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虽然中途失败了很多次,但郑冬至还是在她期望的时间内成功地煎好了两块七分熟的牛排。

她一脸认真地将成品装进盘内,又学电视里的厨师在牛排上面洒了些柠檬汁,最后又切了几颗圣女果跟西蓝花作为装饰放在了盘中,乍眼一看,到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餐点全部准备完后,她先端着一个盘子去了大厅,正要喊陆尔白吃饭,发现他已经躺在沙发里睡着了。

听小董说他早上很早就起来了,收到包裹后就赶忙回了D城,不知道他在检察院都做了些什么,但郑冬至估计他应该都没有时间休息,不然他看起来也不会这么疲惫。

她没忍心吵醒他,将手中的盘子轻轻放在餐桌上后,又去厨房端了剩下的食物出来。

等菜全部上完,她才拿出烛台跟红酒,用打火机点燃了烛火,又往红酒杯里倒了些红酒,最后关掉了大厅的灯,只留下天花板上的几个小夜灯散发着昏黄的光。

所有都准备好,她才走到沙发旁,轻轻地触碰了下陆尔白的脸,在他的耳边小声地叫了他几声。

陆尔白难得睡得有些沉,听到郑冬至的声音,他迷迷糊糊地醒来,揉了揉惺忪地睡眼,从沙发里坐起身来。

郑冬至率先回到了餐桌那,摆好了碗筷。

陆尔白起身后先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然后才回到了大厅,望着满桌精致的菜肴,他有些惊讶地朝郑冬至道:“你做这么多,我们两个人吃得完吗?”

她不仅做了牛排,还做了红酒鸡肉饭,还有蔬菜汤,烤面包之类的配菜,若不是亲眼所见,陆尔白真不敢相信郑冬至这样的人会做出这么一顿饭来。

郑冬至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吃不完可以剩着呀,但仪式感必须得有。明天就是除夕了,苏阿姨他们要知道我们回来了,肯定会让你过去吃年夜饭的,以后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给你做饭了。”

“年夜饭是要吃,但是去我妈那的话,也是我们一起去。冬至,不管什么时候都别忘了,我们是一家人。”陆尔白纠正她道。

郑冬至眼神闪躲了一下,她避开了他的目光,用叉子叉了一块送到陆尔白的餐盘里,扯开话题道:“快尝尝这个,我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还热乎乎的,冷了就不好吃了。”

陆尔白看穿了她的心思,暗自叹了口气,没有继续逼迫她。

对于她,他一向很有耐心。现在他正好被停职,时间也空得很,所以,他有足够的时间等着她答应嫁给他。

他现在三十二岁,大不了等到四十二五十二岁,等到白发苍苍,只要她郑冬至一天不嫁人,他就会一直等下去。

陆尔白本来就没有对郑冬至的厨艺抱有多大的期待,结果尝了一下味道,竟然比他想象得好很多。果然搞艺术的人都讲究极致,只要他们肯学肯花心思,什么事都能做好。

牛排煎得正好,不是很老,也不是陆尔白吃不惯的嫩得过分还带血的,她很细心地把他那块牛排煎得比她的稍微老了一些,因为她知道他不喜欢血腥的东西。

陆尔白口味一直偏中式,比起高档的西餐,他更喜欢吃平民的中国小吃,什么面条啊,馄饨啊都是他的最爱。

可能是平素西餐吃得太少,他才觉得郑冬至做得特别好吃,也可能是她真的很用心在做,所以味道真的很好,当然对陆尔白而言,其实就算再难吃的东西,只要是她做的,他都会很开心地吃完。

这是他们两个人重逢后第一次单独在一起吃饭,一开始陆尔白还觉得郑冬至做的东西多,吃不完,结果一顿饭下来,餐桌上根本就没剩多少东西。郑冬至除了吃了一块牛排外,其他的食物都进了陆尔白的肚子。

连陆尔白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胃口竟然这么好,他只是把她夹给他的东西都吃了罢了。

吃完饭,陆尔白难得觉得胃有些撑,他稍微坐着休息了会,带胃里好受一些后,他起身开始收拾餐桌。

郑冬至见状并没有阻止他。

这一点上他俩倒是有了共识,对陆尔白来说,郑冬至已经辛苦做饭了,没必要再洗碗筷了。而对郑冬至来讲,她本来就没想洗碗,她都不会做家务,别洗着洗着把碗给摔了。

陆尔白去厨房洗碗筷,郑冬至去她从H港带回来的陆尔白的行李中找了一铁皮桶出来,她打开盖子往陆尔白的保温桶里倒了些竹叶青,拿开水泡了一壶。

等陆尔白洗完碗后,他的茶叶已经泡开了。

郑冬至把杯子递给了他,又给自己泡了杯咖啡,端着去沙发那看电视。

陆尔白没说什么,跟着她一道坐进了沙发。

她头靠在沙发垫上,双脚惬意地放在了他的腿上,左手捧着咖啡,没力的右手慢腾腾地摆弄着遥控器转换频道。

陆尔白喝着茶看着她,嘴角一直挂着清浅的笑。

这种感觉真好,冬夜的夜晚,一壶热茶,一杯热咖啡,两个相爱的人相守在电视机前,即使不说话,也能让人感觉到幸福。

郑冬至转了一会频道,最终把遥控器定格在了当地的新闻联播上。

电视机荧屏上新闻女导播正播着最新的新闻报导——润峰集团的老总沈谦今日下午三点二十七分因为涉险贿赂政府官员而被抓,现在正在被审问。新闻一出来,刚上市没多久的润峰集团的股票就开始狂跌,很多股民都亏得想跳楼。

沈谦被警方人员带走的画面在电视上播放着,郑冬至转过头去,看向陆尔白,装作随意地问道:“小董刚说你今早收到一个包裹,沈谦就被抓了,是跟里面的东西有关吗?”

陆尔白看着突然询问的郑冬至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郑冬至看他这幅淡漠的态度,有些生气道:“你们提审沈谦,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啊?我好歹也为你们这个事挨过一枪呢!都差点死了。”

陆尔白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她放在他腿上的脚,顺毛道:“只是提审而已,还没有足够的证据来定他的罪抓他,不出意外的话,这会儿他的律师已经将他保释了。”

“这样啊!”郑冬至感到可惜地感慨了一句。

“你很想他被抓吗?”陆尔白用手枕着头,一本正经地跟她开玩笑道:“你之前不是还想着嫁给他儿子的吗?”

郑冬至白了他一眼,哼哼道:“何止之前啊,我现在也想嫁沈楷峰啊!人家可是几亿身家的富二代,哪个女的不想嫁!”

明知她在胡说八道,但陆尔白还是伸手在她的脑门上弹了一句,收起笑容道:“你敢!”

“为什么不敢?”郑冬至嘴硬得很。

陆尔白突然翻身将她压在了沙发上,双手钳制住她的小手,目光幽深地看着她。

她也在看他,漆黑的眼眸里闪烁着晶亮的光,眼神像夹着蜜似的甜。

陆尔白看着莫名地觉得心慌乱了一下,没等他弄清这感觉是为什么,郑冬至突然挣开了他的双手,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将他反推倒沙发上,坐了上来,柔软的唇细细地亲吻着他。

他被她吻得心猿意马,望着她的目光变得炽热起来。

“冬至,我爱你。”**过后,他紧紧地抱着她,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喘息着说道。

“我知道。”她用力地回抱着他说,眼泪突然自她的脸颊滑落,与他的汗水结合在了一起。

【2】

该日下午四点,D市公安局内一片紧张气氛,杜斌带着手下审问沈谦。

杜斌拿着U盘内的视频质问沈谦:“为什么先前我们问你跟季寅是什么关系,你撒谎说跟他不熟。你们不熟的话为什么要坐在一起吃饭?”

沈谦很无语地回他:“杜警官,陌生人都可以做一张桌子吃饭,何况我这样身份的人认识些政界朋友也是很正常的事。我之前说不熟,是因为我都听说季市长贪污被调查了,我若说我跟他很熟的话,我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添麻烦吗?我的公司好不容易才搞到上市,名声风评对我们很重要,在这种敏感时刻,我要站出来说我认识季寅啊我不是傻吗!不过现在也一样了,你们这么兴师动众把我抓来,对我的公司已经造成了很坏的影响。不过身为一等良民,为人民服务是应该的。既然警官怀疑我,那我就有问必答。我还是那句话,能配合的我都会配合你们。”

“那你跟季寅到底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是因为造纸厂的事贿赂季寅了?你之前说你不管那造纸厂的事,那为什么要跟当时负责在排污协议书上签字的季寅见面。”

“实话告诉你们吧,我跟季寅见面,跟什么造纸厂排污没有任何关系。我跟季寅其实是发小,他小时候跟我一样住在铁皮出租屋里,我爸跟他爸是一个船厂的工人,因为我们以前经常玩。后来他跟他爸去了外地,我们就没了联系。因缘巧合有次偶遇后,我们互相认出了彼此,这才又相处了起来。朋友之间吃个饭很正常吧,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非要我说贿赂人家,这视频里的内容也就只有我跟他在吃饭,又没有说我贿赂他,你们老这样硬把屎盆子往我身上扣,我也很无奈。该回答的我都回答了,信不信是你们的事。杜警官,凡事要讲证据的,我能由着你们押我过来回答这么多,已经是我的忍耐极限了,以后还有其他事请你们直接跟我律师谈吧。”沈谦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杜斌看着他,凝思了一会,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因为沈谦请的律师来了,一起来的还有他的上级领导。

仅凭一个吃饭的视频无法证明沈谦贿赂了官员,所以因为证据不足,警方无权关押沈谦。

律师一来,沈谦就被放走了,整个警察局的人忙活了几个小时,结果什么进展也没有。即使拿到了那个U盘,也治不了沈谦的罪,就算他们能拿到完整的视频,也不能保证视频被删减的内容就是沈谦在贿赂季寅。

在诸多人看来,这一次提审沈谦除了打草惊蛇外一点益处都没有,但他们都不敢说出来,因为这是检察院的陈检亲自下的命令。陈检是整个沈谦贿赂以及官员贪污案的负责人,他的话没人敢违背。

其实这样的结果早就在陈检的意料之中,他并没有指望靠一段不完整的视频就定了沈谦的罪,他让人提审沈谦,特意放了那段U盘,看起来是打草惊蛇,其实是让沈谦知道有人把视频交给了他们,虽然这是个不完整的视频,但是显然是派杀手抢走U盘的人干的。

会想要抢走那个U盘的除了沈谦,就是视频中未出现的第三者,也就是他们此次这个重大贪污案的大Boss。

如果沈谦不知道这个U盘被寄到检察院了,那么说明寄的人来自于第三方。

他故意提审沈谦,就是想让他知道U盘在他们这,他的合伙人出卖了他。

对此,沈谦明面上不说,但是内心肯定会大怒,他一定会时间找他的盟友算账。陈检的本意就不是要抓沈谦,他是要通过沈谦带着他找到背后的那条大鱼。

现在人放走了,他们只要等着狗咬狗,大鱼上钩就行了。

沈谦跟着他的律师还有助理徐建波从公安局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此刻他的公司以及住宅处都围满了记者。

沈谦给家里的老婆打了个电话,询问了下情况。

沈太太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对着他发了一顿牢骚:“那些记者就跟苍蝇闻了鸡蛋似的,现在还堵在咱家门口没走。我让李洋赶了他们好多次了,怎么也撵不走。真是烦死了,本来我下午麻将输了钱,晚上约了小姐妹们继续打的,结果回来吃个晚饭连门都没法出了。你赶紧把外头那些事给我整整好,不然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对了,听说你被警察带走了,楷峰急得不行,跑去找你了,你在警局有没有碰到他啊。回头你见到他也别老骂他,他这几天心情不好,那郑家丫头走了,他还挺伤心的。”

沈谦本就因为视频的事窝了一肚子火,这会有听到妻子的牢骚顿时烦得很,话都没说几句就把电话给挂了。

助理徐建波凑上前去,谄媚地问道:“沈总,公司跟家里都不好回,咱们是要去私馆吗?”

私馆其实就是沈谦在郊区置办的一座会所。

沈谦表情阴沉地印了声,一边上车一边指着徐建波道:“你去帮我把沈楷峰给找过来。”

刚说完,一辆白色的玛莎拉蒂停在了他们的车旁边,沈楷峰从车上走了下来,屁颠屁颠地走到沈谦面前,喊了声:“爸,你没事吧?”

也亏得这里是公安局外,记者没法进来,不然他这大嗓门一喊,沈谦肯定要被围堵。

沈谦当即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上车。”

沈楷峰应了声,将自己的车钥匙扔给了徐建波,然后跟着沈谦一道上了沈谦的车。

一上车,司机便快速地发动车子离开了公安局,徐建波开着沈楷峰的车紧跟在后。

沈楷峰一脸紧张地拽着沈谦的衣袖问道:“爸,你不是说那个U盘已经找到销毁了吗,怎么又出现在警察手里了?你是不是被摆了一道啊?”

沈谦恶狠狠道:“你打个电话给你表姐,问下郑昼景在哪?这个王八羔子,真是养不熟的狼,敢整我,他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这个事跟昼景没关系吧,他干嘛要害你啊!”沈楷峰一脸天真无邪地帮郑昼景说话道。

沈谦黑着脸白了他一眼,怒火攻心道:“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一个智障儿子来,你以为人家还把你当兄弟啊!我早就告诉过你,郑氏兄妹没一个是好东西。”

“这事跟冬至又有什么关系?她根本就不知道你干的事,你能不能不要对她那么有成见,郑叔叔都走了这么多年了,她多可怜啊!还有,冬至受了枪伤,到底是不是你授意的?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要她命的吗!”沈楷峰激动得为郑冬至叫屈道。

沈谦都要被沈楷峰给气疯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他都如坐针萜呢,沈楷峰竟然还有心思去担心郑冬至。

“可怜?我看你是被人家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呢!郑冬至可怜在哪里,这几年她吃你用你,连碰都不给你碰一下,只有你才蠢得以为人家喜欢你。我告诉你沈楷峰,郑冬至在耍你呢,她对你一点意思都没有,她跟陆尔白是一对,他俩都同居了。”

“我知道她藏在陆尔白家里啊,但爸你别乱说啊,他们是继兄妹,怎么可能是一对。”沈楷峰觉得可笑地反驳道,突然他笑着笑着,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经沈谦一提醒,他好像真觉得陆尔白跟郑冬至之间是有点不大对劲。

他俩不会真的是一对吧?

不,不会的,她要喜欢陆尔白,干嘛跟他在一起六年?就算图他钱,他也没钱啊,他的钱都是沈谦给的。图他人吧,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

所以她肯定喜欢他啊!

但是就像所有人都说的那样,喜欢你,怎么可能六年了都不给你碰一下。

沈楷峰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是个傻叉。

不行,他一定得去找郑冬至问个清楚。

他之前听说她受伤不敢去找,是因为他已经知道郑冬至受枪伤是在陆尔白他们护送证人回D城的路上,也就是说她跟沈谦的案子有关,他还明晃晃去找人家,这不是等着警察来找他问话吗?他倒不是怕自己被询问,只是不想给冬至惹麻烦,让警察怀疑他。还有就是他现在手头有点紧,前阵子他因为跟郑冬至吵架心情不好,跟朋友去澳门输了不少钱,还欠了债,沈谦又不救济他,他就算见了郑冬至也浪不起来啊!

说实话,撇开其他来说,沈楷峰对郑冬至也算是喜欢到骨子里去了。

“爸,我之前问朋友借了点钱,现在人家催着要还,你能不能先给我个三千万?”

“呵!之前两千万现在要三千万,你小子本事没见长,胆子到长了不少!”沈谦恨恨地骂道,伸手用力地捶了沈楷峰脑袋一记。

“不给就不给呗,你打我做什么。”沈楷峰抱着头一脸愤愤道。

见沈谦还要伸手揍他,他赶紧识相地闭上了嘴。他又不是真傻,沈谦正在气头上,他这会要真把他给惹毛了,他以后就别想再从他手里拿到钱了。

【3】

后天就是除夕,按照惯例,张冉都是农历二十八这一天去外公家拜访他老人家。她外公叫谭工灵,退休之前曾经是D市公安局的局长,也是现在的杜局长的师傅。

谭工灵退休后就住在乡下的小洋楼里,跟其他退休老人一样,平日里除了听听戏曲,就是养养花草。他的院子里还收养了很多流浪猫流浪狗,他对小孩都很和蔼,张冉曾觉得他是她见过的最慷慨最善良的老人。

如果不是两年前她亲眼看到谭工灵按着郑昼景的手开枪打死了一个男人,她都不知道原来很多事都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就像当年她爸跟沈谦一起开润滑厂,她们家突然变有钱一样,那些表面看起来好的事,其实背地里都很肮脏。

在她高三那一年,D市最大的润滑厂出了事,厂长郑林因为破产,无法偿还巨债,引爆煤气罐自杀了,他的那对儿女也在同一天失踪了。

那时候郑家的事在学校里被传得沸沸扬扬的,即使他们是高三毕业生,中间还是少不了八卦的同学。每到课间时分,教师走廊所有地方都在谈论郑冬至跟郑昼景。

有人说他们俩好惨,好好的一个富二代变成了逃难者,听说追高利贷的那些人都是流氓,什么事都干的出来,郑氏兄妹不会被卖了吧。

也有人说不会,郑昼景好像早就知道他爸会出事,他失踪那天还来学校了,就是突然早退了,肯定是跑路去了。

还有人说这叫报应,郑氏兄妹以前在学校里多横啊!现在好日子到头了,是得让他们吃点苦头了。

作为班长,她只能尽量地让同学们少嚷嚷,多把注意力放在学习上,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段时间,每次看到郑昼景空空的课桌时,她心里总感觉空落落的,好像丢了点什么。

白天,她在学校里努力学习,晚上,回家做完作业,躺在**,她就忍不住担心起郑昼景来。

一想到他这么好看的男孩子,本该过很好的生活,现在却要带着妹妹东躲西藏,像蟑螂一般藏在各种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生活,她就忍不住掉起眼泪来。

她已经不记得她当时为那个从未多看她一眼的少年流过多少次泪了,但她还记得那时候的心痛,只要一听到“郑昼景”三个字,她就会觉得心疼。

人家说丑姑娘是没有资格谈爱情的,像她这样的“小雀斑”女是没有资格得到郑昼景青睐的,她也从未奢望过他能喜欢自己,她只希望自己能一直远远地看着他,偷偷地喜欢他就好了。

可现在,她连见他都成了奢望。

郑林破产后没多久,她爸跟沈谦正好合开了一个新的润滑厂,生意很好,她听妈妈讲爸爸他们赚了很多钱。

她那时候很天真地去找她爸,问,爸爸,我高考如果考上名牌大学,你能不能借我些钱,让我先把郑叔叔的高利贷给还了,这样昼景跟冬至就可以回家了。

她爸听完像看傻子一样看她,残忍地笑着说,冉冉,你知道郑林欠了多少钱吗?那些高利贷利滚利,几千万都快滚成亿了,我跟那郑林非亲非故的,我为什么要帮他还债。

她想想也是,是她太傻了。

后来她发现她是真的傻。

自从她爸开了厂之后,她就不大喜欢待在家里,因为看到润滑厂,她就想起润滑大王郑林,自然也就想起郑昼景,她想到他就会很伤心。

高考她考得很不错,她按照老师的意愿去了北大,到北京后,她鲜少回家。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喜欢自己那个变得越来越浮夸的家,每次回去都莫名地有种罪恶感。后来,她才明白那些罪恶感来源于什么。

大二的那个暑假,她没有回老家,而是留在了北京打工。那会她家已经很有钱了,她完全不需要打工的,但是她还是不想回家。突然有一天,她表弟沈楷峰突然从家里偷偷跑来北京找她。

她一直记得那天沈楷峰的模样,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茫然的沈楷峰,他一见到她就哭了,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张冉姐,怎么办,是我爸害死了郑林。

她问了沈楷峰才知道,昨天是沈楷峰妈妈生日,家里的亲戚都去了,她爸妈也去了。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喝了不少。宴席散去,家里就只剩下沈谦一家跟她父母了。因为她爸跟沈谦是厂的合伙人,还有账目要商对,所以留着没走。

沈谦让沈妈妈支开了她妈妈还有沈楷峰,让他们出去逛商场。结果沈楷峰逛了一半肚子疼,先回了家,正好听到他爸跟张冉爸在书房因为钱的事争吵。

从两人的争吵中沈楷峰得知,郑林的厂当年之所以润滑油出现质量问题是因为沈谦在原料里动了手脚,他不仅坑了原料商的钱,还联合沈谦厂里的会计做了假账,卷走了不少钱,跟张冉爸在外头开了个小厂,先把沈谦的润滑油名声搞臭,又留了个巨大的资金缺口给他,让他不得不背上巨额欠债,最后走上了不归路。

沈谦觉得他们现在的厂之所以能越做越大,都是他冒了很大的风险才有的今天,他股份应该多拿。而张冉爸觉得若不是他用关系打通了那时候是质监局还有税务局,沈谦做假账的事哪能那么好忽悠过去,所以他的功劳也不小,他的股份不能少。

两人争吵越多,嘴脸越丑陋,沈楷峰在外听着,心里难受极了。

他告诉张冉,如果沈谦他们说的是真的,那郑叔叔就是被他们给害死的,那是不是也说明了是他爸跟张冉爸一起害了昼景跟冬至。

郑冬至之于沈楷峰等同于郑昼景之于张冉。

张冉听完就沉默了,眼里全是泪。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会越来越厌恶自己的家,原来不是因为父母的商贾之气越来越浓重了,而是因为她家所有的荣华富贵,都是建立在别人的尸首上的。

她是最想拯救郑昼景的人,却也是害了他的罪魁祸首的女儿。

为此,她跟沈楷峰两个人都怨恨过父亲,都为郑林一家感到愧疚过,可是他们太弱小了,他们的怨恨与愧疚伤不了任何人,也改变不了现在的结局。

郑林死了,郑林家没了,郑氏兄妹失踪了。

这些都是他们改变不了的。

因为改变不了,所以沈楷峰先选择了投降,他慢慢习惯养尊处优的生活,开始跟沈谦同仇敌忾,忘记了自己的父亲是怎么发家致富的,忘却良心,没有底线地活着。

她做不到他那样,所以在得知真相后的每一年,她的良心都很不好。她没有敢找父亲质问任何,因为她知道她问了也没有用,没有人会主动承认自己的罪恶。

不过因果循环,所有的恶都会得到相应的惩罚。有时候惩罚没有来,不是它不存在,而是它延迟了。

在她大四那年,她爸的钱更多了,她爸变得特别膨胀,要带全家去土耳其旅游。她因为厌恶没有去,结果在去机场的路上,她爸的车出了车祸,她父母连带无辜的爷爷奶奶一并身亡了。她成了孤儿,很痛苦,可内心却突然得到了解脱,好像她父亲犯下的罪孽偿还了一些。

办完丧事之后,她寄居在了外公家,跟他一起修身养性,她的内心好不容易才回归平静。那时候她真的有把外公当过神一般敬仰,觉得他正义的化身,他是恶的反面词。

可事实证明,她还是很天真。

谭工灵之所以能坐到局长这个位置,其中不乏沈谦他们财力的帮助,而当年她爸之所以能帮沈谦的假账瞒混过去也是用了外公的关系。

他们没一个是干净的。

她不过是从一个牢笼里逃到了另一个,她的灵魂永远永远不会得不到救赎了。不过值得她庆幸的事,她父母死后,她成了遗产的唯一继承人。她不需要问她爸借钱就能继承那巨额资产,她跟沈谦商议后,拿走了他爸的股份,全部变卖成现金,帮郑林还了一些高利贷,她就当是帮郑昼景还的。

她知道沈楷峰一直在找郑冬至,她也是,她一直在找郑昼景。只不过沈楷峰运气比她好,他在深圳跟朋友玩都能撞见郑冬至,而她赶去的时候,郑昼景已经离开了。

她是后来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的他。

那时候他被仇家追杀,东躲西藏的,过得都不像是人过的日子。

她找到他的时候,她都快认不出他了,他浑身是伤,脏得不像是她记忆中那个好看的少年。

她哭着告诉他,她是张冉,她来接他回家。她要把一切还给他,让他变回原来那个闪耀的郑昼景。

他什么也没有问就跟她走了。

她以为她是救了他,可她还是错了,她是把他往另个火坑推。

因为外公,他变得再也离不开她,而因为她,他的手上沾了血,他再也无法变回以前那个干净纯白的少年。

“砰”的一声,楼上的书房里传来一道巨响。

张冉惊慌地从客厅地沙发上站了起来,推开了阻拦她的人,疾步朝二楼走去。

她带着郑昼景来外公家拜访,一来,郑昼景就被外公叫去了书房。都说女人的第六感很准,他们进门后,她的心一直没安稳过。

她看了今天的新闻知道出事了,她看得出来外公很生气。

他会伤害郑昼景的,她不能让郑昼景受伤,一点也不能。

【4】

“一匹好的狼他绝不会回头反咬自己的主人。”将郑昼景喊进自己的书房后,谭工灵关上了房门,回头一脸狠绝地朝郑昼景说道。

郑昼景瞥了他一眼,转过身伸手拨弄着谭工灵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你应该知道的,要我听话很难。”

谭工灵愤怒地朝他走了过来,双手紧紧地攥着郑昼景的衣领,斥责道:“那个U盘我不是让你处理掉了吗?为什么它会出现在检察院的人手里。郑昼景你可别忘了,你现在这条命是谁给的,当年若不是我跟冉冉,你早就被那群地痞流氓给弄死了。你现在敢坏我的事,信不信我一枪毙了你!”

“我当然记得当初是谁救的我,但我也同样记得当初是谁把我们一家逼上绝路的。十三年前,若不是你为了买官,联手沈谦他们掏空了我爸几千万,我们家的润滑厂也不会倒闭,我爸也不会欠下巨额高利贷自杀,我跟我妹也不会开始逃亡。我很感谢当年你跟张冉救了我,但是你可别忘了,这些年你的那些肮脏事都是我给你做的,如果没有我,你能有现在的‘公正廉洁’吗?我说过,让我给你做事可以,前提是保冬至没事,为什么杀袁丽芳的时候,沈谦藏在公安部的人没有告诉我说那天冬至也在那三辆车上!先毁了合作协议的可不是我,所以谭老不必记恨我!”郑昼景挣开了谭工灵的手,冷嘲道。

“告诉你又怎样?告诉你了,那人就不杀了?昼景啊,你第一天跟我做事吗?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做大事的人是不能心慈手软的,无论是谁,都不能成为我们的绊脚石。”谭工灵恨恨道。

郑昼景眯着眼低笑了一声:“谭老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你应该知道的,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害我妹的人,无论那个人是谁。”

“所以你就把那个U盘给那姓陆的检察官?呵!小景,是你太年轻,还是我老糊涂了,你以为把那个U盘给警方,沈谦就能被定罪了,我就能被抓了吗,那个U盘根本证明不了什么。”

“我知道,我根本就没指望靠它来抓沈谦,你在公安局的线人应该也已经告诉你了,U盘里的视频是不完整的。我手里有一大把证据,我要真想害您,我交的就不是U盘了。这不过是个警告而已,烦请您转告沈谦,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在动什么心思,他想通过那些杀手的手来除掉冬至,那也得问问我同不同意。冬至以后若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定会让伤她的人百倍偿还!”

“那如果伤她的人是我呢?”谭工灵眯着眼睛问道。

“也一样。”郑昼景毫不退让道。

谭工灵冷冷地剜了他一眼,突然变了脸色,伸手一把拂掉了书桌上的茶杯。

“砰”的一声脆响,茶杯掉在了地上碎成了碎片。

谭工灵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枪来,指向了郑昼景:“我这辈子最恨别人威胁我,就算是你也不能!郑昼景,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当然敢。”面对谭工灵的枪口,郑昼景神色未变道。

郑昼景说的没有错,他手里有谭工灵太多的犯案证据,他今天可以背着谭工灵把U盘寄走,明天也可以背叛他。这样的人就算再能干,谭工灵也留不得。

谭工灵咬了咬牙,手指扣动了扳机。

在他试图开枪的同时,书房的门被人用力地撞开,张冉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张开双臂护在了郑昼景的面前,红着眼跟谭工灵乞求道:“不要,外公,求求你放过他。”

“让开!”谭工灵朝张冉呵斥道。

张冉一动也没动,眼里含泪道:“你要杀他的话就先杀了我!算我求你了,外公,不要再增加杀孽了。”

“现在不是我要杀他,是他在自寻死路。他今天可以出卖沈谦,明天就可以出卖我!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手里有那么多对我不利的证据,我怎么可能还放任他活着。冉冉,你快让开,你就算拿命护他他也不会把你放在心上的,他要在乎你的话,他今天就不会跑来威胁我!”谭工灵气得脸颊涨得通红道。

张冉流着泪拼命摇头:“没关系,我只要他活着,他在不在乎我都无所谓,我只要他活着,求你了外公,放我们走吧。”

见谭工灵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张冉试图跪下来求他,郑昼景突然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

“你没必要求他。”郑昼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转头看向谭工灵:“谭老想杀我很容易,但是我今天敢来这里见你,你觉得我会不留任何后手吗?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倘若今天我出不了这个门,你跟沈谦将会很快下来陪我。”

“说吧,你到底想怎样?”谭工灵收回了枪,眼神狠厉地看着郑昼景道。

“我不想怎样,放冬至走。”郑昼景轻飘飘地说道。

“走,她走了,我拿什么来牵制你?你以为这些年我让沈谦不动她,留着她是为了什么?还不都是因为你。要不是冉冉求我,你觉得你们俩兄妹能活到现在吗?”谭工灵冷笑道。

郑昼景嘴角扬起嘲讽的笑:“斩草要除根,这是谭老你教我的,谭老您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好,很好,我可以答应你放郑冬至走,但是我怎么相信你以后不会背叛我。”谭工灵眯着眼道。

“你不需要相信,我人就在这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郑昼景无所谓地笑道。

“你……”谭工灵手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郑昼景今天来这里本来就不是来找谭工灵商量的,不管谭工灵乐不乐意,这一次他都要送郑冬至走,让她彻底远离这些纷争。

要说的话都已经说了,郑昼景没有再理会盛怒的谭工灵,双手插在了裤兜里,转身离开了书房。

谭工灵满带恨意地望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手用力地攥紧成拳。

张冉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后急忙追了出去。

在谭工灵那栋小洋楼的院子门口,她终于追到了要上车的郑冬至。

“昼景,你要去哪里?”她紧张地问他,通红的眼眸里蓄满了眼泪。

“跟你无关。”郑昼景冷酷地甩开了她的手,绝情道。

“昼景,求你了,不要走,看在我肚子里你孩子的份上,求你不要走。你这样走了,外公跟沈谦都不会放过你的。”张冉继续拽着他的手,苦苦地哀求道。

“我说了,我的事不要你管。那个孩子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打了,不要拿孩子来威胁我!张冉,你知道的,我一点都不爱你。”

“没关系,你不爱我没关系。求求你,昼景,不要走,我爱你。”

“不要再对我说你爱我,爱我的女人很多,而你是我最恨的那一个。”郑昼景回头,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地看着张冉,残忍地说道。

这一次,他很轻松地就挣开了张冉的手。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上车离去,再也没有上前去阻拦,因为她清楚地看到了他刚才眼里的恨意。

他没有撒谎,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真的恨她。

【5】

“郑先生,您要去哪?”往前漫无目的地开了一会,司机终于忍不住小声地朝郑昼景问道。

郑昼景坐在后座着,目光微凉地看向窗外,过了片刻后,才慢悠悠地回道:“去城南咖啡馆。”

司机应了一声,调转车头朝D城南边的方向驶去。

半个小时后,郑昼景所乘坐的那辆黑色奔驰C级AMG停在了城南咖啡馆对面的马路边上,郑昼景从身旁的座椅上拿了个黑色鸭舌帽出来戴在了头上,下了车,站在斑马线处等待绿灯。

郑昼景警觉地避开了那辆车,抬眼望去,七八个戴着黑色口罩的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拎着长棍朝他直奔而来。

郑昼景微眯了下眼睛,伸手压了下鸭舌帽的帽檐,转身就跑,那群人紧追了上去。

城南咖啡馆内,小南打扮精致得体地坐在二楼的包厢内等着与这次承办画展的投资商见面签订合约,她看了下手腕上的表,已经超过约好的时间一个小时了,那个投资商还是没有出现。

又等了片刻,小南终于失去了耐心,她给郑冬至打了个电话,说了投资商没来的事,郑冬至听完没说什么,只是让她走。对于现在的郑冬至来讲,这次画展办不办意义已经不大了,所以投资商出不出现她都觉得没关系。

得到指示后,小南抱着合约离开了咖啡馆,一路朝附近商场的地下停车场走了过去。

冬日气候阴凉,停车场内的光线很是昏暗,前几日又刚下了雨,场内的地面有些潮湿,部分车轮碾过的地方还留有着冰棱子。

不知哪儿吹来一股冷风,小南冷得倒抽了一口寒气,缩紧脖子,裹紧身上的大衣,赶紧找自己的车。

郑冬至还在H港住院的时候有一天突然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回D城给自己买辆车,再找个好楼盘买套房,以后就定居D城,找机会谈了对象,不用天天跟着她跑动跑西了。

小南没有直接问郑冬至这么安排的用意,但她看那阵子郑冬至跟陆尔白感情好得很,想着她老板可能想通了,打算定下来跟陆检结婚了,人家都要成家了,她一个外人确实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跟她一起住,也不好一直住酒店,那样的话太浪费钱了,所以找套合适的房子很有必要。

因为是一个人,出来那么多年,除了郑冬至外,小南身边也没有一个亲戚朋友,所以她无所谓房子大不大地段好不好,只要能住人就行了。提前回到D城后,她就在网上联系了中介找了套二手的单身公寓,价格在她所能承受的范围之内,便用自己的积蓄买下了那套房,又贷款买了辆性价比很高的国产代步车,然后把郑冬至给的钱全部退还到了她的账户。

虽然旁人看起来郑冬至这人脾气坏得很,对她也总是一副颐气指使的样子,可小南心里很清楚,郑冬至对她其实很好,也很慷慨。她吩咐她做的都是些跟画作经营有关的事,那些真正有危险的事她从来都没有让她干过。

这也是为什么她不愿再花郑冬至钱的原因,因为她知道,在郑冬至的敌人面前,郑冬至所拥有的那些钱根本不值一提。她要抗衡的是一个比她势力大千万倍的男人,她需要花钱去买消息,去找人给她卖命,她用钱的地方很多,所以没必要再在她身上浪费了。毕竟这六年,她在郑冬至身上得到的东西远比她付出的要多很多。她已经很羞愧了,不知道还能为郑冬至多做点什么,只能每天期望她能好好的,早日走出过去的阴影,找到属于她的幸福,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遐思间,她人已经走到了她的车旁,拿车钥匙按了门锁,她坐进了驾驶室上,刚扯过安全带要系上,车窗突然被人用力地拍了一下,她惊惧地朝窗望去,赫然看到窗户上多了只血手印,来不及作何反应,一张苍白的脸突然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尖叫。

即使满身血污,一身狼狈,车外的男人藏在帽檐下面的那双眼睛却依旧亮得像有星辰闪烁。

那只血手又在她的车窗上拍了一下,她害怕地慢慢睁开眼睛,待看清楚那人的脸时,她骤然睁大了眼眸,连忙解下安全带,慌乱地开门下车,扶住了车外摇摇欲坠的男人。

“郑……郑先生……是你吗?”小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结巴地朝那人问道。

郑昼景的右手捂着小腹,漆黑的眼眸随意地扫了她一眼,冷声道:“上车,赶快离开这里。”

他的话对她来说一直就像是命令,小南顾不得询问,赶紧听话地将郑昼景扶到了车后座,自己也坐回了驾驶室,然后快速地驱车离开了停车场。

她的车不大,车身是两厢式很紧凑,车内打着空调。密闭的空间,空气流动很慢。身后的人似乎伤得很重,小南刚上车就能闻到那浓重的血腥味。

“郑先生,你还好吗?这附近就有个医院,我立刻带你去。”小南一边开车一边担忧地朝后座的人说道。

郑昼景正在撕扯着大衣内的衬衣试图将小腹处的刀伤包扎一下,闻言,他闷哼了声,声音疲惫地阻止道:“不要去医院,你就近找个药店给我买点伤药。”

“可是……”小南急得都快要哭出来,她还想说点什么,郑昼景冷厉地喝住了她,“没有什么可是,买完去你住的地方。”

“那要通知冬至姐吗?”

“你说呢?”郑昼景抬眼看向她,深邃的眼眸里闪过几丝狠厉。

小南透过车后镜触及到他的眼神,立刻噤了声。

是啊,他若能见郑冬至的话,这会就不会出现在她的车上了,因为他根本没有任何理由会来找她啊,对他而言,她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他或许都不记得她。

想到这,小南的心里划过几丝失落,她踩紧油门,加快了车速。

找附近找到了家药房,小南将车停在了个隐蔽的角落,然后匆匆下了车,跑进药房给郑冬至买止伤药。药棉,消毒水,碘酒,止痛药……把可能需要到的东西都买了,她才急兜兜地又回到了车上。

郑昼景正脸色惨白地靠在车后座上闭目养神,看到她回来,他只是轻微地抬了抬眼皮。

小南看他还在车上没有走,暗自松了口气,发动车子,继续朝她新买的单身公寓驶去。

一路上并没有什么车追来,小南隐隐松了口气,到了城南公寓的地下停车库,她先用车内的湿巾把车窗上的血手印擦干净,然后拎着药品扶郑昼景下了车。怕别人看到郑昼景身上的血,她又把身上的羽绒服给拖了下来,盖在了他的身上。

她的羽绒服很大,将郑昼景裹得严严实实的,毛领帽子一扣,只露出他那张比女人还好看的脸来。小南都没有时间多看他几眼,就急急扶着他上了电梯,到了9楼她的房间,拿钥匙开了门。

见没人发现,她慌忙关上了门,将郑昼景藏在了自己家中。

“郑先生……”门关上后,她有些手足无措地看向郑昼景,小声地唤了一声。

郑昼景没有应他,他已经脱掉了她的羽绒服,整个人瘫坐在地板上,伸手扯过她刚放在椅子上的药袋子,从里面拿了消毒水出来,打开瓶子,掀开衬衣,露出紧实的小腹,将小腹上刚绑的衬衫带子解了开来,一道新添的刀口子立刻露了出来,那是他刚跟那群人打斗时没注意被人刺到的。

小南本想回避,但是看到他小腹上的那道伤口后,她的双脚像被定住了一般,再也挪动不了分毫。

“郑先生,要不要我帮你?”她直愣愣地盯着他的伤口,红着眼问道。

郑昼景摇了摇头头,咬紧牙关,直接将手中的消毒水全倒在伤口上,顿时伤口处滋生出一股红白色泡沫来,混着血,看得人触目惊心。

即使郑昼景一声都没有吭,但小南也能感觉到他此刻有多疼,她的眼泪当即落了下来。

“愣着做什么,你家里有针线吗?”等疼痛稍微缓和了些,郑昼景才松开了牙关,眸光淡淡地瞥向小南,声音虚弱地问道。

闻言,小南连连点头,说:“有有,在我床头柜里。”

“去拿。”郑昼景简短地说完,上身靠在了沙发垫上,一副虚弱的模样。

小南手忙脚乱地跑进了卧室,拿了针线包出来,走到他的身前,蹲下,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她的眼泪就跟掉了线的珍珠似的,不停地直往下掉。

郑昼景睁开眼,看着她拿着针线包在对着他哭,他莫名地感到有些烦躁,但没有发作,因为他这会需要她的帮忙。

小南说的没有错,他的确对她没什么印象。当初救她不过是一时冲动,若不是因为她一直在冬至身边,他都不会关注到她这个人。

“会缝衣服吗?帮我把伤口缝起来。”将伤口处的血污擦干净,他白着脸朝小南说道。

小南拿着针线包的手抖了抖,仿佛自己听错了,她不敢上前。

郑昼景显然没多少耐心,他的脸沉了下来,又说了一遍:“如果你不想我失血过多而死的话,我觉得你可以帮我缝针了。”

“郑先生,我们去医院好不好?”小南蹲了下来,双眼含泪,害怕地说道。

郑昼景眯了眯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若可以找医生帮忙,还用来找你吗?”

他话虽说的无情,倒也是事实。小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擦干眼泪,开始拿针线给郑昼景缝伤口。

针头插进了他的皮肤内,穿出来一个针眼,看到点点血丝冒出,她的手抖得有些厉害,郑昼景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像缝衣服一样,不用怕。”他忍着痛安抚她道。

他的手很冷,如同他这个人一样,摸着像冰,却莫名地给她带来了力量。

得到他的鼓励,小南的心稍微宽松了下,她的目光移回了他的伤口上,手指微动,继续下针引线。

十多分钟后,她终于帮郑昼景把腹部上的那道刀伤给缝好了,又用药酒小心翼翼地帮他清理下身上其他的伤处。

其他都是些棍棒擦伤,比起那刀口来说没那么严重,只是遍布在他本就白皙的肌肤上,看上去还是很触目惊心。

小南其实很想问他是怎么受伤的,但没敢问,就如同她不敢问这些年他都躲在了哪里,他过得好不好,他来找她只是为了治伤吗?她知道自己没资格问,所以她很识相地没再开口。

因为失血过多,郑昼景缝完刀口后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小南不敢上前打扰他。她帮他空调调到了最高温度,又从卧室拿了条软被轻轻地盖在了他的身上,然后待在一旁安静地守着他。

【6】

一粒冰珠子打在窗棱上,接着又是第二粒,第三粒,很快冰雨从天呈瀑布般而降,打湿了天地万物。

这些年,因为生活原因,郑昼景的睡眠一向很浅,听到冰雨打在窗户上的第一声时他就已经醒了,感觉身上有些重,睁开眼,他便看到小南坐在沙发旁边的地板上,上身趴在他的身上,细嫩的小手放在他的胸口,睡得很熟。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屋内的灯光照在女孩那张青春朝气的脸上,落下了一层朦胧的光辉。睡梦中的女孩像是梦到了什么好事,嘴角洋溢着甜美的笑容。

郑昼景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神色未动。

小南很漂亮,他知道,他也知道她喜欢他,她看他的眼神跟以往那些迷恋他的女人看他时没什么两样,只是她的目光稍显干净罢了。不过再纯净的目光也吸引不了他,他早已不是十七八岁那时的郑昼景了,喜欢一个人可以喜欢到不要自尊,哪怕被拒绝也无所谓。爱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只是阻碍,他不愿再爱了,也不会再爱了。

轻轻地将小南的从他的胸前移开,让她的身体靠在了沙发上,他离开了沙发,从扔在一旁的外套里找到手机,走去了卫生间。

一开机,屏幕上就跳出来数十通未接来电跟数十条短信,有他手下打来的,也有生意上的一些客户,然而最多的都来自于张冉。

“昼景,你去哪了?谦叔在找你,你告诉我,你到底在哪?”

“昼景,郑昼景,算我求你了,你告诉我你在哪,我快担心死了。”

“郑昼景,你是死是活,你倒是跟我说一句话啊!”

“你就这么恨我吗?”

“……”

看着短信上那些支离破碎的文字,郑昼景的眼前浮现出张冉那张不算好看的脸来,他似乎看到了她找不到他时歇斯底里的模样,他有些头疼地望着盥洗镜中的面色苍白的自己,定定地看了一会,忽然深深地呼了口气,拿手机给手下回了个电话。

“郑哥你在哪里?你人还好吗?嫂子说你出事了,让我来找你。我带兄弟们找到了打你的那帮混子,他们只说你受伤跑了,但也不知道你去哪了。嫂子都急哭了,我就坐在我前面的那辆车里,你要不要跟她说几句?”叫彬子的痞子喘着粗气朝郑昼景说道。

“先不用告诉她。”郑昼景立刻制止道,红艳的舌头舔了下嘴角开裂处,他的目光变得有些妖异:“你帮我去做件事,帮我把沈楷峰给绑了。”

“沈谦是谭老的人,沈楷峰是他独子,我们这样搞他不大好吧,回头谭老问罪起来……”

“你是谭老的人还是我的人,我让你绑就绑。谭工灵就算要问罪也是先问我,轮不得你,何况他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

“好,我知道了,郑先生你放心,我立刻让兄弟们去办。”彬子说完就要挂电话,郑昼景喊住了他。

“告诉张冉,我没事。”郑昼景顿了顿,沉声道,那头微愣了下,后连忙又回了声“好”。

挂完电话,郑昼景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把脸。

门外响起窸窣的脚步声,随后是小南小声的询问声:“郑先生,你还好吗?需要帮忙吗?”

郑昼景没有回答,伸手扯过架子上的毛巾,用它擦了下脸,拉开了卫生间的门。

小南拘谨地站在门口,一脸担忧地望着他:“郑先生,你没事吧?”

“有吃的吗?”郑昼景盯着她问道。

小南愣了下,赶忙回过神来,连连点头:“有,冰箱里还有些鸡蛋面,我去给你做。”

郑昼景低沉地“嗯”了声,没有阻止她。

小南挽起袖子进了厨房,回头看到郑昼景坐回了沙发上。他的身上就穿着件白色衬衫,衬衫上还沾着几片血迹,看得人有些触目惊心,衬衫的下摆被他撕坏了,但即使是这副狼狈的模样,那个男的依旧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小南痴迷地偷看了一会,最终还是将目光移开了。点火烧水下面条,她有条不紊地做着她该做的事,将不属于她的幻想小心地收藏在自己的心底。

几分钟后,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出了锅,小南小心翼翼地端着去了客厅。

郑昼景正在拿手机给人发信息,闻到香味,他朝她看了一眼,眼神触及到那碗成色干净的面条,那双犀利的眼眸变得稍微温和了些。

其实张冉也会做饭,而且还做的不错,她的朋友圈上经常放她下厨做的一些菜式出来,他也没少听沈楷峰夸过他表姐厨艺好。只是她厨艺再好,郑昼景也鲜少回去看她。就算回去,他也是忙着帮谭工灵做事,顾不得回家吃饭。偶尔有几次,他得了空,拗不过她央求回去陪她吃饭,她也是为了讨好他,恨不得做一张满汉全席出来。像这样简单的汤面,她从未给他做过。他知道,只要他开口,她定也会做给他吃。只是,他永远也不会对她开那样的口。

想到张冉,郑昼景胸口突然一阵绞痛,可能是刚吃得太快,真烫着了。他嘴上说他恨张冉,但内心并不恨她,相反他还很可怜她,可怜她摊上了那样贪婪的父亲跟外公,可怜她爱谁不好,偏偏爱上了他,可怜她什么都不要,独独只要他的爱。

他的爱……

太可笑了。

他连自己都不爱,怎么爱别人。

失神间,被他扔在一旁的手机突然响了,是他的手下打来的。

他放下手中的碗筷,拿起手机走到了阳台,顺手带上了阳台上的门。

知他不想被人听见,小南识相收起碗筷去了厨房,一颗心隐隐有些失落。于她而言,他就是那头顶的星辰,可望不可及。

“郑哥,东西我带来了,你人在哪里?”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从手机里传了过来。

郑冬至望着突然停在楼下的黑色越野车,镇定道:“你抬头看,我就在楼上。上来的时候帮我把换的衣服拿上来。”

“是。”坐在车内的小子闻言拉下车窗朝郑昼景的所站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毕恭毕敬地回道。

郑昼景没再说什么,掐断电话,回到了屋内,小南正好洗好碗筷从厨房走出来。

见他捡起地上的脏衣,小南立刻惊讶地问道:“郑先生,你是要走了吗?”

郑昼景扫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几秒后,门外响起了门铃声。

小南惊了一下,惊慌地看着郑昼景,不知道要不要去开门。郑昼景几步上前走到门边,从猫眼里往外看了一眼,见到来人,他脸色缓和了些,拉开了门。

来的是位二十出头,剃着平头的年轻小伙子,手里拎着个硕大黑色购物袋,里面装着套男装。

见到郑昼景,男人低下了头,沉声叫了声:“郑哥。”

郑昼景没有应,伸手将男人扯进了屋,朝外看了一眼,见没人跟踪这才松了口气关上了门。

新进来的男人守在了外头,郑昼景拎着衣服袋子进了小南的卧室换衣服,小南被留在了客厅了。

茶几上她煮的面他只吃了几口就没吃了,她都不敢问他合不合口味,合了又怎样,不合又怎样,反正终究他都是要走的人。

小南恍惚间,卧室的门开了,郑昼景换好衣服走了出来,意大利牌子的皮衣穿在他身上像专门给他定制了一样,好看极了,高领的毛衣遮住了他领口的淤青,衬得他的脸更小更精致了。黑色西装裤,工工整整地穿在他的身上,乍眼一看,他跟先前那个憔悴狼狈倒在她车前的男人判若两人。

不管岁月怎么摧残这个男人,小南一直觉得郑昼景是她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比他高大的没有他帅气,比他帅气的没有他气质好。他哪怕站在那不动,只一个眼神就能让人怦然心动。

这样的男人离他太远了。

她内心喟叹了一声,睁大着眼看着郑昼景朝她走来,他手里攥着个文件袋。

“把这个给冬至,你跟她一起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回来。”郑昼景将袋子扔到了小南面前。

小南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伸手拆开了那个文件袋,发现里面放着两本新护照,护照里分别贴着她跟郑冬至的照片,只是人名跟身份信息都被改过了。

这是两本假护照。

小南手拿着护照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惊愕地看着郑昼景激动道:“郑先生,我不明白,你不打算见她了吗,这些年,她一直都在找你,她……”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郑昼景给打断了:“我知道她在找我,她之所以要办画展也是为了引我出来,沈楷峰输了钱,没有钱承办你们的画展,接手这画展的人是我。我买下这个画展的承办权并不是为了要支持你们办画展,而是为了让这画展没法举行。这个城市已经不再是当年我跟冬至离开时那个城市了,沈氏父子也没她想象的那么容易应付,她不该回来,更不该出现在大众眼前。所以请你带她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就当是为了我。”

“我们走了,那郑先生你呢?”小南捏着手中的护照,担忧地问道。

“我?”郑昼景抬眼轻轻地瞥了她一眼,忽然低笑一声,表情阴郁道:“我被这城市困住了,我走不了。”

“郑先生!”

小南还想说点什么,郑昼景对她挥了挥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止住了口,眼眶微微泛红起来。

“带她走,越快越好。”郑昼景冷声说完,然后转身带着手下离开。

出门之前,他都没有再回头看小南一眼。

望着男人决然离去的背影,小南的脸上突然有了眼泪。

那是她这一生都无法说出口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