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塔篇-002

咚咚。

第二声心跳传来,众妖军心律再次被带偏,距离最近的前排妖兵竟已口鼻溢血,受创颇重,而禹云岚那原本已有些干痷的身体忽然重新鼓胀起来,只是这一下鼓胀得显然有些过分,他的身高陡然拔高了三尺,表皮因为骤然生长的骨骼而寸寸撑裂,露出的,却是下面另一层带着青色鳞片的皮肤,他的手足都已变异成龙爪,甚至就连额头上也生长出一对弧线优美的龙角!

仅仅是片刻之间,伫立在花如雪和九界身前的,哪里还是那个他们认识的禹云岚?分明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龙人!

原本是艳阳高照的午后,此时骤然间阴云密布,风雷大作,赫连城正忙着安排救治伤兵,忽见天空中直直地落下一道金色闪电,不偏不倚正劈在那龙人身上!

龙人毫发无伤,甚至连哆嗦都没哆嗦两下,只是受那天雷所激,终是睁开双眼,缓缓苏醒过来。

禹云岚其实是清醒的,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还要更加清醒。

在刚刚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虚弱后,这一刻却是难以想象的强壮,单论体格而言,除了修明妖王那样的庞然大物,禹云岚见过最强壮的大妖便是吞日火猿叶红莲,可此刻即便是让叶红莲跟他角力,感觉也能被他一巴掌拍翻了!

不过,这,显然不太对……

他闭上眼,慢慢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在碎裂星辰之光即将把他吸成人干的关键时刻,胸口的天青龙珠忽然宛如活过来的心脏一般跳动了两下,而仅仅是这两下,提供的生命力却远远超出了常人一生能够获取的能量总和,即便是他的战龙之身也根本承受不住,不仅仅立刻就填满了手中圣剑的汲取量,过量的生命力甚至唤醒了他那时灵时不灵的血脉天赋——青龙之躯,并导致了他身体的全面生长和变异,禹云岚不知道自己现在长成了什么样子,可看着自己的龙爪、龙鳞、龙角,想必一定是很丑……

的确,以人类的审美而言,他此时已然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龙人怪物,可是在妖族眼里,这具身躯却是难以言述的优雅、威严、强壮,数万妖军,包括澹台瑜这样的大妖也都呆呆地看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妖物,即便是一个真正的妖王在此,恐怕也不会让人产生这么大的想要顶礼膜拜的冲动。

绝大多数上位人族都是严苛的血统论者,远古高等精灵更是对血脉有着近乎狂热的崇拜,可人与人、精灵与精灵之间即便血脉或地域差距再大,也极少会像种族繁多的妖族这般单纯从血脉传承上就互相产生天然压制——而在场的谁又能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能够亲眼看到一个拥有上古龙神血脉的绝世大妖?

“这个样子,要是被梦璃姐姐看到,可让我怎么办才好?”

完全没注意到远处众妖敬畏的神情,此刻的禹云岚却是无奈地打量着自己的一双龙爪苦笑数声,随即才发现圣剑尚未从石碑中拔出,他不太熟练地动了动龙爪,好不容易才颇为别扭地重新握紧剑柄,然后稍一用力,尘封千年的碎裂星辰之光终于从石碑中抽出,并迅速向他传达出臣服之意。

禹云岚目光复杂地看着这把优雅的符文剑,好半晌之后,龙脸上才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也将自己的意识传递过去:“虽然你差点要了我的命,可看在你千年坚守的份上,咱们互相之间也不必计较了,只是你‘碎裂星辰之光’这名字太过书卷气,我不喜欢,从今往后,我便叫你石中剑吧。”

石中剑剑身轻鸣,以示服从,禹云岚正要将圣剑收起,不料那崩坏的石碑中忽然涌出惊人的魔力,一道道紫色光圈以界碑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出去,顷刻间就在周围刻画出一个直径五六十米的大型魔法阵,一条条不知埋没了多少年的魔法回路在法阵中渐次亮起,禹云岚身处法阵中心,一时心有所感,手一挥,将那口奇怪的金棺自龙珠世界中取出。

金棺尚未落地,法阵中便升起无数魔力光带,牵引着它徐徐飞动,最终落在一个似是属于它的位置上,禹云岚也不迟疑,将石中剑,骑兵之王和无双剑依次置放在金棺上方的凹槽中,却不想无双剑最终落位之时,整个法阵内陡然掀起一股剧烈的魔法风暴,直冲天际!

即便是花如雪和九界这样的大妖,也瞬间就被这能量风暴远远逼开,而若是人形状态,禹云岚甚至不知自己能否在这风暴中心站稳脚跟,可此时有龙族体质,又有龙鳞龙甲护身,连天雷就没法轻易伤害到他,一时便不觉得这暴乱的能量流有多么可怕,他双手按在棺盖上,深吸一口气,随即用力一推,便将金棺完全打开!

霎时间,天地也仿佛为之一暗,数以亿万计的大小光点自金棺中汹涌喷出,正是这千年来树海和草原上无数死亡后被聚魂珠强行拘禁,不得轮回的生灵,他们强弱不一,但大多都带着浓重的戾气,诚然,无论生前是善是恶,死后却要被强行拘禁千年,再温和的灵魂恐怕都会化作凶灵!

刹那之间,禹云岚根本避无可避,当即就被这股灵魂洪流迎面冲刷而过,脑海中一时间亮起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那尽是这些生灵生前留下的残破记忆,而他的耳里则不住回**着嚎叫,哀怨与恸哭之声,便是他定力再强,一时间也是头痛欲裂,仿佛要被这亿万亡灵撑爆一般!

他双手抱头,仰天发出一声痛苦的龙吟,滚滚龙威扩散开去,顿时众生震慑,趁着这意料之外的机会,他立即在识海中凝聚起一把通天彻地的神剑,顿时将那不计其数的记忆碎片横扫一空!

他身躯虽然异常强壮,精神力量却仍是那个人族少年的水准,这么一折腾,顿觉头晕目眩,疲困异常,而更让他难过的是,禹云岚原本以为战神、桑罗妖王他们或是自己现在所行之事乃是众生所愿,可此刻感受着这亿万生魂的绝望和怨恨,他才赫然发现,并非所有的平凡众生,都甘愿,或者说必须去为所谓的大义牺牲。

或许,这便是世人常说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吧。

可即便如此,他亦无法拯救他们,或许即便可以,也不会拯救他们,对于禹云岚而言,只有禹云拓,灵晴婆婆等少数几个灵魂是有着特殊意义的,而为了保护他身边的人,为了对抗修罗塔,眼前这亿万生魂,注定逃不过战神为他们设计的结局。

将军,婆婆,还有我不认识的诸位……

你们走好!

他蓦地从棺盖上抓起石中剑,大步踏入阵心之中,滚滚魔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流经他的身体注入圣剑之中,紧跟着,他亦押上自己全部的龙元力,扬手一剑扫入空中!

这一式悯生剑,汲取了这千年法阵全部的魔力,狂暴的能量洪流尽在石中剑上化作夺目的圣光,那光辉直冲天际,映照着亿万生魂,一时间,竟连蔽日阴云亦被驱散一空!

待到白光散去,世界又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天空中再无亡灵,只剩下一颗鸽蛋大小的圣白宝石缓缓落下,禹云岚右手一抬,刚要把它接住,那宝石底部忽然生出几条根须一般的触须,缠绕在他的中指上,最终变成了一枚素雅的白宝石戒指。

这,便是真正的聚魂珠了。

他神色凝重,抬手轻轻抚了抚那宝石,蓦地眼前一黑,一头栽倒下去。

“禹云岚!”

距离最近的花如雪和九界飞快地赶上前去,只见那龙人高大的身体正缓缓缩小,须臾就重新变回了他们熟知的那个人族模样,他不可避免地又长高了数寸,脸上和全身上下都还有皮肤被撑裂的斑斑血迹,看得人触目惊心,花如雪一扬手,洒出一片青光化作两片巨大的绿叶将他包裹起来,徐徐为他的身体补充着生机,也让他避免了赤身**的尴尬。

另一边,赫连城带着十几名妖族首领也靠近过来,却被列战英带着修罗军拦在半路,赫连城神色不愉,斥道:“你们什么意思?我是行军总将,统统给我让开!”

众骑士并不答话,只是横眉冷笑,赫连城脸上一热,可看着人家阵前的叶红莲,真要打起来恐怕这十几个人还不够人家一个人撕的,只得放缓了语气,道:“他需要治疗,我们这里有巫医,你们有吗?”

叶红莲却道:“嫂子就是这里最好的巫医,俺大哥的伤,就不劳将军费心了。”

双方正自僵持,忽听花如雪斥道:“都别吵了!我要立即找个地方为他护法疗伤,赫连城,你带部队自行前进,我们在前面会合!”

说罢,将九界招呼至身前,抱起禹云岚飞身上马,径自策马向前去了。

这还是九界头一回在毫无阻碍的草原上奔行,一时间马蹄如飞,速度比之往日还要快了几分,行不多时,前方已能望见一个人族的小村落,二人一马赶将过去,却见这村子里早已空无一人,人畜皆不知去向,死气沉沉的毫无半点儿声息。

不过此时花如雪也顾不上许多,就近寻了间宽敞些的大屋子,抱着禹云岚推门而入——所幸这里的原住民显然离开得不久,屋内一应物件都还算干净——她将禹云岚放在**,随即素手一翻,掌心中已多了一枚古铜咒符——正是当初黑袍神尊在黑森林外的祭坛边托人转交给她的那一枚。

“殿下曾言,这咒符能助我完成心中所愿,即便在战局最艰难的时候,我亦不曾动用,却不知如今能否救他一命?”

她捏起法印,正要激活咒文,蓦地心中一动,转念道:“不对,禹云岚以龙变之身强行摄取聚魂珠,被亿万魂灵侵入神识,眼下处于身体最强盛,精神却最虚弱的紧要关头,正是用邪法夺舍入侵的最佳时机,他既是战神血脉的完美传人,便也是战神殿下夺舍转生的最佳躯壳,这枚咒符……”

想到这里,花如雪顿觉浑身发凉,忙不迭又给那古铜咒符施加了三道封印,才小心翼翼地重新揣进怀里,只是没了这个办法,眼下她纵是自然法术的大师级人物,却对精神和灵魂领域的创伤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禹云岚在昏迷中不住痛楚颤抖,一时间情难自禁,竟是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冰凉的泪珠划过脸颊,落在禹云岚额上溅碎,花如雪忽然心中一动,拿出自己那枚本命之种,想到,既已没法救他,能帮他分担一半也总是好的吧?

正要动手,却不料耳畔竟响起禹云岚虚弱的声音,“雪儿……你怎么哭了?”

“你,你醒了?”

花如雪愣了愣,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吃吃地道:“可是……怎么可能?”

她在妖界修行两百余年,纵不曾亲身经历过夺舍之苦,却也算得上见多识广,自是笃定根本没有凡人能够抵抗亿万魂灵对识海的入侵,那情状甚至即便是换作一般的妖王,稍不留神同样会在一瞬间被无尽亡灵淹没自我意识,变作一具空洞的躯壳——可她却不知道,风若海传给禹云岚的剑道,竟是有化神识为剑的能力,更不曾想到,那道化作天地圣光的悯生剑,还给予了亡灵们苦候千年的安宁与救赎。

禹云岚被她问得怔了怔,可哪怕是仅仅去回忆片刻之前的事情,对现在的他而言亦是种难言的负担,眼看着他似乎在用力回忆着什么,花如雪才醒悟到自己显然问了个愚蠢的问题,忙改口道:“禹云岚,你,你真的没事了?”

“原本是没事,可一睁眼就见你落泪,心疼。”禹云岚神色极其萎顿,却还是费力地抬起手,轻轻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痕,有气无力地叹道:“雪儿,我禹云岚此生能赚回你的一滴眼泪,也算是没有白来世间走上一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