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3章| 陷困局魏王四战 遇黑羊庞涓受命

公子卬迫切需要一场胜仗以挽回河西之战的面子,否则,在三军中他就抬不起头来。齐人犯境无疑是个绝好的机会,再说,河西败给商鞅,而商鞅不是将,是靠诈术取胜的。如果能在两军阵上枪对枪、刀对刀地完胜田忌,他的鼻子眼儿就都是嘴了。

魏是大国,尤其是魏武卒,几十年来所向披靡,战力惊人。眼下虽说落势,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魏国的实力仍旧不可小觑。齐威王、田忌皆不是莽撞之人,足足经过一个来月的筹备、调度,方才起兵伐魏,五万大军沿济水北岸经大野泽杀向魏境。

公子卬探得明白,于辰时点兵,卯时传令三军,亲率中军主力约两万人开往边境,迎战齐军,同时任命龙豹为左军主将,提拔陈忠为副将,任命副将张猛兼任右军主将,提拔朱佗为副将,让他们各带本部人马,在黄池会合。

张猛本为西河守将,一年前被调到大梁,魏都东迁后,又被调回河西,主守阴晋与函谷,管辖阴晋、陕、焦、曲沃诸邑并函谷要冲。几番折腾,好不容易喘下一口气来,这又受命征齐,张猛无奈,只得部署好函谷防线,点齐安邑、陕、焦诸邑能战人马一万五千,启程东征。

旬日之后,公子卬的中军与龙豹的左军共三万五千开到宋地煮枣,与齐军相遇。双方接战,齐军气势冲天,挑战者连斩三名魏将。魏将面面相觑,无应战者。左军主将龙豹震怒,亲自上阵,复斩三名齐将,双方各胜一阵,鸣金收兵。

此番大战事起突然,齐军仓促征魏,魏人仓促应战,双方皆未做好充分准备,尤其是魏人。接下来数日,双方没再冲阵,各自安营扎寨,等候粮草与兵员,运筹制胜良策。

于公子卬来说,最紧要的还不只是对阵齐人,而是整合三军。河西之战,心腹爱将裴英及其部下锐卒尽皆战死,公子卬的嫡系所剩无几,而龙贾统领的河西旧部对公子卬无不失望至极,尤其是在龙贾被贬、公孙衍被逐之后,三军将士伤透了心。尤其是张猛,因为他最清楚幕后的一切,得知公子卬又拜主将战齐,心中的抗拒没得说的。公子卬通知他五日内抵达战场,张猛拖到第十日才带着人马赶到。公子卬训斥他,张猛回击出一连串理由,反驳得公子卬哑口无言。再就是龙豹,河西战后,猛将吕甲、裴英尽皆战死,龙豹脱颖而出,成为三军毫无争议的第一猛将,更因作战勇猛而在魏武卒中威望日升。公子卬手下无人,不得不用龙豹,但龙豹对公子卬的不满却是彻骨的。

大战未举,军心不稳,堪称大忌。三军聚齐,公子卬尚未理出头绪,田忌战书已到,约期斗阵。公子卬自认为对阵法颇有研究,闻知田忌善阵,早想与他一决高下,当即回下战书。

三日之后,田忌在约定场所摆出一阵,公子卬登上塔车,识出是鱼鳞阵。此阵重在正面进攻,弱在尾翼。公子卬传令魏人摆出偃月阵,加强正面防御,同时密令龙豹、陈忠引军五千绕道齐军后方,攻其尾翼。双方摆好阵势,于午时开始擂鼓,不料齐阵只擂鼓不进攻,而魏人的阵势主要在防御,也不进攻,因而现出的战场奇观是,双方鼓声大作,却无一卒搏杀。

真正的搏杀在齐阵后方。

为不闹出动静,龙豹命令魏卒脱去重靴提在手中,引五千步卒绕道三十余里,在林莽的掩饰下,秘密运动至齐军尾翼。听到前方战鼓齐鸣,龙豹传令武卒摆出箭矢阵攻击。不想齐人候的正是这个,后翼布满强弩、蒺藜及长枪,矢头遇挫。见势头不对,龙豹鸣金撤退,却是迟了,背后一阵烟尘起,数十辆战车从后面疾冲过来。战车是步卒的克星,尤其是对进攻不成、将退未退的阵形更具杀伤力。可怜五千武卒纷纷成为碾压对象,齐军后翼也顺势包抄上来,形成合围。

龙豹、陈忠及身边短兵构成一阵。龙豹奋起神威,当一辆齐车冲过来时,侧身闪过,顺手握住敌方刺来的枪头,一扯一拉,将他扯下车来,同时借力跃上齐车,拔剑刺死弓弩手,顺手将驭者踢下战车,控制住战马。其他齐车看到,纷纷围上,十几辆齐车反将龙豹围在中间。战车动弹不得,龙豹在齐卒的乱枪下左抵右挡,寡不敌众,连中数枪,歪倒在车上。就在齐卒乱搠龙豹之时,几个枪手纷纷中箭倒地,接着是驭手。齐卒正自惊惧,几人疾奔过来,为首之人是副将陈忠,手持劲弓,边跑边射,身边跟着几个长枪手护卫。

陈忠箭无虚发,连射齐车驭手,多辆齐车失控。余下溃散。陈忠几人冲到龙豹抢到的战车前面,跳上车,驾车疾驰。齐车见状复聚过来。陈忠又射几人,齐车皆不敢追,眼睁睁地望着他的战车驰往远处的树林。

可怜五千魏卒,皆被围猎,千余魏卒放弃抵抗,束手就擒。

首阵失利,折兵五千,左军主将龙豹战死。公子卬郁闷至极,闭门思索两日,摆出一阵,下战书给田忌,约他冲阵。

公子卬摆出的是太公八卦阵,吊诡的是,公子卬故意将八卦阵中的生门与死门颠倒过来,即生门为死门,死门反为生门。

魏军阵势摆好,田忌登高观阵,连瞧数日,寻到了破绽,使两员勇将各自引军五千反从两道死门攻入。公子卬见阵势被识破,紧急鸣金,阵势不战自乱,田忌乘势挥军掩杀,公子卬军溃退二十余里方才止住,若不是张猛拼死殿后,后果不堪设想。

魏军沿济水退至平丘,总算稳住阵脚。

公子卬大帐点兵,折兵两万,旅帅以上的将官阵亡过十。

眼见取胜无望,公子卬再也不敢隐瞒军情了,将战况报呈魏王,请求增兵。

魏惠王得报,急召惠施、朱威,震几怒道:“不让他攻阵,他偏不听,三战三败,折兵两万,竟还有脸要求寡人增兵!”

“王上息怒,”惠施奏道,“军情紧急,可暂调守军两万驰援平丘,再征苍头补充守军!”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有此竖子,多少兵马也是无用!”转对毗人,“拟旨,调他回来!”

“王上,”惠施止道,“三军不可无主啊!”

魏惠王略一思忖:“让副将张猛暂代主将。”握拳恨道,“田因齐是明欺我无人哪!”

朱威奏道:“臣保举一人,可抗田忌!”

魏惠王眼睛一亮:“爱卿保举何人?”

“龙老将军!”

魏惠王的眼睛暗淡下去,半晌方道:“龙老将军虽是对手,可也太老了。”

“王上,有龙老将军坐镇,军心必稳;军心若稳,齐必不撼。齐人长途奔袭,补给艰难。齐不撼我,军心自乱,持久必退!”

魏惠王看向惠施,见他点头,摆手道:“好吧,就让老将军出马!”

朱威领命,起身欲走,魏惠王摆手:“慢!”

“王上?”

魏惠王缓缓起身,长叹一声:“还是寡人去请吧!”

龙家宅院里,正堂已被改成灵堂,几个女人跪在地上呜呜咽咽。

一个年约十三岁的男孩子眼中却无泪水,只将两只大眼久久凝视供在案上的一柄满是血污的宝剑和头盔。

突然,那孩子噌噌几步蹿上灵堂,取下头盔和宝剑,动作麻利地戴上头盔,拿起宝剑,飞也似的冲出院门。

这一幕被不远处的老家宰看到,大叫一声:“天哪,小少爷拿剑跑了!”

几个仍在伏地悲泣的女人抬头一看,头盔和宝剑不见了,一下子呆在那儿。

一个女人尖叫一声“虎儿”,晕厥于地。

另一个女人拔腿就朝门外追去,边追边喊:“虎儿,虎儿,快回来!”

龙虎早已跑到大门外面,刚好撞在已经下车、正向大门走来的魏惠王身上。

朱威眼明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将龙虎拦腰抱住。

看到他身上带血的宝剑和头盔,魏惠王面色发白,额头沁出汗珠。

朱威急问:“虎儿,你怎么了?”

龙虎拼命挣扎:“朱伯父,你别拦我,我要去杀齐人,替先父报仇!”

“先父?”朱威震惊,“你父亲他⋯⋯”

朱虎泣道:“朱伯父,先父他⋯⋯战死在煮枣⋯⋯”

魏惠王定下神来,以袖拭汗:“朱爱卿,这是谁家的孩子?”

朱威已从龙虎的话里明白发生什么了,泪水流出:“回禀王上,是龙老将军的孙子。老将军的爱子龙豹是左军主将,为国捐躯了。”

魏惠王掉下泪来,上前拉过龙虎:“孩子,来,随寡人寻你爷爷去。”

魏惠王、朱威跟着龙虎来到后院的演武场上,远远看到草地上插着一支丈八长枪,长枪下面,白发苍苍的龙贾席坐于地,双目紧闭。

朱威上前一步:“龙将军,你看谁来了?”

龙贾依旧一动未动。

“龙将军,是王上,王上看你来了。”

龙贾依旧闭着眼睛,好半晌,两行泪水流出,缓缓说道:“朱大人,莫开玩笑了,老朽只想静一会儿。”

“龙将军,”朱威声音哽咽,“朱威⋯⋯朱威怎能在这个时候开玩笑呢?你睁眼看看,王上真的看你来了。”

“王上不会来的。”龙贾缓缓摇头,“龙贾老了。”

朱威又要说话,魏惠王摆手止住,在龙贾对面盘腿坐下:“龙将军,魏罃愧对你了。”

龙贾打个愣怔,睁开一双老眼,看到果是惠王,忙跪地叩道:“王上⋯⋯”

魏惠王起身,扶起他:“老将军免礼。”

龙贾哽咽:“王上⋯⋯王上,真的是王上⋯⋯”

魏惠王以袖拭泪:“老将军,令郎为国捐躯,过在寡人哪!”

龙贾泣不成声:“王上⋯⋯”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一路上细听朱爱卿之言,寡人始知河西真相。八万精兵,几百里河山,寡人的多年心血,竟在数日之间毁于不肖子之手,寡人却不自知,竟然听信不肖子之言,迁怒于老将军。龙老将军,寡人⋯⋯寡人当有今日之辱啊!”

“有王上此言,龙贾九死无憾矣。老臣有一言,早想讲给王上。”

“寡人今日来,就是想听听老将军的声音。”

“魏为四战之地,四邻皆强,不可轻动刀兵啊,王上。老臣守疆多年,只明白一个事实:魏之敌,不在齐人,不在赵人,更不在韩人,只在秦人!”

“惠相国也是这么讲的。寡人听取相国之言,亲赴徐州,本欲结好田因齐,共抗秦人,不想却又自取其辱。田因齐兴兵犯境,寡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哪!”

“纵使抗齐,也不可使安国君为将。”

“唉,”魏惠王叹道,“事已至此,不说他了。老将军,前方战事,如何是好?”

龙贾朗声道:“老臣不才,愿替王上分忧!”

“老将军,如果寡人所记不错的话,你该年届花甲了吧?”

“臣刚刚活足一个甲子。”

“寡人本该让你颐养天年才是,可⋯⋯”

话音未落,家宰领着一名军尉急急走进。

“报,边关火急军情!”军尉双手呈上三份急报。

魏惠王逐个拆看,拆一个,扔一个,神色大变。

朱威从地上拾起急报,匆匆一看,对龙贾道:“秦兵夜袭函谷,函谷失守,阴晋守军回救,在潼关遭到伏击,阴晋失陷,阴晋守军八千、函谷守军五千悉数以身殉国。南线,韩军两万犯我舞阳,北线,赵军三万犯我朝歌,守军皆在苦力支撑。龙将军,我们当真是四面皆战了。”

“这正是龙贾担心之事。”龙贾应道,“王上⋯⋯”

魏惠王看向他:“老将军请讲。”

“还能征集多少兵马?”

魏惠王的目光移向朱威:“朱爱卿?”

朱威迟疑一下:“最多四万。”

“王上,”龙贾转向惠王,“将这四万交给老臣吧!”

魏惠王点头,正襟危坐:“龙贾听旨!”

龙贾叩拜:“臣在!”

“封龙贾为大将军,总司全国兵马!免公子卬大将军职衔,押送大梁问罪!”

“臣领旨!”

受命于危难,龙贾点齐四万兵马,分作三路,一万增援陕、焦、曲沃三邑,确保崤关不失,一万增援朝歌,五千驰援舞阳,自带一万五千赶赴平丘。同时,魏惠王使毗人亲至平丘,将公子卬押入囚车,解回大梁。

龙贾与张猛合兵一处,依地势扎下阵势,任凭齐兵每日叫阵,坚守不战。

田忌原本只带五万人马,经此几战,折兵亦近两万。因是仓促征伐,后勤供应捉襟见肘,渐显不支。田忌正自着急,齐威王加派援军三万,大量辎重随之而来。

田忌得到后援,发起猛攻。张猛所部连败数阵,士气低落,龙贾带来的一万五千全是守御兵卒,多数没有上过战场,加之装备不足,在齐人猛烈攻击下,左抵右挡,终是不敌。龙贾传令张猛带兵撤过济水,自率五千兵士断后,不想齐人突出奇兵,截断后军,反将龙贾团团围住。

到处都是冲杀声。龙贾立于战车上,舞动长枪左冲右刺,连挑数将,终归体力不支,多处受伤,身边魏卒渐战渐少,情势万分危急。就在龙贾万念俱灰,欲拔剑自刎时,西南方杀声震天,朱佗、陈忠率死士冲入,救出龙贾部众,杀开血路,冲到济水岸边。朱佗保护龙贾涉水,陈忠断后。

齐人追至岸边,见陈忠亲率一排弓弩手站在水中,个个弯弓搭箭。齐兵中有人识出陈忠,晓得他的箭法,无人再敢下水。

这场大战,双方人马尽皆拼命,直杀得天昏地暗。

济水岸边一棵高大的槐树顶部,庞涓静静地站着,望着朱佗等保护龙贾仓皇涉济水,微微摇头,叹道:“龙老将军,你是真的老了!”

张猛引众退至黄池,沿济水南岸布防,使快马向大梁禀报战况。

魏惠王凝视战报,目光呆滞,良久,抬头扫向惠施、朱威、陈轸和太子申,不无哀伤地长叹一声:“唉,诸位爱卿,难道寡人真的走到山穷水尽、割地求和这一步了吗?”

几人面面相觑。

陈轸跨前一步奏道:“王上,臣访到一个异人,说有奇策破敌。”

“快,”魏惠王急切叫道,“宣他觐见!”

陈轸击掌,毗人领进一个术士。

术士趋前,叩道:“草民叩见大王。”

魏惠王打量他几眼:“听说上仙有破敌良策,可否说来?”

“启奏王上,”巫士应道,“魏国开挖鸿沟,截断龙脉,戾气上冲于天,触犯战星,战星降罪,魏国故而屡战屡败。”

朱威震怒,正欲发作,却见惠施微闭两眼,面上一无表情。

朱威强自忍住,看向惠王。

惠王非但没有怒容,反而听进去了,连连点头:“嗯,上仙所言有理。大魏武卒数十年来所向披靡,可自开挖鸿沟以来,真还是屡战屡败呢。请问上仙,可有破解之法?”

“草民有一方,可破解此厄。”

“上仙请讲。”

“再出战时,王上若得黑山羊之血祭祀将旗,大魏武卒就将重获神力,扭转战局。”

“朱爱卿,”魏惠王转向朱威,“速找黑山羊来!”

“回禀王上,”朱威锁起双眉,“中原之地,山羊皆是白色,臣不曾听说有黑山羊。”

“是吗?”魏惠王略略一顿,转对毗人,“拟旨,张榜天下,无论何人,有进献黑山羊者,赏金一百两!”

一只羊即赏金百两,朱威瞠目结舌。

“王上!”惠施慢慢睁眼。

“相国请讲。”

“王上既赏百金于羊,何不再赏几金于人呢?”

“惠爱卿所言甚是。”魏惠王再下旨意,“再加一榜,无论何人,凡能击退来犯之敌者,寡人不问出身,册封大将军,食邑万户!”

陈轸带术士回到府中,刚刚落席,就见一辆马车在府前停下,戚光风尘仆仆地走进府中。

陈轸劈头责道:“怎么现在才回来?”

“回禀主公,”戚光伏地叩道,“两国交战,齐人盘查甚紧,小人绕道韩国,方才脱身。”

“查出因由了吗?”

“查出了,就是那个姓庞的。是他拦下齐王车驾,不知嘀咕些什么,齐王就此变卦了。”

“庞涓那厮⋯⋯”陈轸眉头紧皱,“人呢?”

“齐王封他上卿,被他婉言谢绝。又赐他百金,他也坚辞不受。”

“什么?”陈轸大是震惊,“谢绝上卿之位,不受百金之赐!此人有何本领,竟然如此逞能?”

“小人打探过了。过去三年,庞涓在云梦山中拜到异人为师,想是学到一些本领。”

“异人?什么异人?”

“小人不知。”

“云梦山?”陈轸喃喃重复一声,转对术士,“上仙可知此山居何异人?”

术士略想一下,抬头道:“莫非是鬼谷子?”

“鬼谷子?”陈轸怔了,“在下未曾听说。上仙可知此人?”

“略有所闻,”术士点头应道,“多年前曾听家师讲起,说此人已经得道,本领了得。”略顿一顿,有些纳闷,“据家师所讲,鬼谷子不问世事,向不收徒,怎又突然收徒了呢?”

看来情势远比预料的严重。陈轸变了脸色,看向戚光:“那厮不在齐国做官,也不受齐王厚赏,必是寻仇来了。戚光!”

“小人在。”

“速去安排,多派人手盘查那厮,府中昼夜巡防!”

“主公放心,”戚光咬牙恨道,“只要此人敢到大梁,小人定叫他身首异处!”

大梁闹市区,两张榜文一左一右悬于告示墙上,一张是求羊的,一张是求贤的。羊赏百两黄金,贤列将封侯。榜文两侧,各有四名卫士持戟而立,观榜者人头攒动。

人群里,一身富商打扮、头戴油毡帽的庞涓挤到榜前,细读榜文,大吃一惊,忖道:“先生临别赠言‘遇羊而荣’,这羊真就来了!嗯,既有此语,我且不忙揭榜,再候一时,看有黑山羊否。”

正在此时,丁三领着几个凶徒匆匆走来。快要走到时,丁三喊住众人,嘀咕几句,众人分头挤进人群,挨个验看。

庞涓斜眼看到,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告示墙前,众人挤挤搡搡,大呼小叫,七嘴八舌:

“俺不识字,听说这里悬赏百金,大王要的是啥金贵物件?”

“黑山羊,你家有吗?”

“黑山羊?千里马才值五十两金子,一只羊如何能值一百两?”

“喂,这位大哥,你再看看,白山羊要不?我有五十只白山羊!”

“榜上写的是黑山羊,若要白山羊,还用张榜吗?”

众人哄笑起来。

旁边一个白须老人听得明白,径上前去揭下羊榜。众人雀跃,看守羊榜的四名卫士拿住老人。

一名卫士道:“老丈,你家可有黑山羊?”

“瞧你说的!”老人白他一眼,“要是没有羊,我老汉哪敢揭这王榜?我那头黑山羊是老羊前年生的,村人都说黑羊不吉利,拉到街上也没人要,过年时,老汉本想杀它,却也害怕冲撞灾星,就放了它,一直养到现在。大王若要,你们随老汉拿去就是。”

四个卫士大喜,押解老人去取黑山羊。

望着远去的卫士和老人,庞涓自语:“看来,该我撕榜了。”

庞涓走上前去,正要去扯另一张榜文,其中一个见过庞涓的打手大叫一声:“快,他在这儿!”

几个凶徒闻声赶来,散成扇形围向庞涓。

众人大惊,纷纷躲开。

庞涓早已今非昔比,根本没将这几个瘪三放在眼里,瞧也不瞧他们,径自走向榜文。为首一人举剑冲上,眼看就要刺中庞涓,庞涓闪电般抽出宝剑,身子一闪,一道白光过去,那人不及叫喊,已是身首异处。其他凶徒见状,反身欲走,庞涓赶上,“唰唰”两剑,又有二人倒在地上。丁三见抵不住他,带着剩下的两人撒丫子跑了。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看守榜文的四名卫士看得呆了,正自发愣,庞涓飞身榜前,伸手一扯,将那榜文揭到手中。

众卫士回过神来,持戟围拢过来。庞涓将剑“啪”的一声掷于地上。四卫士一拥而上,将庞涓拿住,簇拥他走向王宫。在场的戚光目瞪口呆,不敢近前。

众卫士将庞涓押到王宫,牵羊的老人也赶到了。早有人报知朝廷,魏惠王听到两榜均有人揭,大喜过望,传召二人觐见。众卫士押着庞涓二人走进殿中,陈轸见是庞涓,心头一凛。

庞涓扫一眼陈轸,又看一眼老汉手中所牵的黑山羊,底气十足,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庞涓二人走到殿前,叩道:“草民叩见陛下。”

魏惠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那只黑山羊上,捋须点头:“呵呵呵,黑得像炭啊!来人,赏老丈百两黄金!”

老丈叩道:“草民谢大王赏。草民孤老一人,常居山野,要金子无用,请大王收回。”

老丈拒领重赏,倒让惠王大吃一惊:“老丈不必客气,寡人悬赏在先,怎能言而无信呢?”

老丈再叩:“大王言出必行,草民心领了。大王定要赏赐,草民愿将赏金转赠前方杀敌勇士。”

“好!”魏惠王震几而起,连声赞道,“好好好,寡人代前方将士谢老丈捐赠!御史大夫!”

御史跨前奏道:“臣在。”

“将老丈的忠君义举载入史册,晓谕全国臣民!”

“臣遵旨!”

老丈又叩:“大王,草民告退。”

魏惠王朝老丈深深一揖:“魏罃恭送老丈。”

御史示意,两名卫士引领老丈及黑山羊徐徐退出。

既有黑山羊,又有好臣民,魏惠王心情甭提多高兴了,面带微笑地转向庞涓:“请问贤士尊姓大名,家居何地?”

“回禀大王,”庞涓叩道,“草民姓庞名涓,安邑人氏。”

“好好好,”魏惠王愈发开心了,“庞子原是寡人子民,真是天助我大魏呀。众寇犯境,齐师猖獗,寡人张榜求聘退敌贤才。庞子自揭榜文,必有退敌良谋,寡人洗耳恭听!”

“回禀大王,莫说是击退齐师,纵使我王**平天下,庞涓也视若寻常。”

庞涓言辞托大,即使惠王也是一怔:“哦?”

陈轸瞧准时机,出列奏道:“王上,臣有奏!”

“爱卿请讲。”

“此人是奸细,王上不可轻信!”

“哦?”魏惠王倒吸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盯向庞涓,而后转向陈轸。

“臣查明,正是此人为齐王出谋划策,才使齐王改变初衷、羞辱我王!”

魏惠王震惊:“真有此事?”

“千真万确呀,王上!”陈轸得了话语权,侃侃说道,“此人原为安邑无赖,为人凶狠,三年前杀死王上曾经召见过的渔人和樵人,抢走王上犒赏的金子,不想却被臣的护院罗文发现,他又杀死护院并数名家丁,逃之夭夭。数月之后,此人潜回臣府,再次图谋不轨,被臣拿住送官,押入死牢,不料他又从刑狱里逃走,不知去向。臣奉诏出使临淄,返回途中,亲眼见他潜往齐境。王上会徐州与齐相王,齐王态度大变,臣起疑心,使人赶赴临淄,由相国邹府里查出真相,是此人当街拦下齐王车辇,被齐王带至宫廷,密谋多时。齐王封他为上卿,被他谢绝。齐王又赏他百两足金,他也推辞不受。此后数日,此人一直待在齐王宫中,与齐王朝夕相处。齐王态度大变,想是受到此人蛊惑!”

陈轸一口气讲出这些,莫说是魏惠王,即使朱威、惠施等朝臣,也是惊得呆了,无数道目光如看奇人一般射向庞涓。

“大胆狂徒!”魏惠王拍案喝道,“难怪寡人在徐州受辱!来人,拿下逆贼!”

众卫士上前拿住庞涓,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因有鬼谷子的偈语“遇羊而荣”,又有鬼谷里的三年历练,庞涓非但未显惊惶之状,反倒仰天长笑数声:“哈哈哈哈——”

“逆贼,”倒是魏惠王怔了,“你已死到临头,因何发笑?”

“庞涓在笑魏国。”庞涓朗声应道,“朝无能臣,国无良将,小人当道,贤臣塞言,四面受敌,存亡系于一线。庞涓应诏揭榜,前来相助,却遭杀身之祸。如此国家,岂不可笑?”

“大胆狂徒,”陈轸厉声喝道,“杀人越狱当是死罪;卖魏求荣、里通外敌,当是灭门;咆哮朝廷,嘲笑大王,当诛九族!”又转向魏惠王,拱手,“臣奏请王上,速将此贼推出午门,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准奏!”魏惠王摆手,“将逆贼庞涓推出午门,凌迟处死!”

庞涓又出一声长笑,高声叫道:“魏国上昏下昧,何能不亡啊!”

魏惠王愈加震怒,大声喝道:“将此贼推出去!”

众卫士推动庞涓,眼看就要走出殿门,后面传来一个声音:“慢!”

卫士停步。

惠施出列,徐徐奏道:“王上,臣有奏!”

魏惠王余怒未消:“说吧!”

“庞涓说得是。王上张榜求贤,庞涓揭榜应征,合情合理。如果王上就此杀之,只怕天下士人闻之心寒哪!”

“这⋯⋯”魏惠王冷静下来,语塞。

“王上,按照大魏刑律,庞涓是否有罪,应由司徒府三堂会审,方能定夺。莫说是个揭榜士子,纵使苍头百姓,生死大事,凌迟酷刑,也不可据一面之词匆忙定之。”

惠施所言有理有据,不急不慌,众臣莫不点头称是。

“王上,”陈轸急了,“庞涓集数罪于一身,实为十恶不赦之徒,依律当斩。如果放他,就是姑息养奸啊!”

“请问陈上卿,”惠施突然转向陈轸,一反往日温恭之色,义正词严,“如果庞涓卖魏求荣,何以放着齐国的上卿之位不做?上卿贵为王使,得百金欣然受之,招摇过市,沾沾自喜,庞涓身为子民,却视百金如粪土,又作何解?齐军屡战屡胜,魏军屡战屡败,庞涓如果真心卖魏,为何不去顺势助齐,反来逆势揭榜退敌呢?”

陈轸面红耳赤:“你⋯⋯”

“陈上卿,”惠施一字一顿,不依不饶,“国家有难,我等身为朝廷重臣,应替王上分忧,不可嫉贤妒能,混淆视听,误国害民哪!”

惠施犀利的言辞如重锤一般一字一字敲打下来,陈轸只觉得骨头缝里一阵冰凉,当下跪叩于地,泣道:“王上,臣⋯⋯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啊!”

魏惠王这也看出个中蹊跷,摆手说道:“陈轸,你退下吧!”

“王上⋯⋯”陈轸磕头如捣蒜。

“退下!”惠王转头,不再看他。

陈轸泣道:“臣告退。”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地退出朝堂。

陈轸退到殿门处,庞涓声音阴冷、低沉:“姓陈的,你给我等着!”

陈轸打个寒噤,转个身,匆匆去了。

看到陈轸走远,魏惠王转对卫士:“为庞子松绑!”

卫士松绑。

庞涓上殿,叩拜于地:“庞涓谢大王不杀之恩!”

“庞子受惊了。”魏惠王放缓语气,“大敌当前,庞子有何退敌良策,可否言于寡人呢?”

庞涓环视朝堂:“大王可否屏退左右。”

“诸位爱卿,退朝!”

众臣退朝。

魏惠王转对惠施、朱威:“惠爱卿、朱爱卿留步。”说完引着三人径至御书房。

惠王坐定,庞涓扑地跪下,叩道:“草民庞涓叩见王上!”

“庞子请起。”魏惠王微微摆手,“此处再无外人了,惠相国、朱爱卿是寡人的左膀右臂,庞子有话,但讲无妨。”

“谢王上。”

庞涓起身,朝惠施深深一揖:“庞涓谢相国大人出言相救之恩。”

惠施还过一礼,问道:“请问庞子,你与上卿可有过节?”

“回相国的话,”庞涓应道,“先父原是周室缝人,三年前,陈轸请先父为王上缝制王服,先父以为不合礼制,坚拒不做,陈轸遂将先父囚于私牢,庞涓去救先父,不想中他埋伏,死战得脱。在外浪迹数月之后,庞涓再次潜回,欲救先父,陈轸以先父性命要挟,将涓擒住,然后又不守诺言,杀死先父,将涓投入大狱。庞涓无奈,只好越狱潜逃,进山拜师学艺⋯⋯”

庞涓一席话,听得魏惠王目瞪口呆,许久,方才缓过神来:“难怪陈轸欲置庞子于死地,原有这个因由!”

“启奏王上,”朱威见时机已到,拱手奏道,“臣已查实,眠香楼灭门一案,实系陈轸勾结秦使所为,后又栽赃嫁祸于公孙衍,逼迫公孙衍逃至秦国。”

魏惠王怒从心头起,将拳头重重砸在几上,咬牙喝道:“陈轸逆贼,寡人待他不薄,他却屡害寡人,罪不容赦!朱爱卿,捉拿陈轸一门,押入死牢,抄没全部资财!”

朱威领了旨意,安排抓捕陈轸去了。

魏惠王转向庞涓,深揖一礼:“寡人受奸人蒙蔽,差点误杀忠良,请庞子宽恕。”

庞涓泣拜:“大王查办奸贼,为涓报杀父之仇,便是涓再生父母。自今日始,涓之躯属于王上。只要王上一声旨意,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魏惠王起身,亲手扶起他:“庞子有此忠心,寡人幸甚!魏国今已危在旦夕,庞子可有良谋?”

“危在旦夕?”庞涓重复一句,略顿一顿,做惊讶状,“王上何说此话?”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轻轻摇头,“庞子也都看到了,齐从东方来,秦从西方来,赵从北方来,韩从南方来,魏国四面皆战,寡人既无可战之卒,更无御军之将,岂不是危在旦夕呀?”

“王上过虑了。”庞涓拱手道,“就眼前局势来说,魏国非但没有危在旦夕,反而是适逢良机,可喜可贺呢!”

听闻庞涓此言,即使惠施,心中也是一震,两眼直盯庞涓。

魏惠王不可置信道:“寡人适逢良机,可喜可贺?”

“正是。”庞涓侃侃言道,“昔年文侯之时,西有强秦,南有蛮楚,北有悍赵,东有劲齐,四邻觊觎,形势一如今日一般岌岌可危。然而,文侯振臂一呼,乐羊举枪而天下惊,吴起挺戟而诸侯惧,大魏历世三代,开疆拓土,东征西战,成就数十年霸业,天下莫不唯命是从!”

庞涓重提先君的赫赫功业,魏惠王听得心情激动,转而想到眼前处境,却又黯然神伤,摇头叹道:“唉,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眼下强敌犯境,寡人⋯⋯”说不下去了。

庞涓朗声道:“大王,在草民眼中,并无强敌。”

魏惠王抬头望着庞涓,口中不由自主地“哦”出一声,不无疑惑地看向坐在左前侧的惠施。

惠施眼睛微闭,似乎没有看到他的疑惑,也没有听见庞涓在说什么。

庞涓端起摆放在几前的一杯茶水,轻啜一口,抬头望着惠王,朗声说道:“在草民眼中,大王所说的强敌,不过是一堆行尸走肉!”

见庞涓言语愈加托大,魏惠王愈加疑惑,再次“哦”出一声,身子朝后微微一仰,眼睛也如惠施一般微微闭上。

庞涓并不急于说话,端起茶杯,再次轻啜一口,细细品过,缓缓放下茶杯:“请王上屏气凝神,听草民一言。”

魏惠王的眼皮抬也不抬:“说吧。”

“草民以为,”庞涓把握住节奏,“眼下四邻犯境,却无一处可惧。赵、韩与魏同为三晋,唇亡齿寒之理,他们不会不知。此番出兵,无非是逼迫王上放弃王号,断无灭魏之念;秦人旨在打通东出之路,今得阴晋、函谷,于愿已足,不会再有大举。唯齐公不识时务,欺魏无人,视我为案上肥腻,欲一口吞之。王上只需击溃田忌,其余三国必将不战自退。”

“庞子所言甚是,可⋯⋯”魏惠王睁眼看向庞涓,“如何击溃田忌,正是寡人所愁之事。”

“草民敢问王上,是想活擒田忌呢,还是要了他的脑袋?”

魏惠王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住庞涓:“庞子?”

“王上,”庞涓神态郑重,“草民在候旨意呢?”

“这⋯⋯当然是活擒了!”

“王上若是信得过草民,草民定在一个月之内将他绑缚殿前,听凭王上处置!”

惠施睁开眼睛,望向庞涓:“方才听庞子说,庞子越狱之后拜师学艺,敢问庞子师从何人?”

“禀相国,”庞涓朗声应道,“庞涓越狱之后,前往云梦山修习兵法,得鬼谷先生亲传。”

惠施震惊:“可是云梦山中的鬼谷子?”

“正是恩师!”

“王上,”惠施转对惠王,“据臣所知,云梦山鬼谷子堪称天下第一奇人,文韬武略无所不通,庞子能够拜他为师,适才所说,或非戏言。”

“哈哈哈哈,”魏惠王长笑数声,“田因齐虚上卿之位,未得庞子。寡人得之,实乃魏之大幸。请问庞子,若破齐人,你需多少兵马?”

“三万足矣!”

“这⋯⋯”魏惠王惊道,“齐有大军七万,田忌更是名冠列国,庞子你⋯⋯”

“军无戏言!”

“好吧!大梁尚有守城锐卒三万,寡人全部予你!”

庞涓起身,三拜之后,缓缓说道:“草民谢王上隆恩。只是⋯⋯”

“庞子请讲。”

“大梁守军尚需守护大王安全,草民不敢擅用。”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不瞒庞子,除此之外,寡人实在无兵可调了。”

“龙将军处不是尚有雄兵数万吗?”

“唉,”魏惠王复叹一声,摇头道,“据龙将军战报,前方将士已不足四万,且连战皆败,士气低落,不堪大用了。”

庞涓微微一笑,拱手道:“草民恳请王上,暂将龙将军麾下兵马调拨三万,交给草民!”

“你是说⋯⋯”魏惠王吸一口气,“就用龙将军的溃兵?”

“在草民眼中,并无溃兵。”

“好。”魏惠王略一思索,对毗人道,“拟旨,封庞子为龙将军帐前先锋,准允统兵三万。破敌之后,另行封赏。”

陈轸匆匆回到府中,戚光、丁三已迎上来,正欲禀报庞涓之事,却听陈轸急切吩咐:“快,取几箱金子来!”

见主公一脸惧色,戚光已知出事,再无多言,匆匆走进库房,使人抬出几箱金银珠宝,套上两辆轺车,放好乘石,轻声问道:“主公欲去何处?”

陈轸跳上车子:“韩国,快走!”

戚光略想一下,跳上装金子的轺车,转对候在一边护送的丁三道:“主公出使韩国,我也得去。家中之事,托付你了。”

丁三应道:“戚爷放心。”

戚光拉紧缰绳,扬鞭喝叫一声,驾车直奔南门而去。

二人走后不到半个时辰,白虎引兵至,将上卿府四面围定,破门而入。丁三急带家丁赶来,见到这个阵势,惊道:“白少爷?”

白虎喝道:“拿下!”

众兵卒不由分说,一拥而上,拿住丁三和众家丁。丁三一边挣扎,一边大叫:“反了!反了!你们睁眼看看,这儿可是上卿府,你们还想活命吗?”

众兵丁答应一声,四下扑去。不消一刻,上卿府中所有人员皆被押送过来。

一个军尉禀道:“报,府中人丁全部在此,不见陈轸、戚光!”

白虎走到丁三跟前:“陈轸何在?”

丁三硬着脖子,死也不说。

白虎盯他一眼,转问一个家丁。

家丁两腿打战,结巴道:“不久前出⋯⋯出门去了。”

白虎厉声问道:“哪儿去了?”

“说是出⋯⋯出使韩国。”

白虎对军尉道:“快,通报四门,查他往哪儿逃了,务必追捕归案!”

“下官遵命!”军尉急急出去。

白虎对着仍旧站在原地的众军卒道:“愣什么?抄家!”

众军卒应一声,四下扑去。

陈轸、戚光驰出南门,行不过数里,来到一个十字路口,陈轸猛地想起什么,对戚光道:“老戚,姓庞那厮师从云梦山的鬼谷子。我想去趟山里,摸清他的底细,你带这些珠宝先走,过韩境前往洛阳,寻个客栈等我,一月之后我们在那儿会合。”

戚光点头。

陈轸跳上后面一辆车子,驱车向东驰去。

陈轸走后不到半个时辰,身后有马蹄声传来,戚光回头一看,但见烟尘滚滚,两辆战车追上来。戚光脸色陡变,驱车狂奔,将到边关时终被追上,解回大梁。

与此同时,司徒府出具告示榜,四处缉拿陈轸。

济水宛如一条宽大的银带,在黄池北侧打了个弯,向东南流去。

济水两岸,魏军沿南侧,齐军沿北侧,各呈“一”字形排开。

齐军阵前,先锋赵冲引领数千甲士擂鼓叫阵。魏军辕门前面,一面写着“大将军龙”的大旗在辕门外面随风飘动。大旗下面,一个巨大的藏青色“免战”牌高高挂起,魏军副将张猛两眼冷漠,手中的长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一排将士全副武装,手持弓弩,全神贯注地望着河水对岸的齐军。

向晚时分,张猛望见齐军收兵,正欲回营,一行数车疾驰而来,在辕门前勒住马头。张猛认出其中一人是毗人,传令开门。

毗人引庞涓等走进辕门,直赴中军大帐。

帐中,身负重伤的龙贾躺在榻上,几名军医候在一边,小心翼翼地为他清洗伤口,敷药煎汤。龙贾脸色蜡黄,额上汗水流淌,似在强忍创口剧痛。

张猛走进,在龙贾跟前轻声道:“龙将军,王上使内宰看望您来了。”

说话间,毗人已进帐中。

龙贾挣扎一下,尝试坐起。

毗人疾步上前,按住他道:“龙将军,请躺下。”

龙贾躺下,喘气道:“龙贾有负王上重⋯⋯重托,愧对王⋯⋯上⋯⋯”

毗人安抚道:“老将军,王上特命在下看望将军。”

“龙将军安心静养,”毗人从袖中摸出诏书和调兵虎符,“王上已委派先锋将军一名前来助战,这是诏书和虎符,王上要将军暂将帐前兵马调拨三万交给先锋庞涓,由庞将军先驱破敌。”

龙贾心头一怔,含泪道:“末将领旨。庞先锋⋯⋯人呢?”

“就在帐外。”

龙贾喘息一下,转对张猛:“有请⋯⋯先锋将⋯⋯将军!”

张猛朝帐外叫道:“大将军有请御敌先锋进帐!”

一身戎装的庞涓走进帐中,在榻前叩道:“末将庞涓叩见大将军!”

龙贾轻喘几下:“庞⋯⋯庞将军,免⋯⋯免礼。”

庞涓依旧跪在地上:“末将谢大将军厚爱。”

龙贾转对张猛:“张将军,为庞将军介绍情势。”

张猛应过,转对庞涓道:“庞将军,田忌大军七万,沿济水北岸下寨。我军连败数阵,士气大挫。眼下虽是汛期,但这一带河床甚宽,水流平缓,深不过胸,齐兵可涉水而过。眼下情势⋯⋯”

庞涓截住话头:“张将军不必多说,眼前情势,在下尽知。”

张猛怔了,看向龙贾。

龙贾眉头微皱,喘气道:“张将军,点兵三万,交给庞将军。”

张猛迟疑一下:“回禀将军,除去伤残,我能战之士,已经不足三万了。”

龙贾轻叹一声,微闭双眼:“既然如此,就全部交给庞将军吧。”

“末将遵命!”

庞涓朝龙贾拱手,朗声说道:“末将谢龙将军信任!龙将军安心养伤,庞涓誓于旬日之内,将齐将田忌绑缚入帐,请大将军发落!”

听闻此话,龙贾睁开眼睛,凝视庞涓半晌,缓缓说道:“庞将军,老朽累了。”

“大将军静心养伤!庞涓告辞!”庞涓再拜,缓步退出。

望着他的背影,龙贾缓缓摇头,轻叹一声:“唉,若是公孙衍说出此话,老朽或可相信。”

先锋帐外,军乐声中,两名军卒将一面写有“先锋庞”的藏青色大旗徐徐升起。

见旗子完全升起,庞涓转对候于一侧的参将道:“在旗下搭个祭坛。”

参将应过,吩咐军卒在旗杆下面搭起一个简易祭坛,庞涓使人牵来那只准备献祭的黑山羊,将它拴在祭坛下面,并在它跟前放上一篮青草。

看会儿黑羊安闲吃草,庞涓脸上浮出笑,迈步走进三军副将张猛的营帐,单膝跪地,朗声禀道:“禀报副将,先锋庞涓准备就绪,可以点卯了!”

张猛点头,传令诸将至先锋帐前点卯。

不消半个时辰,三军诸将纷纷赶到先锋帐前,不无狐疑地走进帐中。

副将张猛坐于主位,庞涓作陪。一阵鼓响,张猛拿过花名册逐一点将,点毕,朗声说道:“诸位将军,传大将军令!”

张猛朗声说道:“大将军令,自今日起,三军将士悉听御敌先锋庞涓调遣,违令者斩!”

众将皆吃一惊,纷纷将目光投向庞涓。

庞涓站起身子,朝诸将拱手:“御敌先锋庞涓见过诸位将军。”

众将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望向张猛,无一人理睬庞涓。

庞涓正自尴尬,张猛迟疑一下,缓缓离开主位,走到众将前面,在首位站下,单膝跪地:“末将张猛叩见先锋将军,请将军发令!”

众将见状,只好齐声说道:“末将叩见先锋将军,请将军发令!”

庞涓走过来,亲手扶起张猛,又将诸将一一扶起,朝众人深鞠一躬,朗声说道:“庞涓谢诸位将军抬爱!”

众将皆道:“请先锋将军发令!”

庞涓朗声说道:“庞涓无令可发,只求诸位将军一句回话!”

众将异口同声:“请将军发问!”

庞涓沉声问道:“诸位将军,想打一场大胜仗吗?”

三年来,魏军几乎是每战必败,三军诸将无不憋着一肚子火,哪个不想打场胜仗?然而,打胜打败不是想与不想的事,在诸将看来,庞涓此问简直可笑,因而谁也没有开口。

见无人应声,庞涓提高声音:“诸位将军难道不想打胜仗吗?”

又是一阵沉默。

场面正自尴尬,一条腿上裹着伤带的左军副将陈忠冷冷应道:“回先锋将军的话,这里没有一人愿打败仗!”

“好!”庞涓看他一眼,朗声接道,“既然无人愿打败仗,自今日始,庞涓定与诸位只打胜仗!”

此言简直是将牛皮吹上了天,众将再次缄默。

右军副将朱佗冷笑一声,揶揄他道:“先锋将军,如果能够只打胜仗,大家做梦也会笑醒的!”

听闻此言,诸将纷纷交头接耳,言语表情不无嘲弄。

庞涓斜他一眼,缓缓说道:“庞涓以苍天的名义保证,诸位一定会在梦中笑醒。”

朱佗直盯住他:“末将敢问一句,先锋将军拿什么保证?”

庞涓抬起手来,指指自己的脑袋:“就拿这个!”

众将见他押上脑袋,谁也不再说话。

庞涓略略一顿,缓缓说道:“诸位将军,你们也许听说了,不久之前,王上在大梁张悬王榜,招募破敌之人。在下不才,斗胆揭榜,得蒙王上恩宠,授予先锋职衔,受命破敌。”又指下自己脑袋,“诸位将军,自揭下王榜之时起,在下就押上这个了!”

王榜之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众将大多知晓。揭下王榜而不能破敌,即使疆场战不死,未来结局也只能是一个。

见众将再无他话,庞涓轻轻咳嗽一声,接着说道:“诸位将军定想知道,在下本为一介草民,何德何才,竟敢冒死去揭王榜?”

“不瞒诸位,”庞涓扫视他们一眼,侃侃言道,“一个月前,在下路过宿胥口,感觉困乏,就在一棵大树下小酣。刚刚躺下,似睡非睡之际,在下突然看到一人从天而降,正自惊异,那人径直飘落于在下跟前,端坐于地,缓缓说道:‘庞涓,听说你一向敬服本将,今日见到本将,还不叩拜?’在下定睛一看,来人竟是在下平生最最崇敬的吴起将军,当即叩拜。吴起将军又道:‘庞涓,魏国有难,魏王不日将在大梁张榜求募破敌贤才。本将受上天之命,晓谕你去大梁揭榜,辅佐魏王陛下,重振大魏雄风。’在下叩道:‘吴起将军,晚辈无德无才,不敢去揭王榜啊!’吴起将军道:‘庞涓勿忧,本将授你一书,保你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说着吴起将军从袖中摸出一书,抛给在下。在下接过一看,见是一册宝典,叩头就拜。待在下叩毕,抬头看时,吴起将军已飘在空中,渐去渐远了。在下还有许多话欲问将军,见他飞升,心中大急,脱口大叫,谁料这一叫,竟自醒了。抬眼再看,树旁竟然立着一块碑文,上写‘吴起之树’四字。在下以为只是一场好梦,正自嗟叹,猛然觉得怀中有一异物,拿出一看,嘿,真还是册竹简。诸位将军请看。”从袖中摸出一卷竹简,啪地摆在几案上,“就是此物!”

庞涓讲得绘声绘色,众将听得入迷,无不瞪大眼睛盯向那捆竹简。

庞涓将竹简细细摊开,卷首赫然写着“吴子兵法”四字。

庞涓将竹简全部展开,再缓缓合上:“诸位将军,吴起将军晚年曾著兵书一部,秘不示人。临难之际,将军担心此书为奸人所得,含泪将其焚毁,世人不知。今魏国有难,吴起将军特将此书传授于涓,要在下辅佐王上,重建王业。”

宿胥口确有一棵吴起树,魏人无不知晓。庞涓将此故事讲得有鼻子有眼,且又甩出一本宝典,众将纵使不信也是很难。

“庞⋯⋯庞⋯⋯庞将军,”站在末尾的一个将军结巴道,“几⋯⋯几年来我⋯⋯我们每战必⋯⋯必⋯⋯必败,窝⋯⋯窝囊啊!只要庞⋯⋯庞将军能领末⋯⋯末将打上一次胜⋯⋯胜⋯⋯胜仗,末将纵⋯⋯纵使身⋯⋯身⋯⋯身碎万段,死⋯⋯死亦无⋯⋯无憾!”

是裴英麾下的结巴猛将范梢。

若在平时,只要他一开口,就是一片笑声。然而这日,众将竟无一人笑出。

“你是范将军吧?”庞涓盯住他问。

“末⋯⋯末⋯⋯末将正⋯⋯正是!”

“范将军,”庞涓朝他抱拳,又朝众将拱一拱手,“诸位将军,庞涓求请诸位在回营之后,转告各自麾下的每一位勇士,就说从今日始,大魏武卒将战无不胜,因为吴起将军的在天之灵无时无刻不在护佑我们!”

“诸位将军,苍天在上,庞涓在此起誓!”庞涓跪地,一手举起,朗声誓道,“自今日始,庞涓誓与众将士生死与共,有阵同陷,有难同当,有苦共吃,有福同享,效忠大王,敬尊吴起将军,重振武卒雄风!”

众将齐声起誓:“我等愿意跟从将军,生死与共!”

庞涓起身,扫视众将一圈,目光威严,又从袖中摸出一封战书:“诸位将军,在下修此战书,三日之后,与田忌河滩斗阵!”

听到庞涓又要斗阵,情绪刚被调动起来的将军们无不面面相觑。

张猛迟疑一下,小声禀道:“先锋将军,田忌精通阵法,前大将军与他几番斗阵,不曾赢过一场。龙大将军所摆之阵,也被田忌找到破绽。庞将军若再斗阵,岂不中其下怀?”

“张将军,诸位将军,”庞涓淡淡一笑,将竹简略略一扬,“吴起将军亲授在下奇阵,专擒田忌!诸将听令!”

听到吴起将军亲授奇阵,众将振奋起来,跨前一步:“末将听令!”

庞涓逐个扫视诸将,声若洪钟:“帐外祭旗!”

“什么?”龙贾大急,“庞将军向田忌约下战书,主动挑战?”说着挣扎着就要坐起。

“龙将军,”张猛小心翼翼地扶龙贾重新躺下,“您不能动啊!”

龙贾喘息几下,盯住张猛:“快说,还有什么?”

张猛迟疑一下,接道:“庞将军不仅向田忌下达战书,且还约他三日之后在河滩斗阵!”

听到“斗阵”二字,龙贾长叹一声,闭上眼睛,喃喃说道:“唉,又是一个公子卬啊!”

张猛亦叹一声,不再作声。

又过一时,龙贾睁开眼睛,望向张猛:“知道他欲布何阵吗?”

张猛轻轻摇头:“点卯之后,庞将军拿出一本《吴子兵法》,说是吴起将军托梦于他,要他揭榜退敌。然后就⋯⋯就带众将到帐外杀黑山羊祭旗。祭完旗,他什么也没有说,只让众将回营听令。”

龙贾惊道:“三日之后就要斗阵,他⋯⋯难道什么也不准备?”

张猛点头道:“眼下尚看不出。”

龙贾沉思有顷,吩咐道:“庞将军若有举动,速来报我。”

“末将交代过了。”

话音落处,中军参将急急进来,禀道:“报,庞将军传令了!”

张猛急问:“所传何令?”

“传令司粮草的李将军,要他将所有军粮倒在库中,腾空一万条麻袋,等候调用。”

“什么?”张猛惊道,“他要把军粮倒在地上?”

“正是。”中军参将接道,“不仅如此,庞将军还征用二十车干石灰、一千柄木锨、一万条丝纱⋯⋯”

张猛不解地看向龙贾,喃声自语:“二十车干石灰粉、一千柄木锨、一万条丝纱⋯⋯”转头望向参将,“还有何令?”

“什么?一千桶屎溺?”张猛彻底蒙了,愣有多时,抬头再问,“他还要什么?”

参将摇头。

“大将军,”张猛转头望向龙贾,“他⋯⋯他要这些玩意儿,有何用意?”

龙贾闭上眼睛,陷入沉思,有顷,看向参军:“诸位将军呢?”

“回禀大将军,众将得令后莫不惶惑,是否遵从,皆要末将请示大将军。”

“告诉诸将,”龙贾缓缓说道,“三军既已交予庞将军,就应听从庞将军调遣!”

张猛急道:“龙将军⋯⋯”

龙贾闭上眼睛:“去吧。”

张猛转对参将:“传令诸将,大将军令,一切听从庞将军调遣!”

“末将得令!”参将转身退出。

见参将走远,张猛一脸惑然地望着龙贾:“龙将军,庞将军他⋯⋯”

“嗯,”龙贾若有所思,“如此部署倒是怪异,想是庞将军有所奇谋!”略顿一下,轻轻摇头,“以三万疲败之卒向田忌七万大军挑战,纵有奇谋,也是凶险。张将军⋯⋯”

“末将在!”

“速将庞将军用兵之法密奏王上,让王上加固大梁城防,以防不测。另外,预留三千弓弩手,设伏于黄池北门外面的槐树林中,万一庞将军兵败,掩护入城!”

张猛应过,疾步出帐。

龙将军密奏传至宫中,魏惠王阅过,啪一声掷于几上,大叫一声:“竖子误我!”

惠施捡起战报,逐行看去。

呆坐一时,魏惠王不无沉重地连连摇头,颓然叹道:“唉,什么黑山羊?什么鬼谷子高徒?是天亡寡人哪,惠爱卿!”

惠施已将战报仔细读毕,叩首于地,奏道:“王上⋯⋯”

惠王不由分说,摆手打断他:“惠爱卿,不必再说了。”又朝外大叫,“来人!”

毗人急至:“臣在。”

惠王一字一顿,字字铿锵:“取寡人的战袍来!”

毗人目光惊愕,两眼发直。

“你愣个什么?”惠王瞪他一眼,几乎是吼,“去呀!”

毗人打个哆嗦,正欲退出,惠王又道:“还有⋯⋯”

毗人止住步子。

“擂鼓鸣钟,诏告大魏臣民,无论男女老幼,悉数上城!寡人纵使血染甲衣,也要与田因齐决一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