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7章| 双雄临难结兄弟 掌囚仗义释恩公

安邑刑狱的最里一排是死囚室,囚牢正面均是碗口粗的木栅,门也是粗木栅,外面挂着大锁。每隔三十步,就有一处守值,四名狱卒分作两班,昼夜轮值。守值时,狱卒可隔着木栅,观察到囚牢里面的任何动静。

最深处的一间囚室里,庞涓、孙宾各戴脚镣,席地而坐。

孙宾闭目养神,庞涓的目光盯在脚镣上。镣铐甚重,是专为死囚设计的特大型青铜镣,看样子有些年头了。

良久,庞涓仍在观察,头也不抬:“孙兄?”

孙宾睁眼,看向他。

庞涓指指脚镣,不无感慨道:“知道多少人戴过它吗?”

孙宾摇头。

“镣上有行小字,是‘重耳监铸’,据此算来,少说也有三百年了。这是死囚脚镣,凡戴它的人,长不过一年,短不过数日。平均起来,一年算作二人,当有六百人曾戴它走向断头台!”

孙宾自幼研习兵法,显然对古玩之类没有兴趣。再说,已到这个时候,庞涓竟有闲心细说这个,孙宾也是服了,送给他个苦笑,再次闭目养神。

“唉,”庞涓轻叹一声,“孙兄,你说,人生在世,如果是这样,就⋯⋯就是像我们眼下这样,被关在大牢里,再让人戴上此等刑具,过一日,数一日,候着上那断头台,他姥姥的,岂不也是憋气?”

孙宾继续闭目养神。

庞涓恨道:“昨夜硬是让鬼迷了,信了那个狗日的!若是有剑在手,想那几个泼皮⋯⋯”说到这儿,“咚”一拳砸在地上。

孙宾淡淡回道:“是在下放剑的,庞兄要责,就责在下好了!”

庞涓凝视孙宾,见他平静如常,心中就如一汪搅翻了的池水,暗自慨叹道:“唉,要说憋气,该孙兄才是!孙兄贵为将门之后,平阳郡守,而今却不明不白地随你庞涓蹚进这池浑水,让人关在这死囚室里!即使这般,孙兄尚能平静如水,而你庞涓却在这儿抱恨怅叹,为的哪般⋯⋯”

紧接着,耳畔响起昨晚陈轸的声音:“⋯⋯为孙将军松绑!”

然后是孙宾的声音:“在下与庞公子相交甚笃,情如兄弟,不敢独享自由。上大夫若是顾念在下,请先为庞公子松绑!”

庞涓沉吟有顷,看一眼孙宾,心中颇是难过:“在生死面前,即使同胞兄弟,怕也难顾,而孙兄却⋯⋯唉,虽说我曾于他有救命之恩,但情势不同,我放走他,是率性而为,于我并无生命之忧,而孙兄却⋯⋯明知是死罪,仍旧赴死,此等情义⋯⋯”

想到这儿,庞涓忽地起身,站起来,朝孙宾“扑通”跪下。

听到脚镣一阵索索响动,孙宾睁眼看过来,已见庞涓跪在地上。

孙宾一脸震惊:“庞兄,你⋯⋯这是为何?”

庞涓拱手:“仁兄在上,请受庞涓一拜!”倒头拜下。

孙宾改坐为跪,扶起庞涓,责怪道:“庞兄,你⋯⋯你这拜的是哪一宗啊!”

庞涓眼中泪出,悔恨交加:“唉,涓身薄命贱,死不足惜,只是拖累孙兄,心实难安哪!”

“此言差矣!人活一世,生也好,死也好,皆因一个缘字!宾有缘得识庞兄,又有缘与庞兄共赴死难,当是人生一大快事,何来拖累之说?”

庞涓擦干泪,凝视孙宾:“孙兄高义,涓今日始知。涓家世粗鄙,为人狂妄,兄若不弃,涓请与孙兄在此死地结为兄弟,患难与共,生死不弃!”

听到一番肺腑之言,孙宾一阵感动,拱手道:“得与仁兄义结金兰,共赴死难,宾于愿足矣!”

庞涓环顾四周,苦笑:“可惜此处既无香烛,也无酒肴,我们只能一切从简了!”

“有天地、神灵做证,要香烛、酒肴何干?”

“既如此说,我们就对天地结拜!”

二人起身,在这狭小、阴暗的死囚室里,相对而立,互揖一礼,面对面缓缓跪下。

狱吏与两个狱卒从远处走过来,其中一个狱卒边走边掏钥匙。

死囚室里,孙宾、庞涓视若无睹,顾自盟誓。

三人远远就听到孙、庞二人的声音:

先是庞涓的声音:“⋯⋯苍天在上,大地做证,庞涓与孙宾于此牢室义结金兰。庞涓年幼为弟,孙宾年长为兄。倘若苍天有眼,我兄弟二人再生有日,庞涓誓与孙兄生死相依,富贵与共。若违此誓,万箭穿心!”

再后是孙宾的声音:“苍天在上,大地做证,卫人孙宾愿与庞涓结为生死兄弟,有难共当,有苦同吃。若违此誓,天雷击顶⋯⋯”

狱卒打开牢门,狱吏走到二人跟前,冷冷问道:“二位发完誓否?”

二人扭头看向三人。

狱吏看向孙宾:“你可是孙宾?”

“在下正是。”

“带走!”

二狱卒不由分说,架起孙宾就走,将牢门重新上锁。

庞涓起身,走到牢门处,隔门冲孙宾深揖:“孙兄,涓弟这里别过了!”

孙宾略略住脚,抬腿又走。

大牢审讯室里,公子卬端坐。

两个狱卒押解重镣重铐的孙宾一步一步地走进来。

公子卬审视孙宾。

孙宾回视他,一脸平静。

二人对视有顷,公子卬脸上现出一笑:“你可是卫人孙宾,平阳郡守孙操之子?”

“正是在下。”

“为孙将军卸去镣铐!”

狱卒上前欲解,孙宾退后一步,不让。

“孙将军?”

孙宾沉声道:“戴罪之人,不敢卸镣去铐!”

“恕你无罪!”

孙宾一字一顿:“罪就是罪!”

公子卬肃然起敬,起身,揖礼:“在下魏卬见过孙将军!”

孙宾回揖:“戴罪之人见过上将军!”

“是这样,”公子卬说道,“方才魏卬听闻将军涉及一桩重大罪案,初时不敢相信,待确认无疑,急来刑狱,先放将军出狱,其他诸事,待魏卬弄明原委,禀报王上,由王上圣裁!”

“将军好意,戴罪之人心领了。宾既入魏狱,就当听凭魏法处置,敢问上将军释宾,可循魏法?”

“这⋯⋯”公子卬略现尴尬,看向司刑。

司刑做个苦脸,摇头。

孙宾拱手:“敢问上将军,还有何事?”

公子卬长吸一口气,缓缓嘘出。

“上将军若是无事,戴罪之人告辞了!”孙宾回转身,对狱卒道,“请带罪人回到牢室!”

几个狱卒面面相觑。

公子卬一脸惊讶,沉默少顷,转对司刑吩咐道:“带孙将军回牢室,好生伺候!”

司刑转对狱吏:“听上将军的,好生伺候孙将军!”

几个狱卒带孙宾走去。

走到门口,孙宾顿足,转身,看回来。

公子卬迎前一步。

孙宾凝视他:“上将军,您欠平阳一个道歉!”声音不大却带有深深的谴责,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公子卬两手捂脸,良久,松开手,转对孙宾:“魏卬⋯⋯道歉!”缓缓跪下,朝平阳方向重重叩下三个响头。

三个响头叩完,公子卬并没有起来,两眼仍旧望着平阳方向,昔日平阳之战的场景再一次浮在眼前:

公子卬字字如锤:“凡抗拒者,格杀勿论!”

魏卬朝裴英怒喝:“裴英,你说实话,是不是把平阳的百姓全杀光了?”

裴英的声音:“末将谨遵上将军命令,杀的都是抗拒的人。”

⋯⋯⋯⋯

此时此刻,在平阳死难者的见证人面前,公子卬就如一个犯了大错的孩子,不作任何辩解,朝平阳方向,伏首于地。

司刑及两个狱卒看傻了,面面相觑。

孙宾转身遥望平阳方向,眼中出泪。

孙宾发出一声重重的长叹,缓缓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向囚室。

牢门开启,孙宾走进。两个狱卒锁上牢门,转身走远。

庞涓看过来,一脸疑惑。

孙宾一言不发,在他原来的地方坐下。

牢中恢复静寂。

庞涓问道:“孙兄,他们⋯⋯怎么你了?”

孙宾一脸平静:“没怎么。”

庞涓惊愕:“难道不是放你走吗?”

“是。”

庞涓急切道:“那你⋯⋯为何不走呀?”

孙宾语气坚决:“在下不能走。”

“哎呀你⋯⋯”庞涓忽地起来,头上冒火,“你怎么这般糊涂呢?”

孙宾闭上眼睛。

魏惠王与几个宫人正在后花园里合力拔一株正在开着花的小树。树有胳膊粗细,宫人原要用刀砍的,惠王却坚持力拔。在他们的身后,一片珍贵花草已被全部拔掉,一群宫人与宫女皆在劳作,无不大汗淋漓。

陈轸走过来,看呆了。

毗人凑近魏王:“王上,上大夫来了!”

魏惠王扭头看到陈轸,高兴地扬手:“呵呵呵,是陈轸哪,快来帮忙!”

陈轸这才回过神来,赶忙上前,搭上力,将小树连根拔起。

魏惠王拍拍手,察看一下树根,不无感叹道:“唉,老矣,老矣,若是再年轻十年,就这么一棵小树,寡人单手就能拔出了!”

看着一地狼藉,陈轸一脸愕然:“这么漂亮的花草,王上⋯⋯”

“呵呵呵,再漂亮的花草,总也有看腻的辰光!”

“哦,”陈轸若有所悟,“王上是想换个品类?”

“非也!”

“这⋯⋯”陈轸看向毗人。

毗人悄声道:“陛下要把这儿辟成菜园,以节约宫用!”

陈轸震惊了:“啊?”

“呵呵呵,”魏惠王笑道,“陈轸哪,你来得好呢,这就教教寡人怎么种菜!”

陈轸不无尴尬道:“臣⋯⋯”

“呵呵呵,料你也不会!”魏惠王敛住笑,“说吧,你这慌慌急急地进宫,总不会只是来看寡人的热闹吧?”

陈轸拱手:“臣⋯⋯是有一事奏报!”

魏惠王指向附近一个凉亭:“那儿禀去!”

君臣二人走至凉亭下面,陈轸将孙、庞之事简要禀报一遍。

魏惠王眯眼盯住陈轸:“你能肯定他是孙机的孙子?”

“臣审过了。”

魏惠王捋须,自语道:“奇怪,孙门怎么出个人渣?”

“就臣所知,”陈轸拱手辩道,“孙宾不是人渣!”

“哦?”

“臣在途中巧遇上将军,得知孙宾涉案,上将军二话没说,直奔刑狱。臣追上几步,问他情由,上将军说,孙氏一门皆是忠烈,唯有这么一根独苗,死不得呀!唉,伐卫之战,孙宾血守平阳,再守帝丘,是员虎将,上将军看在眼里,又是惜才之人,实不忍心看他死啊!”

“嗯,卬儿说得是。”魏惠王点头,“他放出孙宾了吗?”

“孙宾不肯出来。”

“哦?”魏惠王奇道,“免他死罪,他难道不愿意吗?”

“那孙宾说,他既然犯了魏国的国法,就当循法处置!”

魏惠王吸一口长气。

“孙宾搅进的是一桩死案,臣⋯⋯别无良策,只有入宫奏请我王了!”

“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处置?”

“臣之意,庞涓系累案重犯,罪大恶极,当斩立决!孙宾虽从庞涓,却是从犯,据臣半夜审讯,庞涓全部招供,说人都是他杀的,孙宾未伤一人,不过是做他的仆从而已!”

堂堂平阳郡守居然屈身做一个平民的仆从,魏惠王愈发惊愕了:“仆从?你是说,他做了庞涓的仆从?”

“是哩。”陈轸苦笑一下,“臣也是不解。那庞涓乔装打扮,化名定陶富商龙公子,孙宾想是不知其人身份,受他蒙骗而搅入局中。具体因由,待臣问过孙宾,再奏我王!”

“去吧,”魏惠王摆手,“传旨朱威,孙宾协从不罪,庞涓斩立决!”

“臣遵旨!”

午时,白虎提了个包裹,兴冲冲地推开院门,冲屋里大叫:“绮漪!绮漪!”

绮漪迎出来,静静地看着他。

白虎大步跨进门槛,举起包裹:“你看!”将包裹小心地放在几案上,打开,里面现出绮漪的首饰盒。

白虎指点包裹:“你清点一下,少没?”

绮漪合上,给他个笑。

“点点,要是少了,看我这就去收拾他!”

绮漪又是一笑:“点过了,没少。”

“哈哈哈,谅他也不敢少!”

绮漪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凝视他,有顷,从他的脸上移下,移向他的左手。

绮漪拉过这只手,凝视那只被他斩断、又被医师包扎好的无名指,柔声问道:“它⋯⋯还疼吗?”

白虎点头。

绮漪嗔怪道:“你⋯⋯好狠心!”

白虎将她揽在怀里:“绮漪⋯⋯”

绮漪将他的手导引到她的小腹上,喃声道:“小家伙高兴极了,这在撒泼呢!”

白虎蹲下来,将耳朵贴在她的肚皮上,倾听有顷,点头:“嗯,我听到了!”

绮漪声音更柔:“听到什么了?”

“听到他说,你个混东西,你个败家子,这一次总算是活明白了!”

“嗯。他还说,阿大,我和娘亲都爱你!”

白虎眼里一酸,缓缓起身:“黄叔呢?”

“黄叔怕我吃不好,说去寻个厨工。”

“太好了。待黄叔回来,请他到吴府一趟,告诉姓吴的,就说我们这个别院不卖了。给他二十一金,多出来的一金就做利息,让他返还字据。还请黄叔转告他,大家都在这个城里混,最好识相点儿!”

绮漪点头:“嗯。”

白虎在绮漪额头印个吻,匆匆出去。

绮漪追前一步:“他大,你这⋯⋯”

白虎回头,给他个笑:“他娘,不是去元亨楼!”说完大踏步走出。

绮漪倚门目送,眼角盈出喜悦的泪,两手按向腹部,喃声道:“小白起,你看到了吗?你听到了吗?”

安邑刑狱,高墙大院,戒备森严。

白虎大踏步走过来,几个狱卒拦住他。

一名狱尉从后面走出来,上下打量他:“你是⋯⋯”

白虎递上名帖,拱手:“在下求见司刑大人,烦请禀报!”

狱尉看一眼名帖,将他打量一番:“没想到您就是大名鼎鼎的白公子呀!”

白虎脸上发涨。

狱尉赔个笑,伸手礼让:“白公子请随我来!”

狱尉引领白虎径至司刑府。

见是白虎到访,司刑急忙迎出,笑眯眯地盯住他。

白虎深揖一礼:“白虎见过司刑大人!”

司刑回揖道:“司刑见过白公子!呵呵呵,白公子,今天什么风呀,竟然把公子您给刮来了!”

白虎表情尴尬:“在下⋯⋯”欲言又止。

“公子有话,但讲无妨!”

“在下⋯⋯在下此来,是想看看那套狱卒服还在否。”

“狱卒服?”司刑拍拍脑袋,“哦哦哦,在下想起来了,白公子问的可是上次穿过的那套服饰?”

“正是。”

司刑摇头:“不在了。”

白虎急切问道:“它⋯⋯哪儿去了?”

“不瞒公子,因见公子嫌弃,在下就赏给别人了!甭看它是粗布服,安邑城中,不知有多少人梦中也想穿它呢!”

白虎大失所望:“这⋯⋯”

“公子怎么问起这个来?”

白虎面色涨红,长叹道:“唉,大人有所不知,昨日之事,恍如梦中,今日梦醒,在下有意洗心革面,跟从大人做个狱卒,不想却⋯⋯”苦笑一声,摇头。

司刑似吃一惊:“哦?”盯住白虎又看几眼,“公子只为此事而来?”

“正是。”

“若是此说,在下倒可帮忙!”司刑走到一边,拿出一套官服,递过来,“敬请公子试试此套!”

白虎接过,审看一遍,见是上等丝缎,诧异道:“司刑大人,这⋯⋯这是⋯⋯”

“呵呵呵,甭管是什么,公子试试,看合身不!”

见他不似取笑,白虎脱下自己的服饰,一件一件穿上。司刑动手为他整理衣襟,系上饰带,退后几步,左右审视。

白虎一脸茫然。

司刑满意地点头,转对门外:“来人!”

早已候在外面的两名狱吏走进来。

司刑手指白虎:“这位是新任掌囚大人,自今日始,掌管狱中各牢,你等好生侍候!”

在狱中,掌囚职别仅次于司刑,在朝是下大夫了,比一般狱卒不知高出多少。

白虎始料不及,正自惊愕,两名狱吏跪地叩道:“下官叩见掌囚大人!”

“这⋯⋯”白虎看向司刑。

“公子莫疑,此为司徒大人吩咐,在下不过是奉命而已!”

白虎更是惊讶:“朱大人?”

“今日晨起,司徒大人早早来了,交给在下这套服饰,吩咐在下说,今日白公子可能会来。若是公子来了,仍想穿他的狱卒服,就可让他试试此套。不合身也就算了,如果合身,就让他穿在身上吧!”司刑拉他走到镜前,左看右看,乐不可支,“呵呵呵,公子您看,不大不小,不长不短,刚好合身!”

白虎恍如梦醒:“哦!”

司刑转对两个狱吏:“还愣什么?这就陪同掌囚大人查验各牢!”

二狱吏朝白虎揖礼:“掌囚大人,请!”

二狱吏一左一右陪同白虎一间间囚室巡查过来。

一个尖脸的狱吏指向前面一排囚室:“掌囚大人,前面就到死牢区了!”

“死牢区?”

“就是待决之人的囚禁之地。”

白虎信步走去,见牢中多是空的。

白虎不解道:“怎么没有死囚呢?”

“禀大人,五日之前刚决一批,新犯人还没到呢!”

“哦。”

三人走向最后一间囚室,远远就看到了孙宾和庞涓。

白虎指向那间囚室:“不是有人吗?”

“禀大人,他们是今晨刚刚送到的,尚未判决呢!”

“既然没有判决,怎么就关到死牢里呢?”

“因为他们犯的是死罪,上大夫府上的戚爷亲自关照,让押入死牢!”

听到是戚光关照,白虎来劲了,点下头,径朝牢房走去。

庞涓看向牢外,见木栅外面站着的竟然是白公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拿手连揉几揉,盯住他不放。

白虎却没认出他来。

二人对视有顷,白虎转身欲走。

庞涓叫住他:“白公子!”

白虎吃一大惊,细看庞涓,迟疑道:“你⋯⋯认识我?”

庞涓没有说话,只是盯住他,牢牢地盯住他。

白虎近前又看:“你是何人?”

庞涓以为他不认了,阴下脸来,冷冷道:“白公子既不认识在下,在下是何人,自也不关公子之事!”

“咦?”白虎觉得耳熟,扭头看向二狱吏,手指庞涓,“此是何人?”

尖脸狱吏应道:“禀大人,他们二人是上大夫府上的戚爷辰时送来的,说是缉捕归案的在逃凶犯,说话这位名唤庞涓,另一位名唤孙宾,是庞涓同谋!戚爷特意吩咐,他们是朝廷钦犯,犯下不赦之罪,待报请陛下批过,即行问斩!”

白虎手指庞涓:“此人名叫庞涓?”

“正是。”

“所犯何罪?”

“禀大人,小人查过此人卷宗,得知此人甚是顽劣!”

“如何顽劣?”

“此人系安邑西街人氏,其父名唤庞衡,曾是周室缝人。四个月前,此人潜入上大夫府中,因贪图钱财,谋杀曾经听到凤鸣龙吟的渔人和樵人,抢三十金欲逃,被护院罗文发现。此人凶性大发,杀罗文灭口,潜逃至宿胥口,又在那儿拒捕,杀死捕役多人,再次逃逸。官军正在四处捕他,他却潜回安邑,再入上大夫府,再欲行凶,被早有防范的家丁所擒!”

庞涓冷笑一声,盯住白虎:“白公子,你是真的记不起在下了?”

白虎听声音很熟,闷头想一会儿,陡地一拍脑袋:“嗯,对了,几个月前,你是否去过元亨楼,掀翻过那儿的赌台?”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几声,“白公子倒是有些记性。白公子再想想看,就在那个元亨楼里,还有一个叫龙公子的,白公子难道忘了?”

白虎大吃一惊,细看庞涓,终于认出他来,失声叫道:“恩⋯⋯”

后面的“公”字未及说出,白虎猛地意识到什么,紧忙打住,连“嗯”几声,咳嗽一下,朗声说道:“什么龙公子凤公子,在下不曾认识,想必是你记错人了!”又转对两名狱吏,“既然此人如此顽劣,你们可要守得严些。万一让他走掉,上大夫问起来,谁也吃罪不起!”

白虎故意将“走掉”二字说得很重,也很慢,分明是在告诉庞涓,他已心中有数,早晚必来救他。

庞涓是何等样人,听得明白,仰天长笑:“哈哈哈哈,白公子能够记起在下掀翻桌子,在下也就死而无憾了!在下敬请白公子正告陈轸奸贼,就说庞涓即使身首异处,也定会变恶鬼拿他!”

白虎不敢接话,做受惊状,急转身而去。

白虎几人走后,庞涓心情舒畅,情不自禁地哼起小曲儿。孙宾毫不理解,不无纳闷道:“庞兄为何这般高兴?”

庞涓压低声音,一脸兴奋:“孙兄,什么叫作命运弄人,今日见矣!”

“庞兄何出此言?”

庞涓声音更低:“方才巡监的那个掌囚大人,孙兄晓得他是谁吗?”

孙宾摇头。

“就是在元亨楼赌光家产的那个白家公子!”

孙宾吃一惊,睁眼看向他。

庞涓再次哼起曲儿,还将手铐敲在脚镣上,发出节拍。

掌囚府紧挨司刑府,是个独门院子。

回到府内,白虎在首席上坐下,满怀心事。

尖脸狱吏以为他受惊了,关切道:“大人,甭怕那个恶徒,”凑近,“谅他没有几天蹦跶!”

白虎吃一惊,略定一下,给他个笑:“是哩,方才还真把我吓一跳呢。对了,依你们估计,他俩还能蹦跶几天?”

“重囚一般是秋后斩。眼下秋斩刚过,按照常理,他们可以再活一年,只是⋯⋯”尖脸狱吏看向一旁的圆脸狱吏。

白虎也看过去。

圆脸狱吏压低声道:“此二人是上大夫府上的戚爷亲自解来的,特别吩咐押入死牢,严加看管,说是不出几日就要问斩,万不能让他逃了。”

白虎满脸惊讶:“为什么?”

“说是陈大人今日就要面奏陛下,像庞涓这样的十恶不赦之徒,不可能让他再活一年!”

白虎吸一口气,站起来就要出门。

尖脸狱吏叫住他:“大人,您这是⋯⋯”

白虎随口敷衍道:“在下想起一事,这下要去司徒府一趟!”

“大人稍候片刻,下官为您唤车去!”

“唤车?什么车?”

尖脸狱吏给他个笑:“大人的车呀!”

不一会儿,一名身穿狱卒服的中年御者赶来一辆青铜轺车,停在门口。

尖脸狱吏指着御者对白虎道:“大人,他是您的御者,大人何时出行,吩咐一声就成!”

白虎未及说话,御者已拿过一只垫脚矮凳摆在车前,躬身道:“掌囚大人,请!”

白虎踏上凳子,跳入车中:“司徒府!”

白虎的马车驰往司徒府,将要到时,白虎见门外停有一辆辎车,正有二人走出府门,遂叫道:“停!”

御者停车。

走出的是陈轸和朱威。二人互相作揖,陈轸上车,朝正前方驰去。

见陈轸的车子走远了,白虎转对御者道:“走吧!”

车子驰到府门。

朱威显然看到是他了,动也不动地守在门外。

白虎远远停下,跳下车子,疾走几步,拱手道:“下官见过司徒大人!”

朱威走前几步,将他左右打量:“呵呵呵,这套衣服还真合你的身呢!”

白虎却是无心扯别的,直入主题,压低声道:“大人,下官此来,是有急事相求!”

“哦?”朱威略顿,伸手礼让,“掌囚大人,请府中说话!”

二人走进府中,白虎“扑通”跪下,涕泪俱下。

朱威怔了,将他拉起:“你这⋯⋯这是为何?”

“司徒大人,还记得昨日之事吗?”

朱威以为他是为自己浪子回头而感慨不已,顿时放下心来,笑道:“记得呀!呵呵呵呵,白虎呀,你能洗心革面,我、公孙衍、龙将军,还有老家宰、绮漪等,甭提多高兴了,打算忙过眼前几日,待我王聘任你的诏书下来,一道前往白相墓地,将这个大喜事儿祭告老相国呢!”

白虎急道:“下官说的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又是什么?”

“您记得昨日那个龙公子吗?”

“记得。那小子是个人才,公孙衍对他赞扬有加,屡次提及他,我正打算访他一趟,荐他到朝中做事呢。哎,顺便问一句,晓得龙公子现住何处吗?”

白虎点头:“晓得。”

朱威起身,扯起他:“这辰光刚好有点儿空,走,我们这就寻他去。”

白虎挣脱开他的手:“只怕大人寻到了伤心!”

朱威略吃一惊:“哦?”

白虎眼中泪出,哽咽道:“他就在下官的死囚室里!”

“死囚室?”朱威震惊,“龙公子怎么会在那儿?”

“龙公子是假的!他姓庞名涓,就是司徒府大半年来一直追缉的在逃重犯!”

显然,这是朱威万没料到的。他长吸一口气,缓缓蹲下,眉头凝成一个疙瘩。

白虎将死囚室中所见略述一遍,朱威沉吟有顷,轻叹道:“唉,不瞒你说,庞家的案子我早就晓得,庞涓是被逼的。那个辰光,公孙鞅与陈轸、魏卬结成一伙,百般蛊惑君上称王,朝中只有白相和我反对。陈轸听说庞涓之父庞缝人曾在周室做过王服,让他缝制,庞缝人认为不合礼制,死活不肯做。陈轸强留庞缝人,庞涓寻到陈府讨人,最终酿成悲剧。陈轸自以为他的这点儿破事儿神不知,鬼不晓,可他哪里瞒得过我去?”

白虎急切问道:“庞家蒙此大冤,朱兄为何不去主张正义?”

朱威闭目有顷,叹道:“唉,叫我怎么主张呢?庞涓杀人是真,刑狱前去查验,人证物证俱在,结作死案。庞缝人被逼做衣之事,因庞缝人、罗文皆死,反倒无从查起,单凭庞涓一面之词,洗脱不清!再说,此事早就惊动君上了,想翻过来,难哪!”

白虎震惊:“惊动君上?”

“庞涓杀的渔人与樵人是君上召见过的,庞涓抢走的金子是君上赐给渔人与樵人的,陈府丁役围剿他,他杀死护院罗文等人逃走不说,又在宿胥口犯下重案,这些无不写在案宗上,怎么能翻?”

白虎脸色更严峻了。

“更糟糕的是,王上已经下旨了!”

“下旨?”

“方才你不是看到陈轸了吗?他刚从宫里出来,直奔我这儿!”

“他说什么了?”

“传谕!”

“王上怎么谕?”

“孙宾协从不罪,庞涓斩立决!”

白虎震惊:“啊?”

朱威叹喟道:“从这道谕上看,王上圣明啊!那个孙宾你有所不知,他是春秋名将孙武子后裔,其祖父孙机是卫的相国,我曾与他见过一面,敬服其为人,可谓忠义勇谋俱全,堪与白相比肩。孙机在卫十余年,卫国大治。若不是王上兴师征伐,孙机治下的卫国当是一片乐土。其父孙操为平阳郡守,其叔父孙安为平阳守尉,上将军于平阳屠城时,二人及其属从尽皆以身殉国,为孙氏一门全了名节。不久前听说,平阳发生瘟疫,孙相国前去探望疫民,亦染病仙去。如此算来,孙氏一门,只剩下这个孙宾了!”

“朱大人,白虎不能让恩公死,求您救救他吧!”

“唉,王上已有旨意了,怎么救呢?”

白虎眼珠子一转:“您可亲自审讯庞涓,向王上禀明实情,就说恩公是无辜的,是被逼的!王上是圣君,定会法外开恩哪!”

“唉,白虎啊,该讲的我已讲过了!王上不杀孙宾,一因其是名门忠烈之后,二因其是协从,罪尚可赦。庞涓不同啊!身为首犯,命案累累,所有证据皆不利于他,叫我⋯⋯唉!”

白虎跪下,叩首不起。

朱威闭目沉思,良久,抬头道:“白虎兄弟,王上旨意是斩立决,我这儿最大的权限是让你的恩公再活三日!你可去寻公孙衍,他点子多,或有办法让他多活些时日!”

白虎爬起就走。

朱威叫住他:“还有⋯⋯”

白虎住步。

朱威从案下拿出一物,叮嘱他道:“你来我这儿只是为这个,你所讲的,我全都没有听见!”说着递过去。

白虎接过一看,是一张司徒府下发的任命书。

白虎抬头看向朱威,一脸疑惑。

“这是司徒府的临时授命,你的正式任命诏书我已具表奏报王上,当在三日之内下发!”

白虎收起命书,不及告辞,起身出门,急急跳上车子,对御者吩咐道:“快,南街!”

白虎直入公孙衍小院,将事由备细讲述一遍。

公孙衍仰脖子灌一气,抿下嘴巴,将葫芦屁股指向白虎,大笑道:“哈哈哈哈,你呀,司徒大人已经答应你放走你的恩公,还跑到我这儿干什么?”

白虎怔了:“他⋯⋯没有答应呀!”

公孙衍又喝一口,吧咂几下嘴皮子,夸张地摇头:“唉,你真就是个糊涂蛋呀,不输光家产才是怪呢!”

“这这这⋯⋯”白虎急了,“这与输赢何关?”

“想想看,你是掌囚大人,犯人是在你的手里,你去求告司徒大人,大人说你讲的他全没听见,还一再强调给你三日时间,分明就是让你在三日之内放人嘛!”

白虎挠会儿头皮:“这⋯⋯刑狱守备甚严,叫在下如何去放?”

“呵呵呵,”公孙衍略略一想,笑道,“若是此说,在下倒是有个小偏方儿,公子或可一试!”招手,“借只耳朵!”

白虎凑上耳朵。

公孙衍附耳低语,白虎脸上渐渐浮出喜色。

翌日午后,刑狱的所有吏员聚集在司刑府的大堂里,白虎跪在最前面,恭听王命。

王命是朱威宣读的:“⋯⋯魏王诏命,任白圭之子白虎为刑狱掌囚,爵下大夫,月食禄五石,钦此⋯⋯”

白虎接旨谢恩。

朱威还有其他事务,宣完诏命就乘车走了,司刑吏员也都散去,各司各的事务。

司刑朝白虎拱手道:“在下恭贺公子了!”

白虎揖道:“承蒙大人栽培!”

“呵呵呵,什么栽培不栽培的,公子厚福,掌囚不过是个起步,未来前程不可限量呢!”

白虎再揖:“谢大人吉言!”

司刑指下刑狱:“掌囚大人,走,在下陪你宣布一个王命!”

司刑带上一个狱吏并两个狱卒,径直走向孙、庞的死牢。

听到脚步声,庞涓起身,走到栅栏前,盯牢二人。

孙宾依旧静静地坐着。

司刑叫道:“罪犯庞涓、孙宾听旨!”

庞涓嘴角撇出一笑:“听着呢!”

“王上口谕,孙宾协从无罪,即予释放,庞涓首恶累犯,斩立决!”

庞涓仰天长笑:“哈哈哈哈!”

“来人!”

两名狱卒闻声跑来。

司刑看向二人:“释放孙宾,晚餐为庞涓添菜上酒,明日午时加酒三碗,为庞涓饯行!”

孙宾震惊。

庞涓再爆长笑:“哈哈哈哈!”

一名狱卒拿出钥匙,打开牢门,走向孙宾,刚要打开他的镣铐,却被孙宾甩开。

狱卒怔了。

孙宾淡淡地看向司刑:“请大人转奏王上,不释庞涓,宾不出此牢!”

“这⋯⋯”司刑一脸茫然。

白虎转向司刑,悄声道:“孙宾与他结拜为兄弟了,有些情义,一朝分离,想必舍不得,在下之意是,干脆让他俩多待一夜,待明日过完刑,再放孙宾不迟!”

“也好。”司刑转身离去。

白虎递给庞涓一个眼神,转身亦去。身后响起狱卒的上锁声。

“哈哈哈哈—”庞涓又一次长笑。

回到司刑府,司刑大是感慨:“真没想到,天底下竟有这般重情尚义之人!”

白虎叹服道:“能得孙将军舍生赴义,这个庞涓有几下子!”

“是呀。有朝一日若是在下陷入这般绝境,得遇一人如孙将军,死无憾耳!”

“唉,”司刑长叹一声,“许多事,可望而不可求啊!”

“呵呵呵,不说这个了,下官另有一事求请大人!”

“什么求请不求请的,公子有何吩咐,但讲无妨!”

“白虎无尺寸之功却得此位,颇为过意不去,有意置薄酒一席,与众位兄弟交个心!”

“呵呵呵,”司刑笑应道,“在此狱中,迎来送往本是常情,吏员升迁调动,均要庆祝。公子浪子回头,又蒙陛下钦点,庆贺理应更隆重一些才是。这样吧,此事交由在下张罗,刑狱所有吏员都可自寻机缘到元亨楼小酌,公子意下如何?”

“这个倒好,只是⋯⋯”白虎伸出左手,现出仍包扎着的无名断指。

司刑一怔:“哦?”

“下官放言不再踏入元亨楼半步,斩此指为誓!”

无意之中触到对方的痛处,司刑略显尴尬地笑笑:“呵呵呵,这个在下倒是没有料到。”

“再说,下官初来乍到,不能厚此薄彼,想请刑狱所有同仁,尤其是下官的部属,无论吏员狱卒,皆喝一杯,只是⋯⋯这刑狱重地,须臾离不开人,却是个难!”

司刑思考有顷,打个响指:“这样吧,我们可以叫来酒菜,让大家在狱中热闹一番,庆贺、守值两不耽搁!”

“太好了!”白虎摸出十块金饼,双手呈上,“这点小钱,大人暂先拿去操持,何酒何菜,尽由大人做主!若是不够,大人可先垫上,下官后补!”

司刑推拒,诚惶诚恐:“不成不成,为公子庆贺,岂能再用公子的钱?”

白虎面现不悦:“大人若不拿钱,这场酒下官就不喝了!”

司刑勉强接下,赔笑道:“好好好,公子厚意,在下先替诸位仁兄领了。”

陈轸、公子卬正在对弈,戚光走过来,小声禀道:“禀主公,狱中密报,司刑宣读王上谕旨,释放孙宾,孙宾却不肯出,声称若要释他,须先释庞涓!”

陈轸苦笑一下,看向公子卬,将手中棋子晃晃:“嘿,上将军呀,你且说说,这个棋子该怎么落?”

“这这这⋯⋯”公子卬愕然,“这人真是个迷糊!”

陈轸转问戚光:“司刑怎么说?”

“司刑的安排是,明日午时处斩庞涓,孙将军既不肯出狱,就让他再陪庞涓一晚!”

“也好!”

公子卬看向陈轸,微微一笑:“待明日斩了庞涓,就请孙将军来,你我为他置酒压惊!”

“敬听卬弟!”

向晚时分,掌囚府中吆五喝六,杯盘狼藉。白虎原本善酒,只是存下心事,不敢真喝,能搪塞尽量搪塞,不能搪塞的勉强陪饮一爵,不醉却做醉状。

酒过不知几巡,见司刑及众狱吏俱已醉了,白虎将酒菜等物装入一只提篮,晃着醉步,一步三摇地走向死囚室方向。

白虎走过来,朝二人扬扬酒肉。

见是掌囚大人前来探访,二卒跪叩:“小人叩见掌囚大人!”

“呵呵呵,二位劳苦了!”白虎笑着放下篮子,“大家皆在畅饮,唯你二人在此守值,本府过意不去,特来敬二位一盏!”说着席地坐下,切肉,斟酒。

二狱卒激动不已,再叩:“小人谢大人恩赐!”

白虎将切好的肉块分别放在二人面前:“这是司刑大人亲手置办的上好鹿肉,呷酒极品,敬请二位品尝!”

“谢大人赏赐!”二狱卒起身,吃肉。

白虎看向二卒:“敢问二位尊姓大名,可有家室?”

尖脸狱卒停下吃肉,拱手道:“大人面前,小人不敢言尊,小人姓冯名贵,已有家室并一双子女!”

圆脸狱卒亦停下,拱手:“小人姓陈名淇,亦有家室并三个犬子!”

白虎举爵:“来,本府敬二位阖家幸福,干!”

冯贵、陈淇举爵,诚惶诚恐:“敬字不敢,小人谢大人赐酒!”

三人饮尽。

白虎摸下嘴巴,似是想到什么:“哦,对了,顺便问声,那个死囚睡得可香?”

冯贵应道:“禀大人,方才还在唱歌呢!”

白虎略显诧异:“哦?死到临头还在唱歌?”

冯贵纳闷道:“是呀,小人监过无数死囚,似他这般,见所未见哪!”

“那个孙宾可在?”

“在在在。真是一对怪人,陛下已经赦他,可他偏偏不走,非要陪死不可!”

“嗯,是条汉子!走,今儿是本府的好日子,这也敬他们一爵,权作为死囚饯行!”白虎提上篮子,站起来。

冯贵、陈淇打了火把,引白虎走向牢室。

牢室门上挂着铜锁,牢中了无动静。

冯贵看过去,惊讶道:“咦!怎么不哼了?”见里面仍无回应,便将火把照过去。

白虎隔栅望去,火光下,庞涓、孙宾各自坐着,中间是几个菜与一壶酒,各人面前皆有酒爵。

白虎对冯贵说道:“冯贵,开门!”

冯贵二人将门打开,与白虎一起进去。庞涓、孙宾显然知道白虎的用意,顾自举爵对饮,只不作声。

冯贵对孙、庞二人说道:“庞涓,孙宾,今儿是掌囚白大人的好日子,全牢把酒庆贺。白大人知你二位皆是汉子,特来为二位饯行!”

庞涓缓缓转过头来:“是吗?酒呢?”

白虎斟好二盏,递给冯贵、陈淇:“敬给二位!”

冯贵、陈淇各端一杯酒,分别递给庞涓与孙宾。

就在二人递酒之机,白虎猛地拔剑,刺入陈淇后心。冯贵听到声响,转头见是陈淇闷声倒地,惊得呆了。

白虎拔出宝剑,剑尖对准冯贵胸膛。

冯贵吓得两腿发颤,口吃道:“白⋯⋯白大人!”

白虎从冯贵腰间拔出钥匙,打开庞涓、孙宾的镣铐,拔出他们的佩剑,递给庞涓、孙宾。庞涓、孙宾各自动手,脱下二人的狱卒服套在身上,将囚服换给他们,使其各自躺下,将血迹用干草盖了。

白虎低声对二人道:“二位恩公,快随我走!”

“甭急!”庞涓用手指蘸了狱卒的血,在墙上飞快写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陈轸奸贼,血债血还!庞涓。”

待庞涓写完,白虎熄了火把,引领孙、庞二人摸出刑狱,走向大门。

将到大门时,白虎驻足,转对二人,悄声道:“二位恩公,你们头前先行,就作喝醉了,他们若是盘问,不去理睬,只管走去。”

庞涓应道:“明白。”

庞涓、孙宾皆作醉态,相互搀扶着蹒跚走去。白虎忖了距离,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

几个门卫也各喝了酒,半醉半醒。望见庞、孙皆是狱卒打扮,醉成这样,遂不加盘问,任凭二人走出。

遁出刑狱,二人在一处阴影下略候一时,望见白虎大步流星地追赶过来。

庞涓悄声叫道:“白公子!”

白虎转过来,三人钻入阴影里,沿街道向城墙飞奔。

因无战事,安邑的城墙上并无兵士守值。三人选到隐蔽处,白虎打开随身包裹,拿出两套衣服,让二人换过,又拿出一条绳索,系在城垛上。

待做完这一切,白虎扑地跪叩:“恩公在上,请受白虎一拜!”

庞涓急急拉起:“白公子快快请起!”

白虎起身。

庞涓责道:“公子拜的是哪一出?若是要拜,也该在下拜公子才是!若无公子,庞涓之命休矣!”

“恩公啊,救命容易,救心却难。若无恩公,白虎⋯⋯畜生不如啊!”

见到如此知恩之人,庞涓一阵感动,紧紧握住白虎的手:“公子能有此悟,我就认你作兄弟了!从今日起,你就叫我大哥!”

白虎叫道:“大哥!”

庞涓手指孙宾:“兄弟,这位是大哥在你的狱中结拜的义兄,孙宾!”

白虎朝孙宾深揖一礼:“孙大哥,白虎谢您了!”

“这⋯⋯”孙宾怔了,“谢从何起?”

“谢孙大哥为庞大哥舍生赴义!”

“呵呵呵,这不是没赴吗?”孙宾笑着回揖道,“孙宾见过白公子。”似是想到什么,面现忧虑,“白公子,您这样放走我们,若被查出,就是死罪啊!”

“大哥放心,白虎已有安排。事不宜迟,白虎就此别过,请二位大哥快走!”白虎从身上摸出一物,塞给庞涓,“恩公拿上这个!”

庞涓接过一看,是只沉甸甸的钱袋。庞涓也不推辞,握牢白虎之手:“好兄弟,后会有期!”说毕退后一步,深深一揖,转个身,率先缒下城去。

目送二人泅过护城河,遁入茫茫夜色里,白虎方才转身,没入黑暗中。

翌日晨起,陈轸练会儿剑,正在简上写着什么,戚光急急慌慌地跑进来,大口喘气:“主⋯⋯主公,出⋯⋯出大事了!”

陈轸放下毛笔,斜他一眼:“什么大事?”

“庞⋯⋯庞涓逃⋯⋯逃了!”

陈轸显然不肯相信:“死囚牢里如何能逃?”

“说是昨日夜半,庞涓假作肚疼,骗来狱卒,杀死二人,用他们身上的钥匙打开锁链,穿了狱卒服饰,趁夜色蒙骗门卫,缒城逃走了!”

“朱威晓得不?”

“朱威听闻此事,大发雷霆,当即发出追缉告示,撤了司刑的职,同时表奏陛下,自请处罚!”

“哦?”

戚光凑前一步,低声道:“主公,小人对此甚是起疑。大魏刑狱,壁垒重重,盘查极严,数十年来未曾发生过一起死囚越狱之事,偏是我府送去之人,仅过三日,就让他逃了!”

“依你之意,此事与司徒有关?”

“小人只是猜度!那⋯⋯那庞涓还在墙上写下两行血书!”

“血书?是何血书?”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陈轸奸贼,血债血还!”

陈轸心头一凛,怔了一会儿,叹道:“唉,看来你是对的,不该将他们送官!”脸上忽又现出恨劲,“朱威这厮,看起来温和,做事却狠,竟敢⋯⋯”

“主公说得是,庞涓准是他有意放走的,主公可向陛下参他!”

陈轸给他一个白眼:“参他要有证据!”

“证据就是白家那个小子!”

陈轸一怔:“白公子?”

“正是。庞涓在元亨楼里救出他后,当夜被擒,次晨被小人送入刑狱,白家那小子偏就于那日后晌前往刑狱就职,做了掌囚,死牢就在他的辖下!”

陈轸吸一口长气。

“就在昨晚,白家小子狱中大宴,庆贺王上任命,狱中所有吏员尽皆醉倒,那庞涓必是被那小子趁机救走!”

陈轸闭目长思。

戚光略候一时,接着说道:“白虎狱中聚众酗酒,私放死囚,当是死罪。朱威纵容部下,治律不严,亦有渎职之罪,主公不可放过他们!”

陈轸猛地睁眼,白他一眼:“乱讲!”

戚光惊愕:“主公?”

“刑狱是朱威的地盘。他敢如此放人,必有应对。再说,你怎么证实龙公子就是庞涓?还怕元亨楼之事闹得不够大吗?这么告诉你吧,庞涓若是得朱威指示私放,你我就动他不得!”

戚光喃声道:“是。”

陈轸缓缓嘘出一口气:“唉,这么告诉你吧,元亨楼的事,朱威与公孙衍尽皆知情。我若告他,他必反咬于我。元亨楼声名狼藉,王上或有所闻,倘若因龙公子涉案而借机追查,岂不坏我大事?再说,朱威是什么人?是国戚!白虎是什么人?是白家独子!甭说我们没有证据,即使证据确凿,王上是重情之人,也必念及故情,网开一面!朱家、白家在魏地盘根错节,势力庞大,你让我等何以自处?”

“事既至此,就不必再提了。至于姓庞的那厮,谅他一条小小泥鳅,还能掀起多大的浪涛?多放些人下去,访得勤些,再得此人,先斩后奏!”

戚光拱手:“小人遵命!”

陈轸目露凶光:“放话出去,无论是谁,只要拿到庞涓脑袋,悬赏百金!”

“小人遵命!”

庞涓、孙宾逃出安邑,不走大道,或走青纱帐,或走偏僻小路,晓宿夜行,不消两日,来到一处三岔道口。

庞涓察看路标,惊喜道:“孙兄,这儿是韩境了!”

孙宾嘘出一口气。

“有两条路,一条往北,可到上党,一条往东,可到南阳。孙兄欲往何处?”

孙宾反问道:“贤弟欲往何处?”

庞涓咬牙:“涓弟心中,唯有‘报仇雪耻’四字,余皆不存!”

“贤弟心情,宾感同身受。只是眼下时机未到,贤弟若是勉力为之,或欲速不达,大仇未报,反受其害!”

庞涓点头道:“孙兄所言甚是!何去何从,涓弟也真没个谱儿。孙兄可有去处?”

“贤弟可愿前往云梦山一游?”

“云梦山?去那儿何干?”

“不瞒贤弟,在卫之时,宾有幸得遇墨家巨子。宾敬服巨子,诚意拜他为师,不料巨子力荐在下前往云梦山学艺。据巨子所说,云梦山中有位高士,名唤鬼谷子,天下学问无所不知。在下深信巨子所言,特去求拜先生为师,本欲经宿胥口直入云梦山,不料先遇小偷,后遇贤弟,生出许多曲折来!”

“不知孙兄求拜鬼谷先生,欲学何艺?”

“在下天性愚痴,除兵学之外,并无其他喜好!”

庞涓大是兴奋:“太好了,兵学正是涓弟心中夙愿!”

孙宾指向朝北的上党方向:“那我们就走这条,入上党,经由滏口径入邯郸,由赵地进云梦山,虽说远些,却是安全!”

“安全倒是安全,却是绕得远了。”庞涓指往东,“就走这条,经由白陉,直入云梦!”略顿,发下狠,“死过之人,我倒想看看还有何人敢拦?”

“就依贤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