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踏雪为书生 情深觅药
分金赠壮士 义重街环
却说李汉才看到朱怀亮他们三人的情形,心里不免为之一动。心里想:看他父女二人的意思,倒不嫌我们是寒酸的秀才,大有联为秦晋之意。像这样的亲家翁,这样的好儿媳,我们若是错过,亮了灯笼也无处可找。不过仔细想来,觉得他们走江湖的人,眼光和平常的人是不同。他们一不求名,二不求利。只讲个义气相投,才力相配。说到义气相投,只是他们千里迢迢,救了我们父子两个,我们有什么义气?说到才力,那更是一文一武,一动一静,道不同不相为谋。由这处看来,这是说不通的一件事了。这样想着,也就摆在心里,等着见机而动。若是朱怀亮再要提起到儿女婚姻上的话,倒不妨探探他的口气,问他要一种怎样的人。当时心里这样想着,便问朱怀亮道:“朱老爹为什么微笑?又想起一段好故事吗?何妨讲给我们大家听听。”朱怀亮依然微笑着抽烟,一直把旱烟袋头上那一球烟烧完了,拿过一只竹兜烟灰筒子敲在里面,将烟杆插在船篷上。拍了一拍手,笑道:“我并不是想到什么故事,我是想到各人的性情,虽都天生成的,也就看这人所生长的地方是怎么样。譬如我这女孩子,跟了我这一个老子,所见所闻,没有一样是斯文的。所以她也就不知不觉,只管淘气起来。又像这位小李先生,他从一读书,斯文惯的,所以就是遇到什么很混乱的地方,他一样的还是很斯文。”李汉才笑道:“男子汉总要大丈夫气概,才能够做一番大事业。像他这样斯文,倒成了一个姑娘小姐了。”振华笑道:“老先生,你这话有些不对。难道说当姑娘小姐的人,就应该斯文吗?”这一句话很是平常,可是反问李汉才,要说应该斯文吧,没有那种勇气;要说不必斯文吧,自己又打了自己嘴巴。倒只好对振华微笑了一笑。朱怀亮笑道:“老先生你看怎么样?这孩子不就是这样没有教训吗?”李汉才笑道:“不然,这话在别位姑娘口里说出来,好像有些可怪。但是大姑娘一说出来,就有她的大道理了。古来像聂隐娘红线红拂这些女侠客,成就了千古的大名。若是都要斯斯文文的起来,她的事业哪里还会让后人知道呢?”朱怀亮笑道:“那样前辈大侠,她如何比得?老先生,这个侠字,谈何容易?像我们所认识的一些朋友,不过可以说是江湖上的正经人罢了。”李汉才道:“于婆婆这种人,还不能当上一个侠字吗?”朱怀亮道:“说起来是可以,不过她不肯做罢了。因为行侠的人,有那副心肠,有那副本领,还要自己肯去做才行。像于婆婆偌大年纪,又经过许多风波,心灰意懒,什么事外都不问,哪里能算是侠?这次出来救你贤父子,她也是一时高兴。所以事情办完了,连二十里铺的房子都自己烧了。其实真正行侠的人,不应当这样。应该和平常人一样,出来和世人接近,暗里头专做除强扶弱的事,而且还不让人知道。”李汉才道:“云鹤,你听见没有?行侠是这样不许胡来的。你一个名利心重的人,哪里能够做去?”
李云鹤这时不看江上的雪景了,也转过身来说道:“你老人家说我名利心重,无非是说我读书想做官。其实是因为我读了书,不能不向求功名这条路上做。若是我丢了书不读,换过一番境地,我自然也就可以不求功名了。”振华道:“你就是愿入江湖,也要有一样本行啊!你丢了书本子,你还干什么呢?”李云鹤笑道:“认得字的人,改行很容易的,好比就在大铺子里给人家当一位管帐先生。再不济,当一个街上卖卦的先生,也可以糊嘴。”振华道:“你要当卖卦先生,挣钱不挣钱,我不知道。你若是愿意当管帐先生,我们家里倒现成的有一个缺。我家开的那一所酒店,就是我爹自己管帐。他老人家不是三天漏两笔,就是一两银子算八钱,真是糟不可言。”朱怀亮笑道:“你不要说的津津有味的。人家李先生是一位在痒的秀才,只要往前干,金马玉堂三学士,出将入相,有些什么大事业,而今都料不定。倒会抛了一切,跑到江叉子里来管帐?那是什么盘算呢?”振华道:“这话我有什么不晓得?李先生刚才不是说了吗?他不要做官了。”朱怀亮用手连摸了几下胡子,笑道:“少年人主意是拿不定,今日随便说的两句,就能算数吗?”李云鹤道:“怎么不算呢?”朱怀亮道:“少年人都是这样啊!现在你先生看见我们能跑能跳,无往不便,有什么不平,马上提刀动杖闹起来,心里很是痛快。这是有些思慕江湖上的人,有一天看到读书的人做了官,坐了八人拾的轿子,前呼后拥,鸣锣开道,进出三炮,那是多么热闹。到了那个时侯,恐怕你又以觉得做官热闹了吧?老弟,不要说是你,多少道力很坚的朋友,守了半生穷苦,世上的事,样样都看定了。到了后来,究竟因为报效皇家一句话,就出了山。其实皇家哪得他的报效?他也不过去做一个小官,挣几个钱,养活妻子儿女罢了。做官有什么意思?封侯拜相,转眼成空,到头来总是那一堆黄土。这话别人说出口,好像是一篇不相干的大话……”说时,他头昂了,张嘴呵呵一笑。复道:“这话由我朱某人说出来,那就是阅历之谈,一丝一毫,也不错的。别人且不说,于婆婆李先生是知道很久的,你看她现在的样子,仿佛成了一个穷婆子。其实几十年前,她也是出将入相的位分……”
振华不等他往下说,就把船篷上塞的碎纸片,搓了一个纸团团,向朱怀亮眼睛上一抛。笑道:“你老人家又没喝酒,为什么说上这一篇酒话?”朱怀亮把头一伸,嘴一张,将那纸团衔住,吐了出来笑道:“耍什么耍,两位李先生还算外人吗?”振华在一边摇嘴道:“回头你老人家又要说我多嘴了,你老人家先是说什么金马玉堂三学士,这会子又说做官是空的。这样一说,到底是做官好,是做官不好呢?”朱怀亮哈哈一笑道:“呵呀,我说话都不留神,倒让她提着了我的空处去了!”李汉才笑道:“朱老爹说的对,大姑娘说的也对。因为朱老爹说做官总是空的,那是指着他们这一豪侠义心肠的人说;他说不容易丢下前程,是对一班平常人说。”振华笑道:“你倒看得我们了不得,自认是个不凡人了。”李云鹤笑道:“我倒想做一个不凡的人,不过朱老爹说我是身分不够的人,我只好做个平常的人罢了。”振华笑道:“难道说到我们家里写帐,那倒是了不得的事吗?”李云鹤心里何曾这样想,振华这一点破,倒加上一层很深的痕迹。他这一分窘,简直无言语可以形容。所幸这个时候,船头一阵铁链响,大家齐向外看。原来船已走到岸边,也停船了。一个船夫,正拿竹篙,向雪滩上点,在那上面正是一片荒洲。荒洲上盖了这层厚雪,一白无际,上不见天,下不见地,浩浩****,混混沌沌,不见一点什么东西在半空里。李云鹤道:“这景致真是妙啊!犹如一条船走到九霄云里来了一般。”朱怀亮笑道:“你欢喜这样的景致吗?我在江边住了二三十年了,老头子没有别的什么,倒是这点清福,人家比不过我。”李汉才道:“人生在世还求什么呢?只要能享清福,也就不错了。”朱怀亮见他父子二人说话,总是极力迎合自己的意思,也微微的受了一些感动。当时他就应着一笑,将这件事敷衍过去,不再向下说。这时江上的雪,仍旧继续下着。船家就抛了锚,这天打算不开船了。
江南的雪天,是不会延长的。过了一晚,次日清晨,天已大暗,目光射在一白无垠的江岸上,倒射出一种光彩来,亮晶晶的,里面似乎还有一种红绿的彩色,越是照耀人的眼帘。李云鹤究竟不能脱书生习气,船趁着水势,抢了风上走,他就伏在船口上,只管赏玩这一江晴雪。这时,也有几只早行船,高挂白帆,在江上行驶。白色的乾坤里,随风飘动几片白羽,这是多么雅洁的风景。李云鹤伏在船舱口,心里就默念着“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诗意,也就忘其所以。约有烧一餐饭时,忽然头晕起来,一阵恶心,胃里有许多东西,要向外翻将出来,哇的一声,就向船舷上呕吐一阵,接上又吐了许多黄水。李汉才道:“暧呀!怎么样好好的大吐起来呢?”李云鹤止住了不呕,用手扶着头道:“头晕的厉害,心里又难过,大概是中了寒了。”说毕,身子向里一歪,就在船舱口爬到设被褥的铺上去。振华在舱里看见,便道:“这分明是刚才在舱口上喝了一口风,中了寒了。这是不要紧的。喝一碗滚热的姜汤,将棉被窝头窝脚一盖,出一身汗,马上就会好的。不知道船上有姜没有?”船家在后艄上答道:“有一小块煮鱼剩下来的老姜,但是没有红糖。”振华道:“在船上找丹方,哪里能够那样齐全?也只好有一样算一样了。你把那块姜拿来我看看。”船家在火舱里找了好久,找出一块小指头粗细的老姜来,看那样子,也不过一二钱重。振华拿在手里颠了两颠,笑道:“这简直把老姜当人参看了!这样吧,船老板,你估量着这附近哪里有村庄,就靠了船,让我上岸去买一点生姜胡椒和红糖来。”船家道:“这沿岸都是荒洲,哪里来的村庄?”振华道:“沿岸自然没有村庄,但是走进去几里路也没有村庄吗?”船家道:“村庄是有,荒洲上这大雪,你怎么走?就是找到村庄,有没有老姜和红糖卖还是靠不住的。”振华回头一看,见李云鹤躺在被里,只是呻吟不绝。因对船家道:“你不管买到买不到,你将船靠住了岸,让我上去找着试试。”李汉才道:“大姑娘,不必去买了。荒洲上一片是雪,连草根都不见了,哪里分得出路来?”振华道:“不要紧,向里走就是了。只要看出村庄,就可以找得出路来的。”说时,她站起来,将衣服整一整,找了一根长带,束住了腰。便叫道:“船老板,靠岸!”船家心里想:这个大姑娘,真有些孩子气。岸上雪盖了,分不出东西南北来,她倒要上去,我就把船靠岸,看你怎样的走法。于是将船开离岸很近,就把布帆落将下来。船离岸大概有两三丈远,振华等不及,起了一个势子,身子一耸,就跳上岸去。她向雪地里一站,两只脚插到雪里去有好几寸深。船家在船上看见,早是叫了一句哎呀。振华并不理会,拔出脚来,飞也似的向这琉璃板上,印着一条脚印,向洲里而去。
这一所荒洲,正有六七里路阔,振华跑了许多路,还不见有人家,心里倒有些着慌。心想这里不要是江中间的荒洲,那就走通了头,那边也是水。空着一双手回去,那真是很难为情的了。周围一望,全是其平如镜的雪,连一点波浪和皱纹都没有。也许人家在左,也许人家在右,自己这样一直走了去,恐怕是错了。正在这样为难,忽然一群黑点,半空而起。飞到近处看时,乃见几百只乌鸦,在半空里绕着圈圈儿飞。振华一见大喜,没有树木,没有村庄,不会有这些寒鸦。于是决定了志向,仍旧向前走,又走了二三里,遇到了一所洲堤。走上堤去,堤里果然不少的村庄,只看那一丛一丛粉饰着积雪的寒林,在树中间冒出一缕青烟来,可以知道那是人家的炊烟了。振华跳下堤去,就向着烟起的地方去。到了那里,果然是一所小村庄。问起来,这里并没有村店,要买东西,顺着这提再往下去七八里,那里有一个小镇市,差不多的东西,都可以买得到。振华心想,既然有小镇市,那更好了。又从雪里走上堤去,沿着堤岸,一直向下走。俗语说:家门路不算路。乡下人说起门口来往的路程,因为走得惯了,总不觉远。所以说的七八里,差不多有十七八里。振华一阵兴奋只管走,约摸也走有七八里,但是哪里看到什么村镇呢?走了一阵,看见堤里不远有人家,又下去问。据说,有是有一个村镇,离着还有三四里路,振华才知道上了当了。但是既然来了,决无中止不前之理,还是沿着堤走。
这堤上不是先前走的所在一白无垠了,也有些人兽的脚迹。她看见这脚印,好像证明了这不是无人之乡,越发增加了她的勇气。又跑了五六里,只见提头上,一列有十几家茅草屋,都把门对荒洲开着;也有几家人家,黄土墙外,砌了一层土砖柜台,柜台上有几块木板格拢来的窗户。因为这样大雪的天,都把柜台上的窗子关起来了。振华一想:所谓小镇市也者,大概就是这里了。有一家茅草店,门口有半边草棚,黄土墙上,写着黑字油盐杂货,高粮烧酒。振华生长江边溪村的,知道这里就是什么东西都有卖的商店了。那里正掩着半扇门,里头黑洞洞的。有一个发须苍白老人家,手上捧着木火桶,桶里放着一瓦钵子火炭,放在一张破桌上向火。振华由那扇小门,探进半截身子去问道:“老人家,这里有生姜红糖卖吗?”那老人原缩着一团,这时才伸腰向外一望。他道:“客人,生姜没有,红糖倒现成。你要生姜,那头有家药材店,大概可以买得到。”振华听说有,就侧身进来。
不料自己走得仓皇,忘了带钱。这时在身上一摸,却想起来了。再买回船去拿时,来回二三十里,这就太耽误时候了。到了这时,就不能顾全面子。因在左耳上,把一只银圈环子取下来了,先托在手上,对那老人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们是江上过往的客人,因有人中了寒,上岸来买点红糖生姜,冲姜汤喝。我走得忙,忘了带钱,要回去拿,满地大雪,又不好走。我这里有一只耳圈,倒有四钱多重,随便你算多少钱,给我们一些东西就行了。”那老人且不答复买东西的话,偏着头就着阳光,对她面上看一看,不由得哎呀一声道:“那是病了什么人呢?沙洲上这样深雪,一个大姑娘来买东西。”振华道:“因为没有人来,我也是没奈何。”老人道:“病的是你什么人?”振华怕这老头子胡乱问,便道:“是家兄。”老人点了点头,然后才在她手上拿耳圈去。先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又放到嘴里咬了一咬。点了点头道:“银子是不假,姑娘,你打算作多少钱哩?”振华道:“随便拿些糖给我就是了,哪里还能一定算多算少呢?”那老人听她这样说,便四儿四儿的叫了几声,由里面走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来。那老人让她守了店,却拿那只耳环子去了。去了好大一会儿,这老人才回来。他一进门就笑道:“这是好银子,我让好几个看了。姑娘你不是冲姜汤吗?我这里有胡椒末,益发卖几包给你。另外我还找你三个铜钱,你可以到药铺里买点老姜。哪里不是积德之处,我们哪里看死了做生意?”这老人倒是一肚子慈悲为本的心事,给她四包胡椒末,约摸有一二两红糖,另外找三个铜钱,这就算振华那一只银耳圈的代价。
她急于要回船去,哪里肯和店家计较那些。拿了东西再向前走去,果然有一家茅店。黄土墙上粉了一小块白粉,白粉上写着“回春堂药铺”几个字。振华推开半掩的店门,问了一声:“老板,有老姜吗?”那土柜台里站了一个中年的汉子,穿着宽大的长衣,蓄着一寸长的指甲,瘦瘦脸面,倒是一派斯文的样子。他就答道:“现成现成,你不是过路的客人吗?卖姜冲姜汤是不是?”说时他的目光就注射着振华两只耳朵上。振华料得杂货店里那老头子,已经是到这里来了一回,早就告诉这药店老板了,因也就点了一点,掏出三个铜钱买姜。那人道:“有限的事,不给钱也不要紧的。我看稳当一点,你把病状告诉我,我给你拣一剂发散的药带回去,那要好多了。这附近十几里路,都是我看病,提起注郎中,没有人不知道的。不信,你去打听打听。”振华这才知道他是附近一位名医,怪不得他那样雍容文雅。因道:“多谢先生了,船上什么都不方便,只冲一碗姜汤,先让他喝着,等到了大码头再说罢。”那汪郎中见她并没有什么信仰心,就大大不以为然。
正想驳她到大码头再说这一句话,只听店外有人喊道:“姑娘,你真是胡来,你叫我好找哇!”振华回头看时,却是她父亲来了,胁下还夹住了自己一件棉衣。振华笑道:“我买了东西就回去的,你还追来作什么?”朱怀亮站在门外,两只脚不住的顿着,以便顿去脚上腿上沾着的雪块。因答道:“你倒说的好,这样冰天雪地的生所在,我能放心让你来吗?”说时,把胁下的棉衣牵开,就披在她身上。因问:“东西买了没有?赶快回船罢!不要又冻了一个。”店老板看了这样子,大概是药方开不成。便用戥子称了一块老姜,放在柜上,找了一把剪子,正想剪下一块。振华道:“你不用剪,让我拿回去自己用刀切罢。”店老板道:“不,你们要的三个铜钱生姜,这总够三个半钱。我要切下一块来。”朱怀亮在身上一掏,摸出几个钱,向柜上一抛。一只手拿了姜,一只手挽了振华,拖她就跑。她笑道:“做什么?怕我不肯回去吗?”朱怀亮道:“你知道什么?要不跑出一身汗来,这雪地里寒气袭到身上去,又要病了。你还是这样,说走就走,不是雪地里好寻脚迹,我到哪里去找你呢?”振华道:“不找又什么要紧,难道我还会丢了吗?”朱怀亮道:“我倒不怕你丢了,但那李先生一老一少,见你冒了这大的雪去找单方,人家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望着岸上只叫怎样好怎样好。我想你万一弄出什么岔子,人家心里就会格外难过,所以我只好自己来把你追回去。”振华笑道:“拿刀动枪,什么事我也不怕。大雪里走几步路,这又算得什么?”朱怀亮也不和她多说,只拉了她跑。跑到原来登岸的地方,各人身上,都出一身汗。
李汉才站在船头上,伸着头望呆了。这时看见他父女回来,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下,早是向着这边连连的作了好几个揖。他父女二人跳上船去,振华一直就跑到后舱,拿出刀来,将老姜一阵乱切,砍成了姜末。找了一把壶,将红糖胡椒一齐配下,便煽火煮开水。朱怀亮上船叫船家开了船,已换了一身干衣服,坐在旁边呆看。振华却心不二用,只管去煮那一壶开水。一直等水开了,将姜汤冲好,送进前舱来,然后才觉得汗凉了,两条腿已冷成了冰柱。一个人在后舱笑道:“爹,两腿冷得不是我的了。”朱怀亮道:“为什么不早换衣服呢。”振华道:“不要紧,这还有大半壶开水,我来洗一洗两条腿,不就暖了吗?”李云鹤喝了半碗姜汤,正将被把头盖了,要等身上出汗,听了振华说这句话,连忙伸出头来道:“那个法子要不得!要不得!”振华听说,就问道:“李先生拦我拦得这样着急,热水洗不得脚吗?”李云鹤道:“千万洗不得!无论是身上哪里,冻得很了,还是要用冷水洗;一用热水洗,马上皮肤就会开裂的。朱姑娘是让雪冰了,最好是用雪在脚上去擦。擦得脚上有点热气了,然后再穿上棉衣,这才能够平安无事。”振华笑道:“幸而李先生告诉我这句话,要不然,今天这两条腿不会是我的了。”
说时,船家在后面扶了舵,都听到了。他早看到了振华这种行动,却疑惑她是走江湖卖把势的女孩子。至于李汉才父子是什么人,却看不出来。而且他们斯斯文文,却又和卖把势的非常要好,实在不可解。因之对于他们也是很注意。现在看到振华和李云鹤冲姜汤,李云鹤又和她说洗脚的方子,却不由得笑了。他这一阵笑声,恰是很大,连前舱的李云鹤都已听到。李云鹤究竟是读书人,觉得人这种笑声,笑得尴尬。就对他父亲道:“我现在要盖住头,出一出汗了。”于是向下一缩,手把被头向上一扯,将头盖了一个不通风。而他们这一笔疾病相扶持的帐,也就含糊过去了。不过他们有了这番好意,李汉才那一种不肯高攀之心,却又退了一点。以为他们这种人不是谈什么金钱门第的,只要才情品学,各人心目中都看得过去,这婚姻就可结合成功的了。李汉才是这样想着,再看看朱怀亮的意思,却也很爱慕读书人。若是和他谈起婚姻,他也未必就嫌我家身份低。他心里存了这一番心事,就免不得想探探朱怀亮的口气。但是这又有一层为难了,婚姻中的主人翁,一男一女,都坐在一只船上,当了他们的面,怎么好开口?况且这位姑娘,又是并剪哀梨,有话就说个痛快的人。成则罢了,若是不成,相聚一处的人,怎样抹得开面子?因此李汉才和朱怀亮谈起话来,总是有意无意之中,谈些家常事情。朱怀亮从小就过些流落生活,却无家常可谈。李汉才说时,不过含笑听着罢了。
过了两天,船到了南京,停泊在水西门外。朱怀亮先上岸,去看好了一家饭店,然后就和李汉才父子一路搬上岸去了。原来李汉才早就和朱怀亮说了,韩广发为了他父子,至今生死不明,心里很过意不去。听说到韩家还有一位老母,自己赎票的这笔款子,并未用去,打算送到韩家去。朱怀亮说:“江湖上的好汉,既然出来救人,就不问人家是不是报答他。你先生这一番心事,倒是不错,等我到了南京,把自己人问个清楚,他是不是逃回来了。”所以大家到了南京,李汉才就督促朱怀亮去打听韩广发的下落。因为陆路行程比水路快,韩广发若是由陆路逃走,应该比他们先到南京,自然可以访到。朱怀亮把一行人安顿好了,自己单独就到清凉山夕照寺来拜访龙岩和尚。
这个时候,已是夕阳在山了。朱怀亮看着庙外的景致,慢慢走来。却听庙的院墙外,断断续续,有一种噼啪噼啪的声音。朱怀亮倒猜不出这是什么响,且不进庙,绕过院墙,看是什么东西动作。弯过墙去,只见龙岩和尚卷了双袖,昂头看着树枝。看了一会儿,身子向上一耸,一伸手就搬断一枝。搬下来一技之后,依旧向树上望着,然后又是身子一耸,手一伸,搬下一枝。他就这样闹得不歇,满地都是长一丈横八尺的树枝。朱怀亮便喊道:“和尚,你这是做什么?树枝子和你有仇吗?”龙岩一转身笑道:“你冒冒失失叫起来,倒吓我一跳。你几时来的?”朱怀亮道:“刚才到的,一下店我就来看你,你为什么搬倒这些树枝?”龙岩道:“这些树,横七竖八的长着,很不好看,而且也不成材料。趁这冬天把不相干树枝删去了,明年开春,树就会一直向上长了。”朱怀亮笑道:“这倒省事,你两只手,又当了斧子,又当了锯。”龙岩和尚笑道:“据你这样说,学一身的本领,也不过是当一个打柴的罢了。”
二人说笑着,一同进了庙。朱怀亮将到淮北的事,略说了一说,就问韩广发回南京来没有。龙岩道:“他回来不回来,应该问你,怎样问起我来呢?”朱怀亮道:“他原来是让曹老鹞子的干女儿九尾狐带走了。但是,我想他是一条好汉,不应该这样。”龙岩和尚笑道:“好汉虽然是好汉,但是你可知道有烈女怕缠夫那一句话。一个女子还受不了男子的歪缠,何况男子的心,本来就是活动的,怎样又受得女子的歪缠?”朱怀亮道:“怪不得于婆婆说,这人暂时不回来了。”龙岩道:“于婆婆说广发现在在哪里?”朱怀亮道:“她说不在泗阳,应该先到徐州去。到了徐州,或者到山东,或者到河南,就不得而知。不过广发跟了九尾狐走,她决不会害广发的。”龙岩笑道:“于婆婆她只猜到了一半,姓韩的现在到四川去了。”朱怀亮道:“真的吗?怎么你知道?”龙岩道:“我原也不知道,前几天来了一位四川的兄弟,他说川东现在有几股人,闹得很厉害,最出名的是红毛番子。这红毛番子本名叫胡老五,是九尾狐的堂叔。他虽然是江北人,幼年就走川路。这几年来,索性在四川活动,不出来了。他听说曹老鹞子霸占了他的侄女,本要来救她,又怕自己的事做的太多,逃不过官场的耳目。只好忍住一口气,常常叫人带信,劝他侄女到四川去。现在他正闹得轰轰烈烈,九尾狐在有家难养的时候,不投奔他,投奔哪一个去呢?”朱怀亮道:“原来这样,这红毛番子现在有多少人?”龙岩道:“川东一带,到处都有他的人。他自己只带一二百人,在大路上出没。他那班弟兄,很能走得路,人家都叫他爬山虎。”朱怀亮道:“若是广发真让他带到四川去了,这很是不好。因为一到了那里,少不得跟这班爬山虎来来往往。有一天若让官兵捉住了,做了一世的人,到底落个半截的汉子,岂不可惜?”龙岩笑道:“一个人跟着了一个女人,让女人迷了,砍了头也是愿意的。这一层你就不必管了。”朱怀亮于是把李氏父子感谢他的话说了一遍。龙岩道:“有钱还怕送不了吗?广发有一个老娘,还有一个兄弟。他兄弟叫做韩广达,在信局子里跑信(注我国邮政局未兴办以前,各地设有私人信局,代寄信札物件,专托来往一定之船车,为之代寄。如送信人有急事,千百里往还均可也),人是很老实的。他若没有出门,每日早上,都在水西门大街第一楼上吃茶,你可以去寻他。”朱怀亮当日在夕照寺盘桓了半天,然后回到饭店,把话对李氏父子说了。李汉才父子报恩心切,次日清晨,一早起来,就到第一楼茶馆里去喝茶。
江南的茶馆,早上最忙,这时楼上楼下已坐满了人。李氏父子上得楼来,找了许久,才在楼角边找到一张靠墙的桌子。四围一望,全是半截人身乱晃,在座的人,都是对着茶碗有说有笑的,声音闹成一片。跑堂的伙计拦腰系了蓝布围裙,耳朵上夹了几根纸煤,手上提了一把锡壶,在桌子缝里乱钻。李汉才叫了好几句跑堂的,他才走过来。他手上早是托着两只相叠的盖碗,他把盖碗在一人前面放一只,提起壶就冲,冲了转身就要走。李云鹤道:“跑堂的,我有话和你说。”他听了,将那把锡壶依然提着,左手随便在一张桌上,拿了一枝长水烟袋。烟嘴上原来架着正燃烧的纸煤,烟袋边有一小木头杯子烟丝。他一齐拿过来,放在李云鹤面前。李云鹤道:“我不要烟,我问你,有一位韩广达老板,他来了没有?”伙计手一指道:“那不是?”李云鹤看时,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汉子,正上楼来。穿了一件黑布袍,大襟上一路纽扣都没有扣上;搁腰却系了蓝布板带,敞着半边胸襟;头上带一顶黑毡帽,帽沿下插了一卷纸煤。那样子倒很有几分像他哥哥韩广发,不过毫无芥蒂的精神,却与他哥哥有些不同。他由扶梯上来,站在楼口,先向四周望了一望,然后和一张桌子边的人点了点头,就在那里坐下。李云鹤这就过来对他一揖,笑问道:“你大哥贵姓是韩吧?”韩广达站起来,望着李云鹤道:“面生得很,你先生在哪里相遇过?”李云鹤道:“我虽不认识大哥,但是和令兄在江北相识。”韩广达听了江北二字,立刻兜动他一腔心事。连道:“是是。”说到这里,却只管向李云鹤周身一看。李云鹤告诉他在一边看茶座,于是走过来和李汉才见面。比及通了名姓,韩广达就恍然。问他哥哥的下落,李汉才轻轻说道:“这茶楼说话,有些不便。敝寓离此不远,请到敝寓谈谈,有没有工夫?”韩广达想了一想道:“可以,请你先去,我随后就来。这茶楼全是熟人,一同去不大好。”于是李汉才父子在茶楼上又坐了一会儿,便回饭店去。
约有半餐饭时,那韩广达就也跟着来了。李云鹤请他到安歇的屋子里坐下。韩广达开口就问道:“李先生的事,我都知道。我现在要问的,就是家兄的下落,现在怎么样了?据我看或者有些性命不保。”李云鹤见他说话是这样爽快,事情就用不着隐瞒。因就把韩广发和胡大姑娘的事,略说一遍。韩广达听着,先是一言不发,后来长叹了一口气道:“英雄难逃美人关。”李云鹤道:“看你大哥是个洒脱人,当然是不拘俗套的。兄弟想令兄一走,家中用度自然是不够,兄弟为了营救家严,还多一点款子,想奉送你大哥作家用,还望收下。”说时,早把预备下的八百银子,一齐搬在桌上。韩广发想了一想,微笑道:“李先生,你莫要看我是个穷人,在银钱上是看得很透澈。”李汉才便上前,向他一揖道:“原来知道你大哥是仗义疏财的人,不过奉赠这点微款,我们还另有点意思。”韩广达笑道:“老先生的意思,我已知道。在你自然是应该,不过我手糊口吃,足可以养一个老娘。家兄又是没有家眷的,请问我拿了许多钱回去作什么?难道还要借着这一笔财喜,做个小财主不成?钱,我也不是就这样不要,你让我回家去,和老娘商量商量,我要找我哥哥去。若是我老娘让我走,少不得找李先生要过三五百两银子安家;若是走不动,读书人的钱,来得不容易,你带回去罢。”李汉才听了韩广达这种斩钉截铁的话,料得是不错。便道:“韩大哥既然这样老实,我们就不必客气,就是明日听韩大哥的回信罢。韩大哥不肯收,一定要他受,倒让心里不安了。”韩广达点头微笑,说是老先生说话有分寸,很高兴的去了。李云鹤事后与朱怀亮谈起,朱怀亮笑道:“你这个礼,一定送得成功的。他既起了这种心事,要去找他哥哥,就是说没有钱,他的老娘也不容易拦住他。现在你既助他一笔大款,他有了安家费,更壮了他的环游的胆\子,他为什么不走?”李云鹤笑道:“这笔款子,也不完全是我们的。我们还有些慷他人之慨呢?”朱怀亮连摸了几下胡子笑道:“你的意思,不是说这款子里面,我帮了一点忙吗?俗言说,送字不回头,送了你就是你的了。我朱怀亮若是在银钱上分个你我二字,如今也不飘**江湖,像个卖把势的了。”说着昂了头哈哈的一阵笑。李云鹤自知失言,也就不敢再向下提。
到了次日,那韩广达一早就来了。走进李云鹤屋里,对他连作了两个揖。笑道:“李先生,你送我的钱,我现在要愧领了。少了自然不够,多了我也用不着,你一齐送我六百两罢。我拿五百银子安家,一百银子作盘缠。我到四川去,就是有三长四短,不能回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家,有了五百银子,足够过她一身了。四川地方,我早就想去,不料今日居然去成了。”李云鹤见韩广达自己开口要钱,心里很是痛快。便道:“韩大哥既然肯赏脸,何必又留下两百呢?”韩广达道:“我有这些够用了,我就只要这些钱。拿了你的辛苦钱我去大吃大喝,那又何苦?你送我的钱,是知恩报恩,又不是什么假意,我用着和你客气?我是个粗人,说话粗鲁,先生不要见怪。”他这样一说,倒弄得李云鹤不好说什么,只得照他的话取出六百两银子来。这银子五十两一封,原是五十两一包,六百银子,就是十二包。这十二包银子,一齐放在桌上。韩广达笑着,说了一声道谢。便右手拿了银子向左手衣袖里塞,一十二封银子都塞在一只衫袖里。他将银子塞完收好了,对李云鹤父子拱了一拱手相谢道:“你二位这种好处,我兄弟是一世不会忘记,我们后会有期了。”说毕,对着李氏父子又是一揖,从从容容走了。
李汉才道:“呀!这人的本领是不在小处。你看他衣袖笼里,塞着许多银子,就像没有收藏东西一样,真是不可思议。六百两银子是三十七斤半,这比在手里拿了一样三四斤重的家伙,自然是要吃力。况且这一种东西重沉沉的,聚拢到一处,最是不好拿。他笼住了以后,还和我们作了一揖,哪里看得出他有一点受累的样子哩?”李云鹤道:“那是自然的事,他哥哥有那样的好本领,他有这些力量,才像是他的兄弟。我们听得朱老爹说,四川土匪最多,他若没本事,他还敢去找他哥哥吗?”李汉才点了点头说是,因就把这事告诉朱怀亮。朱怀亮道:“可惜他没有请教我。他若对我一提这事,四川路上,我还有许多朋友,可以请他们帮他个忙的。”李汉才道:“你老人家既有这番好意,何不到他家里去访一访他,把这话告诉他呢?”朱怀亮道:“我不认识他,我去得不是很冒昧吗?”李汉才道:“你老人家有这种好意,我就陪你老人家去一趟。”朱怀亮道:“他是刚回去的,我们马上就去,倒有些不方便。我们到了下午再去罢。”李汉才一想,跟着人家背后追了去,好像有什么逼迫人家一样,果然不对。因俄延到太阳偏西的时候,他们才到韩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