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章| 苏秦懵懂揭王榜 王后无奈用偏方

麻姑奔波多日,苏秦的婚事仍无着落。

听闻龙口村有家闺女及笄,麻姑特地起个大早,沿伊水东堤向南走去,走有二十余里,来到伊阙。

龙口村就在阙里。

麻姑进村打听,让她惊喜的是,待字闺中的不止一家,而是六家。麻姑一家一家地走访,从村东头一直串到村西头,直忙到天色向晚,凭她一张铁嘴,竟未说动一家。

麻姑挂着一脸干笑走出最后一家柴扉,不无沮丧地走向村东的伊水河堤。

快到河堤上时,麻姑看到有个土墩,也是累了,一屁股坐上去,取出别在腰后的芭蕉扇,连扇几下,长叹一声:“唉,又是白忙!”

话音刚落,眼前一亮,一位浣纱少女出现在河堤上。

麻姑仔细望去,浣纱少女的品相倒是端正,唯有左脚甚跛,走路一摇一晃。

麻姑盯住她看。

少女左手一篮,右手一桶,一歪一歪地走到跟前,朝她点下头,甜甜一笑,又一歪一歪地朝村里晃去。

麻姑又盯一时,回过神来,扬手叫道:“闺女留步!”

少女停住步子,回眸一笑。

“闺女可是这个村的?”麻姑赶前几步,笑盈盈地问道。

少女点头。

“闺女是哪一家的,麻姑儿好似不曾见过!”

“俺姓朱,叫朱小喜儿,”少女又是一笑,“俺大叫朱老喜儿!大娘是哪个村儿的?”

“哎哟哟,”麻姑一拍脑门,“原来是老喜儿家呀!大娘和你大是熟人哩。小喜儿,麻姑儿是打轩里来的,走得渴了,想到你家寻口水喝!”

小喜儿道:“好咧。”

二人来到村南头,走进一家独院,院外翠竹绿松,院内干净整洁。麻姑打眼一看,心里一阵欢喜,刚近柴扉,就咋呼起来:“老喜儿哥,有稀客喽!”

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应声迎出,见是麻姑,满脸堆笑:“哎哟哟,是大妹子呀,稀客稀客!来来来,小喜儿,快到灶房里去,为你大娘烧碗荷包蛋,打八个!”

麻姑儿一听是打八个蛋,乐了。在这方圆,媒婆上门,主人若是端上八个荷包蛋,就表示有意让她提亲。

见小喜儿拐进灶房,麻姑儿呵呵笑道:“老喜儿呀,妹子就是冲着你家这八个荷包蛋来的!”

“不瞒大妹子,你今儿一进村,老喜儿就瞄到了,哪儿也没敢去,只在家里候着。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看看天色不早了,老喜儿正在着急哩,大妹子这儿却露头了!”

“呵呵呵,”麻姑笑道,“不瞒老哥儿,大妹子把村子走了个遍,不想老哥儿家住得偏,愣是给漏了。麻姑回家,走到河堤上,偏巧碰到咱家闺女,嘿,真叫个天意哩!”又压低声,“闺女多大了?”

“老大不小了!”老喜儿轻叹一声,“唉,人你也看到了,哪儿都好,就是这左脚有点儿毛病,打小落下的。前年就及笄了,可⋯⋯就为这个,提过几家都没成,看把我愁的!”

“怎么不见她娘哩?”

“唉,”老喜儿又是一声轻叹,“早走喽。小喜儿命苦,六岁时没娘,家中也没个兄弟姐妹,孤零零的一直守着我过。不瞒大妹子,小喜儿虽说脚跛,却能干得很,里里外外,粗活细活,啥都能做。小喜儿说,她谁也不嫁,就守着我老喜儿过一辈子。可这哪能成呢?她不嫁人,老喜儿的老脸往哪儿搁?再说,老喜儿巴望多年,早就想抱个小外孙呢!不瞒大妹子,近处是没指靠了,老喜儿早想求求大妹子,不拘远近,不拘穷富,好歹为她寻户人家!”

麻姑儿正欲接腔,小喜儿已经端着托盘跛出灶间,上面是两只陶碗,每只碗里盛着八只荷包蛋。

麻姑儿接过一碗,盯住小喜儿又审一番,乐得合不拢口道:“啧啧啧,他俩真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呢!”

回到轩里已是人定,月上树梢,麻姑顾不上疲累,径直走到苏家院子,站在柴扉外,扯嗓子叫道:“苏老哥儿!”

房门“吱呀”一声洞开。

苏虎披件衣服,走出来,打开柴门:“听出来是大妹子的声音。这辰光来,怕是有喜信儿哩!”

“呵呵呵!”麻姑笑着走进柴扉,一屁股坐在石几旁。

苏姚氏也走出来,点了油灯,端出一碗薄荷凉茶放在石几上,面对麻姑坐下。

麻姑一手端过凉茶,品一口,见不烫口,“咕咕”一气喝下,另一手伸到腰后,摸过扇子,连扇几下。

苏虎蹲在地上,试探道:“看大妹子乐成这样子,事儿成了?”

麻姑故意叹出一口长气:“唉,一言难尽哪!”

苏虎急了:“大妹子快说,是成了,还是没成?”

“当然成了!你听说过有麻姑儿做不成的媒吗?”

“哎呀大妹子,”苏虎笑逐颜开,“真是劳苦你了。快说说,闺女是哪个村的?”

“龙口朱家,可是个正儿八经的庄户人哪。”

“龙口朱家?”苏虎怔了下,“龙口只有一户姓朱的,难道是朱老喜儿家?”

“呵呵呵,除了他家,还能有谁?”麻姑儿得意地连扇几下。

“他有闺女?”

“老哥儿呀,”麻姑儿嗔怪道,“他若没有闺女,我还忙个啥哩?”又压低声音,“不瞒老哥儿,老喜儿家中并无他人,只此一个闺女,看得就如掌上明珠似的,一心想找个聪明能干的女婿。这不,听说是你苏老哥儿的小子,老喜儿二话没说,当即允准了。我说不急不急,先安排个日子相面,你猜老喜儿咋说?老喜儿说,”麻姑清清嗓子,学朱老喜儿的声音:“‘谁是谁呀,我信不过苏老哥儿咋的?你去告诉苏老哥儿,若是提的别家,我倒要三访四查,只他苏老哥儿,老喜儿啥也不说,只要他不嫌弃我家的小喜儿,这闺女早晚都是他家的,叫他只管拣日子迎娶!’”

“唉,”苏虎看着苏姚氏,“说起来还真是缘分!朱老喜儿是我儿时故交,许多年不见,他竟是养出一个小喜儿来!”

苏姚氏忍不住插上一句:“麻姑,闺女咋样?”

“呵呵呵,”麻姑回道,“老嫂子呀,闺女真叫没个说的!年方十七,品端貌正,面若桃花,口若樱桃,语未出声笑先出,妹子我是越看越中意啊!”

苏虎问道:“我说大妹子,咱庄户人家,会过日子才是紧要!”

“妹子晓得老哥儿想问的是啥。妹子盘问过了,家务活儿样样俱精,养蚕织布更是一把好手。不瞒你说,老喜儿的大小家务,另有五亩桑园,全是闺女一人包揽的!”麻姑凑近苏姚氏,比量一下奶子和屁股,“再说给老嫂子一句,闺女哪一处都惹人哩,麻姑只过一眼,就晓得是个能生养的。老嫂子,你就等着抱孙子吧!”

苏虎、苏姚氏乐得合不拢嘴儿。

苏虎敛住笑:“大妹子,生辰八字也得合上才是!”

麻姑嗔道:“瞧老哥儿说的啥话?妹子是吃啥饭的,方圆三十里,哪家闺女的生辰八字不在妹子的心里头搁着?若是八字合不上,妹子是连门也不会登的!”

“嗯嗯嗯,是着哩。照你这么说,这门亲事可以定下!哪天相亲,老哥儿听你的!”

听到“相亲”二字,麻姑笑出几声:“呵呵呵,我说老哥儿,人家朱老喜儿满心儿愿意。你看,相亲这事儿—”

“不相亲哪儿能成?”苏虎摇头道,“咱虽是庄户人家,该走的礼数,还是要走的。大妹子,你看这样成不,相亲日子、聘礼全由你定,老哥儿听你的!”

麻姑眼珠子一转,连连点头:“好好好,明日麻姑就去老喜儿家,搞定这事儿!”

次日午时,小喜儿正在织布机上织布,老喜儿收工回来。

小喜儿走下织机,一瘸一拐地走进灶房,端出烧好的饭菜,摆在几案上:“阿大,吃饭。”转个身,再次走向机房。

老喜儿觉出她有啥心事儿,冲她的后背道:“喜儿,你咋不吃哩?”

“我不饿。”

“回来。”

小喜儿拐回来。

“你的脸色不好,咋哩?”

“上午槐花来玩,说是麻姑儿昨儿也到她家提亲,提的就是那个人,她阿大死活不肯,说出一堆坏话,硬把麻姑轰出去了。”

“唉,”老喜儿长叹一声,“闺女呀,苏家的二小子阿大早就打听过了,名声是不大好,身为庄户人,却讨厌种庄稼,吊儿郎当的总在王城边上闲逛。可听来听去,阿大觉得没啥子呀。人家一没偷东窃西,二没招蜂引蝶,三没杀人越货,是个文静人呢。有人还看见他在王城书肆里帮人抄书。能帮人抄书,表明他识字。喜儿呀,阿大一个字儿也不识得,只会种田,出死力。要是你能嫁个识文断字的人,这是多大的福呀,阿大为你高兴哩。”

小喜儿脸上溢出笑,迅即又敛住,嗔怪道:“听说他是个口吃呢!”

“闺女呀,有个毛病才好哩,要不是这个,咋能轮上咱哪?再说,口吃了,话就少些,你话也不多,过日子正合适。”

“嗯。”小喜儿眉开眼笑。

“喜儿呀,别的不敢说,有一点是实的,他阿大我年轻辰光就认识,一道为天子出过役,是个好人,话不多,种庄稼是把好手,再说,苏家还有一井好田,是天子赐的,在轩里村算是户殷实人家,就冲这个,咱能与他结亲,也算是高攀哪!”

“嗯。”

外面一阵响动,接着麻姑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听出声儿,老喜儿堆起笑脸迎上。

瞥见桌上的饭,麻姑对小喜儿道:“闺女,给麻姑盛一碗,饿了!”

老喜儿看出端详,对小喜儿道:“再炒个菜,打几个蛋。”

小喜儿应一声,走向灶房。

老喜儿转对麻姑,急问:“苏老哥儿咋说?”

“还能咋说?”麻姑一脸兴奋,“听说是你朱老喜儿的闺女,一句话,成了!”

“呵呵呵,”老喜儿乐了,“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哪。”

“老哥儿说,不能屈了闺女,得过个相亲礼!”

“这⋯⋯”老喜儿朝小喜儿努一下嘴,压低声,“你提没提过她的这个?”说着指下脚。

麻姑白他一眼:“这个咋能讲呢?”

“不讲咋成哩?”老喜儿急了,“人家来相亲,一眼不就看露馅了?”

“呵呵呵,”麻姑指指自己的脑袋,“你呀,这儿得拐个弯!”

老喜儿挠头:“咋拐哩?”

麻姑招手,老喜儿凑过头。

麻姑低语一番,老喜儿先是一怔,继而笑逐颜开。

吃过午饭,麻姑风风火火地赶到苏家,对苏虎道:“我对老喜儿说了,老喜儿说,既然老哥儿礼细,咋个过礼,就由老哥儿定!”

“哎,”苏虎颇是感慨,“没想到老喜儿仍旧是这么个性子!”

“老哥儿是咋个相法,妹子好去张罗。”

“大妹子呀,弄这事儿,你在行,你说咋整,咱就咋整,老哥儿全听你的!”

“要是这说,我们先定日子。”麻姑扳起手指头,“今儿来不及,明日犯煞星,后日?嗯,后日大吉大利,适合嫁娶婚配!”

“那就后日!”

“四季四喜,老哥儿就备个四色礼吧。”

“哪四色为好?”

“老喜儿能喝几口,送他一坛老酒。其他三样活的为好,一只羊、一只鹅、一只鸭就成了!”

“是不是寒碜了些儿?”苏虎略略一想,慷慨道,“把鸭换成个牛犊吧,我家栏里刚好有一头。”

“真是大礼哟,”麻姑高兴道,“老喜儿不定多开心呢!我这就去,让老喜儿明儿赶个集,备几个好菜!”说完转身就走。

苏虎、苏姚氏送到院门外,目送麻姑走远。

“他大,”苏姚氏想起什么,担心道,“秦儿没回来,咋能相亲呢?”

“哼,”苏虎应道,“即使在家,那小子也未必肯去。我寻思过了,后天我去,一则跟老喜儿多年未见,叙叙旧,二则看看闺女。若是中意,咱就安排结亲。若是不中意,咱也好推到秦儿头上,有个退路!”

“嗯,你说得是。”

第三日向晚时分,苏虎赶着牛车从龙口村回来。苏厉牵过牛,去后院卸套。苏虎颤步走到屋里,满脸通红,显然是喝高了。

苏姚氏从灶房出来,见他一身酒气,笑道:“老头子呀,瞧你喝成这样,见到闺女没?”

苏虎白她一眼:“废话,不见闺女,能叫相亲?”

“咋样?”苏姚氏急问。

“嗬,”苏虎在石几边坐下,哈出一口重重的酒气,“麻姑儿真没瞎吹,闺女真就是⋯⋯要啥有啥哩。不说别的,单是那个勤劳劲儿,打上灯笼也难寻出第二个。这不,我一到她家,就见闺女坐在机上织布,直到我走,那架织布机就未停过。我看得心疼,对老喜儿说,好歹也让闺女歇一小会儿,你猜老喜儿咋说?老喜儿说呀,唉,不瞒你老哥,闺女打小养就这个毛病了,只要坐到机子上,天不黑定,她就不肯下来!”

苏姚氏笑了,半是调侃道:“瞧你美的!闺女不下机子,是不肯见你这个公公,这叫害羞!”

“呵呵呵,管她是害羞还是勤劳,反正这闺女我是相中了!就小喜儿这个性子,对咱二小子再好不过!”

“嗯,有这闺女守着,秦儿的野性子,想必会有个收敛!”

“说的就是这个。听着闺女一声紧似一声在织机上忙活,我那心里真叫个美呀。临出门时,我对老喜儿说,啥也不说了,这门亲事,正式定下。至于大喜日子,老喜儿要我选,我问麻姑儿哪天合适,麻姑说,这个月最合适的日子是辛丑日!”

“辛丑日是哪天?”

“就是大后天。”

“天哪,”苏姚氏打个惊怔,“那就只有三天辰光了!”

“嗯。就二小子这个野劲儿,早过门早好!”

“嗯。”苏姚氏担心道,“可庄稼咋办?”

“秋咱收好了,怕个啥?剩下是冬耕,早几天晚几天没有大碍。再说,秦儿回来,还多双手哩。”

“那就快点筹备,不能屈了秦儿!”

苏虎朝屋里大喊:“苏代!”

苏代应声出来。

“明儿你去洛阳,寻你二哥回来!”

鬼谷子、童子慢悠悠地走在洛阳的闹市口。这儿相当接近王城了,远处的宫墙隐约可见。

路边有个杂货摊,架上挂着各色各样的锦囊,下面摆着各色文玩。鬼谷子走过去,取过几只锦囊并书写之物,收入囊中:“小子,付钱。”便扭头走了。

童子递过一枚大布币,店主找回几个小布币。

童子收好零钱,追上:“先生,买这些东西做啥呢?”

鬼谷子指着远处的宫墙:“小子,想不想进那王宫里遛一小圈儿?”

“想死了,”童子兴奋道,“可有兵士守着,不让进呢。”

“要是你真想进去,老朽为你想个办法。”

“什么办法?”

鬼谷子指向前面:“那儿去,闹市口!”

一老一少走有不到一个街区,童子指向前方:“先生,闹市口到了。”

“是喽。”鬼谷子看到一片空地,过去坐了。

童子跟过去,竖幡站在一侧,悄声道:“先生,这就要进宫吗?”

鬼谷子朝告示壁努下嘴:“那儿有堆人,过去看看是何热闹。”

童子“嗯”一声,将幡子插进土里,走过去,挤进人堆。

人堆前面是个临时搭起的台子,台上悬挂一块造型精致的木板,板上“王榜”二字赫然在目,榜上盖有王玺,旁侧有四名持戟甲士守护。

人头攒动,围观者越聚越多,一个貎似斯文的人大声念着榜文:“⋯⋯朝野无论何人,凡能医好王后者,赏金三镒,晋爵大夫⋯⋯”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了,议论者众,却无一人应榜。

就在此时,两个山里行脚医大步流星地赶过来。一个年约六旬,显然是医中高手,另一个年轻些,背个背篓,里面装着草药,一副兴冲冲的样子。

显然,二人是听到求医的榜文,专门过来的。

年轻人走到近前,站在人堆边,踮起脚尖朝榜上看。

有人看到二人的打扮及药篓子,大叫起来:“喂,有医家来了,大家让让!”

众人让开一道缝。

年轻人左右打拱,头前走向榜台。

公子疾、嬴驷几人看得真切,互望一眼,跟进去。

童子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拱到了最前面。

年轻人走到榜前,细读榜文。老医家紧跟过去,站他旁侧。

众人或调侃,或起哄,七嘴八舌:

“老医师,快揭榜呀,三镒金子,你看一辈子病也挣不到啊!”

“对呀,老医师,快揭榜,还有大夫爵位哪!”

年轻人热血上涌,跨前一步,伸手就要揭榜,不想老医师先一步出手,一把扯住他的衣襟,生生将他拉回。

年轻人看着老医师,满脸诧异:“阿大?”

老医师不由分说,连推带搡地将他扯出人堆。

年轻人一脸懊丧:“阿大,您不是说,娘娘的病不难治吗?”

老医师横他一眼:“我说过不难治,可也没说好治呀!”

年轻人显然蒙了,不解地望着他,小声辩道:“阿大,疑难杂症您医好不知多少,想那娘娘之病,又能难到哪儿去?”

“我且问你,诊病靠什么?”

“这还用说,望闻问切!”

老医师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娘娘玉体,岂是你我草民所能望的?为娘娘诊病,要隔道帘子!望且不能,谈何闻、问?再说切脉。晓得不,为娘娘切脉,是要悬丝的。你有悬丝切脉这本事吗?”

年轻人咂吧几下嘴唇,瞄一眼王榜,不再作声了。老医师扭转头,顾自走去。年轻人回望一眼,乖乖地跟在身后。

公子疾几人相视一笑。

司马错耸耸肩膀,言语中尽是不屑:“我道是哪路高人呢,却是两个庸医!”

“呵呵呵,”公子疾笑道,“司马兄,若是不出所料,那个老医师当是医中高手!”

“不会吧,疾哥,”公子华诧异道,“你怎么晓得他是高手?”

“就凭他的一番话呀。寻常医师哪能晓得悬丝切脉这个说法?前番魏医为娘娘看病,就是那般切的脉!我家仙姑因是女流,方才得以近前!”

“既然晓得这些,他又何故兴冲冲地赶来?”

“如果不出所料,”公子疾手抚下巴,“当是那年轻人要来,老医师也或是让他实地看看,给他个教育!”

嬴驷叹服地点头。

公子疾转对嬴驷道:“看来,一时三刻不会有人揭榜了,”又指向不远处,“那儿有家酒肆,我们去小酌一盏,如何?”

嬴驷点头,几人转身走向酒肆,刚好撞到匆匆赶来的张仪、苏秦和小顺儿。

苏秦一直在看招幡下坐着的鬼谷子,心思分了去,未及躲闪,结结实实地撞在嬴驷身上。嬴驷猝不及防,被他撞倒。

有人竟敢撞倒殿下,司马错急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按住苏秦。公子华紧忙扶起嬴驷。

司马错扬拳就打,却被张仪眼疾手快地托住胳膊。

张仪赔笑道:“兄弟,无意撞上,甭动粗啊!”

司马错何等身手,一个反转扭住张仪,用力极大。张仪疼得龇牙咧嘴,硬是忍住。

司马错冷冷一笑:“嘿,你小子,竟然跟我来这个!”

小顺子见是扭到主人,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被司马错飞踹一脚,踢倒在地。

被按在地上的苏秦这也反应过来,一肘子回顶司马错的腿窝。司马错腿肚子一软,“扑通”跪地。张仪得力,扑到他身上,按住要打,被公子华揪住衣领,硬拎起来。

显然,张仪三人处于下风。

司马错恼羞成怒,翻身就要开打,嬴驷重重咳嗽一声。

见殿下发声,司马错、公子华住了手。

嬴驷两眼盯住苏秦,给他个笑,态度和气地拍拍他的肩:“呵呵呵,你很会打架嘛!”

苏秦一脸窘相:“我⋯⋯我⋯⋯”

嬴驷看向张仪,拱手:“公子好身手哦!”

张仪拱手还礼:“您过誉了!”眼睛转向司马错、公子华,嘴角撇出一笑,“人多不算本事,有种单独练练!”说着解下剑,扔给已从地上爬起来的小顺儿,“顺儿,拿住!”便当街扎下架势。

见对方主动挑战,司马错来劲了,气血上涌:“嘿,倒是遇上个不识趣的!”亦解下剑,递给公子华,扎下架势。

见有人当街打架,观众们围过来。

姬雨夹在人群中,冷冷地看着他们。

有殿下在,公子疾不想生事,一把扯住司马错:“呵呵呵,练什么练呀,司马兄,兄弟们都在等着呢,再不去,酒菜就凉了!”又给公子华使了个眼色。

公子华护住嬴驷,择路走开。

正在兴头上被人搅局,司马错怎会甘心,手指张仪,咬牙切齿道:“你小子,等着!”却被公子疾硬拽着离开人群。

张仪得胜地打个口哨,朝他们离去的方向啐一口,从小顺子手中接过剑,佩好。

见热闹没了,童子踅过来,走到鬼谷子身边。

鬼谷子问道:“小子,看到什么了?”

童子应道:“那个人在打架呢!”

“那个人是哪个人哪?”

“就是那个⋯⋯与我们打赌的人,还有那个口吃!”

“呵呵呵,不打不相识嘛!”

童子两手一摊,不无遗憾道:“可是⋯⋯还没有打成,对方就走了!”

“你还看到什么了?”

“前面张了个王榜,说是王后病了,无论何人,谁要能治王后的病,赏金三镒,晋大夫爵!”

鬼谷子捋须笑道:“呵呵呵呵。”

“先生,三镒金子是多少?”

“你的袋子里有多少金子?”

“大大小小十几块,是那女的给的。”

“三镒金子嘛,就是十来个这样的袋子。”

“这么多呀!”童子惊道,“那能买好多好多东西喽!对了,啥叫大夫爵?”

“就是做官哪!”

童子盯住鬼谷子:“先生,您⋯⋯不会是要去为娘娘治病吧?”

鬼谷子反问道:“你说呢?”

“要叫我说,就甭去了。”

“哟嗬,你小子不想进宫了?”

“想是想,可⋯⋯听那个老医师说,给王后治病,难哩,不能看,不能问,连把脉也得悬丝。对了,先生能悬丝吗?”

“能能能,不就是吊根丝吗?”鬼谷子一副轻松自如的样子。

童子眼睛眨巴几下:“先生,即使能悬丝,咱也不去!”

“为什么呢?”

“咱住在山沟里,要金子没用。还有,如果当官了,就得一直住在这儿,是不?”

“咦,你不想住在这儿吗?”

“嗯。”童子点头,“不瞒先生,童子早想走了,童子想那道山沟沟了。”

“你想山沟沟的什么了?”

“什么都想,花、草、树、小溪里的鱼⋯⋯好多好多!”童子一脸向往。

“是呀,屈指算来,我们是也该走喽!”

“太好了,先生,哪天走?”

鬼谷子看向离他们不远处的姬雨,声音颇大:“应该就是这几日吧!至于哪一天,还要看运数!”

姬雨听个真切,心里“咯噔”一声。

看王榜的人越来越多。

张仪挤到榜前,细读一会儿榜文,扯上小顺儿挤出来。

“顺儿,”张仪瞟一眼不远处的鬼谷子,低声道,“我且问你,那个口吃跟我们住有多久了?”

小顺儿从袖袋里摸出一块竹板,一拍脑袋:“老天,这上面是五十六天,近三天忘记了,加上,不多不少,刚好五十九天!”又压低声,“公子与他,”朝鬼谷子努下嘴,“约期就是明日!”

张仪弯起指节,照他头上狠敲一下:“狗小子,差点儿误我大事!”又瞟一眼鬼谷子,鼻孔里哼出一声,“哼,迄今为止,我还是我,没有大悲,至于口吃,他又喜在哪儿?不过,还有一日,不定会有啥事儿呢。”眼珠子连转几转,“有了!”冲小顺儿,“顺儿,去,请卿相大人出来!”

小顺儿挤进人堆,拉苏秦出来。

“卿相兄,”张仪不无兴奋地说,“机会来了!”

苏秦愕然:“机⋯⋯机⋯⋯机会?”

张仪指下王榜:“看清王榜了吗?”

苏秦点头。

“只要卿相兄揭下榜文,天子就会赏金三镒,晋爵大夫!三镒虽说不为大钱,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却可以富足一生。至于大夫之爵,虽说不入卿,不为相,却也是个进身之阶啊。”

苏秦浑身一颤:“张⋯⋯公⋯⋯公子,莫⋯⋯莫⋯⋯莫开玩⋯⋯玩⋯⋯玩笑,在⋯⋯在⋯⋯在下不⋯⋯不通医⋯⋯医⋯⋯医道,如⋯⋯如何能⋯⋯能⋯⋯能⋯⋯”

“呵呵呵,此言差矣!”张仪笑道,“卿相兄,看那榜文怎么说的?‘⋯⋯无论何人,凡能医好王后者,赏金三镒,晋爵大夫!’明白不,医好了,赏金加官!医不好呢?榜文上并无一个罚字!也就是说,卿相兄大可一碰运气。碰巧了,既富且贵,碰得不巧,想也少不了一根毫发!”

苏秦仍然摇头。

张仪眼珠子又是一转:“不瞒卿相兄,其实在下已知娘娘所患何症,也知如何救治!”

“咦?”苏秦惊道,“张⋯⋯公子既知,何⋯⋯何不自⋯⋯自去揭⋯⋯揭⋯⋯揭⋯⋯”

“唉!”张仪不无夸张道,“在下虽能断出娘娘之病,也知如何根治,可这治病之人,却是非卿相兄不可呀!”

“此⋯⋯此话怎⋯⋯怎讲?”

“这么说吧,娘娘深居宫闱,心情必是郁闷;郁闷日久,疾患自来。因而在下断言,娘娘所患之症,必是心病!”

苏秦点头。

“心病非药石可治,不然的话,宫中御医个个皆是高手,天子缘何还要贴出王榜呢?”

“这⋯⋯这⋯⋯这与在⋯⋯在下何⋯⋯何关?”

“有关,有关,有大关呢。常言道,对症下药,方能除根。娘娘既然久郁成疾,若要除根,首要是散郁解闷。何能解闷?开心一笑!卿相兄饱览群书,想必知那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事。幽王为何要戏诸侯?为博娘娘一笑!眼下什么能博娘娘一笑呢?自是天下最不寻常之人做下天下最不寻常之事!何人最不寻常?依在下之见,就是卿相兄您!卿相兄既为最不寻常之人,所做之事自然也是最不寻常之事喽!”

苏秦迟疑一下:“在⋯⋯在⋯⋯”

见他有所动摇,张仪心中暗喜,继续怂恿:“呵呵呵,卿相兄,你甭在在在了,就听在下几句。在下为什么认定你是最不寻常之人呢?原因有三:一是行,寻常人多是金剑正挂,张扬于外,卿相兄却是木剑倒挂,收敛于内;二是言,寻常人言辞流利,大言不惭,卿相兄却是言语迟钝,语出惊人;三是志,寻常人不思上进,安贫知命,卿相兄却是胸有鸿鹄,壮志凌云!有此三者,天底下最不寻常之人,最不寻常之事,除去卿相兄,又数何人呢?”

被他说到痛处,苏秦满面羞红,沉声正色道:“苏⋯⋯苏秦已⋯⋯已是人⋯⋯人轻身⋯⋯身⋯⋯身贱,张⋯⋯公⋯⋯公⋯⋯公子莫⋯⋯莫再取⋯⋯取⋯⋯取笑!”

张仪意识到说得多了,抱拳,深揖,语气恳切:“卿相兄,你这说到哪儿去了?事关娘娘凤体,在下岂敢取笑?再说,在下虽爱说笑,正事儿几曾含糊过?卿相兄身为周室子民,理当为周室解难。娘娘贵为国母,国母有病,卿相兄明知有治而不行动,当是不孝。天子有忧,卿相兄能够解忧而不施以援手,当是不忠。卿相兄呀,即使您瞧不上眼前富贵,总也不能行此不忠不孝之事吧?卿相兄,在下所说,实非戏言,还望明察!”

见他讲到忠孝方面,回想自己与家父之间的隔阂,苏秦犹豫了,手扶下巴,歪着头,陷入沉思中。

张仪凑前一步,朝鬼谷子努下嘴:“那位先生不是算出卿相兄六十日之内必有大喜吗?说话间,这个期限也就到了,卿相之喜应该到来。可喜在哪儿呢?在下寻思,大喜也许就在眼前。此为命数,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哪!”

“这⋯⋯”苏秦看向鬼谷子,显然心动了。

“卿相兄若是仍存疑虑,何不再去求他一卦?若是卦得凶,卿相兄就不去揭榜。若是卦得吉,卿相兄不去,岂不是坐失良机?”

苏秦下意识地摸摸口袋。

张仪一把扯起他:“走走走,卦金在下来付!”拉着他大步走到鬼谷子处。

张仪放开苏秦,对跟在身后的小顺儿道:“掏钱!”

小顺儿摸出一块金饼,递给张仪。

张仪接过,蹲下,将钱摆在鬼谷子面前,抱拳道:“老先生,晚生求卦!”

童子给他一个白眼:“上次的卦金还没付呢!”

张仪转对他,淡淡一笑:“小兄弟,上次的卦金待明日约期到时,自然会付!”

童子鼻孔里哼出一声:“哼,只怕你明日不敢来!”

张仪瞟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回道:“小兄弟,谁敢来,谁不敢来,待到明日再说!”又转对鬼谷子,“老先生,今日的卦金晚生已经付了!”

鬼谷子问道:“你欲求何事?”

张仪指向幡子:“这上面不是写着旦夕祸福吗,晚生就占今日吉凶!”

鬼谷子眼睛没睁,声音却出来了:“不是为你占的吧?”

张仪一怔,心道:“咦,他怎会知道这个?定是胡蒙的。”拱手,朗声道,“老先生猜对了,”用手指苏秦,“晚生此卦,正是为这位卿相求的!”

“有喜!”

张仪吸一口气,心道:“嗬,这老家伙倒是嘴硬呀,明日就是约期,那喜自然是今日到来,若是不然,他不是自打嘴巴吗?也好,我正可拿此怂恿口吃,让他去揭王榜。只要他敢揭,等待他的怕就不是喜喽!”便转对苏秦,朗声笑道:“哈哈哈哈,卿相兄,听到了吧?今日就有大喜,你还迟疑什么?”

苏秦跪叩:“先⋯⋯先生,张⋯⋯张公子定⋯⋯定要晚⋯⋯晚辈揭⋯⋯揭⋯⋯揭⋯⋯揭王榜,晚⋯⋯晚辈请⋯⋯请求指⋯⋯指点!”

“既然这位公子让你揭榜,你去揭下就是!”

苏秦怔了一下:“娘⋯⋯娘娘凤⋯⋯凤体有⋯⋯有恙,王榜求⋯⋯求医,晚⋯⋯晚辈不⋯⋯不⋯⋯不通医⋯⋯医术,怎么诊⋯⋯诊⋯⋯诊治娘⋯⋯娘娘?”

鬼谷子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这是一个偏方,你可呈给娘娘,或对其症!”递给他。

苏秦接过,再拜起身。

张仪心中狐疑,却也想知究竟,又担心夜长梦多,苏秦变卦,便不由分说,一把扯起苏秦径朝王榜走去。

告示台处已是人山人海。

张仪推着苏秦,边走边叫:“诸位闪开,诸位闪开,有神医揭榜来喽!”

观众闻声扭头,所有目光齐射过来,很快让出一条通道。

苏秦被张仪推到榜前,但仍在迟疑。

张仪猛推他一把:“揭呀,神医!”

众人起哄:“揭呀,神医!”

有观众认出苏秦,诧异道:“咦,这不是轩里苏家的二小子吗?怎么成神医了?”

苏秦满脸羞红,转身欲逃,张仪哪里肯放,将他再推一下,苏秦打个趔趄,已到榜下。

观众愈加兴奋,齐声起哄:“揭呀,小子,三镒金子啊!”

眼见已无退路,苏秦眼睛一闭,伸手取下王榜。

四名甲士原本以为是个恶作剧,见他真的揭了,顿时目瞪口呆。

所有观众尽皆呆了。

场面死一般寂静。

苏秦看向张仪,一脸惶恐。

张仪看看周围,看看几个甲士,似乎意识到事儿闹大了,吸了一口长气。

一旁转出一个佩剑的军尉,打量苏秦,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王榜上:“小子,你⋯⋯既然揭了,就跟我走吧!”

苏秦呆了。

见他仍旧傻傻地站着,军尉转对四个军士,冷冷说道:“押他入宫!”

四名军士将枪戟架起,裹着苏秦径投王宫。

目睹苏秦被甲士押着远去,鬼谷子缓缓起身,沿街走去。

不远处的姬雨略一迟疑,紧跟二人。

附近酒肆里,嬴驷四人正在小酌,隐约传来喊声:“快来看呀,有人揭王榜喽!”

话音未落,肆中之人“呼啦”一下全都出去了。

几人相视一眼,看向嬴驷。

嬴驷放下酒杯,起身出门,大步走向王榜方向,公子疾三人紧随其后。

军尉在前,四名甲士并苏秦跟后,正走进王宫的朱漆大门。苏秦面无表情,四肢僵硬,一步一步地挪着,就如一个走向刑场的死囚。

越来越多的观众闻信赶来,远远跟在身后。没有哄笑,没有嘘声,没有任何其他声音。众人只是默默地跟着,远远地盯住枪戟架下的苏秦,似乎是在为一个走向断头台的英雄送别。

朱漆宫门缓缓关上。众人怅然离去。

嬴驷四人面面相觑。

司马错一脸困惑,使劲地挠着头皮:“怎么是他?”

公子华匆匆过来,对众人道:“打探清楚了,那人姓苏名秦,附近轩里人,家人以种田为生,他却不思正业,整日在王城外面瞎逛,在这方圆极是有名,好像是,”指下脑袋,“这里有点儿不太够用。揭榜的事,”指下仍在大街上愕然站着的张仪,“是那小子怂恿的!”

公子疾不解道:“为何怂恿他?”

“这个还不清楚。”

嬴驷转对公子华道:“搞清楚。”

公子华疾步而去。

嬴驷转头望公子疾:“走吧,酒还没喝完呢。”说完大步往回走。

“唉,”司马错苦笑一声,“瞧这什么事儿呀,周天子简直就是胡闹!”

嬴驷转身,看向司马错,语气坚决:“无论他如何胡闹,这个雨公主本宫聘定了!”

看到嬴驷的决绝表情,公子疾深吸一口气,转对司马错道:“司马兄,你陪殿下喝酒,在下这就拜谒颜太师,转达殿下旨意!”

显然,玩笑开得太大了。

宫前大街空落落的。张仪站在大街的拐角,怔怔地盯住紧关的宫门。

小顺儿莫名伤感起来,悄声问道:“公子,口吃他⋯⋯还能出来吗?”

张仪似是没有听见。

“公子?”

“话多!”张仪瞪他一眼,扭转头,大步走去。

小顺儿紧跟其后。

张仪转身,几乎是吼:“你小子乱跑什么?”

小顺儿尴尬道:“我⋯⋯”

张仪指指地面,没好气道:“就给我守在这儿,瞪大眼珠子,俟有卿相音讯,即刻报我!”

小顺儿“唰”地打个礼,朗声道:“顺儿得令!”

转眼已是午饭辰光,鬼谷子、童子一路走到他们常去的小客栈里,要来几只豆饼、两碗稀粥,慢悠悠地享用起来。

他们旁边的几案前坐着一身男装的姬雨,面前也是一个粥碗。

童子想到什么,停住咬嚼,看向鬼谷子:“先生,要是这两日就走,得备些干粮才是!”

童子走到店主那儿,指向餐桌:“就方才那饼,请多烙些,我们带走!”

店主堆笑:“多少个?”

“二十个。”童子将一块金子递上。

店主看下金块,诚惶诚恐道:“钱太大了,我这店小,找不开呢。”赔着笑,“你有布币吗?”

“有有有!”童子从袋中摸出一把布币,递过去。

店主收下两个:“够了。”

听到童子说两日内就走,姬雨心里一揪,定睛看向鬼谷子。

鬼谷子也看过来。

二人目光相撞。

童子走回来,悄声道:“先生,我们今天就走,好不?”

“呵呵呵,”鬼谷子的目光仍在姬雨身上,“为师明日还有个约呢,你急什么?”

“我说的也是这个,”童子忧心道,“那个⋯⋯万一苏公子他⋯⋯没有大喜呢?”

“呵呵呵,”鬼谷子又是一笑,“你小子呀,净操些闲心。好吧,为师这就打个卦,看看那人有没有大喜!”闭目凝神,扳起指头,有顷,猛地睁眼,眉头紧皱,“哟,糟了!”

“先生?”童子凑近,急听下文。

“愣小子怕是要受皮肉之苦喽!”

童子惊愕:“咦,为什么呀?”

“因为他不会诊病呀!”

“先生不是送他药方了吗?”

“送了他,他也得会用才是!”

“这⋯⋯”童子急了,“这可怎么办哪?”

鬼谷子别有用意地瞥一眼姬雨:“宫中的事,为师又能怎么办呢?”

姬雨听得分明,以指节在案上轻叩三下,将一枚布币放在案上,疾步离去。

见她走远,童子笑了。

鬼谷子看向童子:“你笑什么?”

童子得意道:“先生是说给那个人听的!”

“晓得那人是谁了吗?”

童子压低声:“就是那个求你测字的姑娘!”

“嘿,你小子,眼力不错哟!”

“嘻嘻,要是差了,还能跟着先生吗?”

“呵呵呵,这倒也是。”

“先生,她能救出那个⋯⋯口吃吗?”

“怎么,你小子也想帮他呀?”

童子点头:“想呀,可⋯⋯我能帮他什么呢?”

“你可以帮他不口吃。”

“啊?”童子惊道,“这也能呀?”眼珠儿一转,“嘻嘻,先生,怎么帮,小子这就去!”

鬼谷子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递给他:“你可走一趟太学,将此物交给那个弹琴的先生,托他转给口吃就可以了。”

“好咧!”童子接过,收起锦囊,出门而去。

靖安宫里,显王坐在榻沿,握着王后的手,一脸愁容。

内宰趋进,拱手,禀报道:“王上,揭榜之人到了!”

周显王急道:“快,有请仙医!”

内宰走出去,朗声道:“王上有旨,有请仙医!”

内宰引苏秦趋入宫中。

许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苏秦更蒙了。

内宰带他趋到帘前,拱手道:“仙医,王上、娘娘在此,请觐见!”

苏秦朝周显王跪拜,屁股撅起老高:“草⋯⋯草⋯⋯草民苏⋯⋯苏⋯⋯苏⋯⋯苏⋯⋯”舌头卡死在“苏”字上。

看着苏秦的憨样及口吃状,众宫人欲笑不敢,欲忍不住,个个捂嘴,不敢再看他,只好将脸转开。

周显王眉头大皱,缓缓扬手:“仙医平身!”

苏秦却如没有听见,依旧撅着屁股:“⋯⋯苏⋯⋯苏⋯⋯苏秦叩⋯⋯叩⋯⋯叩⋯⋯”

见苏秦这又卡在“叩”字上,众宫人实在忍不住了,哧哧笑出来。

内宰忍住笑,低声提醒:“仙医,王上要您平身,您要谢恩!”

“草⋯⋯草⋯⋯草⋯⋯草民谢⋯⋯谢⋯⋯谢⋯⋯谢⋯⋯”苏秦这又“谢”个没完。

周显王又一皱眉,盯住他:“请仙医诊病!”

苏秦摇头:“草⋯⋯草⋯⋯草民不⋯⋯不⋯⋯不会诊⋯⋯诊⋯⋯诊⋯⋯”

周显王愕然,扭头看向王后。

王后悄声道:“他不是那个神医!”

“哦?”周显王看向苏秦,“既然不会诊病,你为何揭榜?”

苏秦急了:“草⋯⋯草民不⋯⋯不⋯⋯不敢揭⋯⋯揭榜,是张⋯⋯张⋯⋯张公子让⋯⋯让⋯⋯让草民揭⋯⋯揭⋯⋯”

“张公子?张公子是何人?”

“草⋯⋯草⋯⋯草民朋⋯⋯朋友!”

“他为何要你揭榜?”

“为⋯⋯为⋯⋯为娘⋯⋯娘⋯⋯娘娘诊⋯⋯诊⋯⋯诊⋯⋯”

见苏秦这般颠三倒四,周显王蒙了:“如此说来,你会诊病?”

“草⋯⋯草⋯⋯草⋯⋯草民不⋯⋯不⋯⋯不⋯⋯”

周显王脸色愠怒,看向王后。

王后显然未曾料到会是这个结局,眉头紧皱。

内宰走近,耳语道:“王上,看来这人不是神医,”指头,苦笑,“这儿或有毛病!”

想到他也许是个痴呆,周显王的怒气渐熄下来,轻叹一口气:“唉,都是什么事儿呀!”摆手,“押下去吧!”

内宰厉声道:“来人,将此人押下去!”

两名甲士闻声走进,将苏秦架起,拖向宫外。

内宰跟出宫门,对军尉黑着脸吩咐:“将此人押入天牢,候陛下降罪!”

军尉拱手:“喏!”便动作麻利地将苏秦戴上枷具,押着他走向天牢。

见被上枷,苏秦真正急了,这才想起临行前白眉老者送给他的那只锦囊,大叫:“啊陛⋯⋯啊陛⋯⋯陛⋯⋯陛⋯⋯”

在这关键时刻,苏秦再次卡在“陛”字上,被四名甲士推搡着走远。

姬雨赶回时,刚好撞上军尉几人从牢里出来,遂拦住他,问揭榜人何在,军尉带她走向天牢。

一个狱卒带着姬雨进入苏秦的囚室。苏秦脖上的木枷被取下,脚脖子却上了镣铐。

姬雨目光盯视苏秦:“苏秦,你可知罪?”

姬雨仍旧是一身男装,苏秦认不出,惊惧道:“你⋯⋯你⋯⋯是⋯⋯是⋯⋯是⋯⋯”

“是谁你就甭管了,我在问你,你可知罪?”

“苏⋯⋯苏⋯⋯苏秦不⋯⋯不知!”

“你犯下的是死罪!”

苏秦震骇,急道:“什⋯⋯什⋯⋯什么死⋯⋯死罪?”

“欺天!就是欺骗天子!”

“苏⋯⋯苏秦没⋯⋯没⋯⋯没有欺⋯⋯欺⋯⋯欺⋯⋯”

“你揭下王榜,却不会诊病,就是欺天!”

“苏⋯⋯苏⋯⋯苏⋯⋯苏秦有⋯⋯有个偏⋯⋯偏⋯⋯偏⋯⋯”

“偏方何在?”

苏秦晃动手铐。

姬雨转对狱卒:“打开!”

狱卒开铐。

苏秦从怀里摸出锦囊,递给姬雨。

姬雨接过:“此囊可是一个白眉老人交给你的?”

苏秦惊愕了:“你⋯⋯你⋯⋯如⋯⋯如⋯⋯如何晓⋯⋯晓⋯⋯”

“咦?”姬雨不解道,“既有此囊,你为何不呈送陛下?”

“没⋯⋯没⋯⋯没有来⋯⋯来得及!”

姬雨会意,吩咐狱卒:“开镣,善待此人!”

狱卒拱手:“谨遵雨公主吩咐!”便弯腰给苏秦开镣。

苏秦惊道:“雨⋯⋯雨⋯⋯雨⋯⋯雨公主?”

姬雨去掉男子头饰,现出女装,将锦囊扬了下:“苏秦,你可在此稍候,此囊由本公主代为转呈!”说完一个转身,飞步去了。

苏秦跪叩:“谢⋯⋯谢⋯⋯谢⋯⋯谢⋯⋯”

姬雨拿着锦囊急进靖安宫,在王后榻沿坐下,叫道:“母后⋯⋯”

“雨儿,你这是⋯⋯”王后看向她的衣饰。

“父王呢?”

“唉,”王后轻叹一声,“方才有人揭榜,你父王满心高兴,以为来了仙医,不想来人是个呆子。你父王一时气闷,自回书房去了!”

“母后,”姬雨急道,“他不是呆子,他是苏公子,是先生托他来的!”

“啊?”王后惊愕,“你⋯⋯你怎么晓得?”

“因为先生托他时,雨儿就在现场。”

王后笑了:“你溜出去了?”

“嗯。”姬雨点头,“父王张榜,我怕先生不来,出去察看,果见先生就在张榜处,但始终没有揭榜!”

“唉,”王后不无懊悔道,“说起这个,都是母后的错。你父王又是赏金又是晋爵,先生何等高洁,怎么会揭这样的榜呢?”

“是哩。先生依旧摆他的卦摊,我就在一边看着,正替先生着急,偏巧遇到太学里的一个纨绔学子怂恿苏公子揭榜,出他的丑。苏公子家贫,曾在太学里偷艺,遭到那些纨绔子弟戏谑,恰好被雨儿撞见,是以认识。苏公子不肯去揭,那人左劝右劝,说以富贵,苏公子迟疑,那人便拉他到先生处求卦。先生卜出吉卦,苏公子说他不会看病,先生又交给他一个锦囊,说是药方⋯⋯”

姬雨摸出锦囊,呈交王后。

王后拆开,现出一块丝绢,上面是鬼谷子的字迹。

王后泪出,将锦囊捧在胸前,喃声道:“是先生写的!”

姬雨急切问道:“先生写什么了?”

“你自己看!”王后将丝绢递给她。

姬雨接过一看,是几句偈言:“道器天成,鬼谷重生;携蝉归林,可解纷争。”

姬雨放下丝绢,惊喜道:“母后,先生就是来接您进山的!”

“嗯嗯嗯,”王后喜极而泣,哽咽道,“先生是来接我的,雨儿,先生他⋯⋯他没有嫌弃母后⋯⋯”

姬雨扑在王后怀里,兴奋道:“母后,您是天生道器,早晚都可修道啊!”

“嗯。”王后擦去泪,“雨儿,先生既有此召,母后就无疑虑了。你去筹备,我们母女一道进山,跟从先生修道!”

“母后,要走就得尽快,先生已让童子筹备干粮了!”

“是吗?”王后闭目有顷,“你可禀报先生,我们定于后日鸡鸣出宫,日出前赶到轩辕庙!宫中许多事情尚须处置,再说,无论如何,母后也得禀报你父王晓得。”

“好咧!”姬雨应一声,兴冲冲离去。

苏家院里人来人往,宰猪杀羊,一片繁忙。

苏姚氏寻到苏虎,忧心道:“他大呀,代儿咋还没回来呢?”

苏虎眉头紧皱:“我也正在急呢!”

“后日就是大喜,秦儿要是不回来,这可怎么办呢?”

苏姚氏话音刚落,一阵脚步声急,苏代风风火火地跑进来。

“阿大,阿大—”苏代大叫。

苏虎盯住他:“咋哩?”

苏代喘着粗气:“二哥他⋯⋯他⋯⋯”

苏姚氏一脸急切:“快说呀!”

“揭⋯⋯揭王榜了!”

苏虎皱下眉头:“什么王榜?”

“娘娘生病了,治不好,天子张了个王榜,说是谁能治好娘娘的病就给谁金子,还晋爵大夫,这榜没人敢揭,后来说是⋯⋯我二哥揭了!”

苏虎眯住眼睛,心揪起来:“他⋯⋯人呢?”

“让宫中的甲士押进宫城了!”

苏姚氏声音发颤:“代儿,你二哥他⋯⋯不会有啥事儿吧?”

“谁晓得呢。”苏代苦笑,“要是好事,为啥那么多人不去揭呢?”

苏姚氏落泪。

苏虎白她一眼:“你就晓得哭!”又转问苏代,“代儿,你二哥揭榜,你看见没?”

“要是看见,哪还能让他揭呢?我只是听到人们哄传,待赶过去时,人全散了,榜也没了。”

“听见没,”苏虎转对苏姚氏,安慰道,“道听途说,咋能信哩?再说,二小子再不济,给娘娘治病的榜,他能敢揭?病治不好,是要杀头哩!”

苏姚氏擦泪:“他大呀,万一真是秦儿揭了,该咋办呢?”

苏代面露难色:“我都找他两天了,不晓得他住在哪儿呢!”

“他不会离开王城!多喊几个人,在王城周遭撒开网找。记住,寻到他时,不可告诉他结亲之事,免得另生枝节!”

“我咋说哩?”

苏虎思索有顷,抬头:“说我就要死了,想再看他一眼!”

苏姚氏啐他一口:“你个老头子呀,喜事儿咋能照丧里说呢?”

苏虎没好气地应道:“不这样说,那小子肯回来?”

大喜临门,龙口村老喜儿家也是张灯结彩,正堂里摆着几个箱、笼,里面装满小喜儿的嫁妆。一位大厨正在忙活,老喜儿做下手。

小喜儿从外面跛进来,看一眼老喜儿,拐进自己闺房。不一会儿,闺房里传出她的悲泣声。

老喜儿吃一惊,走进她的闺房。

榻上整齐地码着八床新被,小喜儿伏在新被子上哭得伤悲。

老喜儿急道:“喜儿,好端端的,你哭个啥哩?”

小喜儿哽咽道:“阿大,听她们说,他⋯⋯他揭了王榜,让甲士押进宫里了。”

老喜儿脸一黑:“啥人说的?”

“她们都是这么说。”

“没有的事,甭听她们瞎讲!”

“要是⋯⋯要是真的呢?”

“要是真的才好呢!”老喜儿应道,“啥人敢揭王榜?真正有本事的人才敢!”

“阿大,你是说,他真的揭了?”

“真的假的,明天就晓得了!”

“咋能晓得哩?”

“如果他人在,就说明没揭,如果人不在,那就是揭了!”

“为啥?”

老喜儿沉声道:“因为揭王榜又治不好王后,是要杀头的!”

听到“杀头”二字,小喜儿又哭起来。

“唉,”老喜儿长叹一声,“喜儿呀,无论发生什么,咱都得认命。如果没揭,最好。如果揭了,被人杀头了,你就再回来,继续过咱的苦日子。如果揭了没被杀头,你那夫婿真就是个贵人,你能嫁给贵人,是咱祖上积来的阴德啊!”

小喜儿含泪点头:“嗯。”

“阿大做事不会拐弯,不被村里人待见。刚好你又落下这个毛病,婆家不好找,不晓得多少人都在等着看咱的笑话哩!闺女呀,你只管黑着眼嫁过去,过出个样儿让他们瞧瞧!”

小喜儿点头:“嗯。”

周显王埋头于医籍,正自浑然忘我,颜太师求见。

显王放下竹简,看向他,观他神色,心中“咯噔”一下。

“陛下呀,”颜太师气得嘴唇直哆嗦,“简直是欺人太甚哪!”

“是秦人又找你了?”

“除了秦人,还能有谁呢?就在方才,秦使到臣府上了!”

“他想怎样?”

“他说,殿下看中雨公主了,非她不聘!”

“臣说了,可秦使咬定王后是装病,是有意做给他们看的。秦使说,娘娘前番装病,是因为魏人捣乱,情有可原,这又装病,就是成心不给秦公面子,让秦室难堪,秦国太子正是为此生气,非要把雨公主聘走不可!”

“这这这⋯⋯”周显王急了,“王后之病有目共睹,他们不是也来仙医诊治过了?”

“正是因为诊治过,他们才说王后是装病啊!”

周显王一震几案:“岂有此理!”

“唉,我堂堂大周,竟然⋯⋯”颜太师掩袖抹泪。

“若是寡人不从呢?”

颜太师擦泪,摇头:“秦使也放话了,陛下一日不从,殿下就一日不走,还有,他说他的三千甲士在洛水也待腻了,早想来王城逛逛,是殿下拦住了!殿下也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如果三日之内陛下没有答复,殿下他就⋯⋯不拦了!”

周显王气极:“他⋯⋯他这是⋯⋯”

“陛下⋯⋯”颜太师老泪横流,“是臣无能啊!”

周显王身子前倾:“以举国之力,我们可集多少兵卒?”

“打不得呀,陛下。”颜太师几乎是求了,“他这三千甲士俱是一等一的虎狼之师,是从死人堆里滚爬出来的,我们的兵卒虽在数量上可以占优,可⋯⋯个个养尊处优,早就打不得仗了,且这辰光都还在忙活冬耕,一时三刻怕也⋯⋯”

周显王以手捂脸,有顷,抬头:“老爱卿,你⋯⋯意下如何?”

“事情僵了,还能怎么办呢?”

“你是说,答应他们聘亲?”

“不答应也不成呀。老臣恳请陛下好好劝劝雨公主,嫁过去吧。大周社稷⋯⋯唉,雨公主是个懂事的孩子,她懂的,她不会不听劝的!”

周显王闭目良久,摆手道:“晓得了,你⋯⋯去吧。”复又拿起竹简。

颜太师轻叹一声,缓缓起身,拱拱手,迈动一双老腿,颤巍巍地退出。

夜幕降临,靖安宫里一片宁静。

姬雨悄悄来到王后榻边:“母后,您与父王讲妥了吗?”

“还没呢,我在等他。你备妥了?”

姬雨给她一笑:“没有什么好备的。这里的一切,在山林里全然没用,多带几套能够换洗的衣服就可以了!”

王后笑了:“就凭这句话,你可以进山了。”

“父王他⋯⋯会让您走吗?”

“会的。”

“为什么?”

王后目光坚定:“因为他爱母后!”说完,嘴角露出幸福的一笑。

“嗯,”姬雨伏在她怀里,“母后,您能得到父王,真是幸福!”

“是哩。”王后轻抚她的秀发,“母后此去,什么也不留恋,就忧心你父王一人。”

姬雨想到什么,坐起来:“父王为什么还不来呢?”

“照理是该来了,想是有事吧。”王后缓缓起身,“我望望他去。”

周显王坐在席上,如一段枯木。

王后缓缓跪下:“汕儿叩见陛下!”

周显王似是没有听见。

内宰趋近,轻声道:“陛下,娘娘来了!”

周显王回过神,抬头看向王后:“你⋯⋯起来吧。”

王后起身,走到显王身边。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我睡不着。”

“为何睡不着?”

“在候陛下。”

“是吗?”周显王略顿,“有啥事儿?”

“是哩。”

“说吧。”

“陛下还记得那个揭榜的年轻人吗?”

“他怎么了?”周显王脑海中渐渐浮出白天的那个口吃。

“他不是捣乱来的,他是神医派来诊治臣妾之病的。”

周显王惊愕:“哦?”看向王后。

“神医托他捎来药方,可他口齿不清,加上紧张,竟然未拿出来,是雨儿到天牢望他,他才献出药方。”

周显王笑了:“太好了。他开的什么方?”

“是一个偏方。”

“太好了。是什么神医?”

“鬼谷先生!”

“是你常常念叨的那个鬼谷先生吗?”

“正是。”王后悄声道,“他来洛阳了!”

“他的偏方是接你进山,对吗?”

“对的。还让我带雨儿一起走。”

周显王深吸一口气,声音沉重:“是吗?”缓缓闭目。

周显王的沉重语气及突如其来的沉默,使王后心里一紧。

“陛下?”王后声音极轻。

“去吧。”周显王的声音越发沉重,“你们⋯⋯都去吧。”

王后不无诧异地凝视显王。

时间凝滞。

不知过有多久,周显王猛地睁眼:“去呀,要走就快走,这还守个什么?”

王后怔了下,缓缓起身,再拜,辞别。

内宰送到门外,王后道:“你跟我来!”便头前走去。

内宰跟上。

走有一段,王后停步,盯住内宰:“发生什么事了?”

内宰悄声道:“后晌老太师来了。”

“太师说什么了?”

“秦使找他了。秦使说,秦国的殿下看中雨公主,必须把她聘走,否则,他就留在洛阳,他的三千甲士也要进洛阳城⋯⋯”

王后惊愕:“他⋯⋯他们想干什么?”

“听太师说,秦人生气了。秦人说,娘娘前番装病,是因为魏室捣乱,情有可原,此番装病,就是不给秦公面子,是有意让秦室难堪!”

“太师他⋯⋯怎么想?”

“太师的意思是让雨公主嫁给秦人,没有其他办法。秦人素来粗鄙,秦卒如果进城,如果闯进宫里,后果不堪设想啊!”

王后喃声道:“难怪陛下⋯⋯”

“是哩。太师走后,陛下就闷闷地坐在那儿,一直坐到现在,饭没吃,水也没喝一滴。你说这⋯⋯怎么办呢?”

一夜过去了。

凌晨时分,靖安宫的宫人仍在熟睡。

王后动也不动地坐在软榻上,两眼盯住那只随她嫁过来的玉瓶。

玉瓶完美无缺,立在黎明的辉光里,若不细看,谁也看不出它已破碎,是她花费整整一夜将它重新拼接!

靖安宫里,宫正匆匆走进,从袖中摸出一只锦盒,双手呈上:“娘娘,您要的桐油,老奴总算寻到了!”

王后躺在榻上,微微欠下身子,指下妆台:“放那儿吧!”

宫正走到妆台前,寻思有顷,拉开一只抽屉,将锦盒放进去,转对王后道:“娘娘,老奴放在左边的抽屉里了!”

王后点头,转对众宫人:“你们都出去吧,本宫有点儿累,想睡个长觉!”

众宫人纷纷退出。

宫正走在最后,顺手带上宫门。

王后坐起来,从袖中摸出鬼谷子的锦囊,取出丝绢,久久凝视上面的字迹。

王后放下丝绢,眼眶里盈起泪珠,眼前渐渐模糊。

王后打了个愣怔,下榻走到几前,咬破手指,在砚中滴入鲜血,以笔蘸之,在丝绢上又写几行,仔细端详一阵,将其小心折起,放入锦囊,拿针线缝好,走回榻上躺下。

王后朝外喊道:“来人!”

候在门外的宫正听到,趋进:“娘娘?”

王后淡淡一笑:“这些日子本宫生病,也让你受累了!”

宫正一阵感动:“是老奴未能侍奉好娘娘,让娘娘受苦了!”

“本宫身体不好,怎能怪你呢?不过,本宫眼下感觉好多了,这下想好好地睡个长觉,你就守在门外,无论何人,莫使他们进来打扰!”

见王后心平气静,气色确实见好,宫正点头道:“娘娘放心,老奴只在门外候着!”

王后从枕下摸出锦囊:“要是陛下来了,本宫仍旧没醒,你就把这只锦囊转呈陛下!”说着将锦囊递给他。

宫正双手接过:“娘娘,这是⋯⋯”

王后淡淡一笑:“没什么,是个治病的偏方儿!”

宫正转身出去,将门轻轻带上。

宫中静得出奇,水漏的滴水声清晰可数。

王后缓缓下榻,望向那只被显王摔碎、又被她拼接了整整一夜的玉瓶,缓缓跪下,凝视玉瓶,喃声道:“陛下,汕儿⋯⋯汕儿没有树胶,汕儿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朝玉瓶拜过几拜,缓缓起身,走至妆台前,坐下来,对镜梳妆。

王后将头发重新梳过,绾成显王最爱看的发型,扎好发髻,描眉,画眼睑,然后,打开衣柜,一件接一件地穿起她出嫁那日的华丽服饰,最后才戴上后冠。

待有条不紊地做好这一切,王后复回妆台前,对镜坐下。

镜中映出的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大周天子之后。

王后眼前浮出鬼谷子,鬼谷子身后是茫茫林海,高山连绵,泉水叮咚,鱼儿畅游。

王后将丝帛缝成一个袋子,涂上桐油。桐油凝结,发出清香,但丝帛袋子依旧柔软。

王后将空盒塞回妆台,缓缓走回榻上,徐徐躺下,拉上锦被,闭上眼睑,将丝帛袋子罩在自己头上,袋口收在脖颈上,用一根绳子扎好。

“陛下,你的汕儿这就走了!”王后在心中默念道,“先生,你的汕儿⋯⋯这就来了!”

轩辕庙中,童子正在院子里站桩,忽然听到殿中传来先生的声音:“汕儿⋯⋯”

声音突然而震颤,就像是被锥子扎了心似的。

童子急急收功,跑进殿里,吃惊地看向鬼谷子:“先生?”

鬼谷子似是没有听见,只是不停地重复一个字,像是在呼唤什么:“汕儿,汕儿,汕儿⋯⋯”

更让童子惊讶的是,鬼谷子流泪了。

童子从未见过先生流泪,然而,此时此刻,童子看得清楚,两行浊泪正从鬼谷子深陷的眼眶里盈出,滑下他饱经风霜的老脸,滴到尘土里。

“先生,先生?”童子吓坏了,跪在地上,摇晃他。

鬼谷子却是不动,就如一具僵尸,一具会流泪的僵尸。

童子乍然明白,先生是神游去了,先生是在神游中遇到了他最伤心的事,且这个伤心的事一定是与“汕儿”相关。

童子嘘出一口气,不再打扰先生,走到殿外,小眉头微拧,自语道:“汕儿?汕儿是什么意思?是一个人吗?是一座山吗?是一条溪吗?”挠会儿头皮,抬头看看日头,猛地一拍脑袋,“糟了,看日头这样儿,再有半个时辰,就是与那小子约定的辰光,先生想必是忘了!忘了最好,若是不然,这这这⋯⋯光天化日之下,人家真要在闹市里撕幡,如何是好?”

童子正在为那个幡儿忧心,殿中突然响起一个乐声。童子紧忙进去,见鬼谷子拿着一个黑乎乎的石器放在唇边,那怪声就是从石器中发出来的。

鬼谷子一气一气地吹。鬼谷子的气很长,量很足,那乐音悠扬不绝,宛如人哭,又宛如极远地方的某个洞穴在大风天里发出的怪音,低沉而洪荒。

跟从鬼谷子这么些年,童子从未见过先生吹奏这个东西。

童子凑到跟前,两眼睁大,紧盯这个黑色的圆圆的石头。石头开着几个小洞,鬼谷子吹了一个,其余几个,被鬼谷子的老手按着。石头里面显然是空的,要不然,就不会有那么洪亮的声音发出来。

童子盘腿坐下,闭起眼睛,倾心去听。

听有一时,童子似也看到了什么,泪水如那断线的珠子,一串一串地流下来,口中喃喃地重复鬼谷子曾经呢喃的“汕儿⋯⋯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