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章| 公孙衍孤力难撑 西河郡狼烟四起

秦宫复兴殿的偏殿是秦孝公的兵器厅,庞大的兵器架上摆满各色兵器。排在首位的是一杆长枪,柄是纯银,枪头是合金锻造。

秦孝公拿起它,走到院中场地上,闪几下,舞动起来。但听呼呼风响,秦孝公正舞得起劲,公孙鞅、景监匆匆走进。

秦孝公瞥见,收势,将枪扎在地上,看二人道:“有急事了?”

“禀报君上,”景监颇为振奋,“大荔关及洛水一线所有瞭望塔上的武卒全部撤了!”

“哦?”秦孝公惊喜道,“为何撤了?”

“想是与魏王特使有关。”公孙鞅应道,“魏王特使陈轸于昨日后晌抵关,后被新任关令赵立留宿关府,之后武卒就撤防了!”

秦孝公将扎在地上的枪拔出来,震下地面:“怪道昨晚寡人听到它嘎嘎作响呢,原来是它嗜血了!”

公孙鞅捏拳道:“是哩,良机已至,可以一战了!”

“特使陈轸?”秦孝公眯眼道,“这个时辰,他来做什么?”

“相助君上。”

秦孝公盯住公孙鞅,恍然大悟:“你是说撤去关防的事?”

公孙鞅摇头。

秦孝公长吸一口气,凝眉苦思一时,仍旧想不出个所以然,便给公孙鞅个苦笑。

公孙鞅走近,压低声,诡秘一笑:“陈轸此来,是将河西七百里拱手送给君上!”

“怎么个拱手相送?”秦孝公来劲了,将枪“啪”地扔到地上。

公孙鞅附耳低语。

秦孝公大喜,转向景监:“魏王特使何时可到?”

“禀报君上,”景监应道,“魏使距咸阳已不足五十里,按照脚程,两个时辰后可至咸阳东门。”

秦孝公扬手,朗声道:“摆驾,寡人郊迎!”

咸阳东郊十里迎宾亭,彩旗飘飘。

秦孝公与公孙鞅等朝中重臣恭立亭前,迎住魏使车马。

迎宾乐声中,孝公亲执陈轸手登上公辇。随行人员分乘公孙鞅、太子驷、景监等人车驾,缓缓驰向咸阳。

是夜,秦宫膳房里,酒肴丰盛,红袖歌舞,杯盘狼藉。秦孝公与公孙鞅等重臣轮流敬酒,陈轸酩酊大醉。两名美女一边一个架起陈轸前往驿馆歇息。

翌日晨起,秦国大朝,陈轸持节候立于复兴殿殿门外的台阶下。

宣旨内臣唱宣:“君上有旨,宣上国使臣觐见!”

陈轸手捧使节,昂首挺胸,大步进殿。

步入正殿后,陈轸呈上惠王手书的借兵国书。

秦孝公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细读一遍,对陈轸道:“大魏国为我上邦,魏王有命,寡人不敢不从!”转对内臣,“拟旨,奉魏王之命,竭秦之力,发锐卒六万,战车五百乘,辎重车八百乘,拜大良造公孙鞅为主将,国尉车希贤为副将,太子驷为监军,太傅嬴虔督运粮草,听命魏王差遣!”

内臣一边拟旨去了。

陈轸拱手道:“轸代我王谢秦公慷慨相助!”

“特使不必客气,”秦孝公回礼,“这是邦国应尽义务!也请特使转奏魏王,魏国乃我上邦,魏王乃寡人亲家,魏国仇雠就是秦国仇雠,魏王所恶就是寡人所恶!”

“轸一定转奏我王!”

“敢问特使,我三军何时应征,魏王可有旨意?”

“我王的旨意是越快越好!”

“大良造,”秦孝公转对公孙鞅,“你是主将,我三军最快可于何日出征?”

公孙鞅朗声应道:“三个月。”

秦孝公看向陈轸:“请问特使,三个月如何?”

陈轸皱眉:“这这这⋯⋯太迟了!”

“回特使的话,”公孙鞅转对陈轸,拱手道,“由于秦魏睦邻,我边防三军已奉君上旨意调往西境,或抗御西戎,或防范楚人,仓促之间无法回调。再就是三军远征,劳师动众,粮草辎重不可有误,仓促之间,实难成行啊!”

“公孙爱卿,”秦孝公脸一沉,责道,“魏王之急就是寡人之急,你不可迟延,不可推三阻四,须于一月之内调集辎重,两个月内向魏王报到!”

陈轸急了:“这⋯⋯”

“哦,”秦孝公一怔,“两个月也不成吗?”

“也有点儿迟呀。”

“以特使之见,我何日出征为妥?”

“我王旨意是越快越好,轸之意,大良造最好于旬日之内出征!”

秦孝公闭目有顷,看向公孙鞅:“大良造听旨!”

公孙鞅拱手:“臣听旨!”

“明日辰时,点咸阳守军三万,旬日之内起程东征,余下三万,于二十日内返至咸阳候命!至于粮草辎重,寡人亲自督办,确保三军供应!”

“臣领旨!”公孙鞅略顿,皱眉道,“只是,这三军⋯⋯怎么个出征呢?”

“咦,该怎么出征就怎么出征呀,一切唯魏王马首是瞻!”

“即使听命于魏王,也该有个说辞。就山东情势而言,臣以为,齐、韩、赵三军不过十万众,上将军、龙将军合兵一处,亦不下十万众,以十万众对十万众,三国合兵也难抵大魏武卒,再说,三国三条心,劲使不到一处,输赢不战已判,是以臣并不主张马上东征!”

“这⋯⋯魏王⋯⋯”秦孝公看向陈轸,表情迟疑了。

公孙鞅也看向陈轸:“魏王陛下之所以要我出兵,想是为了防范列国增兵!”

“对对对,”陈轸急道,“我王防范的正是这个。”

秦孝公转对公孙鞅:“若是此说,你就待命边境,候魏王进一步旨意!”

“臣以为不妥。”公孙鞅朗声应道,“魏王要我出兵,旨在震慑列国,使其不敢贸然增兵。若是陈兵我境,列国非但不晓得我是为大魏备军,且可能误以为是我们两国要开战呢!”

“这⋯⋯”秦孝公面露难色,再次看向陈轸。

“大良造所言成理,”陈轸点头道,“我王请君上出兵,确为震慑三国。”

秦孝公转对公孙鞅:“公孙爱卿,依你之见,该如何出征为妥?”

“臣之意,我三军可暂时屯于魏境,恭候魏王东征旨意。”

秦孝公转对陈轸:“特使意下如何?”

陈轸略略一想,朗声应道:“甚好!”

公孙鞅看向陈轸:“请问特使,我三军屯于何处为妥?”

“阴晋郊外,如何?”

“嗯⋯⋯”公孙鞅稍作沉思,“阴晋接交函谷道,为军事重点,我大军屯于此处,万一魏王想多了⋯⋯”顿住,看向陈轸。

“呵呵呵,”因有紫云这个人质在手,陈轸不以为然道,“既为亲国,贵邦又是为大魏出兵,想必我王不会想多!”

“如此甚好。只是阴晋郊外地域狭小,而我三军六万,辎重六万,各种车辆逾千乘,若是齐聚于阴晋,单是扎营、饮水、补给、训练等,恐怕都有困难。”

“大良造之意,屯于何处为妥?”

“在下之意是,可分兵屯扎,三万屯于阴晋之郊,另外三万屯于大荔关之东,具体屯址可由魏王钦定。俟东征王命下达,我即兵分两路,一路入阴晋,由函谷道东出,另一路经由临晋关,过安邑,沿轵关陉东出!”

“甚好!”陈轸应道,“待轸禀明我王,请命以大良造妙策行事!”

公孙鞅拱手道:“拜托特使成全!”

在沿洛水的军用驰道上,三辆战车呈“一”字儿驰行。

一行驰至一座瞭望塔前,为首一辆停下,公孙衍跳下车,大步走向塔前。

随从军尉冲塔上大叫:“塔上有人吗?”

无人回应。

公孙衍眉头紧皱,看向高塔旁边的烽火台,也无一卒守值,脸色顿时黑沉下来。

“奇怪,”军尉也是一脸纳闷,“这么重要的哨塔,怎会不见一个守卒?”

公孙衍跳上战车,怒喝:“大荔关!”

大荔关外侧的洛水上,往来渡船不断,船上坐满老秦人。关门与渡口的一片空地被附近老乡侵占,成为一个集市,摆着各色土特产,客商多是坐船过来淘货的老秦人。

军用驰道被各种摊位堵塞,公孙衍一行只得下车,御者甩着响鞭,不住吆喝:“让道让道!”

见是官家战车,摆摊的纷纷挪开摊位。

公孙衍大步走向关门,见关门大开,不见一卒守值。

公孙衍走过关门,眉头紧皱。

公孙衍快步走向关内的营帐区,见兵士们三五成群地散布在树荫下,或说笑,或喝酒,或玩游戏。空旷的草地上横七竖八地支着许多竹竿,竿上挂着细绳,绳上晾着衣物被服。一名军尉模样的怀中抱着两床被褥,懒洋洋地走出帐门,朝草地走过来。

公孙衍脸色黑沉,朝那军尉一扬手,大声叫道:“这位军尉,过来一下!”

军尉望过来,见到公孙衍的主将披挂,扔掉被褥,飞跑过来,单膝着地叩道:“大荔关守尉陆三见过将军!”

公孙衍打量他一眼,语气严厉:“李关令呢?”

“回禀将军,”陆三拱手,“前几日调防,李关令调走了,眼下是赵关令!”

“赵关令?什么名字?”

“赵立将军!”

听闻是赵立,公孙衍立即想起先前军议之事,眉头凝起:“赵立何在?”

陆三略一迟疑,手指一处大帐。

公孙衍面色冷酷:“喊他出来!”

“遵命!”陆三起身,奔向大帐。

帐篷里,赵立一身酒气,四仰八叉,正在呼呼大睡。与他同样大醉的还有两个旅帅,皆是副将,睡相难堪。

陆三奔至赵立跟前,摇晃他道:“赵将军,快醒醒!”

赵立仍旧大睡,显然是喝多了。

陆三急了,用力推他。赵立翻个身,嘴里咕噜几句,又睡过去。

陆三去推另外二人,也都烂醉如泥,只好跑出来复命。

陆三刚出帐门,公孙衍一行已经走到。

“赵立呢?”公孙衍问道。

“禀⋯⋯禀报将军,”陆三迟疑一下,朝帐中努下嘴,“赵将军⋯⋯他⋯⋯”

公孙衍十有八九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三步并作两步,跨入帐门。望着三人的睡相,公孙衍脸色紫涨,转对随行军尉:“绑了!”

随行军尉扬手,几个短兵护卫扑上去,将三个烂醉如泥的将军绑缚起来。经这一番折腾,赵立几人终于醒了,挣扎着反抗。

赵立跺脚,狂骂道:“何人在此撒野?喝多了咋哩?”

公孙衍走到赵立跟前,声音冷酷:“赵将军!”

赵立看清是公孙衍,打个惊战。

公孙衍声音更高,更冷,一字一顿:“赵立!”

赵立脖子一横,倨傲道:“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代郡守驾到!”

公孙衍横他一眼,转对军尉:“押往校场!”

军尉推着赵立三人走向帐门。

赵立不停地挣扎,吼叫,咒骂:“公孙衍,你个相府家奴,竟敢在本将地盘撒野!”又冲陆三,“陆三,速叫人来,将这家奴拿下!”

陆三看看赵立,再看看公孙衍,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公孙衍冷笑一声:“塞上他的嘴!”

军尉顺手捡起一块抹布,塞进赵立口中。另外二将突然意识到什么,软瘫于地。

公孙衍扫他们一眼,转对陆三:“军尉陆三听令!”

陆三拱手:“末将听令!”

“鸣号,所有关卒,校场点卯!”

“末将得令!”

没过多久,整个大荔关内,号角声声,鼓声咚咚。关内军卒从各个营盘列队持枪,跑向校场。

校场上并排立着三根木柱,赵立三人被绑缚在柱上,赵立的口被塞着。全体关卒荷枪肃立,无不震惊,全体目光射向刑柱上的三将。

公孙衍立于木柱前,冷冷道:“松开他的嘴巴!”

军尉取掉赵立口中的抹布。

赵立遭此惊吓,嘴巴又被塞近半个时辰,酒完全醒了,喘几口气,吐口秽物,两眼不服地盯住公孙衍。

公孙衍犀利的目光射向赵立,冷冷道:“赵立,你可知罪?”

赵立知无退路,干脆豁出去了:“代郡守,本将不知!”将“代”字拉得很长。

公孙衍鼻孔里哼出一声:“本将问你,大荔关共有多少守卒?”

“关卒两千!”

“既有关卒两千,为何不设关防?”

“回代郡守的话,秦军关卡早已撤防,秦兵并无一人,我们设防,防守何人?”

公孙衍厉声道:“我再问你,是何人命令你撤销关防的?”

赵立脖子一横:“无人命令!”

公孙衍冷笑一声:“照此说来,你是擅自撤关了?”

“是本将擅自撤关,代郡守想要怎的?”

“我再问你,依大魏律令,守关将士擅离职守,擅自撤关,该治何罪?”

赵立哼出一声,头歪向一侧。

公孙衍转向陆三,厉声:“军尉陆三,你可知道?”

陆三看赵立一眼,忐忑起来,吞吞吐吐道:“回⋯⋯回禀将军,依律当⋯⋯当斩!”

公孙衍朗声道:“刀斧手何在?”

两名刀斧手应声出场。

公孙衍看向二人,一字一顿:“行刑!”

见要斩杀大将,两名刀斧手互望一眼,迟疑不动。

赵立跺脚骂道:“你个家奴,这给我听好了,本将是在册命官,跟随吕将军出生入死,厥功甚伟,如何处置本将,当由吕将军主断,你不过一个代郡守,敢把本将怎样?”

“不怎样!”公孙衍冷笑一声,手一扬,一侍卫端着托盘走至校场中央,盘中放着西河郡守府的印玺、令箭。

公孙衍缓缓抽出龙贾宝剑,扫一眼在场兵将:“诸位将士,你们可都认识这些物事?”

众将士望过来,纷纷点头。

“龙将军东征之时,将西河郡守印玺、令箭,”公孙衍晃一晃手中宝剑,“连同此剑,一并交托本将,授予本将先斩后奏之权!”看向赵立,“你身为关令,居关不守,擅自下令撤销关防,依律当斩!”看向两位副将,“还有你们二位,身为副将,有律不守,盲从主将,同领死罪!”

两名副将面色惨白,异口同声道:“公孙将军,我俩⋯⋯冤枉啊!”

“有何冤枉,从实说来!”

一个副将哭丧着脸道:“李将军在时,我们严守关防,不敢有一日懈怠。三日之前,李将军调防,赵将军就任,责令撤防,我二人不敢擅撤,力劝赵将军,可赵将军坚持撤防,我二人身为副将,不得不服从军令啊!”

“哼!”公孙衍冷冷一笑,“军令让你们酗酒至此吗?”

另一副将急切辩解:“我⋯⋯我们不敢酗酒来着,可昨儿晚上,赵将军朋友访至,拉我二人陪酒,我们皆不擅酒,但关令相邀,我们不敢不陪啊!”

公孙衍吸口气,看向赵立:“赵立,二将所言,可否属实?”

见公孙衍这是动真的,赵立不免惧怕起来,冲着队伍中排在首位的另一副将道:“老穆,前些日少梁点卯时,本将顶撞过他,他这是蓄意报复,快叫吕将军救我!”

叫老穆的将军看向公孙衍,欲走却留。

在场将士本是李关令带出来的,赵立本为旅帅,仗恃巴结军将,赶走李关令,众将士无不憋着一口气,今见报应到了,没有人愿意帮他。

“赵立,”公孙衍冷笑一声,“兵法有云:‘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今日之事,莫说是吕将军,纵使君上亲临,也救不了你!”看向刀斧手,朗声发令,“刀斧手,承剑!”

“喏!”两名刀斧手异口同声地应过一声,走上来,跪地承剑。

公孙衍提高声音:“行刑!”

两名刀斧手大步走到赵立身边,解开绑缚,按他跪地。

赵立气焰不再,带着哭腔:“公孙将军,末⋯⋯末将冤⋯⋯冤枉啊!”

公孙衍看向他,目光鄙夷:“你有何冤枉?”

“公孙将军,”赵立哭丧起脸,半是求饶,半是解释,“末将换防那日,陈上卿奉王命出使秦国,路过此关,嘱托末将说,秦魏已经盟约睦邻,结作姻亲,是一家人了,大可不必彼此设防。陈上卿是王上特使,上卿的言行代表王上,上卿之言末将不敢有拂,这才下令撤防啊!”

“赵立,”公孙衍一字一顿,“你死到临头,仍旧执迷啊!龙将军将河西守职移交于本将之时,明令三军,本将代表龙将军!本将在少梁正告各地边关、城邑,河西进入战时戒备,关卡之地,首当其冲,人不卸甲,马不离车。你身为关令,不听军令,却听过路朝官闲言碎语,已是死罪!依照魏律,关卒守值之时不得饮酒,你不仅饮酒,且呼朋引伴,大醉酩酊,又犯死罪。身为边关主将,你知法犯法,目无官长,咆哮犯上,死有余辜!”

赵立语塞,低头服软:“末将⋯⋯知错⋯⋯”

“现在知错,已是迟了!”公孙衍冷冷一笑,转对刀斧手,声音几乎是吼,“行刑!”

斩过赵立,公孙衍吩咐放开两员副将,责其戴罪立功,提升穆将军为代关令,提升陆三为副将,命其严治关卡,人不缷甲,枪不离手,洛水一线,昼夜警戒。

在赵立死后第二日,陈轸从秦国返回。

奉命盘查的是陆三。

因为前鉴,陆三不敢怠慢,详细核实使团中每个人的身份,对所有行李尽皆查验。

陈轸暴跳如雷,斥责他道:“岂有此理,连王上特使也这般盘查?”

“特使大人,”陆三拱手,赔笑道,“凡是过关者都要接受盘查,这是王命!”

“你们的关令呢?”

“请问特使,您问哪一个关令?”

“这还用问?当然是赵立将军!”

“赵立将军在关门楼上,大人可退后几步观看!”陆三指向关门上方。

陈轸不解。

陆三带他走到关门外面,指向关门楼顶。

上面赫然悬着赵立的人头。

陈轸心头一震,忙问:“怎么回事?”

“赵关令擅自撤关,违犯王命,已于昨日被公孙将军斩首!”

陈轸目瞪口呆。

赶回安邑,陈轸径至魏宫,向魏惠王汇报了使秦经过。

刚说没几句,魏惠王就眼睛发亮,长吸一口气,惊道:“郊迎三十里?”闭目有顷,捋下胡须,“呵呵呵,嬴渠梁倒是在意礼节呢!”

“是哩,”陈轸接道,“一口一个上国,听得臣心里美滋滋的。不瞒王上,近年蒙王上恩宠,轸出使列国为数不少,似这般礼遇,轸也是第一次遇到,一开始还不习惯,有点儿受宠若惊呢。”

魏惠王似乎想到什么:“他提没提及前些日生病的事儿?”

“提了提了。”陈轸连连点头,“秦公亲携臣手,邀臣同辇而行。途中,秦公不止一次提及逢泽之事,说是天不作美,使他未能亲赴逢泽,一睹圣王南面威仪,引为此生之憾哪!”

魏惠王放松下来,半是自责道:“唉,真是此说,倒是误会秦公了。在逢泽那会儿,不见秦公来,寡人心里还真犯过不少嘀咕。借兵之事,秦公可有推诿?”

“借兵之事,臣当日未提,想再看看秦公的诚意!”

“嗯,是哩。”

“秦公与臣一路上唠唠叨叨,扯些闲篇,待到宫中,天色已是黑了。秦公吩咐摆上大宴,所有朝臣皆来向臣敬酒,纵使臣有些酒量,也是扛不住了,一觉睡到大天亮,秦已早朝。臣紧忙上朝,在朝堂之上正式提请此事,秦公那是一口应承啊!”

“哦?”魏惠王身子前倾,“他是怎么应承的?”

“秦公准允臣请,托臣转奏王上,原话是,”陈轸略顿,模仿秦公语气,“大魏乃秦上邦,魏王陛下乃寡人亲家,魏国仇雠就是秦国仇雠,魏王所恶就是寡人所恶!”

魏惠王一拍大腿:“说得好!”

陈轸越说越激动:“秦公当廷发旨,出锐卒六万,战车五百乘,辎重车八百乘,自带粮草,拜大良造公孙鞅为主将,国尉车希贤为副将,太子驷为监军,太傅嬴虔督运粮草,恭听我王差遣!”

魏惠王一震几案:“好一个嬴渠梁!”

“不过,”陈轸话锋一转,“就在这时,公孙鞅提出了一个难题!”

魏惠王一怔:“什么难题?”

“说是以齐、韩、赵眼前援兵,我大魏武卒足以抗衡,无须秦力。我王之所以要秦出兵,旨在威慑三国,使其不敢增兵!”

“嗯,公孙鞅看得倒是透哩。秦公怎么说?”

“秦公看臣,显然是要听听臣之意,臣到秦国是为借兵,若是秦不出兵,臣岂不有辱使命了?是以臣随机应变,提议秦人可如数出兵,暂屯于河西,以观山东战局。若是龙将军一战而胜,秦兵就可不动。若是三国增兵,山东陷入僵局,王上就可命秦人兵分两路东征,一路出函谷道,一路出轵关陉,既可深入卫境决战,亦可直抵韩赵本土,使其首尾不能两顾!”

魏惠王沉思良久:“嗯,爱卿妙计!”倾身,“他公孙鞅怎么说?”

“公孙鞅赞臣想得周全,说是个两全之策,既不劳民伤财,又能使秦魏合体、威服天下。只是秦军已从我边关撤往西境,若是仓促东征,时间拖得久些,要两个月,臣怕他是推诿拖延,就又催促,秦公倒是爽快,提议暂将咸阳守军调出三万,屯于我阴晋郊野,再从回调之军中截取三万,填补此数!”

“呵呵呵,”魏惠王乐得合不拢嘴,“看来这个嬴渠梁才是真兄弟啊!”转对毗人,“拟旨,诏令西河郡,辟出营地,好生款待秦兵!”

毗人略有迟疑:“王上?”

魏惠王看向他。

毗人嘴唇动了下,看向陈轸。

陈轸拱手道:“王上,臣有一虑。”

魏惠王转向他:“哦?”

“王上的这个旨即使到了河西,怕是也得打个折扣!”

魏惠王眼睛睁大,盯住他:“咦?”

陈轸凑上前,向魏王禀报河西变故。

待陈轸讲完,魏惠王眉头拧紧,显然想不起公孙衍是谁,口中喃道:“公孙衍?”

“就是公孙鞅来朝那日在朝堂上咆哮,被公孙鞅当廷羞辱的那个相府门人!”陈轸提醒道。

魏惠王似是想起来了,微微点头:“嗯,寡人记起来了。”眉头又拧,“龙贾为什么将西河郡府大印交给此人呢?”

“因为白相国!”陈轸一字一顿。

“白相国?”

陈轸侃侃言道:“白相国之子白虎自幼顽劣,沉溺于声色犬马,终不成器,白相国失望之至,临终之时将七千金私财悉数赠送河西,想想又不放心,遂派门人公孙衍前往河西监管。龙贾东征,将河西印玺交付公孙衍,想也是出于无奈!公孙衍在河西没有根基,是以刻意树敌,夸大秦人威慑,以**威服众。大荔关的关令赵立将军不服,公孙衍竟以私刑斩之!”

“唉,”魏惠王长叹一口气,“这个龙贾,误我大事矣!”

“王上,”陈轸落井下石,“有公孙衍在,他是不会让秦人渡过洛水的!”

魏惠王面孔冷峻:“寡人倒要看看,有何人敢在寡人的土地上违拂寡人的旨意!”对毗人,“拟旨!”

是夜,当撤防的王命传至长城守府,吕甲仰天长笑:“哈哈哈哈!”一拳震在几案上,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你个家奴,龙将军给你根烂葱头,竟就插进鼻孔充大象了!”

公孙衍万念俱灰,坐于案前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闷酒。

“唉!”张猛长叹一声,也端一盏,与他对饮。

闷酒不知喝有多少,张猛看向公孙衍,苦笑一声:“公孙将军,怎么会这样?”

“张将军,”公孙衍看向他,“求求您,不要再叫我将军了!”

“公孙兄,”张猛改口,“真不知王上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公孙衍起身走到墙边,取下白圭赠送他的宝剑,抽出,轻拭剑锋。

张猛盯住他。

“张将军,”公孙衍又拭几下剑锋,“此剑就要派上用场了!”

“公孙兄是说,杀敌—”

“此剑不是用来杀敌的!”

“咦,”张猛吸一口长气,“不杀敌,公孙兄拿它派何用场?”

“白相国将河西托付龙将军,龙将军转托在下,河西这若失了,在下纵使活着,有何颜面复见龙将军?又有何颜面再祭白相国的在天之灵?”

“公孙兄,你⋯⋯”张猛急了,“你怎么能往这儿想呢?”

公孙衍一手持爵,一手持剑,喝一口酒,舞几下剑,仰天长啸一声,长吟:“天亡河西,天亡我公孙衍哪!”

张猛端着酒盏,看着公孙衍。

公孙衍连吟数声,将酒爵“啪”地摔向砖地。

“公孙兄?”张猛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公孙衍插剑入鞘,回至席前坐下,声音冷静许多:“说吧,将军想问什么?”

“万一⋯⋯在下是说,万一秦人是真的⋯⋯”张猛顿住,目光征询。

公孙衍扯出个苦笑:“将军若是相信有个万一,这就跪下,向天地四方祈祷这个万一吧!”

“唉,”张猛轻轻一叹,“公孙兄,在下信你!事既至此,我们做臣子的也只能是尽个忠了。”

“尽忠?”公孙衍鼻孔里哼出一声,“河西是他魏室的,魏国是他魏室的,在下寄身的不过是个相府,既未受他魏室之封,也未承他魏室之恩,凭什么要为他魏室尽忠?”

“这⋯⋯”张猛怔了,“既然公孙兄不为魏室尽忠,直接走人就是,又何必出此绝命之辞?”

“唉,”公孙衍叹道,“雁过留声,云过留影,在下可以不为魏室,却不可以不为千古青史啊。在下蒙恩于相府,老相国临终之时托河西于龙将军,龙将军东征之时又将河西托于在下,在下若是一走了之,龙将军会怎么看我?天下人会怎么看我?史家又会怎么写我?写我忘恩负义!写我是逃兵!”

“好!”张猛起身,抱拳,声音激昂,“在下为君臣之义,公孙兄为千古芳名,让我们一同战死河西吧!在下如何死,死于何处,就请公孙兄安排!”

“将军抱此死志,在下敬服!”公孙衍抱拳回个礼,领他几步跨到形势图前,指图,“张兄,如果不出在下所料,秦人此来,必欲尽得河西而后快!就眼前情势而断,由于秦人已到阴晋,洛水以南至阴晋的长城已是摆设,而临晋至徵城一线的长城,有吕甲在,也算是不保了!”

“这⋯⋯”张猛辩道,“吕将军是河西第一勇将,麾下武卒是河西装备、战力最强的,秦人想过长城,怕是没那么容易吧?”

“诚望如此。”公孙衍苦笑一声,“张将军,即使河西尽失,有两处断不可失,一是阴晋城,二是临晋关!阴晋是函谷门户,若失,则函谷道不保。函谷道不保,秦人就可直入陕、焦,魏国的门户就被堵死,亡无日矣。临晋关若失,秦人就可断我黄河渡桥,切断河西与河东,形成天堑,魏人无望再图河西矣。”

“将军所言极是!”

“将军镇守阴晋多年,可去阴晋布防,临晋关由在下坚守,你我二人互为犄角,或可为龙将军收复河西留下立足之地!”

“少梁怎么办?”张猛急道,“少梁是河西首府,龙将军在这儿经营多年,军械、粮草、府库皆在城中,失不得啊!”

“就大局而言,阴晋、临晋关远比少梁紧要,你我分身乏术啊!”

“公孙兄有所不知,河西将士的家眷多在少梁,少梁若失,将士们就会顾念家小安危,就会心神俱乱,就会⋯⋯”顿住。

公孙衍陷入长思。

“公孙兄,就在下所知,临晋关守将仲良虽在吕甲麾下,却与末将来往甚多。仲良是员老将,镇守河西近四十年,战功卓著,资历比龙将军还老。末将亲赴临晋关一趟,交代仲将军,嘱他严加防范。有仲将军在,临晋关当可无虞。至于阴晋,末将全力以赴,少梁还是由您坐镇!只要少梁在,河西就有主心骨,将士们就会安心!”

“好吧。”公孙衍决断道,“龙将军留下武卒两万,一万五千在吕甲麾下,另外五千交给将军驻防阴晋。临晋关、阴晋为秦人必得之地,势必全力攻打。记住,命令士卒放近打,不可浪费力气,更不可浪费箭矢,要只守不攻,坚持到龙将军回来!”

“末将明白。”张猛重重点头,“只是⋯⋯少梁这儿?”

“将军放心,”公孙衍拍拍胸脯,豪迈一笑,“少梁城高池深,粮多民众,更有你新近招募的近万苍头,外加五千常备守卒,公孙鞅欲杀在下,没那么容易!”

少梁东郊,张猛驱车疾驰。

车马驰过一条土道,旁边一个路牌—张邑。

张猛陡然想起什么,扬手:“停!”

御手停车。

张猛指向通到张邑的土路:“张邑!”

御手拐回来,驰往张邑。

张猛将车马停在张家院门外,急走进去。

张伯迎出,见是张猛,拱手道:“老仆见过将军!”

张猛匆匆还礼:“张伯,嫂夫人在否?”

“寻仪儿去了。”

“寻仪儿?他哪儿去了?”

“还是那桩事儿,”张伯给他个笑,“公子与一个叫吴青的结为兄弟,吴青被征役,公子想是投他去了!夫人得到音讯,气坏了,套上车就去寻他,我拦不住呀!”

“呵呵呵,”张猛笑了,“是他阿大的那股血气!”

“将军,”张伯伸手礼让,“客堂里请,夫人已去小半日,也该回来了!”

“不了。军情火急,在下这要赶往临晋关!”

张伯心底一震:“什么军情?”

“秦人就要打过来了。您务必告诉嫂夫人,早作应对!”

张伯吸口长气,老眉冷凝:“以将军之见,该怎么应对才是?”

“暂避一时吧,最好是离开河西,明日就走!”

“晓得了。”

张夫人回到家时已是傍黑。女仆搀她步下辎车,扶入后堂,为她更衣。

张夫人脸色苍白,又咳起来。

院中传来脚步声,在门外停住。

张夫人听出声音,收起丝帕:“是张伯吗?请进吧。”

张伯走进。

张夫人的胸脯气得一鼓一鼓:“这个仪儿,气死我也!”

张伯回她个笑:“仪儿不肯回来?”

“他跟我玩捉迷藏!”

“呵呵,这孩子!”

“听人说,张将军来过了?”

“是哩,老仆正要向夫人禀报。”

张夫人嗔怪道:“怎么不留他吃个饭?有些辰光没见他了。”

“翠儿,”张伯转向翠儿,“为夫人准备晚餐!”

翠儿应一声,小跑出去。

张夫人似是察出什么:“张伯,有事儿了?”

张伯压低声:“秦人就要打过来了!”

“这⋯⋯”张夫人震惊,“怎么可能呢?”

“张将军就为这事来的!”

张夫人深吸一口气。

“唉,”张伯长叹一声,“不瞒夫人,龙将军领着大军一走,老仆就有个预感,河西怕是要出事儿了。果然!”

张夫人微微点头:“嗯,你这一说,我心里也亮堂起来。大半年来,河西一直闹腾,一会儿准备攻秦,一会儿与秦和好,就跟邻家孩子似的。龙将军走后,河西更是惊惊乍乍,前几天征役备战,今儿又听说秦人出兵是帮咱打仗,究竟是个啥事儿,我这心里不踏实呢。哦,对了,秦人何时打过来,张将军讲没?”

“讲了,快则三五天,迟再十天半月,张将军要我们早作应对。”

“张伯,你怎么想?”

“我问过将军了,将军之意是,最好避一避。老仆也是这意思。”

张夫人陷入深思。

“龙将军不在,大军也不在,我们抗不过秦人。要是能抗过,张将军就不会来了!”

“是哩。”

“覆巢之下,没有完卵。还是听将军的,避一避吧。”

张夫人皱眉:“怎么避?”

“这个老仆想过了。夫人和仪儿明日就走,家中诸事,暂由老奴料理!”

“去哪儿呢?”

“可到洛阳。一是不算太远,二是天下正都。周天子虽然落势,毕竟还是天子。常言说,天子脚下,必有奇人。仪儿若到那儿,不定就能有个奇遇,至少也可长长见识,待河西平静下来,老仆再去接你们回来!”

张伯怔了下:“夫人不走?”

“仪儿长大了,还是让他一个人闯闯吧。”

“这⋯⋯”

张夫人摆手打断他:“去吧。多带几个人,仪儿若是再闹,就给我绑回来。”

“不用。”

新卒训练技击营中,张仪与吴青盔甲裹身,一手持枪,一手持盾,正在英姿飒爽地演练攻防,小顺儿带着张伯走过来,远远就冲张仪喊道:“公子,张伯来了!”

张仪扔下枪盾,摘下头盔,冲张伯笑道:“呵呵呵,张伯,是娘让你来的吧?”

张伯摇头:“不是哩。”

“咦,”张仪颇觉惊讶,“娘没让你来,你来做啥?”

“请你回去。”

张仪给他个怪笑,复又戴上头盔:“告诉娘,我正过瘾哩!”

张伯走到他跟前,悄声:“你张叔来了。”

“张叔?”张仪一阵惊喜,摘下头盔,“啪”地扔在地上,“太好了,我正在寻他哩!那帮小子气死人,凭什么单单把我的名字漏掉!”转对吴青,拱个手,“吴兄,在下回去讨个道理,明日再来切磋!”

几人匆匆赶回张邑,已入人定,张仪急不可待地四处瞄一圈,逮住张伯道:“张伯,我张叔哩?”

“咦,”张伯故作惊讶,“我离家时他还在着呢。估计是等你不及,走了。”

“哎呀,这⋯⋯”张仪急得直跺脚。

翠儿走近他:“公子,夫人请你过去!”

张仪朝张伯做个苦脸,跟着翠儿直入后堂张夫人住处。

后堂里黑漆漆一片。

“咦,我娘哩?”张仪问道。

“公子,夫人在候你呢!”翠儿给他个笑,头前又走。

二人绕过后堂,来到张家的家庙里。

庙门开着,灯火通明。中堂几案上,每一个先人的牌位前都摆着供品。

张夫人跪在先夫张豹的牌位前,一动不动。

看到这个架势,张仪方才意识到娘亲是真的生气了,吸口气,换了一副笑脸,小声叫道:“娘—”

不待他说下去,张夫人头没扭,低声喝道:“跪下!”

张仪“噌”地跪下。

“给列祖列宗叩首!”

张仪挨个牌位叩首。

叩毕,张仪膝行到张夫人跟前:“娘,仪儿知错了!”

“错在哪儿了?”

“娘寻仪儿时,仪儿骗了娘,其实那辰光,仪儿就躲在那道屏风后面!”

张夫人没有应声。

张仪摇她肩膀:“娘,大人不计小人过,娘就宽谅仪儿一次,仪儿⋯⋯这不是回来了吗?”

张夫人扭头看向他,目光征询:“仪儿,娘的话,你可听否?”

这话不知听过多少遍了,张夫人苦笑一声:“仪儿,你长大了!娘管不了你,张邑也盛不下你了。娘思来想去,决定送你去洛阳,到天子的太学里谋个长进!”

张仪震惊。

“明晨就走,让顺儿陪你!”

好半天,张仪才算恍过神来,重重摇头:“娘,仪儿不去!”

“你刚刚说过一切听娘的,你阿大这儿在看着你哩!”张夫人冷冷一笑,指指张豹牌位。

“阿大,”张仪看向先父牌位,求救道,“仪儿不想去洛阳,仪儿哪儿也不想去,仪儿只想与阿大一样,当武卒,打秦人,守卫河西!”

张夫人剜他一眼:“乱讲什么?河西有武卒,谁要你来守卫?”

张仪急了:“娘,你有所不知,秦人⋯⋯就要打过来了!”

“乱讲!”张夫人厉声呵斥,“秦魏和睦结亲,怎么可能打过来?”

“是代郡守公孙将军说的!公孙将军昨日晚上到我们新兵营了,要我们拿起武器,抗御秦人,守卫少梁,保护父老乡亲,娘,仪儿⋯⋯不能走哇!”

“你乱讲什么?”张夫人愈加严厉,但语气放缓,“仪儿,听娘的,打不打秦人是王上的事,王上与秦人睦邻、结亲,秦魏是一家人,你是听王上的,还是听公孙将军的?再说,你又不在册,到兵营里没个名堂,吃空饷呀!”

“我⋯⋯”张仪语塞。

“不要七想八想了,你心里如果还有我这个娘,明日凌晨鸡鸣就起程,到天子太学里拜个名师,学些礼乐,图个长进,让娘百年之后见到你阿大时有个交代!”

张仪眼珠子连转几转,使出最后一招,扑她怀里,撒泼哀求道:“娘,仪儿不去,不去,仪儿不要去嘛!”

张夫人推开他,语气冷酷:“仪儿,闹也没用,这事儿没个商量,车马、行囊、钱财等一应物事,娘早就为你备妥了!”对张伯,“张伯,你把仪儿送到洛阳,安置妥当再回来!”

“好哩!”张伯应一声,转向张仪,两手一摊,苦笑一下,做个无奈状。

张仪回他一个哭丧脸。

翌日晨起,太阳已露头,鸡仍在鸣。

院子里,轺车已经套好,小顺儿满面春风地与几个仆役一一惜别,目光四处搜索翠儿。

翠儿躲在帘后,看着他,目光羡慕。

中堂里,张仪跪在张夫人面前。

张夫人目不转睛地凝视张仪,眼中泪出。

张仪跪前几步,抱住张夫人的腿,哽咽道:“娘—”

张夫人轻拂他的长发,泪水滚落。

张伯进来:“夫人,今儿是个好天!”

张夫人没有接话,只是扳住张仪的头,依依不舍道:“仪儿,记住,好好在太学读书,不要想娘!”

张仪哭丧着脸:“娘!”

张仪追前几步:“娘—”

张夫人掏出手帕捂住口,没有扭头,只是略略一顿,直入后堂。

张仪住脚,泪水流下,冲着母亲隐去的方向,跪下,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张仪起身,一扭身,一甩头,大步迈出。

后堂隐约传出张夫人的咳嗽与悲泣。

车辆缓缓驰离。

洛水上,秦人将一百多只木船绑在一起,铺起木板,不消一日就架好一座简易浮桥。紧接着,一辆辆秦国战车驰过浮桥,在魏卒的引导下,缓缓驰进大荔关。

秦军一路驰至临晋城,在城外指定区域扎营。大军连渡三日,至第四日傍黑,临晋城外已是军帐点点。

在大荔关至临晋关一线的长城城垛后面,魏军全副武装,各司其职。阳光下,盔甲、枪械闪闪发光。

秦军三万突然就到眼皮下,吕甲心里也有点儿不踏实了,一则他与秦人对峙多年,从感情上接受不了;二则龙将军东征前特别交代;三则公孙衍这般兴师动众,甚至不惜冒着与他吕甲作对的风险,斩首赵立。

思前想后,吕甲召来副将罗铣,问道:“秦军都过来没?”

“回禀军将,”罗铣应道,“首批秦军共三万锐卒并三百辆战车、四百辆辎重车,全部入境,两万过大荔关,扎于临晋城外将军划定区域,一万过阴晋关,扎于阴晋城外张将军划定区域。”

“嗯,”吕甲点头,“合于王上诏令。秦人可有异动?”

“过境人马军纪严明,无一人外出滋事,皆在安顿营帐,未见异动。”

吕甲嘘出一口气:“不过,对秦人我总有点儿不放心呢!”

“我也是。”罗铣点头。

“这样吧,”吕甲凝眉一时,“秦人既是来助我的,我当有所犒劳才是。你可带些细作,装几车猪羊鱼鸭,前往秦营劳军,顺便探看虚实,摸清底细!”

罗铣拱手:“末将领命!”

临晋关外的秦人中军帐中挂着一幅巨大的麻布形势图,上面用利刺别着多面魏国小旗。图前站着公孙鞅、车希贤、景监和司马错。公孙鞅拿起笔,在阴晋、临晋、临晋关、少梁四个点上各画一个圆圈。车希贤三人一齐看向这四处地方。

“诸位,”公孙鞅指向阴晋和临晋关,“本次大战,重中之重是这两处,临晋关和阴晋。”

几人点头。

“再就是这儿,”公孙鞅指向少梁,“河西的心脏。我们捅了这个心脏,河西就会全线崩溃。”看向车希贤。

“根据探报,”车希贤指图道,“北起徵城、南到临晋一线长城,皆为将军吕甲统辖,有常备武卒一万五千,其中一万镇守长城,五千镇守临晋关;从洛水至阴晋一线长城并阴晋城为将军张猛统辖,有长城守卒五千,阴晋守卒五千三百,共一万单三百,徵城至少梁一线长城并少梁城为代郡守公孙衍统辖,其中长城守卒五千,少梁常备守卒六千,近日公孙衍又在附近乡邑招募部分乡勇,数量不详。”

司马错朗声道:“谢将军信任!”

公孙鞅指向临晋城与徵城一线长城:“诸位,在分兵之前,首先要啃一块硬骨头,吕甲所部一万武卒。他们近在眼前,也是目前魏人在河西最有战力的一军!”

司马错对河西第一猛将听闻久矣,能与其一决胜负乃是他的长久渴望,遂跨前一步,拱手请战:“末将请战吕甲!”

公孙鞅正要回答,一名军尉走进,跪叩道:“报,河西军将吕甲使人前来劳军!”

“何人?”公孙鞅看过去。

“吕将军麾下副将罗铣,共是十辆辎车,皆载猪羊鱼鸭,全是活的!”

公孙鞅闭目有顷,转对景监道:“是吕甲试探虚实来了,景兄,你可出面,好生款待,带他们到各军帐走一圈,再给每人回赠五金并西戎战袍一套!”

景监拱手:“遵命!”

之后的两个时辰里,景监导引罗铣一行详细参观了秦国军营的各个军帐。走访期间,罗铣等与秦国兵卒交流甚欢,闲言杂语、军旅诸事、列国局势之类无所不谈。巡视至营中一块空地,罗铣等还观摩了秦兵的实战演练,演练对象是齐军。

经过这番巡视,罗铣等对秦人的戒备彻底消除,中午与景监等如手足般畅饮,在军乐的伴奏声中与秦军一起载歌载舞,直到天色昏黑,方才带着景监的馈赠满载而归。

次日夜间,长城军将府中,旅帅以上的将军济济一堂。

坐于主席的吕甲手持公孙衍的令牌,扫一眼诸将,朗声道:“诸位将军!”

众将一齐拱手:“末将到!”

吕甲声音冰冷:“这是代郡守公孙衍刚刚送达的急令,本将宣读如下:‘吕将军并麾下所有将士,秦人将于近日袭我河西,兹令你部昼夜防范,人不离枪,一有敌情,即起烽烟,全力抗击,违令者斩!代郡守公孙衍!’”

众将无不肃然。

“罗将军,”吕甲转对副将,“你也讲讲!”

“诸位将军,”罗铣对众将拱手一周道,“昨天上午在下奉吕军将之命,深入秦营,名为劳军,实为刺探虚实。接待在下的是秦公宠臣、秦国上大夫景监。上大夫对在下一行毫无隐瞒,凡我等想去之处,上大夫即引我等前去。中午宴请,在下见几个秦人皆已酒醉,套其醉话,秦人皆说奉秦公之命,为我王效忠沙场。”使人抬出一个礼箱,“此为上大夫回赠礼金,另有三十件西戎皮袍,我等不敢私享,全部交由吕将军发落!”

吕甲将公孙衍的令牌“啪”地掷于几上:“诸位这都看见了,我王早与秦人结盟,秦国公主现在就在上将军府中,贵为上将军夫人,秦魏六十年恩怨一朝化解,睦邻结亲,共御中原列国,这是何等美事!然而,我王高瞻远瞩下出的这局天下大棋,公孙衍一介相府门人目力不及,却自作聪明,故弄玄虚,无视王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硬说秦人是图谋不轨,反三复四折腾我等,本将请问诸位,本将该当如何应对?”

众将七嘴八舌:

“吕将军,我等早就看那厮不顺眼了!赵将军奉王上特使之命撤关,那厮却以擅自撤关、违反军令为由处斩赵立将军,我等想问问将军,是王命大,还是他的代郡守令大?刑后不过旬日,仍是那厮下令让大荔关令开关恭迎秦人,这又为的哪般?如此来回折腾,赵将军死得冤枉啊!”

“是呀是呀,吕将军,赵将军出生入死,战功显赫,他公孙衍算个什么玩意儿,凭着白相国那点金子插到河西发号施令,反复折腾我等,我们不服!”

“吕将军,在末将眼里,那厮斩的不是赵立,而是借此贬损将军,为自己树威!”

⋯⋯⋯⋯

说到赵立,与赵立私交不错的部属无不愤愤不平。

赵立原是吕甲爱将,今又听到众部属如此这般说,吕甲脸色红涨,咬牙切齿道:“诸位明白就好。公孙衍既然成心与本将过不去,本将也不会善甘罢休!待龙将军回来,本将会把前因后果写出表奏,请诸位做个见证,共同为赵将军申冤鸣屈!”

众将齐声道:“我等愿意做证!”

“今日是赵将军二七祭日,”吕甲指向面前的一箱金子,“这只礼箱是秦人的馈赠,罗将军既然不愿私领,我们就拿它置办祭食,共同为赵将军饯行!”

“我等恭听将军!”

吕甲随即置办酒席,设置赵立灵堂。众将吆五喝六,因有赵立之事,无不酩酊大醉。

这日夜间,偏巧天气不好,亦或许是天助秦国,向晚时分雷声大作,夜间更是大雨如注,一直下到午夜方停。因将军不在,也无特别叮嘱,又见雨大风急,长城魏卒多从城墙上溜下,钻入长城后面的城堡里卸甲睡觉,只有少数留在城墙或烽火台的避雨处守值。及至黎明前夕,即便是守值的兵士也昏昏沉沉,抱枪入梦。

长城守府里,吕甲与众将更是人人酒气冲天,东倒西歪,呼呼大睡。

就在此时,长城下面,伴随着雨歇与虫鸣,数以万计的秦兵如蚂蚁般沿城墙一字儿摆开,各将绳索抛上城墙的砖垛,攀缘而上。远远望去,但见一个个秦兵爬上城头,悄悄靠近正在酣睡的守值兵士,略略移开耷拉着的脑袋,照脖子就是一刀。可怜不知多少魏卒,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梦中亡魂。

几名秦卒悄悄靠过来,其中一名秦卒持弓搭箭,“嗖”地一箭射来。所幸魏卒刚好尿完,弯腰去系甲衣,箭矢“嗖”的一声从他头顶飞过。魏卒心里“咯噔”一声,抬眼望去,但见长城上到处都是飞跑的秦卒,刀枪闪亮。

魏卒惊呆了,紧忙蹲下,抖着手打火点火。然而,火刚打着,柴却被雨淋湿了,怎么点也点不着。眼见箭矢纷纷飞上,有秦卒在朝烽火台上攀爬,魏卒急了,脱掉甲衣,解下内衣,将内衣燃起,放在柴下。

秦卒爬上烽火台,朝他搠枪。魏卒躲过,握住他的枪头,狠力一提,顺手一剑,正中秦卒的脸,秦卒惨叫一声失足跌下。

更多的秦卒蜂拥过来,箭矢如雨。魏卒光着身子,连中数箭,咬牙拿出一锣,重重一击,扯开嗓子大叫:“秦人偷袭喽,秦人攻上城墙喽,快起来抗敌哟!”

与此同时,烽火燃起来,滚滚浓烟冲天。

凌晨时分,秦人如蚁般顺着云梯爬上临晋城的城墙。守城魏卒多半在睡梦中被杀,城门洞开,大队秦人涌入城中,奔袭魏卒营区。

更多的烽火燃起来,尚未被杀的魏卒奋起抗击,激战爆发。

然而,魏卒多是仓促应战且短兵相接,终归是寡不敌众,纷纷战死。

临晋城军将府外,吕甲的御手被吵闹声惊醒,闻听秦人奔袭,急奔灵堂,上气不接下气道:“吕⋯⋯吕将军,诸⋯⋯诸位将军,快起来,秦人打⋯⋯打过来了!”

吕甲打个惊怔,翻身爬起,听见外面隐隐传来急促而又杂乱的脚步声。

吕甲无暇懊悔,动作极快地拿起枪,朝仍在熟睡的诸将大叫道:“起来,起来,快起来,出大事了,秦人打过来了!”

众将这才纷纷醒来,摸枪抽剑。个别卸了甲的将领,忙不迭地穿甲戴盔。

御手缓过气来,急道:“吕将军,快,车在后院!”

吕甲紧跟御手直奔后院。

大批秦卒冲进灵堂,众将顾不得许多,于仓促间持械搏杀。

更多的秦卒接踵而至,魏将纷纷战死。

吕甲与御手赶到后院,跳上战车。御手扬鞭催马,驰出院门,直冲秦兵。

包围府宅的秦兵猝不及防,被吕甲的战车撞开一条血路。

吕甲东挑西刺,勇猛无比,秦卒挡者不死即伤。

吕甲杀得兴起,专朝秦卒多的地方冲撞,秦卒望而远避。司马错闻讯,亲率三辆战车驰来,与吕甲对阵。吕甲观其装束,得知他非一般秦军将领,挺枪大喝:“魏将吕甲,来将何人?”

司马错对这一刻期盼已久,嗜血的目光直射吕甲,挺枪回喝:“大秦征魏先锋司马错是也!”

司马错左侧一将驱车迎上,二车相错,吕甲于眨眼间已将对手挑下战车。

司马错震惊不已,愣在那儿。

吕甲的战车拐回来,直冲司马错。司马错回过神来,挺枪迎战,另一战车夹击配合。一阵混战后,另一车上的秦将也被吕甲挑下。

司马错抖起精神,专心迎战吕甲。

二将连斗十余回合,司马错的长枪被挑飞,情急之下将吕甲的长枪夹在腋下,顺手拔出腰间佩剑,大喝一声,将枪杆斩断。

吕甲弃掉断枪,拔剑反击。

两剑相交,火光闪闪,铁屑飞扬。吕甲早抱死志,犹如恶神;司马错得逢敌手,浑然忘我。双方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一时间难分胜负。众秦卒无不看得傻了,竟然忘了助战,恍如局外人。

又斗几个回合,司马错的头盔被吕甲挑落,明显处于下风,情急之下,大叫助阵,众秦卒方才缓过神来,纷纷围过来。

几辆战车亦闻声驰来。

吕甲不敢恋战,转对御手,喝道:“冲过去!”

御手不动。

吕甲惊道:“袁兄?”

御手仍旧不动。

吕甲细审,见他不知何时已中乱枪毙命,歪在那里。吕甲跳过去,扯起辕马,大喝一声,朝司马错直冲过去。

面对这个亡命狂将,司马错不敢大意,引车急避。

吕甲也不追他,照空隙扬长而去。

众车欲追,司马错摆手止住。

望着远去的一溜烟尘,司马错由衷叹服:“人言吕甲为河西第一猛将,今日得见矣!”

日头升起,少梁城四门紧闭。

主门楼上,军旗猎猎,枪头攒动,一派森严。吕甲孤独一车一人,伫立于护城河外,冲城楼大叫:“我是吕甲,速报公孙将军,秦人背信弃义,偷袭我长城防线,长城失守!”

公孙衍一身甲衣,从城头上缓缓现身,冷酷的目光直射吕甲。

公孙衍挥手,示意开门。随着“吱呀”一声,吊桥放下,城门洞开。

浑身溅满血污的吕甲却从战车上跳下,朝公孙衍深深一揖,朗声说道:“公孙将军,吕甲是向将军致歉来的,吕甲意气用事,不听将军之言,对将军颇多微词,追悔莫及!吕甲敬请将军转呈龙将军,吕甲对不起龙将军,对不起王上,对不起河西!吕甲谢罪!”

言迄,吕甲扎枪于地,朝城头连拜三拜,又朝安邑方向拜过几拜,横剑自刎。

当世无双的猛将就这么死去,公孙衍颇觉惋惜,长叹一声,闭上眼睛。

这是一场不该发生或至少是不该这么早就发生的战争。

随巢子与弟子宋趼站在山顶一块巨石上,远眺着连绵起伏的烽火。

随巢子的两道浓眉渐渐拧起,眼睛微微闭合,一把白须随徐徐的谷风微微飘**,脑海里依次浮现出燃烧的麦田和房屋、屠城后的平阳街道、宗祠里横遭凌辱的妇女、见证一场兽行后疯癫的鸣锣老人、两具烧焦的童尸、告子疑虑的眼神、魏宫里的劲舞、魏王拂袖而去的身影、龙贾大军东赴卫境、少梁城下秦、魏士兵的格杀⋯⋯

“巨子,”宋趼小声说道,“秦人偷袭成功,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了!”

“唉,”随巢子轻叹一声,“一切不过是个开始!此端一起,天下再无宁日了!”

“这该怎么办?”

随巢子长叹一声,缓缓走下石头,走向林中的山路。

“巨子?”宋趼追上,小声道。

随巢子又出一声长叹,一步比一步迈得沉重。

走有几十步,随巢子的老眉一动,精神一振,脚底运步如风。

宋趼看得分明:“先生?”

随巢子没有睬他,越走越快。

宋趼紧赶几步:“先生,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云梦山!”随巢子的嘴角迸出三个字,步子迈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