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争函谷秦公谋魏 占草花庞涓出山
新年伊始,天地回暖,秦川大地迎来又一个春天。就在这乍暖还寒、万木萌动时节,河西少梁发生一起规模颇大的乡民暴乱。
发起者是从龙贾麾下解甲归来的吴青。
河西失陷后,像张仪家一样,吴青一家横遭劫难,家财尽被霸占不说,吴青的父亲因为抗拒而被秦人处死,一家老少沦为仆役。吴青思念家,也对魏王与公子卬失望,在龙贾解甲后不久,就与河西数千武卒一道还乡。针对这些还乡的武卒,秦公特别颁旨赦免,但要求他们到终南山服役一年。其实不是服役,而是接受换位改造,每天除训练之外,更多的是学习秦法,学做秦人。
一年之后,吴青返回家中,却得知他年仅十一岁的妹妹死了。从一个女仆口中得知其妹是被霸占他家的秦国官大夫在大白天里强暴后出血不止而死的,吴青血气上涌,召集几个好友将官大夫一家悉数杀死,然后乘夜色逃出少梁,窜进西梁山为盗寇。此事在少梁引起轰动,他的旧部大多面临与他相同的命运,听闻他反出少梁,无不视其为英豪,纷纷追随,不出半月,吴青哨聚千余人,踞守山林险要,专门打劫、惩治那些霸占魏武卒家财的秦人。吴青他们熟悉地势,忽聚忽散,又有人缘,秦人奈何不得,闻之色变。秦国新设置的河西郡府几番派捕卒清剿,均被吴青击溃。若要动用军队,就必须秦公虎符。河西郡守只好报奏国尉府。
少梁是司马错的老家,早有人把事情起因通报过来。司马错新官上任,又是家乡的事,包庇不得,就具表陈奏,请旨清剿,使河西早日安定。
听完他的陈奏,惠文公眉头略皱,将他搁在一边,转脸望向别人:“诸位爱卿还有何奏?”
其他朝臣见状,也就纷纷奏事。惠文公逐一处置完毕,宣布退朝。
秦法连私斗也容不得,更不用说造反打劫了。然而,这么大的事,惠文公竟然不置一辞,率先退朝,当朝搁了司马错的面子,着实让司马错猜测不透。
见朝臣纷纷退去,司马错紧追几步,扯住公孙衍的衣襟,小声问道:“大良造,这辰光得空不?”
公孙衍止步,笑道:“国尉有话,但说无妨。”
“请大良造到下官府上一叙。”
公孙衍随司马错来到国尉府,分宾主坐下。
司马错将河西危势扼要讲说一遍,不无急切地望着公孙衍:“大良造,如此紧要之事,君上竟然不管不问,在下⋯⋯”打住话头,眼神迷茫。
公孙鞅偷袭河西后,公孙衍镇守少梁多日,吴青是其麾下得力干将。可以说,没有吴青的忠勇,他不可能守住少梁。然而,时过境迁,公孙衍贵为秦国大良造,吴家却受秦人欺凌,或死或走,吴青更是落草为寇,着实让人叹喟。此时被问,公孙衍不便多说,只替吴青辩解一句:“吴少爷养尊处优惯了,平素也爱争强好胜,此番想必是被逼上绝境,不然不会走到这一步。”
司马错恨道:“这些魏国遗少,当初就该斩尽杀绝!”
公孙衍见他言语决绝,不好再说什么,正欲托故离开,司马错求道:“大良造,此事急切,下官特请你来,是想求你拿个主意。这事儿半时也拖不得,此端一开,河西就无宁日了。”
公孙衍略一思索:“司马将军,君上没有当场下旨,说明君上未想清楚。此事牵涉的恐怕不是一个吴青,而是河西的整个治理方略,在下以为,将军还是等一等再说。”
司马错拱手道:“下官遵命!”
二人又扯一些军务,公孙衍方才脱身回府。
刚至府门,公孙衍就感到有些异样,因为门口比平日多出两个卫士。公孙衍扫他们一眼,大步进门,见院中钉子似的竖着两排卫士。公孙衍已知因由,急急走进正堂,果见惠文公和公子疾已在守候。
公孙衍趋前几步,叩首道:“臣叩见君上。臣不知君上驾临,回来迟了,请君上恕罪。”
“呵呵呵,”惠文公摆手笑道,“大良造免礼。寡人不告而至,若要论罪,当是寡人请罪才是。”
公孙衍起身,正襟坐下。内臣反客为主,沏好茶水,端至公孙衍几前,退至门外。
惠文公笑道:“时光过得真快,眨眼之间,爱卿来秦已是半年。秦地民风粗犷,鲜知礼义,爱卿过得惯吗?”
“谢君上关爱。前些时日,臣前往各处郡县巡访,对秦地民风甚是惊叹。”
“有何惊叹?”
“臣所到之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邻人之间鲜有争执,州府衙门也少诉讼,据说民间争执,多在进公府之前就已化解,这在魏国简直是不可思议!”
惠文公又是一笑:“这都得益于先君的新法。秦人缺少教化,记不住礼义,只能记住法文。按照先君之法,他人之财,左手得之,斩左手,右手得之,斩右手。”
公孙衍应道:“这也正是臣所担忧的。”
“哦?”惠文公一怔,“爱卿有何担忧?”
“法令过于严苛,初行时尚可,行久不变,势必伤民。民若伤及皮毛,尚无大碍,若是伤及根本,就不可行远。”
“依爱卿之意,难道商君之法有不切实际之处?”
“正是。”公孙衍脱口应道,“就譬如这一条,他人之财,左手得之,斩左手,右手得之,斩右手,就有模糊之处。他人之财若是得之于义,不妨得之。再说,即使得之不义,得多少斩手,得多少不斩手,理当有个区分。再譬如连坐法,一人犯罪,累及全家不说,还要祸殃九族,罪及诸邻,这就有些过了。还有盗寇,也应分清层级,而后判其该受何刑。重农轻商,也似不妥。奖励耕植固然重要,假若没有商贾,货物就无法流通,民间就不能互通有无,国家也收不到相应赋捐。”
惠文公眉头微皱,沉思有顷,缓缓说道:“爱卿所言甚是,但在先君薨天之前,寡人曾对先君起誓保持新法。今先君尸骨未寒,寡人擅动新法,似不稳妥。”
公孙衍略略一怔,离席跪地,叩道:“臣冒犯先君,罪在不赦!”
惠文公摆手道:“不知者不罪,爱卿请起!”
公孙衍再拜道:“臣谢君上不罪之恩!”
看到公孙衍重回席位,惠文公微微笑道:“听闻爱卿写过《兴魏十策》,后又将其烧了,可有此事?”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值一提。”
惠文公轻叹一声:“唉,如此好书,竟这样毁了,寡人甚感惋惜!”
“君上不必惋惜,臣书中所述,净是魏国之事,不合秦国之情。”
“爱卿错了,”惠文公笑道,“秦魏比邻而居,寡人若不知魏,岂不成了瞎子?”
公孙衍也是一笑:“听君上说话,真是一件快事!”
“寡人闻知魏国前相白圭治国有方,爱卿随从白圭多年,定然熟悉这些方术。先君新法虽说不可变更,爱卿倘有治国良策,只要是利国利民,寡人倒还可以做主。”
“若是此说,臣倒有一些想法。”
“爱卿请讲。”
“秦得河西和商於,新增方地千余里。新法虽说奖励耕织,然而,仅凭秦国原有属民,势必力不从心。臣以为,君上可以诏告天下,凡是愿意赴秦垦荒种地的,可免其一定年限的赋役。三晋之民多有不堪重负者,一旦闻知,必携家带口,赶赴秦地垦荒⋯⋯”
公孙衍未及说完,惠文公已是兴奋地一拳砸在几案上,脱口赞道:“善哉此言!地是死的,民是活的。天下在民而不在地,有地无民,等于无地,有民无地,却可以夺地。”
“君上圣明。”公孙衍接道,“这样一来,秦国荒地得拓,三晋良田荒芜,只此一进一出,胜负判矣。”
“是是是,”惠文公连连点头,“爱卿这叫釜底抽薪,甚妙!这样吧,”转向公子疾,“疾弟这就拟道诏书,寡人加玺,明发天下。爱卿可以这样拟文,凡列国赴秦垦荒之民,寡人不问地位贵贱,一律以秦民看待,凡在秦地恳田二十亩者,免赋役十年,超出二十亩,每增加十亩,增免一年,超出一百亩,按斩敌三首记功一次,赐爵一级,超出两百亩,按斩敌五首记功一次,赐爵两级。嗯,还有,对于那些一无所有的贫民,只要申请,寡人借以粮食、工具,三年之后待其丰收,照所借之数偿还,寡人不取任何利息。”
公子疾应道:“臣领旨。”
公孙衍震惊了。他不过是提出一个设想,至于如何去做,真还没有细想。惠文公竟在片刻之间做出决断,且考虑得如此细微,似是早有预谋一般,着实让他叹服。
公孙衍还没有回神,惠文公的声音又传过来:“这是大事,更是国策,就由二位爱卿共同承办。”
公孙衍、公子疾拱手,齐声应道:“臣遵旨。”
惠文公话锋一转:“公孙爱卿,寡人今日到你府上,却不是为这事来的。”
“可为河西之事?”公孙衍顺口说道。
“不完全是。”惠文公语气中不无忧虑,“不过,河西之事的确严重。寡人粗略算过,单是魏国权贵就有数百家,哪一家都有十数口,若再算上仆从,只怕不下十万众。河西被魏人治理六十年,民众已习魏制,陡然让他们改行秦法,的确是难。爱卿熟知河西,可有妙策?”
“臣听说先君变法是分两步走的,第一步行过数年,再行第二步。”
惠文公眼睛一亮:“爱卿是说,河西改制也分两步走?”
“臣以为,对待河西之民,不可强制,可先怀柔,让他们有条活路,尝到做秦民的好处,然后再行秦制。对于那些魏国权贵,更要怀柔。这些人大多知书达理,多才多艺,是民中精英,若将他们一概铲除,于国于民都是伤损。而且,今后若是再征魏地,魏民因无退路,必上下一心,誓死抵抗。”
惠文公沉思有顷,缓缓点头:“就依爱卿所言。寡人这就颁旨,凡是魏国权贵,只要服从秦法,愿做寡人的顺民,寡人归还其原有财产的一半。至于这个带头起事的吴青,听说爱卿与他相熟,烦请爱卿修书一封,招抚此人。吴青若是愿意接受招抚,寡人不仅既往不咎,且也归还他家一半财产。如果此人愿为寡人做事,寡人就视才量能,给他一件事做,爱卿意下如何?”
公孙衍跪地叩道:“臣代吴青及河西臣民,叩谢君上隆恩!”
惠文公扶起他道:“爱卿请起,要谢,也该寡人谢你才是。无论是魏人、秦人,只要住在河西,都是寡人的子民,寡人总不能让自己人去打自己人吧!”
公孙衍由衷叹道:“秦国有君上,真是秦人之幸!”
惠文公笑道:“寡人有爱卿,也是寡人之幸!还有,公孙爱卿,寡人此来,是另有一件大事请教爱卿。”
“臣恭听。”
“你见过惠施吗?”
公孙衍摇头道:“臣听说过此人,只是未得机缘相见。”
“爱卿都听说他什么了?”
“此人能言善辩,在稷下时向公孙龙叫板,二人激辩两日,听众盈门。后来听说他在安邑当街摊出《观物十事》,臣正欲求教,他却被太子殿下请入贵门了。”
“今日看来,此人还不只是能言善辩,而是一个大才哟!”
“什么大才?”公子疾扑哧笑道,“他的《观物十事》,臣也听说了,净是胡扯。这是一个怪人,魏王用他治国,只怕越治越乱了。”
惠文公眉头微皱,白他一眼,缓缓说道:“看事不能只看表面。惠施为相,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迁都,此举大不寻常!”
公子疾辩道:“魏王迁都,分明是害怕我们打过河去。”
惠文公走到地图前,指图说道:“你们看,魏国国土分为两块,一块在中原,以大梁为核心,另一块在河东,以安邑为核心,中间被韩国拦腰切断。中原千里沃野,人口密布,农商发达,而河东多为山地,并无回旋余地。魏都东迁,一可壮大国力,二可避我锋芒,三可与山东列国角逐中原。古人有言,得中原者得天下,魏避实就虚,中原逐鹿,从长远来看,不失为一步好棋。”
公孙衍不无叹服道:“君上看得深远,臣拜服。”
“不过,”惠文公话锋一转,“魏都如果东移,河西这边就鞭长莫及了,在寡人则是机遇。二位爱卿,你们说说,寡人又当如何把握这一机遇呢?”
公子疾接道:“臣认为,我可趁机收复阴晋。”
“收复阴晋?”惠文公点头道,“嗯,阴晋是要收回,只是⋯⋯怎么收回,你们二位可有高见?”
“臣认为,”公孙衍应道,“阴晋并不紧要,紧要的是东出之路。”手指地图,“君上请看,秦偏居关中,东出之路只有两条,一是出临晋关,二是出函谷关。出临晋关要强渡河水,虽可在此架桥,桥梁却是易毁之物。再说,大军渡大河,历来为兵家所忌,一则容易半渡受击,二则是过河之后,不得不背水而战。函谷之路却无须渡河,我若直接控制函谷关、崤关,就可直达洛阳,制约周室,同时卡断韩国的武遂之道,进可直逼中原,退可卫护关中。”
“不瞒爱卿,”惠文公接道,“寡人所思也是函谷。若得函谷,南有武关,东有函谷关和河水两道天险,秦即成为四塞之国,寡人可以高枕无忧矣。只是,”略顿一下,“函谷关、阴晋均由魏将张猛镇守。从河西之战看出,此人是个将才,不好对付。阴晋、函谷均是险地,易守难攻不说,又能互相策应,若要取之,的确棘手。公孙爱卿可有良策?”
“臣有一计,函谷、阴晋唾手可得。”
“爱卿请讲。”
公孙衍侃侃说道:“继续利用魏侯称王之事。魏侯称王,最不舒服的是韩、赵两国。两国原来害怕魏国,但河西一战,大魏武卒威风不再,名分之争就显示出来了。臣以为,君上可派使臣奏请周天子,以周天子的名义诏令魏王放弃王号。魏王必定不肯,此时,君上就以讨逆为名,结约赵、韩二国,征伐魏国。若是三国同时起兵,魏王就将应接不暇,无力照顾函谷。至于这个张猛,臣自有办法应对。”
“爱卿所言甚是。”惠文公点头,“这件事儿可以定下,由公孙爱卿筹划方案,疾弟安排朝见周室,出使赵、韩等一应事宜,共约伐魏。可对韩、赵承诺,伐魏之时,韩人所占土地,归韩,赵人所占土地,归赵!”
数日之后,惠文公连颁数诏,一是奖励流民赴秦垦荒,二是安抚河西的原有贵族,归还其原家产的一半。公孙衍特别捎书给吴青,向他指明出路。吴青看到活路,也就放下武器,接受招抚。为示诚意,吴青使属下将自己绑了,亲至咸阳向惠文公请罪。
惠文公大喜,迎出殿外,亲手为他解下绳索,携其手上殿,当殿赦免他无罪,诏令将其部众选出精干的改编为秦卒,晋封他为官大夫兼千夫长,摄少梁守尉。
与此同时,三路使臣浩浩****,分别奔向洛阳、邯郸和新郑。
就在秦国万象更新,紧锣密鼓地准备伐魏,谋取函谷关、阴晋之时,魏惠王却在为一件大事发愁。
这件大事就是钱。近年来,魏国大事连连,先是孟津之会,后是大兴土木扩建王宫,再后是伐卫,再后就是河西之战,既动干戈,又兴土木,哪一样都要花钱。尤其是河西大战,不仅使老相白圭捐助的七千金打了水漂,更将魏惠王积蓄多年的家底耗了个八九不离十。这要举国迁都,魏惠王明显感到捉襟见肘。
魏惠王将建造新王宫的重任交给了司徒朱威,因他既管役使,也管钱粮,是建宫造园的不二人选。大梁本为魏侯别宫,已建有宫室、宗庙等,只是规格较小而已。经过筹备,朱威提出一个省钱方案,就是将原来的别宫修缮和扩建,改造成王宫。
然而,当朱威呈交改造方案后,魏惠王大失所望,震几拍案地将他责备一通:“你这宫城连卫公的都不如,哪里能叫王宫?你叫列国公侯如何看待寡人?你朱威安的什么心?是成心要寡人难堪吗⋯⋯”
“回禀我王,”待惠王责毕,朱威拱手应道,“不是臣不往奢华处建,是库中没有多少钱了。”
“没有多少钱?”惠王眉头微皱,“没有多少是多少?”
“河西库存皆被秦人掠走,其余库存所剩无几,又多用于抚伤恤死,全耗尽了。就臣所盘,眼下只余足金一百来镒,是近两年的税赋所得,臣得留作不时之需。”
百镒仅为两千两,这在惠王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以前白圭在时,库中积金不下数万,银、铜不可胜数。白圭走后仅两年多,国库竟就空成这样,惠王真正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想到战后之时,自己确曾动用宫库发放抚恤,惠王不好再说什么,眨巴一下眼睛:“看来宫殿你是修不好的,还是抓金子去吧。陈爱卿!”
陈轸跨前一步:“臣在!”
“修筑宫殿的事,由上卿府督办。”
陈轸应道:“臣领旨!”
陈轸未能如愿当上相国,正自失落,意外得到这项肥差,也算是秃头长了副络腮胡,亏中有补了。十日之后,陈轸呈奏了新的修筑方案,就是比照洛阳周宫规制,在大梁新建一座大魏王宫,将现有离宫改建为东宫,由太子居住。
惠王看过方案,甚是满意,夸奖几句后,抬头问道:“陈爱卿,按照大周规制建造宫城,约需多少花费?”
“臣初步估算,若是全部完工,约需足金三万两!”
“三万两?”惠王目瞪口呆,“这么多金子,哪里搞去?”
“回禀王上,”陈轸微微一笑,“臣已考虑过了。大周宫殿不是一朝一夕建起来的,是数代天子积劳而成。臣以为,我王可先筑一个正殿、两个偏殿及必要的后宫,在规模上不亚于安邑王宫,暂先安置下来。其他设施,待日后有了积聚,再根据需要慢慢构筑。”
“嗯,甚好。”惠王点头赞道,“依爱卿所说,先建这些又得多少金子?”
“足金五千两。”
“五千两?据朱司徒盘查,库中可用之金只有两千两!”
“不是还有散钱布币吗?折合下来,少说也抵千两!”
“还差两千两呢!”
“臣有一策,或可筹足此数。”
“爱卿请讲!”
“眼下赋税为十抽一,这是先君文侯时所定税制,早就与列国现行税制不合了。”
“哦?”惠王心中一动,“爱卿这就说说列国的现行税制。”
“赵国是十抽一点八,韩国是十抽一点六,楚国是十抽一点五,齐国是十抽一点四,秦国是十抽一点三。”
“依爱卿之见,寡人当抽多少为宜?”
“眼下为非常时期,臣以为,可按十二税制,即十抽二。王上若是改行此制,一年可增收赋税三千两。”
惠王陷入沉思。
“王上,”陈轸缓缓说道,“可暂抽三年,待缓过气来,再颁旨缩减!”
“好吧,”惠王抬头应道,“就依爱卿所言。”
魏惠王没有廷议,直接颁诏将十一税制提升到十二税制,朝野大哗。这且不说,为修宫室,陈轸又奉旨向各地征调各类工匠近万人,苍头逾十万众,工程尚未动工,已闹得民怨沸腾。
朱威急了,当即赶往相府求见惠施。惠施听完朱威提到税制的事,缓缓说道:“就我所知,这十一税制的确低了点儿。”
“相国有所不知,”朱威急道,“魏国行的虽是十一税制,但另有兵革税、茶税、丝麻税等近十个税种,累加起来,早已超过十抽二这个极限。这还只是王上征的明税,也叫国税,实际征收时,各地吏员均有附加,据下官所知,附加额至少也在十一上下,再加上向土地领主所缴的地租,种田的隶农原本已经所得无几,今又明码加税,叫他们哪里还有活路?再说,眼下秋收在即,我王却在此时征民,岂不是雪上加霜吗?”
惠施闻听此言,方知事态严重,长叹道:“唉,在下本想从长计议,这才提议迁都,不想⋯⋯却成了害民之举!”
“相国大人,这样下去,魏国真就完了,我们得赶快想个对策才是。”
惠施闭目深思。
“相国大人,事急矣,我们这就求见王上!”
惠施左想右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与朱威入宫觐见。然而,二人未及张口,惠王就将话口堵上:“两位爱卿可是为赋税一事来的?”
朱威叩道:“王上——”
“朱爱卿,”惠王摆手止住他,“你要说什么,寡人早已忖知。不过,你们来得正好。”指着一旁的两捆竹简,“这两捆竹简二位可以看看!”
毗人走过去,将两捆竹简拿到朱威前面。
朱威打眼一瞄,正是公孙衍《兴魏十策》中的前四策。
“唉,”惠王轻叹一声,“公孙衍虽说为人所不齿,先是因色杀人,后又叛离寡人,但一事归一事,所写之书倒是可读。不瞒爱卿,寡人昨夜又读一遍,里面许多东西涉及农、商,实乃兴国根本。你俩拿回去好好琢磨,将书中可用之处选挑出来,拟定一个条陈。宫室要修,兴国根本也不能丢,惠爱卿,你说是吗?”
惠施叩道:“王上圣明。”
“惠爱卿,若是没有别的事,与寡人弈一局如何?”
惠施听出话音,拱手道:“回王上的话,臣奉旨读书,不敢懈怠,待有空闲,再来讨教。”
“好好好,”惠王笑道,“惠爱卿雷厉风行,寡人就不留二位了。”
惠施、朱威拜辞惠王,各提一捆竹简退出。
走出宫门,朱威不解地看向惠施:“相国大人,方才为何一言不发?”
“唉,”惠施叹道,“木既已成舟,能说什么呢?这两捆竹简,你都拿回去吧,就按王上之意理出个条陈,请旨推行。眼下你我只能亡羊补牢,能补多少,就补多少吧!”
“下官遵命。”
在陈轸的督促下,经过大半年的紧张施工,王宫正殿、偏殿的土木工程基本完成,下一步是装饰和环境美化、后花园、后宫工程等。魏惠王放心不下,于这年夏季亲临现场视察。看到基本落成的宫殿,魏惠王甚是满意,要陈轸加快进度,力争在秋后迁都。陈轸要求追加五百两,魏惠王当即吩咐毗人从宫用里拨出。
三个月之后,在中秋节这日,陈轸回到安邑,奏报魏惠王宫殿落成。魏惠王大喜,带太子申、公子卬、惠施、朱威、陈轸等重臣前往太庙,一是祭告先祖,二是请巫祝占卜,择选吉日迁都。
祭完先祖,大巫祝启动仪式,正欲占卜,留在宫中守值的执事御史快马赶到太庙,将传檄呈送魏惠王道:“启禀我王,秦公传檄!”
魏惠王多少有些惊愕:“传檄?他传什么檄?”
毗人接过传檄,呈送惠王,惠王看过,脸色由惊转怒,继而涨成紫褐色,“啪”的一声将木檄摔在几案上。木檄在案上弹跳一下,落在惠施跟前。
众臣不知发生何事,面面相觑。
魏惠王震几怒道:“诸位爱卿,你们也都看看!”
惠施慢慢捡起木檄,见上面写道:“嗟尔魏罃,身为周臣,欺天罔上,擅自称王,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周臣嬴驷奉大周天子诏命,奉劝魏侯迷途知返,自弃王号,负荆至周室请罪。倘若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嬴驷将顺承天命,率天下之民讨逆平乱,以正天道!秦公嬴驷。”
惠施看过,传给太子申,太子申传给朱威,朱威传给公子卬,公子卬传给陈轸。
见诸臣逐一看过,魏惠王冷笑一声:“哼,一个乳毛小子,屁股尚未坐稳,就敢这么对寡人说话!”
公子卬忽地起身,热血沸腾,吼道:“父王,儿臣请命征伐秦国,誓获此贼,以报河西之仇!”
魏惠王沉着脸白他一眼,转过头去。
公子卬拉不下脸,正不知如何是好,陈轸接道:“王上,臣有奏。”
魏惠王转过头来,看向陈轸:“爱卿请讲。”
“以臣观之,此檄文不是秦公所拟。”
“爱卿可详言之。”
“惠文公即位不足两年,在秦地位尚未稳固,更没有公孙鞅、车希贤、甘龙、嬴虔一帮老臣辅佐,断然不会向我王挑战。前时秦公差信臣公子疾前来求和,可为佐证。至于这个檄文,听其语气,倒像是逆贼公孙衍所拟。”
“嗯,说下去。”
“臣以为,公孙衍犯下灭门重罪之后,畏罪叛逃至秦,被秦公任命为大良造,接替公孙鞅之职。公孙衍无尺寸之功却任高位,难以服众。公孙衍心中明白,因而急于建功立业,一是报效秦公的知遇之恩,二是借此压服众臣。公孙衍跟从白圭多年,熟知我国,方献此策。秦公年轻气盛,虽无孝公之才,却也想树孝公之功,就与公孙衍一拍即合。”
“爱卿可有应对之策?”
“臣以为,我西有河水天险,东有函谷雄关,以秦人眼下之力,奈何我不得。我王尽可置若罔闻,听凭秦人咆哮。待我王东迁大梁,腾出手来,再与秦公理论不迟。”
魏惠王将头转向惠施:“适才陈爱卿所言,惠爱卿意下如何?”
惠施接道:“回禀陛下,上卿所言失之偏颇。”
这是惠施首次在公开场合否决陈轸。
陈轸拉长脸,盯住惠施。
“何处失之偏颇?”
“此番秦公谋我,不可等闲视之。据臣所知,秦公已经派出使臣,结好赵、韩两国,共谋伐我。我虽有河水之险,崤、函之固,然而,假使秦、赵、韩三国同时兴兵,以眼下我之国力,难以应对。”
惠王震惊道:“秦人结好赵、韩?”
“是的,”惠施点头道,“赵、韩两国已与秦人签过盟约。”
“惠爱卿,”惠王半是责怪道,“你既已知晓此事,早该禀报寡人才是。”
“臣知罪。臣也是刚刚得知,本欲在上朝时奏报,不想却提前被王上召到太庙了。”
惠王吧咂几下嘴唇,不好再说什么,遂环视众臣:“诸位爱卿,你们说说,秦人谋我,意欲何为?”
朱威拿起檄文,缓缓说道:“回禀我王,从檄文上看,秦公这是逼迫我王放弃尊号,重新对周俯首称臣。”
惠施亦道:“三国谋我,皆曰讨逆。所谓讨逆,其实就是对我王南面一事心怀不满。”
魏惠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哼,满也好,不满也好,寡人既已称王,就无回头之理。诸位爱卿,你们可有应对之策?”
“启禀父王,”公子卬禀道,“儿臣以为,公孙衍若要谋我,必图阴晋。西河主将张猛与公孙衍私交甚厚,不宜在那儿镇守。儿臣奏请父王调回张猛,另委他人。”
“嗯,”魏惠王点头,“安国君所言在理,可调张猛前往大梁,应对韩、赵,只是这西河一线,谁人可守?”
“儿臣愿往!”
“你还是待在寡人身边吧!”魏惠王摇头,“惠爱卿,西河一线,你看何人镇守比较合适?”
惠施不假思索:“龙将军!”
“父王不可,”公子卬急道,“若论与公孙衍私交,龙贾远胜张猛。”
魏惠王凝眉有顷:“西河防务一事,容寡人斟酌之后,再行定夺。”又转向惠施,“眼下三国谋我,爱卿可有对策?”
“臣有一策,或可平息这场兵事。”
“爱卿快说!”
惠施侃侃说道:“虽是三国谋我,但真正起意的只有秦国。我王请看,”拿过笔墨和一块麻布,在几案上摊开,“唰唰”几下画出一幅形势图,边画边说,“秦国囚居关中,西为戎狄,北为义渠,皆是秦国属国。西南是巴、蜀两国,皆有重山为障,东南是楚国,秦人已经抢得武关,夺得商於谷地,南顾无忧。秦公所忧者,唯有我国。秦公若想高枕无忧,或图大谋,就必须东出有路。秦人东出之路无非两条,一是经函谷关、崤关至洛阳,二是经临晋关渡河水。就眼下而言,两条出路无一不卡在我王手中。因而,臣以为,秦人的最大敌人不是别人,正是王上!反观赵、韩两国,与魏非但没有利害冲突,反倒是利益相关,唇亡齿寒。赵、韩之所以跟从秦国起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名分。三家分晋之时,魏、赵、韩同为诸侯,如今王上贵为天子,而赵、韩两家仍是诸侯,其心如何能平?赵、韩此前之所以惧我,是因为魏武卒强大。河西失利,赵、韩惧我之心全无,更认为应与我王平起平坐了。”
惠施从大处着眼,小处入手,讲得头头是道,有条有理,众人无不叹服。即使陈轸和公子卬,也不得不服。
魏惠王点头道:“依爱卿之见,寡人当以何策应对?”
“臣认为,王上可有三种方略:其一是,增拨重兵镇守函谷关、阴晋、西河一线,防备秦人;其二是,发展生产,扩军备战,招募贤才,增强国力;其三是结盟齐、楚。有齐在侧,赵不敢动。有楚在侧,韩不敢动。两家不动,秦人图我之心必懈。”
魏惠王震几叫道:“好方略!”
陈轸驳道:“惠相国所言,句句在理。三大应对方略,前两个皆非难事,最后一个,却是不通之路。”
“是啊,”魏惠王看向惠施,“陈爱卿所言甚是,楚国不说,单是田因齐,就是个难缠的角儿,寡人与他已经多年不来往了。”
“其实,”惠施却似没有听见,“真要结盟的话,单有一个齐国也就够了。”觉得不妥,补充一句,“至于齐公难缠,臣倒有一计,可让他主动与我结盟。”
“爱卿何计?”
“亦尊田因齐为王。”
魏惠王惊道:“你是说,让寡人与田因齐平起平坐?”
“王上,”惠施点头应道,“方今战国,重在实力,不在名分。所谓称王,不过是个名分。周室为王,可天下哪一家真正将其视为共主?既然列国所争不过是个空名,我王又何必独占此名呢?如果齐公也来称王,赵、韩就会出师无名,结果只有两个,要么自己宣布称王,要么与魏、齐两个大国为敌。如果天下大国皆来称王,我王就不会成为众矢之的。届时,天下相争,就会只拼实力,不论道义了。”
魏惠王沉思许久,目光转向毗人:“召太庙令!”
毗人出去,不一会儿,太庙令进门叩道:“臣叩见王上。”
“大巫祝定下吉日了吗?”
“回禀我王,吉日已经定下,是九月九日。”
“好日子!”魏惠王点头赞道,“九九重阳,寡人要的就是这股阳刚劲儿!”转向众臣,“诸位爱卿,重阳节迁都,分头筹备去吧。惠爱卿——”
“臣在。”
“与寡人对弈去。”
君臣二人来到后花园的凉亭下面,毗人摆开棋具,惠施端坐,正欲摸子,惠王却道:“秋景不错,惠爱卿,我们就沿池边走走!”
惠施起身,跟在惠王后面,二人沿池漫步。
魏惠王停住步子,望着池中的云影道:“方才爱卿一席话,一扫寡人心头阴霾!不瞒爱卿,当初寡人听信公孙鞅诡言,不顾白圭反对,一意称王,追悔莫及!可你知道,覆水难收,寡人一旦坐上这个王位,想下来竟也寻不出个台阶,只得将错就错了。爱卿此计,甚妙!甚妙啊!”
“我王有此胸襟,实为魏国之福。”
“爱卿方才所提的第二条,寡人也听进去了。今得惠子,出谋划策的人算是有了,寡人所缺的,是治军大才。常言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河西之战,教训惨痛啊!”
魏惠王透出心底之语,惠施深受触动:“王上⋯⋯”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不瞒爱卿,寡人眼下哪里有心与你对弈?这约你来,为的就是商议此事。卬儿的确读过一点兵书,可他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既不容他人,又不能治军,此为将兵大忌。身处战国,朝中却无治兵大才,实让寡人夜不安寝、食不甘味啊!”
“唉,”魏惠王又叹一声,“说起来易,做起来却是难啊!惠爱卿,到何处去觅良将,你可要替寡人多睁一只眼哪!”
“王上,魏国所缺的也不只是一个将才。方今天下,弱者灭,强者存,强弱因势而异,势因人而异,人因才而异。因而,臣以为,得人才者,得天下。”
“得人才者,得天下。”魏惠王重复一句,连连点头,“妙啊!爱卿说得实在妙啊!得人才者,得天下!”略顿一时,抬头转向惠施,“请问爱卿,寡人如何才能得到天下英才?”
“天下虽大,英才却是屈指可数,不仅王上想得,列国君主也都想得。齐公在临淄设稷下学宫,秦公在咸阳辟东来街,皆为争夺人才。”
“学宫也好,东来街也罢,皆未体现尊贤重才。这样如何?寡人在大梁设立招贤馆,列国士子凡有愿意赴魏的,无论在此长住短停,一切吃用全免。若是愿意留下,寡人就量才录用。若是不愿,寡人就发给盘缠,礼送出境。”
“王上,”惠施长揖至地,“诚能如此,天下士子必纷至沓来,王上何愁将兵乏才?”
魏惠王诚聘将才的诏书迅速被制成榜文,张贴在魏国各个城邑。
这日再次轮到庞涓与孙宾下山购粮。二人刚至宿胥口,就见多人围在告示墙前观看。庞涓晓得不是通缉他的,便加快步子挤至墙前,细读榜文,怔了。
墙上并列两张榜文,一张是九月初九魏国迁都大梁,另一张是新都大梁开设招贤馆,诚聘天下贤才。
孙宾赶到,见他一副痴痴的样子,笑道:“贤弟,看到什么了,这么着迷?”
庞涓回过神,一把扯开孙宾:“走吧,不过是些无聊的事儿,跟咱沾不上边。”
二人又逛一时,见天色昏黑,便寻了客栈安歇。
翌日晨起,二人办过货物,庞涓也不似从前那样自己扛挑,而是请来两个脚力,将购到的粟米等物分作两担,让他们分别挑了,他和孙宾则袖起两手,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庞涓本是多话之人,一路上竟是无话,低了头默默走路。眼看就要走到鬼谷,连孙宾这样沉稳的人也有点憋不住了,扑哧笑道:“贤弟,你好像有啥事儿?”
庞涓应道:“没啥事儿。”
“打昨晚到现在,贤弟像是变了个人,怎能说是没啥事儿?”
庞涓放慢脚步,对走在前面的两个脚夫道:“二位兄弟,留步。”
两个脚夫停下来,放下担子,回望庞涓。
庞涓从袖中摸出四枚刀币,打发二人回去。
望着两人走远,庞涓这才坐到石头上,对孙宾道:“孙兄,你算算看,你我进山,满三年了吧?”
“是满三年了。”孙宾点头道,“记得我们是中秋节前进山的,眼下已是九月。”
孙宾怔了一下,想到告示墙的事,扑哧笑道:“贤弟何说此话?莫不是昨日在宿胥口看到伤感之事了?”
“与那个无关。”庞涓站起身子,“辰光不早了,走吧。”说着走到货担前,选一副重的挑在肩上,径自走去。
孙宾也就挑起另一副,跟在后面。
接后数日,庞涓心事重重,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九月既望,月上东山。
鬼谷四子吃过晚饭,躺在草舍外的草坪上,正自欣赏圆月,张仪眼尖,小声叫道:“快,先生来了!”
众人起身,果见鬼谷子与玉蝉儿、童子一道,打小路徐徐走来。
四人跪叩于地,齐道:“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在他们跟前盘腿坐下:“坐坐坐,蝉儿、童子,你们也都坐下。”
众人围定鬼谷子坐下,眼巴巴地望着他。
“你们看着我干什么?”鬼谷子笑道,“今晚为季秋之望,月明星稀,云淡气清,大家理应共赏明月才是!”
众人齐笑起来,各自纷纷抬头,观赏明月。
赏有一会儿,鬼谷子转对童子:“小子,去,拿老朽的琴来。”
童子起身奔向草堂,不一会儿,抱着一把老琴走来。谷中三年,四子从未见过鬼谷子弹琴,也没人见过他的这架老琴,无不惊奇,尤其是擅长琴艺的张仪和玉蝉儿,更将脖子伸得老长,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鬼谷子。
鬼谷子望着明月,徐徐调弦,说道:“今夜月光澄明,更胜昨日。老朽特别为这明月弹奏一曲。”话音落处,琴弦已动,琴声**起。
童子闭起两眼,竖起耳朵。玉蝉儿也将两眼闭合,用心感受。
鬼谷子弹得很慢,只是偶尔抬一下指头,轻轻落下。在四子看来,鬼谷子似乎不是在弹琴,甚至他已将琴忘了。
渐渐地,他们也把琴忘了,甚至把眼前的鬼谷子忘了,各自闭目,陷入琴声带来的冥想。
玉蝉儿在不知不觉中,眼前豁然一亮,但见一轮明月挂在天上,几朵白云朝明月徐徐飘来,又渐渐飘去。在白云的衬托下,月亮走得很快。一群大雁飞到身边,徐徐落下,近得她几乎可以伸手触摸。山风吹来,一阵又一阵。一棵桂树正在盛开,桂花的清香一阵阵传来,沁人肺腑。溪水流过山涧,涧水边,一只山獾两耳竖起,探头探脑,突然猛地蹿往一片树丛。是一片松林,松鼠窜上窜下,一刻不停地收拾松子,准备过冬。枫叶红如鲜血,在风中沙沙作响,一片红叶在秋风中飘然落下,旋飞着飘到她的前面。眼看就要旋到她的脸上了,她本能地伸手,欲将红叶接到手中,却什么也没有接到。
鬼谷子陡然一震,琴声戛然而止。众人皆吃一惊,各从恍惚中醒来,纷纷将目光盯向庞涓。庞涓这才明白过来,看到自己的怪样,脸上一阵尴尬,苦笑一下,回到原地坐下。
鬼谷子将琴推到一边,望着庞涓淡淡一笑:“庞涓,你看到什么了?”
庞涓嗫嚅道:“弟⋯⋯弟子没⋯⋯没有看到什么。”
鬼谷子缓缓说道:“你看到了。你看到一条大虫。”
“先生,”庞涓大惊,“你⋯⋯你怎么知道?”
鬼谷子笑道:“老朽说得对否?”
庞涓大是叹服,连连拱手:“弟子果是看到一条大虫,正欲将其缚住,大虫却转身逃了。弟子一急,冲上前去就要擒它,不想却⋯⋯惊扰了先生。”
鬼谷子盯住他又问:“除去大虫,你还看到什么?”
庞涓料也瞒不过先生,只好说道:“弟子看到了众兽逐鹿。”
鬼谷子笑道:“所以你要擒获这只大虫,骑上它逐鹿中原。”
庞涓起身叩道:“先生真乃神人,弟子所见所想,丝毫瞒不过先生。”
“起来吧。”鬼谷子摆手,“老朽不是君王,在这谷里,不要动不动就行大礼。”又转向孙宾,“孙宾,你看到什么了?”
孙宾应道:“弟子看到秋风瑟瑟,一个老妇站在村口,正向远处眺望。”
“她在眺望什么?”
“眺望她的两个儿子。他们去为君上戍边去了。”
“望到了吗?”
孙宾低下头去,悲伤地摇头:“他们已经战死了。”
鬼谷子许久无话,有顷,转头望向张仪:“张仪,你呢?”
张仪应道:“弟子看到的只是一轮明月。”
“明月上都有什么?”
张仪脸色一红,垂下头去,嗫嚅道:“月上有⋯⋯有棵树,树下有一女⋯⋯女子,她⋯⋯正在翩翩起舞。”
张仪的眼角瞄向玉蝉儿。
庞涓看得真切,讥讽道:“怪道张兄说话拖泥带水,原来是从先生的琴声里听出美女起舞来了,在下佩服。”
张仪正欲怼他,鬼谷子转向苏秦:“苏秦,说说你看到什么了?”
苏秦略怔一下,拱手应道:“弟子看到许多东西,先是这山林,接后是许多宫殿,一个接一个,弟子想进去,可有人不让。弟子无奈,徘徊在殿外的台阶前面⋯⋯”
“就这些了吗?”鬼谷子问道。
“风很冷,嗯,还有乌鸦,一群又一群,在殿前飞旋。”
鬼谷子点头,望向玉蝉儿。
不待鬼谷子发问,玉蝉儿笑着先发问道:“先生所弹何曲,堪称天籁?”
鬼谷子亦笑一声:“老朽兴之所至,随手弹来,哪里会有曲名?若是你定要起个名字,就叫它‘月光’吧。”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已知音,自可习之。”又转对四人,“你们进谷已经三年,老朽未曾听闻你们的平生大愿。今宵明月当空,何不各述己志,也让老朽分享一二。”
四人面面相觑。
鬼谷子转向孙宾:“孙宾,你先言之。”
“回先生的话,”孙宾两手拱起,“弟子所愿是:天下太平,政治昌明,耳不闻战鼓之声,目不睹烽火之警,众生和睦相处,百姓安居乐业,各享天伦之乐。”
鬼谷子笑道:“此志可处圣道之境,不足以处当今乱世。”又转向庞涓,“庞涓,你有何志,可否言之?”
“回禀先生,”庞涓拱手应道,“弟子只有一志,就是留在谷中,随侍先生。”
鬼谷子摇头道:“此志是你特意说给老朽听的,不是你的真心。”
“先生责得是,”庞涓脸色涨红,咳嗽一声,缓缓说道,“弟子此生唯有一愿:辅佐天下明主,统领百万雄兵,战必胜,攻必克,威服列国,称霸天下,建不世之功业,留英名于青史。”
鬼谷子微微笑道:“嗯,此志可处战乱之世,你得逢其时了。不过,方今天下,列国纷乱,各国君主无不施展拳脚,或图霸,或求存,依你之见,何国之君可称明主?”
庞涓不假思索:“秦公。”
“这么说,你若出山,是要辅佐秦公了?”
庞涓摇头。
“你欲辅佐何国君上?”
“弟子欲去辅佐魏王。”
“良禽择木而栖,名士择主而仕。魏侯先弃公孙鞅,后弃公孙衍,可知其不会用人;秦谋河西,魏侯不知是计,却妄自称王,四邻皆战,结果丧师丢土,可知其不会审时度势。既不会用人,又不会审时度势,可知其不为明主。”
“先生所言甚是。”
“既然知其不为明主,为何还要辅之?”
“弟子生为魏人,当为魏室尽忠。”
“此亦非你真意。”
“先生圣明。弟子愿佐魏王,原因有三。魏王不会用人,魏必无人,弟子必有驰骋之地,此其一也;魏国雄踞中原,四邻皆战,与庞涓秉性相合,此其二也;魏王先失公孙鞅,后失公孙衍,必生追悔之心,此时若得弟子,必全心全意,不生疑心,此其三也。”
庞涓一口气说出三个响当当的理由,可见谋算之精。众人听了,无不吃惊,纵使鬼谷子,也似未曾料到,沉思有顷,方才点头道:“嗯,此三因也算在理。”抬头望向空中,看到月入中天,起身道,“时辰不早了,你们歇息吧。”说罢,径自走去。
玉蝉儿、童子起身,跟在鬼谷子后面,走向草堂。
张仪怔了,用肘顶了一下苏秦:“苏兄,你我尚未述志呢,先生这就走了?”
苏秦长舒一口气:“走了倒好。说实在的,真叫在下述志,在下都不知该说什么。”
“呵呵呵,”庞涓笑问道,“张兄既已想好,何不说来大家听听?”
“说给庞兄想也无妨。”张仪亦笑一声,“在下之志是:统领明主一人,指挥无敌将军,战必胜,攻必克,服列国,王天下。”
听到张仪要指挥无敌将军,庞涓愣怔半晌,方才长笑几声:“哈哈哈哈,张兄之志,果然是气势如虹。只是这君主一人与张兄,究竟是谁统领谁呀?”
“嘿嘿,”张仪冷冷一笑,沉声应道,“庞兄是明白人,何须在下说二遍?你们赏月吧,在下睡觉去了。”站起身子,拍拍屁股上的草叶子,转身径去。
庞涓又是一怔,望着张仪的背影叫道:“喂,姓张的,纵使你能统领君主,无敌将军也不会听你的!”
张仪已到草舍门口,回头,再次嘿嘿冷笑两声,跨进屋中,将门“嘭”一声关上。
庞涓略略一想,冲着张仪的草舍又是哈哈几声长笑:“在下明白了,想那君主必是个女流。那无敌将军,便是张兄了。”
庞涓这话显然带有挑衅性质,好在这日张仪的肚量出奇之大,并未冲出房门与他较真。苏秦、孙宾相视一眼,各自起身。
快要走到门口时,孙宾扭头,关切地对庞涓道:“小半夜了,贤弟还不睡觉?”
庞涓起身回舍,在榻上辗转反侧,折腾约有小半个时辰,仍难入眠,索性起身下榻,推开房门,走到户外。
时已子夜,月过中天多时了。庞涓在草坪上盘腿坐下,闭目养神,本欲将近日的纷乱思绪整理一番,不想却是越理越乱。坐有一时,庞涓忽地爬起,沿门前小道缓缓走去。
不知不觉中,庞涓竟然走到草堂前面。也是机缘所至,庞涓蓦然抬头,看到远处草地上竟也盘腿坐着一人。月光下面,那人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雕塑。
庞涓紧走几步,见端坐的不是别人,竟然是鬼谷子。庞涓大奇,因为先生打坐,从来都是在洞中,似今日这般在月光下打坐,不仅他未见过,也未听童子提起过。
离鬼谷子约十步远时,庞涓担心影响先生入定,便止步不前,迟疑一时,正欲转身离去,先生开口道:“是庞涓吗?”
庞涓近前,缓缓跪下,叩道:“弟子庞涓叩见先生。”
“坐吧。”
庞涓盘腿坐下,盯住鬼谷子。
鬼谷子两眼微闭,根本没有看他。
坐有良久,鬼谷子一直不说话。
庞涓试探道:“夜静更深,湿露下沉,敢问先生为何在这露天里打坐?”
“老朽是在等你。”
庞涓惊得呆了:“等我?”
“你不是来了吗?”
“我⋯⋯我⋯⋯弟子⋯⋯”庞涓说不下去,哽咽起来。
“先生,”庞涓泣道,“弟子是⋯⋯是想⋯⋯”
“你想下山,是吗?”
庞涓改坐为跪,叩道:“弟子不孝,不该生出这般念想。”
“是聚是散,皆是缘分。你想下山,下山就是了。”
庞涓再拜于地,泣道:“先生⋯⋯”
“听你所言,可是想去魏国?”
“先生圣明。前几日弟子前往宿胥口,意外得知魏王徙都大梁,在大梁设立招贤馆,正向天下招贤纳士。”
“是哩,眼下三国谋魏,魏国正值用人之际。”
“三国谋魏?”庞涓惊道,“是哪三国?”
“是秦、韩、赵三国。”
“先生如何知之?”
“知之即知之。”
庞涓吸一口气,心中忖思:“此生得遇先生,真乃天赐机缘。今日看来,先生学问,依然高深莫测。一旦别去,就等于断了求学之路。万一先生还有宝物,我若错过,岂不是抱憾终生吗?”
想至此处,庞涓眼珠儿一转,拱手问道:“先生,弟子虽然有意下山,可又觉得学业未就,下山之后万一狼狈,岂不是有辱师门?弟子是以前思后想,是去是留,难有主见,还望先生点拨。”
“你已得了吴起的用兵精要,若善用之,山外当是无人可敌,怎会有辱师门呢?”
听出鬼谷子话中有话,庞涓暗吃一惊,急忙问道:“先生是说,山外无人可敌,在这谷内却有胜过弟子的?”
“是否有人胜过,你自己应该清楚。”
庞涓再忖:“弟子当然清楚。在此谷里,能够与我交手的唯有孙宾。就眼下而言,他所知的,我无所不知。我所知的,他却一丝儿不知,我们两个,谁高谁下,已是摆明了的。”
忖至此处,庞涓信心十足,再次叩道:“弟子谢先生栽培。先生教诲之恩,弟子万死不足以报。弟子父母双亡,自进鬼谷,即视先生为父。弟子忧心的是,出山之后,山外驱驰不胜繁重,弟子若想再见先生,恐怕艰难。弟子⋯⋯弟子是真的舍不下先生哪!”说到后面,竟哽咽起来。
“你有此心,老朽已知足了。”
庞涓擦拭一把泪水:“弟子谨听先生之言,近日便下山去。”
“下山之后,第一子该如何落下,你可心中有数?”
“弟子欲去大梁求见魏王。”
鬼谷子摇头。
庞涓大怔,急道:“弟子恳请先生点拨。”
“先圣曰:‘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你将此言颠倒过来,或可成功。”
庞涓将老聃之言颠倒过来,喃喃有声:“将欲张之,必故歙之;将欲强之,必故弱之。”
鬼谷子缓缓问道:“其中道理,你可明白?”
庞涓念咏一时,豁然开朗,拱手道:“弟子明白了,谢先生指点!”
庞涓急道:“先生,弟子还有一请。”
鬼谷子复坐下来:“说吧。”
庞涓不无忐忑,小声问道:“弟子下山,前路渺茫,能否得意,还求先生点拨。”
“此系命数,”鬼谷子应道,“你既有求,老朽可以点拨。明日晨起,你到山中摘取山花一枝,老朽为你占一卦。”
庞涓叩道:“谢先生。”
许是过于兴奋,许是睡得太晚,翌日庞涓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庞涓睡眼惺忪地在榻上发会儿怔,猛地想起先生所嘱,不及洗漱,拔腿就朝山上走去。
“先生要我晨起摘花,日头已出东山,快要照进这谷里了,我该抓得紧些才是。”庞涓一边想着,一边加快脚步。
时入季秋,百花早已开过,又因山中高寒,野菊含苞,不能算花。庞涓四处寻觅,急切之间,竟是看不到一枝。
庞涓离开山路,向丛林深处走去。又觅一时,庞涓眼前一亮。
一块石壁的僻阴处,一株草花开得正艳。
庞涓急上前几步,看清是株马兜铃,花开两簇。
“倒是怪了,”庞涓自语道,“此花夏华秋实,眼下已是季秋,当是结果辰光,如何这才开花?也罢,我且折它下来,看先生如何判决。”
庞涓将它连根拔起,拿在手中观赏。
赏有一时,庞涓自语道:“此花开得虽艳,却是寻常花草,位卑身贱,不为大器,待我再寻一株名贵之花,让先生占个好卦。”遂将草花扔在地上,向前寻去。
又寻多时,再也看不到一株。庞涓原本不信命相,这又寻得气恼,遂将一脚踩在石上,自忖道:“先生什么都灵,只此故弄玄虚,却是可叹。大丈夫凭本领吃饭,小女人凭脸蛋得宠,天下之事,都是人为的,哪有什么命相?此花便不去找,又能如何?”
这样想着,庞涓干脆一屁股坐在石上。坐有一时,见太阳越升越高,庞涓直起身子,按原路折回。经过原先弃花之处,庞涓不由得停下步子,盯住地上的马兜铃花又看一阵,弯腰捡起。
经过一番折腾,又经阳光曝照,两簇草花尽皆萎了。
“也罢,”庞涓将草花又是一番端详,纳入袖中,“先生既有交代,空手回去也是不恭。我且将此花带回去,好歹是个搪塞。”
回到山下,庞涓来到溪边,洗漱一番,整好衣冠,走向草堂。
草堂里并无他人,只有鬼谷子盘腿端坐,显然是在候他。
见先生这般认真,庞涓反倒踌躇了,欲再出去寻花,又觉不妥,只好硬起头皮近前叩道:“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劈头问道:“你的山花呢?”
“回禀先生,时值季秋,百花开过,弟子寻有多时,竟是看不到一株山花。”
庞涓震惊,心道:“神了,连此袖中之物,先生也能看出。”迟疑一下,从袖中摸出那株已是半萎的山花,双手呈上,顺口解释,“这株草花不为大器,弟子本来不屑摘它,后来实在寻不到其他山花,方才带它回来。鉴于此花非弟子所愿,弟子是以没有示予先生,还请先生见谅。”
鬼谷子接过山花,端详一阵,递还庞涓。
庞涓接过山花,见鬼谷子闭目端坐,显然是在运神聚功,遂将草花放在一侧,叩首于地,静候先生卦辞。
鬼谷子冥思有顷,睁眼说道:“此花共开一十二朵,昭示你荣盛一十二载。此花采于鬼谷,生于阴,见日而萎,鬼旁著委,喻你成功之地当在魏国。”
庞涓心中忖道:“昨晚我已讲明去魏应聘,成功之地自然是在魏国,此事何劳再占?”
鬼谷子话锋一转:“不过,你拔后弃之,弃后复拾,心怀二志,又在老朽面前藏而不露,昭示你日后必将欺人,亦终将受欺。”
庞涓再次忖道:“常言道,兵不厌诈。这个世道,我不欺人,人便欺我,此话又是哄人。”
鬼谷子似已猜出庞涓心中所想,略略一顿,轻声叹道:“再容老朽饶舌一句,此花名叫马兜铃,马喜食之,羊却不喜,是以老朽送你一句偈语:‘遇羊而荣,遇马而绝。’”
庞涓再拜:“先生所占,弟子谨记于心。”
鬼谷子追问一句:“你谨记什么?”
“遇羊而荣,遇马而绝。”
鬼谷子轻叹一声,起身说道:“记住就好,你可以下山了。”
庞涓对鬼谷子的背影连拜三拜,见先生入洞,方才起身,正欲出去,忽又看到地上的山花,弯腰捡起,一边端详,一边走出草堂。
走有一时,庞涓将那株半枯的山花“啪”地甩到路边:“什么荣盛一十二载?什么马喜食之,羊却不喜?如果猪也喜食,又该如何?想必是先生见我执意下山,心中不快,这才拿话唬我。抑或是先生故弄玄虚,断不可信!”
庞涓回到自己的草舍,开始收拾行装。他翻找衣物,拿出两件像样的放进包袱,又从床底取出一只布包,打开来,正是那捆他凭记忆抄写出来的《吴子》。
庞涓翻看一阵,轻声叹道:“唉,可惜只有六篇。要是一部完整的《吴子》,该有多好!”
庞涓将竹简小心翼翼地包进衣服,放进包袱,复将包袱放好,出门拐进孙宾房门。
房间里空无一人。
庞涓略略一想,顺路而去,走到一处僻静山坳,见孙宾正在闭目冥想,身边并无竹简。
“孙兄!”庞涓直走过去。
“贤弟?”孙宾见庞涓一脸沉郁,颇觉惊讶。
庞涓扑地跪下:“师兄在上,请受师弟一拜。”
“孙兄,”庞涓缓缓说道,“在下是来辞别孙兄,这要下山去了。”
“啊?”孙宾猝不及防,怔在那里,半晌方道,“贤弟,这⋯⋯这么大的事情,你该早点告诉愚兄才是。”
“在下也是临时决定的。”
“怪道这几日贤弟心神恍惚,原来是为此事。”
“是的,”庞涓点头承认,“在下心神恍惚,是因为主意未定,这一定下,谁都没说,第一个就来告诉孙兄。”
“谢贤弟看重。先生晓得不?”
“在下已经别过先生了。”
“啊?”孙宾又是一惊,“贤弟何时动身?”
“明日鸡鸣时分。在下也想知道,孙兄打算何时下山?”
“唉,”孙宾长叹一声,“似我这般呆笨之人,虽然进山三年,却是处处懵懂,哪里能及贤弟,仅此三年,就已学有大成。至于出山之日,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孙兄不必自谦。”庞涓安慰他道,“孙兄为人为学,一丝不苟,在下愧不能及。在下急于出山,无非是山外热闹,在下浮躁之心无法按捺,蠢蠢欲动而已。不像孙兄,沉稳若定,大器晚成。”
“贤弟说外话了。就用兵而言,列国之中,贤弟无人可及,建功立业必是早晚之事。”
“谢孙兄吉言。在下临别,还有一事相求。”
“请贤弟直言。”
“先生学问,高不可测,纵学一世,也是学不完的。在下急于求成,仓促下山,心中却是忐忑。在下走后,先生若有绝学秘籍传给孙兄,万望孙兄看在你我结义的情分上,教知愚弟一二。”
“贤弟客气了。贤弟放心,愚兄若有所学,一定转述贤弟。”
庞涓复叩于地:“就孙兄此言,请受庞涓三拜。”
孙宾再次将他扶起:“贤弟⋯⋯”
庞涓推开他,拜了三拜,起身握住孙宾之手,泪如雨下。
二人伤感有顷,孙宾道:“贤弟在此稍候,在下这就告诉苏兄、张兄,还有师兄与师姐,今晚为贤弟饯行。”
“不必了。”庞涓摇头,“鬼谷之中,在下割舍不下的唯有二人,一是孙兄你,二是师姐。其他人,大可不必惊动。”
“这样不好吧。我们几人好歹也是共学三年,贤弟要走,无论如何也该打声招呼才是。”
庞涓再次摇头:“自古迄今,成者王侯败者寇。庞涓此番出山,是成是败,尚未可知,有什么可以惊动的?再说,张仪那厮,不见也罢。”
“好吧,”孙宾见庞涓执意不肯,只好说道,“在下就听贤弟的。”
这日晚间,玉兔初升。玉蝉儿在草地上摆好琴架,面月而坐,凭记忆弹奏鬼谷子昨夜弹过的《月光》曲。
一曲弹完,身后响起击掌声。
庞涓深揖一礼:“师姐,庞涓有扰了。”
玉蝉儿还过一礼:“玉蝉儿不知庞公子在此,丢丑了。”
庞涓叹道:“师姐仅听一遍,就能弹得出神入化,庞涓是个粗人,心中唯有敬服。”
“谢庞公子夸奖。夜已深了,庞公子有何指教?”
庞涓听出玉蝉儿是在逐客,轻叹一声:“唉,庞涓不敢。庞涓此来,只是想看师姐一眼。”
想起昔日溪中之事,玉蝉儿心中一凛,乍然变色,冷冷说道:“玉蝉儿依旧是玉蝉儿,一丝儿未变,庞公子不是早就看过了吗?”
庞涓沉声应道:“师姐依旧是师姐,庞涓却不是庞涓了。”
玉蝉儿倒是惊讶了:“庞公子何出此语?”
“庞涓来此,”庞涓再揖,“除看望师姐之外,也是诚心告诉师姐一言:此前的庞涓虽有冒犯师姐之处,却无冒犯师姐之心。今后的庞涓纵有冒犯师姐之心,却再无冒犯师姐之处了。”
“庞公子,此言何解?”
“庞涓已经拜别先生,将于明日鸡鸣下山谋生,此来是向师姐作别的。”
玉蝉儿又是一怔,缓缓起身,朝他拱手道:“玉蝉儿恭祝庞公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
“谢师姐吉言。”庞涓亦还一礼,“师姐,庞涓内藏一言,今日不吐,怕是再无机缘了。”
“庞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今对明月起誓,庞涓此生若爱一个女人,就是师姐!”
庞涓表白得如此大胆,玉蝉儿猝不及防,一时窘在那儿,脸红半晌,方才定下心来,再揖道:“玉蝉儿谢庞公子厚爱!”
庞涓再次还礼:“庞涓本是龌龊之人,不配师姐高洁之躯,但天地日月可鉴,庞涓挚爱师姐之心,真真切切。自今而后,庞涓无论身居何处,师姐但有驱使,庞涓唯命是从。若有背逆,天地不容!师姐,请保重!”
话音落处,庞涓弯腰鞠个大躬。由于弯得过低,他的头几乎就要触到地面了。
大躬鞠完,庞涓扭转身子,大踏步远去。
望着庞涓渐去渐远的身影,玉蝉儿竟是呆了,心中扑通乱跳一阵,方才长出一口气,定下心神,喃喃说道:“庞公子,你也保重!”
翌日凌晨,远处雄鸡刚刚啼完第一轮,庞涓就背起包袱,悄悄拉开房门。
打开房门时,庞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门外草地上,赫然站着孙宾、苏秦、张仪、玉蝉儿和童子。
远处,鬼谷子站在一块巨石上,似一尊沐浴在晨曦里的雕像。
孙宾走过来,从他手中接过包袱,挎在背上。
庞涓本是血性汉子,看到此情此景,禁不住泪水滂沱。
庞涓举袖抹把泪水,走到鬼谷子跟前,跪地叩道:“弟子不孝,不能服侍先生了。弟子下山,若有得意,必来探望先生。”
庞涓拜过三拜,起身走向苏秦,揖道:“苏兄,庞涓先行一步了。”
苏秦深揖还礼:“在下恭候庞兄佳音。”
“谢苏兄吉言。”庞涓转向张仪,也是一揖,“张仁兄,鬼谷三年,庞涓有所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张仪跨前一步,一把抓过庞涓的大手,狠劲一捏,发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唉,庞兄这一走,张仪在这谷中,也就落寞无趣了。”
众人皆笑起来。
庞涓收住笑,转向童子,盯住他看有一时,慢慢跪下:“大师兄在上,请受师弟庞涓一拜。”
庞涓正欲拜下,童子扯起他道:“庞师弟,你这大礼,大师兄承受不起!”
庞涓起身,揽过童子,将他拉到胸前,摸向他的头顶,比画一下道:“大师兄,只此三年,你就蹿到师弟的下巴上了。”
童子笑道:“再过三年,你我孰高孰低,可就难说了。”
“好好好,”庞涓亦笑起来,“三年之后,师弟一定再来谷中,与大师兄一比高低。”
“师兄恭候!”
庞涓转过头去,目光聚在玉蝉儿身上。好一会儿,庞涓竟是一语未发,只将目光死死盯住她,看得玉蝉儿心中发毛,正自不知所措,庞涓一句话没说,毅然转身,快步离去。
孙宾背了包袱,跟在身后。
二人别过鬼谷,径投宿胥口方向。
出得山口又走一时,眼看就要走到宿胥口,庞涓停住脚步,拦住孙宾道:“孙兄,你我终有一别,不必再送了。”
“贤弟,”孙宾顿住步子,迟疑一下,诚挚说道,“出山之后,万一遇到难处,可到卫国去找楚丘守丞栗平将军。只要你说是在下朋友,他一定帮忙。”
“哈哈哈哈,”庞涓爆出一声长笑,“孙兄多虑了。庞涓纵使不才,断也不会到蕞尔小邦乞食。”
孙宾脸上一阵发烫,干脸僵在那儿。
庞涓亦觉失言,赔笑揖道:“孙兄盛情,在下心领。孙兄与涓义结金兰,亲如手足。此行在下若是晋升有门,有所施展,必在魏王面前举荐孙兄,你我二人共扶魏室,同立功业,敢问孙兄意下如何?”
孙宾这也得了台阶,缓过神来,还一揖道:“贤弟厚情,宾感激涕零。魏是大国,在下才疏学浅,不敢有此奢望。”
“此言差矣。你我师出同门,在下若有驰骋之地,孙兄就有用武之所。”
“纵使如此,在下也怕难以从命。”
“此是为何?”
“贤弟生长于魏,魏是贤弟根本。在下若到魏国,却是无本之木,随水浮萍了。”
“听孙兄之言,难道欲回卫国?”
“先祖本是齐人,将来若有机缘,在下或会前往齐国。”
“孙兄此言差矣。”庞涓连连摇头,“凤凰当栖高枝,蛟龙当入深渊。方今天下,士子早为列国共有,何分国籍故土?齐背海而踞,欲进不能,欲退无路,形如死地。魏国地处中原,为天下中枢,正是你我腾挪之所。若有孙兄与涓并驾齐驱,天下何人能敌?”
“孙兄说出此话,便是外人。这事我们说定了,只要庞涓得意,必然进山相请孙兄。”
“贤弟厚情,孙宾先领了。”
庞涓朝孙宾深揖一礼:“孙兄,保重!”
孙宾将包袱取下,扣在庞涓背上,回揖一礼:“贤弟一路顺风!”
庞涓且走且远,时时扭头。孙宾且追且止,心有牵绊。
二人依依不舍,一直走到河渡头,孙宾直送庞涓踏上渡船,看着渡船驶入河心,变成一个小点,方才长叹一声,反身回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