悠个啥哩?”

庆泽跺脚:“小娘比,简直涨疯了,眨下眼就是几两银子。”甩打手中的庄票,不无懊恼地轻叹一声,“唉,都怪我没这眼力,本来可买十股的,眼下还买不到三股!唉,一念之差,又成千古恨哪!要是当初也把这张两百两的庄票交给师弟,这辰光我们就发达了!”

“是哩,没想到橡皮股介值钱!”

庆泽眼珠子一转:“对了,把你的首饰拿出来!”

庆泽妻惊愕道:“拿出来做啥?”

“押到当铺里,拼凑个整数,再让师弟买出五股。听师弟讲,这股票能过百两呢!”

庆泽妻翻箱倒柜,拿出几件首饰。

庆泽跑进当铺,连同他的手表一并当出百多两银子,一气奔到众业公所,遍寻不见顺安,正自着急,望见顺安从八号经纪室里走出,急冲上前,扬手叫道:“师弟,师弟⋯⋯”

顺安吃一怔道:“师兄,啥事体?”

庆泽气喘吁吁地拿出庄票:“豁出去了,你再帮我买五股华森橡皮!”

顺安接过庄票,瞄一眼,皱眉:“师兄呀,你只有三百五十两,买不到五股了!”

“啥?”庆泽震惊,“不是每股七十两吗?”

“那是昨天的收盘价。今朝开盘七十五两!”顺安领他走到标牌边,“师兄请看!”

“乖乖!”庆泽摸摸后脑勺,“师弟,那也才七十五两呀!”

“这辰光该当八十了!”

话音落处,果然从里面走出二人,一人拿张纸头,另一人拿着粉笔,将标牌上的股票逐一改价,华森单股是八十两零三钱。

“师兄呀,”顺安笑了,“不瞒你讲,这只股票,你排队也是买不到的。”又压低声,“你看看,都是买的,没有卖的,可股票总数只有那么多,生不出仔来!”

庆泽急了:“哪能办哩?”

“别人买不到,师兄能买到嗬。”顺安再压低声,“我到贵宾室,就这个价帮你买五股。所差银两,你在两天内补足即可!”

“谢师弟了!”庆泽连连拱手,“师兄这就弄钱去,纵使上天入地,也绝不让师弟为难!”

顺安拉过庆泽,看他手腕:“咦,师兄,你的我起(watch手表)呢?”

庆泽苦笑:“当了!”指指庄票,“都在这里厢!”

“呵呵呵,”顺安拍拍他的肩,“还是师兄有种气,舍不得娃子套不住狼嗬。我得赶个约,这要走呢!”说完,拔腿就朝外走。

庆泽急了,扯住他:“师弟,我的股票?”

顺安抱歉地笑笑:“看,心里一急,就把师兄的大事体忘了。”急返贵宾区,不一会儿,拿出五股华森股票,塞给庆泽。

股市火爆,有家底的团员去看股票了,坚持接受训练的团员日益减少,多时百来人,少时三十多。

带团的挺举有些着急,陈炯却是乐观,毫不计较来与没来,只将训练指标提得更高,要求更严,尤其是对挺举。

经过一个多月的集训,挺举犹如换了一个人,腿脚壮了,走路虎虎生风,单手俯卧撑能做过一百,腕力惊人,擒拿格斗等实战本领大有长进,尤其是对武器的运用,无论是来福还是勃朗宁,他都能顺手拈来,拆装自如,虽然射击本领依旧赶不上陈炯,但在这些团员中已是无人可及了。

太阳渐渐西沉,又一天紧张的训练结束。陈炯解散团员,独独留下挺举。

“啥事儿?”挺举心里有事,一副急着要走的样子。

“考你一下!”陈炯诡诈一笑。

“考什么?”

“就这个!”陈炯从怀里摸出一把勃朗宁手枪,扔向空中。那枪在空中翻了几转,稳稳地回落在他手里。

陈炯随手一扔,枪身准确地飞向挺举,挺举伸手接住。

“怎么考?”挺举问道。

陈炯朝靶场方向努嘴,二人走到靶场。陈炯在五十米处摆上靶子,挺举射击三发,皆中靶心。

挺举验过靶,亦将枪身抛在空中,让枪翻转几圈,稳稳地落回手中,眼角斜向陈炯:“怎么样?”

陈炯回他一个笑,从袋中摸出一只小瓶子,唰地扔向空中。那瓶子在空中飞一圈儿,垂直落回他的手中。

挺举不解。

“伍兄,”陈炯把玩一下手中瓶子,“待它到空中时,你可开枪击它!”

陈炯扔出瓶子,不是垂直,而是斜向一个方向。挺举看准,开枪,错过了。

陈炯捡回来,连扔三次,挺举一次也没击中。

陈炯讨回手枪,将瓶子递给挺举:“伍兄,你用力扔,越远越好!”

挺举用力扔出瓶子。

待瓶子飞出几十米远,陈炯扬手射击,“啪”的一声,瓶子在十几米高、行将落下的弧线上崩碎,挺举目瞪口呆。

“靶子是死的,实战时,你的对手不可能像靶子一样让你打!”陈炯笑道。

挺举郑重点头。

“还有,”陈炯将手枪递给他,“在一息间拆装它!”

“一息?”

“正是,一呼一吸!”

挺举倒吸一口冷气。

“哈哈哈哈,”陈炯大笑起来,“这个今天就不考了,此枪送给你习练,三天后再考!”

“太好了!”挺举收起来,回他个笑。

“走,”陈炯看向西天,见太阳已经落山,“今儿心情好,我请伍兄喝几盅!”

陈炯扯着挺举钻进附近一家小酒馆,叫来几道小菜,热了一壶黄酒,边吃边唠家常。

挺举的心思根本不在饭桌上。

扯会儿闲皮,陈炯压低声音,不无亢奋:“挺举,告诉你一个绝密,洋人玩的橡皮股,是个超大骗局!”

挺举长吸一口气:“你⋯⋯何以晓得?”

“前些辰光,就是股票发行没多久,还记得我向你打探是否购买橡皮股的事不?你说股票可买,但橡皮没搞清爽。我说,橡皮的事体我来搞。不瞒你讲,这辰光我总算搞清爽了!”

“快讲!”挺举关心的正是这个,盯住他。

陈炯掏出一本图册,上面有图片,有文字:“这是我在日本的朋友们刚捎来的,讲的就是橡皮。”边说边翻书,“看,这些是橡胶树,上面割出的口子是橡胶汁,汁流到下面的小桶里,汇集起来,经过熬制,就是橡皮了,可以用来生产汽车轮胎等等东西!”

上面全是日文,挺举不晓得写的什么,只能翻看图片。

“按这书里所讲,橡胶树栽苗之后,八年才能出胶,能连续出胶四十五年。”陈炯继续讲解。

“这么说来,”挺举一脸错愕,“麦基的橡胶园根本没有出胶,他在报上发布的信息全是假的!”

“不仅麦基发布的信息是假的,所有洋行发行的所有橡皮股票,都是假的!洋人抱成团,从中国人身上套钱!”

挺举脸色变了。

“不瞒你讲,我托人去南洋察看了,那里是有橡胶园,但没有多少,且都是老胶园,几乎没有新开辟的。上海滩一下子冒出如此之多的橡皮公司,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洋人合伙作假!”

“陈兄,”挺举的心揪起来,“你说的这些信息,不会有误吧?照理说,洋人挺讲实际,听鲁叔讲,洋人做生意,一是一,二是二!”

“陈兄⋯⋯”

“告诉你吧,我的信息绝对准确。”陈炯凑过来,压低声音,“今朝给你讲实话,我到东京后,参加革命党了,就是孙先生的同盟会。同盟会里朋友遍及世界各地,南洋甚多,刚巧有人办有橡胶园,橡胶事体一清二楚!近些日子,美国发展汽车工业,需要轮胎,引发国际橡胶涨价,但橡胶是由橡胶树长出来的,不可能一忽拉上来介许多!”

挺举脸色惨白,两手抱头:“天哪!”

“这是好事体,求还求不来呢,你天个什么?”

“好事体?”挺举愕然,盯住他,“陈兄,此话从何讲起?”

陈炯声音极低:“伍兄呀,我告诉你这些,是把你当作自己人,也就是党人,万不可外泄。”

“我答应。”

“大清就如一条大虫,苟延残喘几十年,亡而不死,死而不僵,为什么?因为它是大清,有几百年基业,根子扎在几千年的文化上。什么基业?国富民多。什么文化?奴性文化。官也好,民也好,不被逼到绝路,刀不架脖,就不晓得反抗。绝路在哪儿?就在这些橡皮股!”

挺举长吸一口气。

“这么讲吧,”陈炯打开话匣子,“大清之所以还在撑,是因为它的体内还有血。老百姓还能忍,是因为他们还有活路。这个血,这个活路,就是银子。从鸦片战争到太平军,到甲午海战,再到八国联军,大清的国库被抽空了。但民间未被抽空,血气仍足。只要民间有血,大清就会抽取,就能活命。民间的血气在哪儿?在钱庄。这次橡皮股,洋人抽的是民间的血,经营股票的几乎全是钱庄。如果不出所料,洋人把橡皮股推高到一定程度,一定跑路,那辰光,民间血气全失,怨气升腾,大清的狗命也就活不成了!”

陈炯这一席话,挺举听得背脊骨发凉,大张嘴巴,好半天仍没回神。

陈炯顾自接道:“尤其是川汉路款,一旦泡汤,川人可不是好惹的。自古迄今,天下未乱蜀先乱。只要蜀人作乱,南方各省就会起哄。全国就如一堆干柴,只差火苗了。”

挺举仍旧大张嘴巴,两眼盯住陈炯。

陈炯抓过挺举的手,紧紧握住:“伍兄,天赐良机,不可错过,我们一道干吧。只要你我兄弟联手,天底下没有做不成的事体!”

挺举抽出手,如陌生人般盯视陈炯。

“伍兄?”陈炯略怔。

“陈兄啊,你⋯⋯”挺举的声音微微发颤,“哪能这般想呢?陈兄想过没有,上海滩上,多少商家,多少百姓,多少身家性命,全都系在这些橡皮股上!橡皮股一旦崩盘,一切⋯⋯天哪,一切不堪设想啊,陈兄!”

挺举辩道:“陈兄,他们⋯⋯并不是人人都奸啊!”

“不奸去买橡皮股做啥?你是商会议董、商界新秀,我这问你,何为商道?你问问上海滩上所有购买橡皮股的人,有多少人晓得什么叫橡皮?有多少人买股是为了等待出胶?清一色投机,清一色想的是一夜变个百万富翁,这不叫奸心叫什么?”

“你⋯⋯”挺举语塞。

“伍兄,你太良善,不晓得世上恶人。对付恶人,我们必须更恶。对付奸人,我们必须更奸。对付狠心人,我们必须更狠心!革命必须牺牲,这些贪婪奸徒,必须首先牺牲!”

挺举微微抱拳:“陈兄高见,在下不敢苟同。人各有志,请陈兄不必勉强。在下有桩急事体,先行告辞了!”说罢起身欲走。

陈炯略略惊愕:“伍兄?”

挺举回身,拱手:“谢陈兄盛情款待,更谢陈兄晓在下以真相。在下真的有个急事体,先走一步了!”言讫,一个转身,急急离去。

走到门外,挺举又踅回来,拿起陈炯的日文画册:“陈兄,此书借我一读!”

望着挺举扬长而去的背影,陈炯长叹一声,颓然坐下。

别过陈炯,挺举匆匆来到鲁宅,见书房里亮着灯,晓得鲁俊逸在,便跑回自己房中,将这些日来所收集的材料一并拿上,直奔上楼。

齐伯也在,正与鲁俊逸喝茶。

“挺举,我正要寻你哩!”鲁俊逸热情地扬手,斟好一只杯子,指下齐伯身边的凳子,“请坐!”

挺举坐下,没有应声,将所有茶具拨到一侧,拿出手中的提袋,将所有材料抖出来,一一摆在茶案上,赫然其中的是陈炯刚从日本寄来的介绍橡皮的画书。

“咋哩?”俊逸一脸诧异。

挺举逐一解释,尤其是那册有关橡皮的画书。

俊逸额头沁汗,面孔惨白,倒吸一口冷气。

“鲁叔,”挺举放下材料,语气郑重,“综合判断,我敢断定,橡皮股是洋人预设的一场超大骗局!”

俊逸眉头凝起:“那⋯⋯麦小姐的话呢?”

“麦小姐是个好心人,很单纯,太信任她的爸爸!我核查过,在上海滩,凡是与橡皮有关的股票,几乎都有她爸爸的影子!”

俊逸凝眉许久:“我听你的,明朝出货!晓迪住哪儿,你晓得不?”

挺举点头。

“叫他速来!”俊逸猛又想到什么,摆手,“不,到钱庄去吧。”转对齐伯,“通知老潘、大把头,这就去钱庄!”

老潘、大把头、顺安无不表情错愕,不约而同地看向俊逸。

待挺举分析完毕,俊逸表情严肃:“我相信挺举的判断。”又转对顺安,“晓迪,明朝开市,将手头所有股票清仓!”

顺安嘴唇紧咬。

“老爷,要清也不能一下子清呀!”老潘插上一句。

“是哩。分三天清,”俊逸看向老潘,“老潘,你亲自坐镇,我不太方便出面。这事体,必须做到绝密,万一走漏风声,市场就会大乱,没有人买,我们卖给啥人?”

想到这些股票最终仍是要卖给中国人,挺举情不自禁地打个惊战:“天哪!”

俊逸看向他:“挺举,还有什么事体?”

“我⋯⋯我⋯⋯鲁叔⋯⋯”挺举欲言又止。

“生意场上,讲的是关键。眼下就是关键辰光,容不得丝毫疑虑!”

“鲁叔,我们不能这么做!”挺举终于憋不住,说出来了。

俊逸惊愕道:“为什么?”

“鲁叔,如果这么做,我们可以脱身,可那些人呢?那些买了一堆废纸的人呢?他们哪能办呢?”

几人面面相觑。

“挺举呀,”老潘给出个笑,“老爷讲得是,在我们出货时,市场绝对不能乱!”

俊逸也挤出个笑:“挺举,我理解你的意思,但眼下是步死棋,要么我们出货,要么市场垮塌,谁也甭想出货!”又转对顺安,“晓迪,就照老潘讲的做去。切记,一定要做到绝密,除我们几人之外,对任何人不可吐出一字!”

“鲁叔,师父,”顺安缓缓抬头,不急不慌,“我可以讲一句不?”

“讲呀,叫你来,就是让你讲的!”

“我听这半天,感觉挺举是在自说自话,你们全是杞人忧天。”顺安从跑街包里拿出几张报纸,摆在桌上,“你们看,这些全是西洋报,我问过了,这张是大英帝国的,这张是美国的,这张是法国的,上面讲的全是橡皮。全世界都在炒作橡皮,上海滩所有洋行都参与了。不仅是中国人炒,在众业公所,你们也都看见了,买橡皮股票的洋人也是排成长队,有英国人,有美国人,有日本人,有法国人,还有罗宋人(俄罗斯人)。这些洋人个个都是人精,难道他们能去购买一堆废纸吗?”

顺安讲出这番话,众人又都茫然了。

俊逸翻动报纸,但上面的字他全不认识。

“至于挺举所讲,也都是道听途说。眼见都未必为实,何况是听来的?”顺安指着挺举面前的一堆材料,“挺举所依据的这些材料,不能为凭。书是人编的,啥人编,啥人为是。再就是,挺举所依据的报纸,也不足采信。文章不是一个人写的,报纸不同,观点就会不同。大家都在争吵,但股票就是股票,在大家的吵声中一天一个价!至于挺举所言的胶林出胶时间,也是个人之见。胶林何时出胶,如何出胶,啥人见过?既然没有人见过,哪能晓得它们是多少年出胶的?”

“晓迪,你⋯⋯”挺举盯住顺安,“你莫要固执,你是完全钻进钱堆里,让钱迷住了心窍!”

“阿哥呀,”自搞定碧瑶后,顺安心气大了,没再把挺举当回事儿,苦笑一下,“我真不晓得哪能个讲你哩。是哩,我固执,我钻在钱堆里了,可你随便寻个人打听打听,啥人做生意不为赚钱?即使卖针头线脑的货郎子,没利他也不肯走街串巷!不说别人了,就说阿哥你吧。你做生意是为啥?不也是⋯⋯”

俊逸摆手:“好了,好了,这事体我决定了。晓迪,明朝清仓三成,留七成观变!”

顺安急道:“鲁叔?”

俊逸盯他一眼:“就这么定了!”

翌日晨起,众业公所再次开盘。

公所对面五楼的一间密室里,麦基掀开窗帘,看向公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玛格丽特直走进来。

麦基头都没转,声音却是说给她的:“How much? (多少?)”

“85.3 liang of silver per share.(八十五两三钱。)”

麦基转对史密斯:“How many shares have we left? (我们还有多少股?)”

“18000 shares. (一万八千股。)”

“Tell Richard,” 麦基看向玛格丽特,“sell 10000 shares! (告诉里查得,抛售一万股。)”

这天夜里,四马路长三堂子里,任炳祺从外面匆匆走进,恨道:“奶奶个熊哩,今朝大跌,华森橡皮由八十五两一路跌至七十一两!”

“是茂升抛盘!”陈炯气定神闲。

任炳祺吃一大惊:“咦,师叔,你哪能晓得哩?”

陈炯冷冷一笑:“我昨晚上就晓得了!”

“哪能办哩?我们抛不!”

“不急!”陈炯略顿,半是自语,“我就不信他能力挽乾坤!”

“啥人力挽乾坤?”

陈炯摆手:“问介多做啥?”闷坐一会儿,突然出声,“炳祺,安排几个兄弟,跟踪伍挺举!”

任炳祺震惊:“伍挺举?他与师叔⋯⋯”又猛地止住。

陈炯白他一眼。

“好咧。”任炳祺急急安排去了。

尽管庄家出货,但股值如飞瀑般急转直下,一日之内下跌近十五两,显然大出麦基意外。

晚十点,查明原委的里查得急见麦基。

“Tell me, what happened?(发生了什么?)”麦基急切问道。

“Maosheng sold their shares.(茂升卖股票了。)”

麦基震惊:“How do you know?(你怎么知道?)”

“Mr. Fu told me, just now.(傅先生讲的,就在刚才。)”

“Why did they sell?(为什么卖?)”

“Mr. Wu saw through us. Mr. Fu argued a lot for us and Mr. Lu changed his mind and ordered him only to sell one third of their shares.(伍先生看穿我们了。傅先生为我们大力辩护,鲁先生改变主意,命他抛售三分之一。)”

“Yes, I respect him now. What shall we do?(是的,我现在敬重他了。该怎么办?)”

“Buy all the shares they sell. Pay more. What's more, distribute the bonus 10 days ahead of time and increase the sum of bonus from 8.8 liang to 12.6 liang of silver. Declare the news of bonus distribution for all the other stocks too. Meanwhile, end the undertaking commission of the two stocks that will be issued a few days later. (他们抛多少,我们回购多少。提高回购价。另外,提前十日发放股息,每股股息由八两八升至十二两六。发布公告,宣布其他股票也将陆续分红。同时,取缔茂升钱庄两个新股的承办授权。)”

“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