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悯天下鬼谷收徒 争上风张庞斗法

鬼谷草堂里布置一新,气场庄严。墙上悬挂着一张巨大的阴阳八卦图,几案上并列摆放着先圣轩辕帝、周文王、老子及先师关尹子四个牌位,牌位下面是个青铜香鼎。

鬼谷子端坐于席。

外面传来几人回谷的脚步声。

玉蝉儿走进,轻声道:“先生,他们回来了!”

“掌灯。”

依鬼谷子嘱托,玉蝉儿在八个方位点起八根松明子,将草堂照得如同白昼。

玉蝉儿巡视一遍,见一切就绪,便退出来,跪在门外。

四子回到草舍,童子吩咐道:“你们换身干净衣服,梳洗一下,一刻钟后到草堂来。”说完转身就走。

张仪追前一步,扯住童子:“嘻嘻,小师兄,这已经回谷了,总该透个风吧?”

“唉,”童子轻叹一声,“师兄本来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岂料⋯⋯”瞄向四人,夸张地摇头。

张仪急问:“是何惊喜?”

“好吧,”童子道,“你一定要问,就到你的屋子里说吧。掌灯!”说着走向张仪房间。

张仪以为童子只讲给他一个人,得意地瞟庞涓一眼,进屋掌灯。

庞涓急得跺脚。

童子听到声音,扭过身,看向三人:“来呀,都进来呀!”

庞涓急跟过来,苏秦、孙宾跟在后面。

张仪燃上灯,室内亮堂起来。

童子走到张仪的榻前,看向墙上的“品”字。

张仪几人也看上去。

童子看向张仪:“张仪,你写到第六个品字时,怎么不写了?”

张仪摸头皮,讪讪道:“我⋯⋯呵呵,忘了。”

“你忘了,先生可是记着呢!到今日为止,你们刚好修满九十日,虽说没有做到心如止水,却也能暂时忘却某些事情,譬如这些品字。本师兄如实禀报了先生,先生认为你们诚心可嘉,决定收你们为徒了。你们收拾一下,这就前往草堂,行拜师礼!”童子伸出两根拇指,恢复孩童本色,“嘻嘻嘻,本师兄贺喜你们喽!”

许是幸福来得过于突然,四人尽皆怔了。

庞涓最先回过神,一把抱住童子,将他举起。

屋顶不高,童子的头碰到屋顶上,发出咚的一声,童子哎哟一声,叫起来。

庞涓忙不迭地放下童子,揉他的头。

孙宾、苏秦、张仪三人无不是热泪盈眶。

孙宾跪下,向童子叩首:“师兄在上,孙宾谢你了!”

苏秦、张仪、庞涓跟着一齐跪下,叩首:“师兄在上,我们谢你了!”

童子傻了。

见四人长叩不起,童子这才反应过来,亦忙跪下,泪水流出:“诸位公子,诸位大哥,你们⋯⋯童子⋯⋯承受不起呀!”

张仪过于激动,语不成句:“师兄,三个⋯⋯月来,日日⋯⋯夜夜,张仪⋯⋯服了!张仪⋯⋯认你这个师兄!”

“张仪,”童子哽咽道,“诸位大哥,你们高抬童子了!童子不过是遵师之命,仅此而已!师兄这个称呼也到今日为止,诸位请起,要拜,这就随童子去拜先生,先生早在等候了!”

四人起身,下溪水洗过,换过衣服,童子在前,苏秦、张仪、庞涓、孙宾依序跟后,神情庄严地走向草堂。

草堂的门虚掩着,门外跪着玉蝉儿。

童子吩咐四人跪在玉蝉儿身后,推门进去。

有顷,童子开门出来,候立于门口,一脸严肃。

正厅里,鬼谷子亲手燃起三炷香,插于牌位前的青铜香鼎里,跪地叩首,默默念叨:“弟子王栩叩拜先圣、先师,恳请先圣、先师垂听弟子告白!”连拜三拜,闭目祷告,“先圣、先师曾言,生死、兴亡、福祸、苦乐,凡此种种,皆为自然之道,非人力所能强制也,弟子深以为然。弟子数十年如一日守于鬼谷,视乱世于不见,观纷争于世外,日日修身养性,时时体味天道无常、世道变换,期待自觉自悟之境。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天下纷争日甚,百姓苦难日重,更有墨者屡屡进山论辩,苦劝弟子。弟子深知,人算不如天算,收留四人当是贪念。但天地日月可鉴,弟子拳拳之心别无他求,只为早一日结束列国纷争,使世界清平,使苍生安居乐业,使天、地、人三道一脉贯通!弟子此举,若是不明不智,不自量力,乞请先圣见谅!蝉儿秉承其母汕儿,质纯性洁,智慧敏锐,与童子俱为天生道器,弟子亦留于此,一并收徒!”

鬼谷子祷毕,行再拜大礼,缓缓起身,于师位坐下,转对童子道:“小子,让他们进来吧!”

童子声音清脆,朗声道:“玉蝉儿、苏秦、张仪、孙宾、庞涓,先生有请!”

玉蝉儿在前,苏秦、张仪、孙宾、庞涓依序跟后,鱼贯而入。

童子率先跪下,五人跟着下跪。

六人叩拜,齐声道:“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轻咳一声,缓缓说道:“玉蝉儿、苏秦、张仪、孙宾、庞涓,你五人愿意跟从老朽,在此谷中修身悟道吗?”

五人俱拜道:“弟子愿意!”

“你等五人立意修道,愿心可嘉,老朽秉承天意,收留你等为徒,与童子并列弟子,今日即行师礼!”

五人再拜:“谢先生大恩!”

“你等六人可依入山时日排定次序。童子为大师兄,玉蝉儿次之,再次苏秦,再次张仪,再次孙宾,再次庞涓!”

六人齐声:“弟子谨遵师命!”

鬼谷子看向童子:“小子,你起来!”

童子起身,走到鬼谷子身边。

“参礼,你做司仪!”

童子朗声唱宣:“师妹,诸位师弟,拜师礼开始,一拜天道!”

鬼谷子缓缓起身,转过身来,面对阴阳八卦图跪下,三拜九叩。童子、玉蝉儿及苏秦四人紧跟先生,行三拜九叩大礼。

“二拜先圣、先师!”

鬼谷子与众弟子依次叩拜几案上的四个牌位。

“三拜恩师!”

鬼谷子起身,正襟危坐于牌位前面。

玉蝉儿等五人叩拜于鬼谷子面前,行三拜九叩大礼。

礼毕,童子看向五人,道:“玉蝉儿师妹,诸位师弟,请跟着我宣誓!”说完转对鬼谷子,举手过顶,朗声领誓,“先圣、先师在上,弟子愿投鬼谷先生门下,拜先生为师。自今日始,抛弃杂念,跟从先生修身养性,一意向道。若有背弃,天地不容!”

五人异口同声:“先圣、先师在上,弟子愿投鬼谷先生门下,拜先生为师。自今日始,抛弃杂念,跟从先生修身养性,一意向道。若有背弃,天地不容!”

童子面对鬼谷子,朗声道:“禀报先生,诸弟子誓毕!”

“先圣、先师在上,”鬼谷子朗声说道,“自今日始,山人王栩听从天命,继童子之后,再收留玉蝉儿、苏秦、张仪、孙宾、庞涓五人为弟子,敦促他们修身悟道,各成正果!”又扫诸人一眼,“诸位弟子,礼毕了,你们起来吧!”

五人谢过,改跪为坐。

鬼谷子逐个扫一眼,微微一笑:“你们拜师是为参悟大道,老朽问你们,什么是道?”

五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先说。

鬼谷子看向玉蝉儿:“蝉儿,你可知道?”

玉蝉儿拱手应道:“回先生的话,先圣老聃有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先生所说之道,可是此否?”

“此为先圣所言,老朽问的是,你可知道?”

玉蝉儿摇头。

鬼谷子转向苏秦四人:“你们四人,谁能知道?”

张仪朗声应道:“回先生的话,道是混沌!”

鬼谷子微笑:“还有吗?”

“道是阴阳!”

鬼谷子又是一笑:“还有吗?”

张仪嘴巴张了几张,合上了。

庞涓眼珠儿一转,接道:“道是恍惚,是若有若无!”

“还有吗?”

庞涓答不上来。

鬼谷子转问苏秦:“苏秦,你知道否?”

苏秦嗫嚅道:“弟⋯⋯弟⋯⋯弟子不⋯⋯不知!”

鬼谷子再看孙宾:“孙宾,你可知道?”

孙宾摇头:“禀先生,弟子不知!”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们五人为道而来,却有三人不知什么是道,两人妄称知道,却也只知表皮,且拾人牙慧,非体悟所得!”

鬼谷子一番话说完,张仪、庞涓俱自僵了脸,垂下头去。

玉蝉儿抬头问道:“弟子愚笨,请先生开示!”

鬼谷子冲她一笑:“道乃天地玄机,万物终极之源,先圣称之为无。”

张仪不解地问道:“请问先生,道既是无,弟子又从何处感悟它呢?”

“问得好!”鬼谷子冲他点下头,“道虽是无,却能生有。万物皆由道生,此所谓先圣所言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理。”

庞涓插嘴道:“请问先生,道既然是无,我们何处寻找它呢?如果寻找不到,又如何感悟它呢?”

“问得好!”鬼谷子亦冲他点头,“宋人东郭子遇到庄子,东郭子说:‘请问先生,道在哪儿?’庄子说:‘道无处不在。’东郭子说:‘你说个实处来。’庄子指着一群蝼蚁说:‘道在这儿。’东郭子惊讶地说:‘道怎会如此卑微呢?’庄子指着旁边的杂草说:‘也在这儿。’东郭子正在惊异,庄子指着旁边的瓦砾道:‘这儿也是。’东郭子难以置信,抗辩说:‘先生怎么越说越过分呢?’不待他的话音落地,庄子就又指着旁边的一堆粪便说:‘看,道在这儿!’”

玉蝉儿恍然有悟:“先生是说,万物皆由道生,道亦在万物之中。万物无处不在,道亦无处不在,我们若要悟道,就要从感悟万物开始!”

“说得好!”鬼谷子赞道,“世间万物皆由道生。既为道生,内即有道,因而万事万物之理,亦为道之理。所谓悟道,就是修炼一双慧眼,经由此事之理,见出此道之理,再由此道之理,见出彼道之理,层层上推,终至见道。修炼越深,慧眼越锐,穿透力越强,距道亦就越近。”

庞涓不无兴奋地一拍大腿,朗声道:“先生,弟子知道了!”

庞涓这么快就已“悟道”,众人皆是一惊,诧异的目光纷纷射向他。

鬼谷子微微一笑:“悟道可有四重境界,初为闻道,次为知道,再为见道,终为得道。昔日鲁人仲尼闻道,却不知其所以然,遂不辞劳苦,赴洛阳问道于先圣老聃。先圣论道三日,仲尼由是知道,悟人世之理,立儒家之言。由此可见,‘知道’二字,甚了不起!”

庞涓羞愧不已,脸上发烫,再次垂头。

孙宾问道:“请问先生,世间万物如此繁杂,弟子当从何处开始感悟?”

鬼谷子看向他:“问得好!依老朽的体悟,你们可从最乐于去做的事情开始。只有乐意去做,才能悟得深刻。说及此处,今日倒是机缘,你们可各述己志,选定你们喜爱的入道法门,为师也好因材施教,助你们早日悟道。”

苏秦四人面面相觑,似是没听明白。

鬼谷子看向玉蝉儿:“蝉儿,你先说!”

玉蝉儿脱口说道:“回先生的话,弟子诚愿由医入道,求先生成全!”

“甚好!”鬼谷子转对苏秦,“苏秦,你想由何入道?”

苏秦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下子怔了,沉默半晌,又口吃起来:“弟⋯⋯弟⋯⋯弟⋯⋯”

见他“弟”不出来了,鬼谷子打断他:“苏秦,你不必慌急,我这问你,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苏秦反倒更紧张了:“弟⋯⋯弟⋯⋯”

鬼谷子给他一笑,示意他放松下来:“慢慢想,你可有愿望?”

苏秦低头一阵,缓缓点头:“有⋯⋯”

“说出来!”

张仪用肘子顶下他,轻声提醒道:“吟哪!”

苏秦却如没有听见:“弟子就⋯⋯就⋯⋯就想口⋯⋯口⋯⋯口若悬⋯⋯悬⋯⋯悬河!”

“呵呵呵,”鬼谷子轻笑几声,点头,“是个不错的愿,你可由口舌之学入道!”

苏秦叩首:“谢⋯⋯谢先生指⋯⋯指点!”

鬼谷子望向张仪,目光征询。

张仪没有立即说出,反问道:“请问先生,何为口舌之学?”

“口舌之学就是开口闭口的学问!”

张仪愕然:“开口闭口也有学问?”

“凡事皆有学问。”

张仪略一沉思:“弟子嘴贫,愿从苏兄,由口舌之学入道!”

“好。”鬼谷子点头,转向孙宾,“孙宾,你想由何入道?”

孙宾不假思索:“兵学可否?”

“兵学亦是学,当然可以。”

庞涓大喜,亦忙说道:“先生,弟子愿从孙兄,由兵学入道!”

“甚好。”鬼谷子扫众弟子一眼,朗声道,“你们各抒己志,选定入道之门,老朽心中已是有数。天下学问各有偏倚,学到极处,俱与道通,此所谓殊途同归。学问为术,万术同归于道。医学、兵学、口舌之学,内中既有机巧之术,也有统御之道。术为道御,亦为道用。换言之,术是利器,道是根本。若是只学其中之术,不悟其中之道,终将祸及自身。”

庞涓听得愣了,不解地问道:“先生是说,兵学也有术、道之分?”

“任何学问都有术、道之分。就兵学而言,用兵之术在于战胜,用兵之道在于息争。故善用兵者,并不好战。用兵之道,在于不战而屈人之兵,在于化干戈为玉帛,以四两拨千钧。”

张仪急问:“请问先生,口舌之学呢?”

“口舌之术在于制人,口舌之道在于服心!”

“如何才能做到服心?”

“口为心之门户,心为神之门户,若能做到善言,就能直通心神,做到服心。”

“先生是说,只要能说会道,就能服心?”

“非也,能说会道不为善言!”

“何为善言?”

“善言者,言则口若悬河,旁征博引,可使人想所不欲想,行所不欲行;不言则神定如山,势若引弓之矢,可使人心神不安,如坠云雾中。此所谓不言即言,无声胜有声。”

张仪豁然开悟,点头道:“先生是说,所谓善言,就是知晓何时言,何时不言!”

“正是!”

“如何方能做到何时言,何时不言呢?”

“悟道。只要悟了道,就能控制口舌,做到何时言,何时不言!”

“乖乖,”张仪咂舌道,“口舌里面竟藏有这么大的学问,张仪服了!”

“张仪服了”几乎是张仪的标签,众人皆笑起来。

师徒几人有问有答,又谈一时,不知不觉案上烛熄。童子转身欲点,鬼谷子朝他摆手,看向众人:“时辰不早了,你们各去歇息。老朽洞中有一书库,尚有少许存书,皆为先圣、先贤的悟道体验,你们可自行选读,慢慢参悟。”

五人叩首:“谢先生赐读!”

“蝉儿,”鬼谷子看向玉蝉儿,“此书库由你掌管,苏秦四人每日许借一次,每次许借一册,晨借暮还!”

玉蝉儿点头:“弟子受命!”

无数次的失望绝望,三个月的艰难煎熬,四人绕来转去,陡然间苦尽甘来,不仅成了鬼谷子的正式学徒,且又各遂心愿,整个过程就像是在做梦一般。

从草堂里出来,已是月明星稀。尽管各自喜出望外,四人却一反常态,一路无话,径直走向他们的草舍。即使是庞涓、张仪也是各自低了头。

这是因为,他们的耳边充满了鬼谷子的声音,也都在各自嚼咬鬼谷子说出的每一个字。

回到草舍,四人各进各的屋子。

苏秦走到榻前,正襟危坐,祭起近日所学,闭目静坐,鬼谷子的声音就如天边滚雷在他的耳边阵阵回响:“口舌之术在于制人,口舌之道在于服心⋯⋯口为心之门户,心为神之门户,若能做到善言,就能直通心神,做到服心⋯⋯善言者,言则口若悬河,旁征博引,可使人想所不欲想,行所不欲行;不言则神定如山,势若引弓之矢,可使人心神不安,如坠五里云雾中。此所谓不言即言,无声胜有声⋯⋯只要悟了道,就能控制口舌,做到何时言,何时不言⋯⋯”

苏秦正冥思间,门响了,张仪走进。

苏秦似是没有看见。

张仪就着月亮的辉光,寻了地方坐下。

苏秦依旧没有理他,闭目端坐。

张仪忍不住了,重重咳嗽一声:“苏兄⋯⋯”

苏秦动了下,扭过来,睁眼看他。

“唉,”张仪轻叹一声,“今日之事,张仪真正服了!”

苏秦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惊人之语,不想又是此话,遂闭上眼去。

张仪走到榻上,扳过苏秦:“我说苏兄,听见没?”

苏秦点头:“听到了!”

张仪叹服道:“你说,先生这儿,”指下自己心窝,“有多深?”

苏秦望向他,没有说话。

“啧啧啧,”张仪咂舌道,“在下方才总算想明白了,先生他⋯⋯嘴上赶我们下山,其实早就收下我们了,只是在故意折腾我们。如今想来,这番折腾,其实就是在教训我们,在琢磨我们成器啊!”

见他提到这个,苏秦也是有悟,盯住他道:“是哩!”

“值了!张仪此生竟能拜到这样的先生,值了,值了!”张仪感慨地握紧拳头,“此生值了!”

翌日晨起,鬼谷洞中,童子摸黑走在前面,苏秦四人紧跟于后。

鬼谷洞穴,洞中有洞,洞口偶尔还会现出一道帘子。

山洞七绕八拐,时宽时窄,时高时低,偶尔还要低头,就如走迷宫一般。

因是第一次进来,几人一路好奇。暗黑中,由于不熟悉地形,走在前面的苏秦额头被撞,哎哟一声揉起来。庞涓正在笑他,脚趾踢在一块石头上,也抱脚直哎哟。

正嬉闹间,前面亮堂起来,现出一支火把。

举火把的是玉蝉儿,穿一身白衣,婀娜多姿。一股幽香袭来,张仪下意识地深吸几下,眼睛都直了。

玉蝉儿站的地方是一个岩穴的洞口,身边有个木栅门,敞开着。苏秦、孙宾、庞涓就着光亮欣赏她身后的高大岩洞,只有张仪两眼直直地锁在玉蝉儿身上。

玉蝉儿指向洞口:“这儿是先生的藏书洞,你们各燃火把,自寻书去。记住,先生吩咐,你们只有一刻钟的选书时间,每人每日许借一册,日落时分归还。若是过时不还,三日内不可再借!”

苏秦、孙宾、庞涓接过童子递过来的松枝,就着玉蝉儿的火把点了,进栅门选书,只张仪动也不动地呆在那儿。

童子走过来,调侃他:“嘻嘻,二师弟,撞见鬼了?”

“哦哦哦,”张仪恍过神来,连“哦”几声以掩饰尴尬,“要做什么?”

童子朝洞口努嘴。

张仪看向苏秦三人,赶忙接过童子递过来的松枝,走近玉蝉儿,手举松枝,两眼却盯住她看,松枝没有点在火炬上。

玉蝉儿扑哧一笑:“张师弟,你看在哪儿了?”

张仪尴尬:“我⋯⋯”

“你只有一刻钟的选书时间,现在不足一刻了,过时不候!”玉蝉儿将手中火把塞给他,扯了童子一把,没入洞中。

张仪盯住她的背影,听着她的脚步声走远,方才入洞。

藏书洞连通着几个小洞穴,通风甚好。沿洞壁摆着许多木架,木架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竹简。待到张仪进去时,庞涓已经翻到第五个书架,仍然没寻到要找的书。孙宾驻足在第二个书架前。苏秦停在第一个架前,正在翻阅一卷竹简。过有一时,许是累了,苏秦坐下来,将竹简展开,就着火把,聚精会神地读起来。

张仪后来居上,动作麻利地翻过几个书架,在第六个书架前面赶上庞涓。庞涓展开一卷,似乎中意了,开始翻看。

张仪冲他看有一时,突然发话:“四师弟,寻到什么宝物了?”

“四师弟?”庞涓一怔,转过头来,盯住他。

“咦,”张仪故作惊讶,“不叫四师弟,该叫你什么?”

庞涓面现不悦:“之前怎么叫来着?是庞仁兄!”

“嘿嘿嘿,”张仪哂笑几声,“之前是个客套,四师弟竟然较真了!”

“我这⋯⋯”庞涓略顿一下,缓缓道,“怎么称你?”

“当然是二师兄喽!”

庞涓眼珠子一转:“你哪年生的?”

“四师弟是要排年齿吗?还记得给大师兄磕头吗?”

“我这⋯⋯”庞涓只得点头,“好好好,二师兄,庞涓认你了!”

张仪慢条斯理地拍拍他的肩膀:“辈分搁在这儿,不认能成吗?”

庞涓正待发话,洞中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玉蝉儿的声音:“辰光到了,请拿书走人!”

苏秦、庞涓、孙宾各拿一书,依次走向洞口。

张仪没有寻到合适的书,急急慌慌地在书架上翻找。

玉蝉儿厉声:“张—仪?”刻意将两字之间的声音拖得特长。

张仪回望她,赔笑道:“师姐,我这⋯⋯稍稍等一会儿!”

玉蝉儿进洞,从他手中拿过火把,冷冷地盯住他。

张仪做个苦脸:“师姐,求你了,就一小会儿!”

“哈哈哈哈,”庞涓大笑几声,对玉蝉儿道,“师姐呀,我们可都看着你呢。”

张仪横他一眼:“姓庞的,乱插什么话,这儿没有你的事儿!”

玉蝉儿亦横他一眼:“也没有你的事儿了!”说着,拿火把赶他。

在玉蝉儿的火把驱赶下,在庞涓的哈哈哈长笑声中,张仪不无尴尬地抓起一册,逃出书洞。

山里的冬天,说来就来。接后几日,朔风呼呼刮来,天气说冷就冷了。四人搭建的草舍果如童子预言,户大招风,屋内寒冷刺骨,存不住一丝儿暖气。几人请来大师兄童子参谋,重新选址,一连忙活数日,将草舍重新搭过。

安居之后,四人一道下山,至宿胥口置办粮、油、盐等过冬用的一应物品,肩挑背扛,运入谷中,开始正式的“修道”生活。在大师兄童子的安排下,他们将一日时光切割成若干时段,或练拳,或打坐,或读书,或习琴,或对弈,或采集,或为炊,具体做什么,完全看当日天气,以阴阳之道调养生息,日出即起,日落而息,甚是规律。

洞中藏书甚是丰富,沿洞壁摆了许多木架,木架上放置着各式各样的竹简。若是将它们装进牛车,只怕十车八车也拉不完。要想读完它们,莫说是三年五年,纵使十年二十年,只怕也难。因而,四人特别看重每日晨起的一刻钟选书时间,都想在这一刻钟内寻出特别适合自己的书,甚或宝书。

只有在此时,苏秦、张仪、孙宾、庞涓四人的差别才显现出来。苏秦没有读过多少书,那模样就如一个走进宝库的穷人,望着琳琅满目的各式珠宝,一下子晕了头,随便哪一本都是好书。张仪却是东挑西拣,似乎哪一本都不中意。庞涓一头扎进书堆里,只选有关兵法战阵的竹简,寻到一本即如获至宝,揣进怀中就走。孙宾读书则另有选择,所选大多与兵或道有关。

对张仪而言,借书、还书的这一刻另有意义,那就是接近玉蝉儿。每逢此时,玉蝉儿总是尽职地站在门口,与他们见礼,看他们或选书或还书。只要这一刻过去,无论是谁待在洞里,她二话不说,虎起脸来就将他赶走。

张仪总是第一个进来,最后一个出去,且多数情况下是被玉蝉儿赶出去的。然而,莫说赶了,即使被她骂上几句,张仪也会感到全身舒泰,干什么都有劲儿。

时间过得甚快,四人每日借书、读书、还书,冬去春来夏至,不知不觉,已是半年有余。

某日黄昏,在草堂附近的一片幽林中,苏秦坐在一棵树下,背靠树干,旁边放着一册竹简,闭目冥想。

树林暗下来,太阳落山了。

苏秦打个惊怔,睁眼,看看天色,冲树上喊道:“仪⋯⋯仪弟?”

没有人应声。

这是一棵就坡斜长的大树,枝叶繁茂。苏秦抬头上望,见张仪就躺在树冠的枝叶里,拿竹简盖着脸,好像睡熟了。

苏秦站起来,仰起头,半吟半唱:“仪弟,日头落山了!”

张仪做个手势:“嘘—”

苏秦奇怪地看着他。

过有一时,张仪掀开竹简,合上,出溜下来。

苏秦没有理他,扭头走向鬼谷草堂。

张仪跟上几步,扯下苏秦衣角。

苏秦住步。

“咦,苏兄,你也不问问我?”张仪诧异道。

“问⋯⋯问你什⋯⋯什么?”

“问我方才在想什么呀?”

苏秦迟疑一下:“必是在⋯⋯在想⋯⋯想书里的事。”

张仪夸张地摇头:“不对!”

苏秦怔了:“不想书,你⋯⋯能想什么?”

张仪压低声,激动地说:“想师姐!”

苏秦错愕。

“苏兄,你猜我想她什么了?”

苏秦越发糊涂了:“想⋯⋯想人家什⋯⋯什么了?”

张仪面色微红:“想她身上的那股香味儿!”

苏秦会意地笑了,扭头又走。

张仪跟上,扯他衣襟,一脸兴奋道:“苏兄,早上她⋯⋯推我了!”

“推?”苏秦回头,一幅污浊画面瞬间在心头闪过。

“就是在书洞里,之前她是拿火把赶我的,可今儿她⋯⋯是拿手推的!” 张仪沉浸在自我陶醉中,“那手软绵绵的,那身香味⋯⋯醉人哪!”

天色黑下来。

苏秦给他个笑,加快脚步。

张仪跟在后面,情不自禁地哼起小调,一路上想入非非。

二人脚步匆匆地走向草堂还书,赶至门口,见有灯光透过草堂的门窗。

“嘿,庞涓那厮腿倒快哩!”张仪跨步上前,推开房门。

张仪怔了。

庞涓并没回来,反而是鬼谷子当堂坐着,童子、玉蝉儿坐在他的对面,显然也给四子留下了足够位置。

张仪揖道:“弟子张仪拜见先生!”

鬼谷子给他个笑,指指席位。

张仪走到玉蝉儿身边,扑地坐下,眼角瞄一眼玉蝉儿,见她一脸静穆,对他视若无睹,心里一寒,忙朝旁边挪挪,空出点儿距离。

苏秦跟进,拜过先生,挨他坐下。接着是孙宾回来,拜过,挨苏秦坐了,但自己刻意靠边儿,为庞涓留下足够距离。

最后进来的是风风火火的庞涓。

庞涓先是一怔,继而惊喜道:“嗬,先生?”弯个大腰,深揖,“弟子庞涓拜见先生!”

鬼谷子朝他也是一笑。

庞涓眼角一瞄,见有两个空隙,一个在玉蝉儿和张仪之间,稍稍小些,另一个在苏秦和孙宾之间,显然是刻意为他留的。

庞涓斜睨张仪一眼,嘴角撇出一笑,径直走到玉蝉儿身边,挨她坐下。

庞涓壮实,张仪坐时刻意没有留够一个足位,此时从张仪这边望过去,庞涓的腿几乎靠在玉蝉儿的腿上了。后悔已是迟了,张仪白他一眼,忙朝苏秦身边挪挪,为庞涓腾出地方。苏秦也朝孙宾那边挪挪,给庞涓匀下地儿。

庞涓朝张仪笑笑,亦挪一挪,正襟坐定。

鬼谷子的目光逐个扫过他们,语气和蔼:“能让老朽看看你们所读何书吗?”

四人相顾一眼,各将手中竹简摆在前面。

鬼谷子看向张仪:“张仪,所读何书?”

“回先生的话,弟子在读一篇论剑的书!”张仪将竹简双手呈上。

鬼谷子摆手示意他放下:“此书是一年前老友列御寇造访老朽时带来的,说是宋人庄周新著。你可读完了?”

“弟子读完了。”

“能说说书中意趣吗?”

张仪神采飞扬,侃侃说道:“弟子以为,庄先生所言三剑,可谓是三种治世之方。天子之剑,讲求顺应天道,诸侯之剑讲求顺应世道,庶人之剑讲求顺应人道!”

“你能悟至此处,甚是难得。如果要你选择,你欲持何剑治世?”

“弟子首选诸侯之剑!”

“为何不选天子之剑?”

“天子之剑讲求天道,天道即顺应自然,无为而治。无为而治适用于三圣时代,不适用于当今乱世!”

“诸侯之剑为何适用于当今乱世?”

“此剑上应天道,下顺四时,中和人民,若掌握之,可兴王业!”

“呵呵呵,”鬼谷子显然对他的回答甚是满意,“解得不错。周武王掌握的就是此剑!”转对庞涓,“庞涓,你所读何书?”

见彩头被张仪夺去,庞涓正自难忍,听到鬼谷子问话,便扬起手中竹简:“回先生的话,弟子所读,乃吕公望的《六韬》!”

“甚好。以兵法入道,此书不可不读。你且说说,《六韬》之中,你倚重何韬?”

“韬韬皆好,若论倚重,弟子倾向于后面四韬,《龙韬》《虎韬》《豹韬》和《犬韬》!”

“你为何不倚重前面二韬?”

庞涓不假思索,率尔应道:“《文韬》讲的是如何治国,与弟子所学有所偏差。《武韬》颇好,只是后面四韬更精彩、更实用而已!”

“后面四韬精彩于何处?”

“弟子可从中悟出如何去战及如何战胜!”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说得不错,这四韬是教战之术。老朽问你,如果你是一国主将,有邻国来攻,你如何战胜?”

庞涓略想一下:“回先生的话,没有这种可能!”

“哦?”鬼谷子惊诧道,“为何没有这种可能?”

庞涓自信满满:“如果弟子是一国主将,只会进攻他国,不会被他国所攻!”

听他言语这般托大,众人皆是一震。

张仪扑哧笑道:“对对对,有庞将军在,谁敢送死?”

庞涓没有睬他,而是神色静穆,坐得更见端正。

“好吧,”鬼谷子微微一笑,“就算是征伐他国,你将如何战胜?”

庞涓朗声回道:“弟子有三招制敌:一是兵强将猛,二是三军齐心,三是出其不意。”

“假定你三者兼具,麾下大军也已围定他国都城,你正要一鼓而下之,忽然接到国君的班师之命,你该如何?”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你可以不受,不过,这个君上却不依不饶,一道接一道地连发诏书要求你班师,你敢不受君命吗?”

“这⋯⋯”庞涓一怔,“国君为何定要班师?”

鬼谷子两手一摊,做无奈状:“老朽不知,你该去问国君才是!”

庞涓略一忖思:“弟子明白了。”

“你明白何事?”

“弟子舍本求末了。明日起,弟子重读此书,细研前面二韬!”

鬼谷子冲他点下头,将目光移向孙宾:“孙宾,你所读何书?”

孙宾腼腆地笑了,将面前竹简双手捧起,呈给鬼谷子。

鬼谷子没有接,只扫一眼:“管子相齐时,不以兵革之利九合诸侯,威震天下,可谓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典范!”

孙宾急切问道:“先生,先祖父也对弟子提及‘不战而屈人之兵’,弟子甚想知晓它出自何典?”

“就典出于你的先祖孙武子。孙武子曰:‘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庞涓咂舌:“啧啧,百战百胜亦为不善!”倾身,二目放光,“请问先生,此言既然是典出,就说明存在此书了!”

“孙武子的确著过一书,是讲兵法的,可叫‘孙子’,亦可叫‘孙子兵法’,主要讲述用兵之道。”

庞涓急问:“先生,既有此书,弟子能否一阅?”

鬼谷子摇头。

庞涓略显失望:“为什么?”

“孙武子写完此书,将之呈送吴王阖闾,阖闾视为国宝,锁于姑苏台,从不示人。后来,越王勾践破吴,焚烧姑苏台,《孙子》也就化为灰烬了!”

“说吧。”

“那书既已化为灰烬,先生何能脱口而出?”

鬼谷子扫他一眼:“拾人牙慧而已。”又看向一直低头的苏秦,“苏秦,你读何书?”

苏秦的头垂得更低了。

鬼谷子又问一句:“老朽能看一看你的书吗?”

苏秦的声音几乎听不到:“弟⋯⋯弟⋯⋯弟⋯⋯”

张仪急了,拿起苏秦的竹简,呈给鬼谷子:“苏师兄读的是先圣老聃之作,请先生验看!”

鬼谷子摆手,朝苏秦微微一笑:“苏秦,老朽问你,读先圣之书,可有感悟?”

苏秦依旧垂着头,口吃起来:“弟⋯⋯弟⋯⋯弟⋯⋯弟⋯⋯没⋯⋯没⋯⋯”

“呵呵呵,先圣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亦即无中生有。你说没有,当是有了。你的感悟既不愿说,老朽也不勉强。”又转向众人,“你们阅读一日,想也累了,将书留在这儿,去吧。”

众人拱手拜过,将竹简在面前摆正,起身离去。

苏秦没有直接回草舍,而是低着头,走向小溪边,看起来心事重重。

张仪瞄他一眼,紧跟过去。

庞涓、孙宾回到草舍。庞涓四望一阵,不见苏秦、张仪,纳闷道:“咦,他俩呢?该他们烧饭了,不让咱吃了吗?”

“呵呵呵,”孙宾笑笑,挽起袖子,“咱俩来做!”

庞涓袖子一甩:“这怎么能成?说好一轮三日,今儿该当他俩!什么都好讲,规矩不能坏!”

“好吧,你寻他们去,我先把水烧上。”

四人走后,鬼谷子仍旧坐在原处。

玉蝉儿收起四捆竹简,打成一捆,正欲进洞,鬼谷子道:“蝉儿!”

玉蝉儿回头:“先生?”

“让小子放去!”

童子从玉蝉儿手中接过,拎上入洞。玉蝉儿在鬼谷子跟前坐下,盯住他。

鬼谷子看向她:“苏秦都看些什么书?”

“天天只借一册书,”玉蝉儿笑了一下,“就是方才先生看到的那卷,蝉儿觉得怪呢。”

“呵呵呵,”鬼谷子笑笑,点头,“这才是苏秦呀!”

“先生,还有一事。自拜师之后,苏秦像是换了个人,头总是低着,腰也挺不直,愈加沉默了,还有他的舌头,前番用药,原本好多了,可近来又口吃起来,见谁都不笑,吃饭总是一个人端到一边,偶尔遇到我也是能躲就躲。我就见他笑过一次,是与童子在一起。”

“这是心障!”

玉蝉儿睁大眼睛:“心障?”

“孙宾为名门之后,张仪为富家公子,庞涓家境虽说一般,但其父做过周室缝人,也算是列爵大夫,至于你,就更不必说了。你们五人中,唯苏秦出身卑微,人贱身轻,叫他如何抬头?”

鬼谷子似是没有听见,顾自说话:“身贱人轻尚在其次,紧要的是,你们四人进谷之前已有雄厚根基,六艺俱通,唯苏秦缺少家学,根基薄弱。这且不说,苏秦口吃嘴笨,习的却是口舌之术,更会觉得前路艰难啊!”

“可拜师之前,苏秦不是这样!”

“拜师之前,苏秦唯有张仪可比,尚有信心。拜师之后,可比之人增多,苏秦自惭形秽,心上就如压块巨石。譬如他的口吃,照说半年前就当痊愈,可你也听见了,方才他拒不发言,出语即吃!”

玉蝉儿急切问道:“可有办法除其心障?”

“他障易除,心障却难。”

“这⋯⋯我们总不能看着他⋯⋯”

“苏秦的心障在于无自信。人无自信,他人焉能使其信哉!”

玉蝉儿豁然开朗,点头:“蝉儿明白了。”

孙宾煮好稀粥,盛好几碗,一字儿摆在案上,正待端出,庞涓大步进来。

孙宾笑问:“贤弟回来得巧哩,饭刚烧好。寻到人没?”

庞涓点头:“寻到了。”

“在哪儿?”

“溪边发呆呢。”

“这⋯⋯他们不吃饭了?”

“咱先吃吧,”庞涓端过饭碗,见凉热可口,呼呼就是几大口,“饿到辰光,他们自己会回来的!”

“贤弟先吃,我叫他们去!”孙宾拔腿出门。

“孙兄?”庞涓一把扯住他。

孙宾看着他。

“嘻嘻,人家正在说悄悄话哩,你这去了,岂不是坏人好事吗?”庞涓将饭碗塞他手里,“咱先吃起来!”

庞涓呼呼几口喝光一碗,看向锅里,哗地将案上已经凉好的一碗倒进自己碗里,忖道:“姓张的,看我吃光这一锅,让你回来吃个毛!”呼呼吃完几大口,忽又想起什么,将饭扒完,起身,“孙兄,你慢吃,我这寻人去!”便又匆匆走向溪边。

夜虫啁啾,星光闪烁。

正行走中,庞涓望见前面有道移动的白影,吃一大惊,放轻脚步。

“不会是师姐吧?”庞涓心里一紧,跟上几步,忖道,“一定是了!”便动作轻快,猫步向前。

前面白影不是别个,正是玉蝉儿。

玉蝉儿沿溪漫步,耳畔回响的是鬼谷子的声音:“⋯⋯孙宾为名门之后,张仪为富家公子,庞涓家境虽说一般,其父却做过周室缝人,列爵大夫,你就不必说了。你们五人中,唯苏秦出身卑微,人贱身轻,叫他如何抬头⋯⋯苏秦的心障在于无自信。人无自信,他人焉能使其信哉!”

正思忖间,隐隐听到前面传来人声。玉蝉儿循声望去,见前面巨石上现出两个人形。玉蝉儿闪到道旁,隐于树丛后面。

距她不远处,庞涓也隐起来。

石上坐着一人,另外一人在绕着石头兜圈子。

苏秦依旧两手抱头,一声不响。

“不是吹的,”张仪责他道,“苏兄,以你的感悟,随便扯几句,保准赛过庞涓那厮!瞧他那副德行,算个什么东西?他那感悟狗屁不是!入门那日先生就已说过,用兵之道在于息争,用兵之术在于战胜,那厮却充耳不闻,竟然在先生面前不谈兵道,大谈兵术,这不是找啐吗?先生真是好脾气,若是在下,看我如何啐他!”

苏秦仍旧闷头,一言不发。

张仪越说越上劲了:“哼,就凭他那点儿见地,竟也敢铆足劲儿地表现!你知那厮为何急于表现吗?他是在讨好师姐!哼,一个街头小混混,真还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哩!瞧他那副德行,早晚见到师姐,一双贼眼滴溜溜儿乱转,嘴巴就跟抹过蜜似的。师姐是谁?是冰清玉洁的大周公主,是天上飞的白天鹅!那厮是谁?是街头无赖,是泥巴坑里跳出来的癞蛤蟆一只!可天下就有这等怪事,癞蛤蟆偏就想吃天鹅肉!什么玩意儿呀?”

苏秦一动不动。

张仪又转一圈,停步,气呼呼道:“苏兄,你评评看,就方才见先生那辰光,孙宾身边空地儿那么大,他偏不去坐,硬生生插进我和师姐中间,那只臭脚丫子差点儿压在师姐的**上,恨得我⋯⋯”打住话头,恨恨地在鹅卵石滩上又兜起来。

听到话及自己,躲在树丛后的玉蝉儿扑哧一声,急拿手捂住嘴,心中暗骂道:“死张仪,你斗心眼,怎又扯到我的头上?”

庞涓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暗骂道:“姓张的,我是街头小混混,我是癞蛤蟆一只,你他娘的算什么东西?我这⋯⋯”略略一顿,“大周公主?难道师姐是大周公主?嗯,看起来倒像,寻常女子哪来师姐这气度⋯⋯呵呵呵,如果师姐真是大周公主,这道山谷就更有趣了⋯⋯姓张的,今儿看在大周公主的面上,庞某暂不与你计较,看你还能放出什么屁来?”

张仪又绕巨石转了几圈,停下来,似是急了:“苏兄,你抬起头来好不?从前的那个你哪儿去了?还记得那夜我们遥望星空吗?你选的是颗不亮的星,你说,总有一日,你的那颗星会亮起来!你听听,那是何等气势!可眼下,瞧瞧你自己,从早到晚垂着头,从早到晚弯着腰,有事没事躲一边,连喝个稀粥也不敢凑堆儿。再这样下去,你的那颗星怕是今生今世也亮不起来!苏兄,我要求你,从明儿起,”跳上石头,一手扳头,一手顶住后背,“走起路来,抬头,挺胸,就像这样!看到庞涓、孙宾,就像看到两根木头一样!听见吗?”

张仪似也泄了气,放开苏秦,跺一下脚:“闷吧,闷吧,闷成死猪吧你!”说着嗵一声跳下石头,“饿死了,我这先吃饭去!”便大步而去。

张仪甩着袖子,脚步匆匆地分别走过玉蝉儿、庞涓藏身的树丛,渐行渐远。

玉蝉儿转出树丛,走向溪边,走有几步,站住,转个身,走向草堂方向。再后是庞涓,转出树丛,望着玉蝉儿渐渐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翌日晨起,旭日东升。四子络绎来到藏书洞,开始了新一天的选读。

不知怎么的,这一日玉蝉儿竟是没来,守在洞口的是童子。

玉蝉儿不在,没了约束,所有人都放开了。张仪若有所失,又不便问什么,闷头走进洞里。庞涓无心借书,只拿冷眼看张仪。

许是想到鬼谷子的话,庞涓顺手拿起归还的《六韬》。张仪选到庄子的另一卷书,站在书架边翻看。孙宾寻到的是《礼》,也在浏览。苏秦从架上寻到三捆竹简,用绳捆了,正要提走,目光落在他连日一直在看的《老子》上。

“呵呵呵,”庞涓走过来,在苏秦肩上轻拍一下,“苏兄,一下子就拿三捆呀!”

“我⋯⋯我⋯⋯”苏秦嗫嚅着,将三捆放下,急切地拿起《老子》,转身就走。

“别别别!”庞涓扯住他,赔笑道,“反正师姐不在,苏兄想拿几册就拿几册,在下就当没有看见!对了,什么好书呀,得让涓开开眼界!”说着拿过他手中的竹简,翻开,“哟嘿,我说苏兄,你这是要把先圣的这册书嚼碎吃掉吗?”目光瞟向苏秦放下的三捆竹简,解开绳子,翻开,“哦,这是《诗》呀!是哩,诗分风雅颂三卷,三捆实为一书,是在下误会你了!”揖礼,“苏兄,在下道个不是!”

苏秦急切应道:“不⋯⋯不⋯⋯”

“呵呵呵,苏兄呀,怎么现在还读《诗》呀?这东西在下十岁之前就已熟记于心了!”

一语戳在疼点,苏秦大窘,埋下头去。

庞涓这话说得也确实过分,张仪走过来,挑战似的望着庞涓:“在下耳背,没听清爽,有人在十岁之前将什么东西熟记于心了?”

庞涓候的就是这个,斜他一眼,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想是有人耳朵里塞毛了!好吧,既然没听清楚,在下就重复一遍。在下二岁识字,四岁知《礼》,六岁通《诗》,八岁诵《易》,十二岁读书破万卷!”

张仪冷冷一笑:“在下还以为有人出生之前就会读书呢,原来技止此耳!在下一岁识字,三岁知《礼》,六岁通《乐》,九岁读书破万卷,十二岁时,粗通六⋯⋯”

张仪的“艺”字没有落下,舌头僵在那儿。

庞涓感觉有异,扭头一看,玉蝉儿不知何时已在门口,脸上不觉一热,忙背过身。

张仪面色大窘,支吾道:“师⋯⋯师姐,我⋯⋯我⋯⋯”

玉蝉儿逼视张仪,鼻孔里哼出一声:“张公子一向伶牙俐齿,今儿怎么也吃起来了?是不是‘粗通六艺’呀?‘粗通’一词也太谦让了吧,应该是精通才是!”

被心仪的女子这般冷嘲热讽,张仪羞得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

玉蝉儿将脸转向孙宾:“孙公子是天下名将孙武子之后,六岁知书达理,十二岁精通六艺,二十四岁被封为帝丘守尉,率卫国弱旅血战平阳,固守帝丘二十余日,令五万大魏武卒望而却步。军功若此,孙公子仍然认为自己并不知兵,所以才来鬼谷求学。孙公子,蝉儿说得对否?”

孙宾朝她深揖一礼:“师姐所言甚是。孙宾从血中得知,孙宾远不知兵!”

玉蝉儿从孙宾手中拿过他所选的书:“张公子,庞公子,你们请看,孙公子选的是《礼》,只怕是二位娘胎里就已熟记于心了的!”

藏书洞里鸦雀无声。

庞涓、张仪满脸羞红,低头不语,苏秦更是惴惴不安。

玉蝉儿略顿,目光转向庞涓:“庞公子,怎么背过脸去了?方才蝉儿听到,庞公子是二岁识字,四岁知《礼》,六岁通《诗》,八岁诵《易》,十二岁读书破万卷!庞公子既已读书破万卷,蝉儿请问,‘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诸句出自何典?”

吹牛要掌握力度,不可吹破牛皮。庞涓满脸涨紫,给她个背。

“庞公子,怎么不说话呢?好吧,庞公子既然不肯说,蝉儿这就告诉你,这几句典出于先圣之作,也就是苏公子手中这册他嚼碎了的书!”玉蝉儿目光移向苏秦,“苏公子,你且说说,这册书你诵读多少遍了?”

因自己之故而使得张仪、庞涓遭师姐奚落,苏秦将头垂得越发低了:“我⋯⋯我⋯⋯”

“好吧,苏公子不肯说,蝉儿就一并代劳。就蝉儿所见,近些日来,苏公子每日必选此书。依苏公子才智,此书当已烂熟于心。对一部书烂熟于心而仍在不懈诵读之人,蝉儿真心佩服!”

玉蝉儿的话音刚落,身后传出一个沉沉的声音:“说得好哇!”

众人转向声音处,见鬼谷子站在门外,皆是一怔,待反应过来,一齐揖道:“弟子见过先生!”

玉蝉儿见是先生,赶忙让到一侧。

鬼谷子走到洞口,当门而立,给玉蝉儿个笑:“蝉儿,你说得好哇!”又转对四人,“你们四人听好: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龙;读书不在多,在精,在悟。先圣之书五千言,老朽一生不知读过千遍万遍,迄今仍未彻悟。认识几个字,读过几册书,没有什么好夸耀的!自见者不明,自伐者无功,人生在世,又怎能自作聪明?”

鬼谷子冲四人摆手:“去吧!”

四人各拿书本,络绎走出。

苏秦走在最后,走有几步,回望玉蝉儿,见玉蝉儿正在目送他。

二人对视。

玉蝉儿的目光充满期望与鼓励。

苏秦心中感动,朝她深鞠一躬,快步离去。

待四人都出洞后,鬼谷子对玉蝉儿说道:“蝉儿,走,陪老朽听听鸟去!”

玉蝉儿挽起鬼谷子的胳膊,跟在四人身后,缓缓走出山洞。

日头初升,百鸟呼应。鬼谷子、玉蝉儿缓步走在林中小径上,鬼谷子边走边赞她道:“蝉儿,你方才说得好哇!”

“我⋯⋯”玉蝉儿小声应道,“我不过是想帮帮苏公子,去其心障!”

鬼谷子语重心长道:“你帮的不只是苏秦哪!”

玉蝉儿看向鬼谷子。

“你也在帮庞涓和张仪。他们二人,心障不在苏秦之下!”

玉蝉儿一脸诧异:“他们也有心障?”

“目中无人,自吹自擂,不求甚解,好高骛远,争风吃醋,自作聪明,凡此种种,不为心障,更为何物?”

“先生是说,苏秦的心障在于自卑,庞、张二人的心障在于自负。”

“人无完人,是个人就有心障,或表现为此,或表现为彼,程度不同而已。修道之本,就在于去除心障。去除心障,在于自觉,自觉之至,在于觉他。自觉不易,觉他也就更难了。蝉儿,你能帮助他们,既是在自觉,又是在觉他,这就是修道之路啊!”

玉蝉儿若有所思:“先生,蝉儿明白了。蝉儿也有心障!”

“能说说你的心障在哪儿吗?”

“在于⋯⋯”玉蝉儿眼珠子忽闪几下,“疾恶!有些人我一看见就觉得恶心!”

如此爱憎分明确实不好,于求道之路是个障碍。然而,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意识到这点儿,真正是难能可贵。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听你这么一说,真就是个障呢,晓得为什么吗?”

“请先生详示。”

“你来是修道的,而在道这儿,既不存在善,也不存在恶,你的疾恶也是疾善哪!”

“啊?”玉蝉儿惊愕了,“这怎么可能?”

“你且说说什么叫恶?”

“这⋯⋯”玉蝉儿真还没有想过这个,思忖有顷,应道,“恶就是恶,就是不善,就是丑,就是假,就是坏!”

玉蝉儿在说出这些字眼时,心中也是茫然。

鬼谷子接道:“什么叫善呢?”

“善就是好,就是美,就是真。”

“所讲不错,但你怎么来判定什么东西是善的,什么东西是恶的呢?”

玉蝉儿自信满满:“恶的就是恶的,假的就是假的,丑的就是丑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呵呵呵,”鬼谷子笑出几声,缓缓摇头,“你一眼看得出来,只是你的眼,在别人眼里,就不一定喽。譬如说,在你眼里,屎溺肯定不美,是丑,是恶,避之唯恐不及,可在花草、苍蝇、屎壳郎眼里,它们就是宝贝,就是营生。世间万物林林总总,许多东西对你可能是善,对他人也许是恶。反之亦然,对你是恶的东西,对他人就可能是善。”

鬼谷子停步,看着她:“蝉儿,你能觉出自己的心障,已说明你慧心具足,是个道器,老朽贺喜你了!”

玉蝉儿亦停步,喃声道:“先生,我⋯⋯”心中思绪万千,欲言又止。

是啊,是非黑白、美丑善恶,这些问题有谁能讲得清呢?就好比求道,求之弥精,反有可能失之愈多。人这一生,匆匆数十载,大者问鼎天下,小到粟米偷生,到头来,究竟为了什么呢?

苏秦提着竹简,脚步轻盈地走在山道上,耳畔响彻着鬼谷子的声音:“⋯⋯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龙;读书不在多,在精,在悟。先圣之书五千言,老朽一生不知读过千遍万遍,迄今仍未彻悟。认识几个字,读过几册书,没有什么好夸耀的!自见者不明,自伐者无功,人生在世,又怎能自作聪明?”

接着是玉蝉儿的声音:“⋯⋯对一部书烂熟于心而仍在不懈诵读之人,蝉儿真心佩服!”

苏秦心道:“是哩,他们是人,我苏秦也是人。他们富且贵,但那都是过去的事,在这道谷里,他们和我一样,都是从零开始⋯⋯是哩,山不在高,在仙。读书不在多,在精,在悟。我之所以天天要读这本书,是因为有些句子我没悟出。我以为是我自己笨,可先生说他也读了千遍万遍,迄今仍未彻悟。连先生都没彻悟的道理,我苏秦⋯⋯”

苏秦咧嘴笑了,他的脸上首次浮出自信,步子更加轻盈,腰板挺得直直的,大步走着。

日出东山,照在昨晚那块石头上。苏秦跳上巨石,面对溪水,将竹简摊开,眼睛却不看它。其实,这册竹简,他确如玉蝉儿所说,早就烂熟于心,根本不用借出。但他每次都要拿它出来,不是因为没有记住,而是因为,没有此册在侧,他就会觉得少些什么。

苏秦饱吸一口气,面对青山,朗声诵读:“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苏秦一气读下去,突然间一怔,居然不口吃了!

苏秦似是不相信,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耳朵,诵读另一段:“⋯⋯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依旧顺顺畅畅,无一丝儿打卡。

苏秦兴奋异常,嗵地跳下巨石,几步跨到溪边,看到溪水中漂下一根羽毛,信口乱讲:“山上有树,树上有鸟,鸟长羽毛。夏日暖暖,谷风习习。羽毛掉落,随风而飘。飘入溪水,溪水流啊流,羽毛漂啊漂,溪水绕着高山流,羽毛随着溪水漂⋯⋯”闭会儿眼,睁开,再对溪水,“水流清清,水下有石,石是鹅卵石,水中有小鱼,鱼儿游得快,岸上草青青⋯⋯”语速极快,“先圣先生张仪张伯庞涓孙宾周天子玉蝉儿师姐童子大师兄⋯⋯”跪在溪水中,喜极而泣,“苍天哪,我苏秦不口吃了!我苏秦不口吃了!我苏秦⋯⋯哈哈哈哈⋯⋯我苏秦不口吃了⋯⋯哈哈哈哈⋯⋯”

“贤弟,贤弟⋯⋯”苏秦在树下连叫几声,扭头四顾,竟无一点动静。

苏秦抬头望向树冠,枝繁叶茂,看不真切。

苏秦自语道:“莫不是睡熟了,我且上树看看!”

苏秦爬到树上,见张仪躺在一个大枝丫上,整个面孔被摊开的竹简盖个严实。

苏秦推推张仪,叫道:“贤弟!”

张仪一动不动。

苏秦心头一震,伸手移开盖在他脸上的竹简。

不料张仪双手护牢,陡然出声:“别动!”

“贤弟,你怎么了?”

“不怎么。”

“咦,”苏秦一脸惊讶,“既然不怎么,贤弟为何盖住脸呢?”

“脸?”张仪两手捂牢竹简,“在下哪儿还有脸呀?在下的脸全都丢光了!在下无脸见人了!”忽地爬起,两手捉住苏秦胳膊,不无惊愕地盯住苏秦,似乎他是一个怪物。

苏秦惊愕:“贤弟,你⋯⋯这是怎么了?”

张仪一脸惊讶:“咦,苏兄,你不口吃了?”

“哈哈哈哈,”苏秦这才想起来,大笑数声,“在下不口吃了!在下此来就是告知贤弟,在下不口吃了!”

“你⋯⋯”张仪仍不相信,“你这说说,你是怎么不口吃的?”

苏秦摇头:“不晓得呀,好像是突然之间,在下就不口吃了,真的,在下不口吃了,哈哈哈哈,苏秦我从今往后,再也不口吃了!”

张仪兴奋道:“好哇,苏兄,好哇,苏兄,你终于不口吃了!好哇,好哇,真正好哇!哈哈哈哈⋯⋯在下贺喜苏兄!”说着朝他拱手。

苏秦由衷地感叹:“云开日出,苏秦我终于见到晴天了!”

张仪脸色陡然阴沉,长叹一声:“唉!”

苏秦不解道:“贤弟为何叹气?”

“苏兄见到晴天,在下却遇上骤雨了!师姐⋯⋯师姐她⋯⋯完了,在下完了!师姐她⋯⋯唉,你说苏兄,在下怎会鬼迷心窍,与那条疯狗咬上了呢?”张仪恨得咬牙切齿,“一切都是那个王八蛋害的!若不是在鬼谷,看在下怎么揍他!”

苏秦扑哧一笑:“贤弟,真要打架,你俩谁揍谁可就不一定喽!”

张仪冷笑一声:“谁揍谁,苏兄你瞧好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