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无妖城1
旷野茫茫,落雪缤纷。
一名过路的旅人,在雪夜中叩响了驿站的门,门里走出一个身穿差役服装的年轻人,看了看他的通行文书,便将他让了进来。
驿站中温暖如春,炭火烧得足足的,让旅人十分满意,而且虽然是大雪飞扬的冬夜,饭堂中仍有不少客人在饮酒作乐。
他叫了一斤炙牛肉,一坛黄酒,也尽兴地吃喝起来。可是吃着吃着,这位中年商人却觉得其余的客人都异常刺眼,因为他们在寒冷的冬季,竟然都穿着夏日的衣袍。
甚至还有一名年幼貌美的卖花少女,挎着竹篮,在客人中穿梭。
时人喜欢簪花,少女的篮中盛放着艳红的芍药,鲜嫩欲滴,惹人喜爱。他好奇地叫住了卖花的少女,想要买她篮中的一枝花。
“客人拿好,这花有点重哦。”
他伸手接过,那花确实很重,红艳艳的刺目,他单手几乎无法拿住。
女孩妖媚地看了他一眼,几缕青丝垂在颊边,而就在这时,旅人从她漆黑的瞳仁中,看到了另外一番景象。
客栈里的灯笼早就破败不堪,跑堂的小厮和客人都是一具具衣衫褴褛的白骨,骷髅们黑洞洞的眼,正无声地凝视着他。
他望向手中的花朵,只见红花萎谢,现出白惨惨的花枝,竟然是一根人的上臂骨。
“啊啊啊——”他惊恐地叫,这哪里是驿站,分明就是妖怪的巢穴。卖花女妖冶地笑,伸出纤细的手,一把掐住了他的脖颈。
雪纷纷而落,幕天席地。
自沉星死后,王子进在东京城逗留了几日,每天借酒浇愁,总是打不起精神。
此时已是深秋,窗外飘飞着凄凉的秋雨,丝丝雨线,似乎浸凉了人的心底。绯绡却依旧笑眯眯地坐在窗边饮酒吃鸡,一袭绫纱白衣,领口衣袖还别致地画了几枝墨竹,更显俊美。
王子进见他这轻松姿态,心中一片凄凉。
难道真的是自己太过幼稚?人终有一死,本是难免,却又何必难过?可他心中想着,眼中却愣愣地流下泪来。
沉星的笑靥,似乎又在雨帘中浮现。
正在发呆,却听客房的小厮叫道:“王公子,有家书到了。”
王子进急忙跑到门口,给了那小厮几个打赏的钱,拆开了家书,绯绡也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看。
王子进只看了两眼,便将那家书放在一旁,一脸颓然。
“子进,信上说什么?”
“还能有什么?叫我科考完毕,不要在东京城逗留太久,回去速速成亲。”王子进无精打采地回答。
“什么?”绯绡瞪圆了眼睛,“他人像你这般年纪,已经都是儿女绕膝了,你却连一门亲事都没有定下。”
“那是当然,”王子进得意扬扬地说,“一般的庸脂俗粉,怎生入得我的眼?”
“子进,我问你,你可有潘安之貌?”
“没有。”答得倒是干脆利落。
“那你可有宋玉之才?”
“这更没有,看我答的卷子就知道了嘛。”王子进一脸不耐烦。
“那你如何能觅得绝代佳人?”
“反正宁缺毋滥,要我娶一位寻常村姑,我倒不如一生不娶了。”
绯绡见与他说不通,摇摇头不去理他,看来自己还要帮他寻得一门亲事才好安心离开。
放榜的日子转眼即至,王子进自是榜上无名,倒是同窗的道然,真如绯绡所说,高中解元,可衣锦还乡。
王子进看榜回来,甚是高兴,“绯绡,绯绡,你说得好准啊,道然前途无量。”
绯绡奇道:“那榜上应该没有你的名字吧,你如此高兴作甚?”
“你可记得那日在渡船上你对我说过什么?”
“渡船?”绯绡拿扇子蹭蹭脑袋,显是全忘光了。
“你说我今生必能觅得一位如花美眷,看来此言不虚啊。”王子进的脸上挂满了憧憬的笑容。
绯绡听了心中一凉,当日不过是安慰他才这样说,哪想这呆子竟然当真了。
“子进,那个算命之事只是儿戏而已,当真不得……”
话还没有说完,便见他已在收拾行李了,“也许我的桃花运也不远了,你我这就速速启程,我要离开东京,游玩一番,或许能遇到位佳人呢。”
王子进雷厉风行,刚过晌午便退房起程。两人临走之前,又到沉星的墓前去拜别。
但见那桃枝萎靡困顿,显是不能活了,王子进见了不由伤心,小声说道:“我就要离开东京城,将来安定下来,定会来接你,你要等着我啊。”
“子进,你莫不是怕伤心,才走得如此匆忙?”绯绡见状问道。
“哪里,我只是想趁年轻去见见世面。”王子进说着,提起行李就走,并不回头,冷风中背影单薄,落寞悲伤。
离开东京城,王子进精神渐好,两人行了十几日,这一路相安无事。天气却日渐转凉,坐船甚是寒冷,只好改走陆路回去。
绯绡掏钱买了两匹骏马,两人日夜兼程地赶路。
一日,行得天色已晚,还找不到投宿的地方,只见旷野苍茫,冷风萧瑟。王子进不禁焦急起来,“按说这驿站应该就在这附近啊,怎么无论如何也找不到?”
“总是这样转圈不是办法啊,我们找户人家打听。”绯绡掉转马头,向前奔去。
王子进见绯绡的坐骑跑得甚快,一会儿便变成一个白点了,周围夜幕深沉,阴风阵阵,不由害怕,忙喊了一声:“等等我啊。”急忙策马追去。
追了一会儿,见绯绡牵着马正在一间破败茅屋前等他,不由松了口气,总算找到一处人家。
两人一起去敲那茅屋的门,哪知敲了半天却无反应,门却没有上锁,伸手一推即开。
只见茅屋中落满了灰尘,像许久没人住过的样子,王子进不由高兴道:“绯绡,你我今日竟寻得免费住宿的好地方。”
话音刚落,就听暗处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谁说可以免费住宿了?当老夫不曾存在吗?”
声音缥缈虚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将王子进吓了一跳,忙说:“江淮王子进,这厢有礼了。”
老人很是不愉快的样子,“另一个怎么不说话啊?”
王子进忙扯了扯绯绡的衣袖,却听绯绡道:“一个蜉蝣小妖,还要讲这许多礼数?”
怎么又是妖怪?王子进的心不由凉了半截,自认识绯绡以来,便几乎没有和活人打过交道,也不知是自己的八字不好命里犯煞,还是如此多的鬼怪都是绯绡招来的。
“呵呵,好眼力啊。”角落里的声音笑呵呵地说。
王子进忙打亮火折,发现那屋中空空,只有几件破烂家具,根本没有半个人影。
“你那小子,没事打什么火,想害死老夫吗?”那声音很是生气。
绯绡急忙一口气将那火吹灭,“他是道行尚浅,无法见光,莫要扰了他。”说毕拱手问道,“我二人行路至此,无意叨扰,只是想找一个投宿的所在,可否指明方向?”
“对啊。”王子进好奇地问,“这里明明有个驿站,怎的不见了?”
“驿站?是啊,过去是有个驿站啊……”那声音听起来甚是苍凉,还带着几分哭腔。
“那驿站哪去了?”绯绡问道。
“公子如此明慧,还会不知道那驿站哪去了?公子所站之处,便是那驿站了,而我,便是驿站中看门的守卫。”
王子进不由遍体生寒,看来这驿站的下场定然不妙,果然那声音接着道:“三年前,匪贼横行,将这个繁华的驿站一夜之间踏平了,所有的官兵居民,都被那帮土匪杀了。”
“然后呢?那官府便不管此事?”
“当然管了,如此大的一件事,怎可不理?后来又派出官兵剿匪,可是这山如此之大,怎是一件容易的事?又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将这匪乱平息下来,将那土匪逮了,在这里就地正法,以泄民愤,可是这里,死了太多的人,煞气太重……”说着,不禁哽咽起来。
“你莫要伤心,再说下去。”王子进急忙道。
“后来又在此地重建驿站,却总是有妖孽作祟吃人,便不了了之了……”
“什么?”王子进和绯绡不由心中焦急,眼见天色已晚,这茅屋中又甚是简陋,要他们到哪里去投宿啊?
“二位莫要着急……”老守卫接着说,“西南方向五里有一处小城,二位可去那里歇息。”
绯绡听了,连忙道了声谢,眼见天色甚晚,就要出门牵马。
“公子,可要考虑清楚,那城中可没有任何不干净的东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绯绡听了不悦。
“公子与我,本是异类,那城中有一个甚是有名的道观,观中道长极为厉害,就因为有他在,这座城才免受妖孽之祸。而公子一旦进城,只怕凶多吉少……”
“呵呵,你也忒小瞧我了。”绯绡轻笑一声,拉上王子进,推门便走。
他又回头冲那茅屋中人说道:“你也莫要留恋此地,赶快去投胎,下世再做人吧。”
茅屋中传来朗朗笑声,“我要走了,谁来给过客们指路呢……”
之后只闻夜风轻响,再无声息。
“子进快走吧。”绯绡见夜幕深沉,不耐烦地催促他。
“哎?你当真要去那无妖城?不怕人把你收了?”王子进担心道。
绯绡在马上朝他扬眉一笑,“收我,有那么容易吗?还不知道是谁收了谁呢!”说罢一马当先,跑在前面。
王子进望着他白色的背影,在墨色浓夜中格外醒目,仿佛是在深海中流离的小船,似乎随时都能被漩涡吞噬。
不知为何,心中竟升腾起一丝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