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在顾耀东被拉进来的一瞬间,一队警察从他原本想逃走的那个方向冲了上来。如果不是夏继成将他拉进来,他刚刚就和警察迎面撞上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顾耀东死死瞪着夏继成,瞪得眼睛都发酸了他也没眨一下,似乎只有这样瞪着,眼前这个不知是人还是幻象的处长才不会消失。他从未想过和夏继成的重逢会是在这样突然而混乱的状况下。除了意外,更是让人鼻子一酸的惊喜。
开口时,他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处……夏监察官。”
“不叫处长了?”夏继成靠在门边淡淡地问道,他通过门上的玻璃观察着外面的情况,心思全在外面,甚至都没正眼看一眼顾耀东。
顾耀东咧嘴笑了,轻轻喊了一声:“处长。”他笑得那么安心,似乎已经忘了门外还有一堆荷枪实弹的警察正在疯狂地搜捕他们。在处长面前,他依然笑得像朵干净阳光的向日葵。
夏继成仍旧没看他,只是伸手扳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扳向了正对门口的方向。于是两个男人就这样站在门两侧,用同样的姿势握着枪,同样望着外面。
是年夏天,吴仲禧以国防部中将部员职衔去了徐州剿总后,由于有吴石亲自撰写的介绍信,夏继成得以顺利出入机要室。就在两天前,总司令刘峙和副总司令杜聿明前往前方视察,吴仲禧在刘峙的参谋长李树正的陪同下,在机要室看到了作战地图,二万五千分之一的军用地图上,详细标明了国共双方部队的驻地、番号、兵种等,把东起海州、西至商丘的整条战线的形势反映得清清楚楚。吴仲禧暗中记录下了主要部署,将情报交给了夏继成,并命他即刻返回上海,经上海的情报线将这份对整个战局至关重要的情报发往中央。
老董已经将近来的不利情况全部告诉了夏继成,但这是必发不可的情报,夏继成最终决定将情报拆分成段,分批发送,每次在十分钟之内结束。今天是约定的收发报日子,就在刚刚,第一段情报顺利发出了。
阴暗的走廊里充斥着杂乱的脚步声,手电筒四下晃动着,两队人马正举着枪踹开每个房间门,逐一搜查。顾耀东和夏继成藏身的房间就在走廊的中间位置,眼看敌人从两边合围过来,越来越近了。
顾耀东持枪盯着门外,夏继成走到窗边朝楼下望去。院子里有几名负责巡逻的警察经过。
“长进不小。”夏继成盯着楼下,低声说道。
“我知道。”顾耀东盯着走廊,也低声说道。
两个人终于都笑了。许久未见,如今再见却像是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一切都那么熟悉。千言万语不用说出口,似乎一切都是了然的。
楼下巡逻的警察走远了,院子里恢复了黑暗。
很快,钟百鸣就带人搜到了顾耀东和夏继成藏身的房间门口,他一脚踹开房门,屋里却空无一人,只剩窗户还开着。他冲到窗边一望,窗外墙上有一根下水管一直伸到一楼。显然,他的大鱼就是顺着这根水管逃走了。
院子里响起低沉的油门轰鸣声,一辆黑色轿车从远处一跃而出,朝医院大门方向冲去。钟百鸣从楼里追出来朝轿车开了两枪,子弹击中车尾,火花四溅。
郑新趴在塔顶迅速瞄准朝轿车开了一枪。子弹从驾驶座斜前方的玻璃射入车内。轿车晃了晃,但并没有停下,很快消失在步枪瞄准器的视野中。郑新放下了枪,他非常确定,自己刚刚打中了开车的那个人。
沈青禾的货车停在凤阳路电车站附近。周围很安静,几乎没有人往来。顾耀东在电话里说如果等到七点半还不见他现身,她就必须撤离,可她还是执着地等到了八点。已经八点了,整整晚了半个小时,顾耀东依然没有现身。
沈青禾开着货车,以凤阳路电车站为中心,一圈一圈往外搜索。最后开回到了福安弄外。弄堂里很安静,从车里望去,顾家亭子间和顾耀东的房间都黑着灯。顾耀东没有回来。沈青禾只觉得心跳越来越慢,越来越沉。但是不到最后一刻,她依然固执地不肯做任何猜测。在车里坐了片刻,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在顾耀东重回警局遭到严刑拷打的那天,她曾经带他回自己的旧公寓住过几日。一个急刹车,货车停在了公寓外。楼上的房间果然亮着灯,沈青禾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匆匆上楼,从过道一个花盆下摸出钥匙开了门。屋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光线有些暗。一个穿白衬衣的男人背对着她站在卧室里,似乎在收拾什么东西。沈青禾下意识地认为是顾耀东,也没有多看。此时她的注意力还在门外。因为怕被跟踪,她又观察了片刻,确认安全后才关了门。
“我在车站等到八点,还以为你出事了!”因为太多担心,沈青禾语速很快,几乎是一股脑地往外倒,“我开车在凤阳路附近转了一大圈,又到福安弄找,看你也没回家,我都不敢去想你是不是……”
男人从卧室走了出来,当昏黄的灯光映在他脸上时,沈青禾才看清面前的人是夏继成,一时间愣住了。
夏继成笑着关上了卧室门:“顾警官这会儿应该到家了。”
沈青禾怔怔地望着他,红了眼睛。仿佛老友久别重逢,心有千言无语,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夏继成只是看着她笑了笑,走到窗边静静看着外面的情况。
“好久不见。”沈青禾轻声说道。
“最近可能会经常见了。”
“顾耀东说有人在凤阳路以北发报,是你?”
“对。”
看得出二人心里都不平静,但却一直在用平静的态度说着无关个人,只关乎任务的事情。
沉默片刻,沈青禾问道:“为什么突然回上海?”
“有一份情报,事关长江以北的战斗,要经上海发往中央。”
“警察局和保密局启用了新的侦讯机器,正在全城严查,这段时间电台很容易暴露。”
夏继成没有说话。
沈青禾看着他,明白了过来:“这是必须要冒的险。”
“对。”
“你说,需要我们怎么做?”
“我的发报员被枪手看见,可能已经暴露了。我需要重新找一名发报员,手法要熟练,发报速度要快。”
“好,我和顾耀东来想办法,星期三之前一定找到。还有吗?”
“还有,就是要演一出戏。”
夏继成打开卧室门,桌上放着急救用品,还有带血的绷带。沈青禾诧异万分地看向他。果然如她所担心的一样,顾耀东受伤了。夏继成告诉了她事情的整个经过,以及接下来需要他们三个人共同完成的一场戏。枪伤本身并不严重,但中枪这件事严重到足以摧毁顾耀东。
“只要这场戏演好,就能安全过关。”夏继成依然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拿起外套,看了眼手表,“我必须回去了。这几天我住在金门饭店,如果有事,就以做生意的名义找我。”
两人擦肩而过时,沈青禾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拉住了他的胳膊。
“给我几分钟时间,让我做个汇报吧。关于你离开上海这段时间我的所有情况。”
夏继成笑了笑:“我从电台听到过上海的情况。很替你们骄傲。”
“不是上海,是我。”
又是片刻的沉默。
“你离开前,留给我的最后一个任务是和顾耀东搭档。这个任务我完成了,但不是仅仅当作任务来完成的。我想我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故事了。”
曾经的恋人牺牲后,沈青禾是唯一一个走进过夏继成心里的人。但他最终选择了将这份感情深埋在心底。现在听到这番话,仿佛是兄长听到妹妹说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真心替她高兴。
“不管这个故事平平淡淡还是轰轰烈烈,也不管最后结局如何,对我而言都是无可替代的。所以我现在也终于明白,你的那个已经结束的故事,对你而言有什么样的意义。今天站在这里,我也终于可以诚实地、坦坦****地说一句,我一直很担心你,一直很想你。但这些担心和惦念是作为同志、战友和亲人。”
“从上海到南京,又从南京到上海,这么长时间,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的汇报。”
“希望这个汇报能让你放心。当年你拼命救下来的那个女孩,现在总算不用你操心了。”
“我现在也可以很坦诚地说,当年救你,对我而言也是一个意义非凡的故事。”
沈青禾笑了,这一次,她大大方方地握住了夏继成的手:“老搭档,欢迎回上海。”
福安弄的路灯已经灭了,远远望去,沈青禾看见整条弄堂只有顾耀东家透出灯光。她走到家门口抬头望去,依然是顾耀东在房间的窗口放了一盏台灯,灯光刚好照亮家门口。沈青禾会心一笑,头顶的一片灯光让她备感踏实和温暖。
顾耀东坐在床边,沈青禾替他扣上了睡衣扣子:“暂时已经止血了。这段时间你不能去医院和诊所,换药的事就交给我。”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我能演好这场戏。对了,今天处长夸我有长进了。”
“他也夸我终于不用让人操心了。”
二人相视一笑。
“顾耀东,谢谢你。”
“谢我?谢我什么?”
“很多很多。比如……这盏灯,很亮,很温暖。”沈青禾望着他,眼睛里映着小台灯橘黄的光,看起来有着动人的暖意。
从明天开始,他们将要共同接受一场巨大的考验。但此刻他们没有丝毫畏惧,因为现在他们不仅有已经变强大的彼此,还有夏继成。三个原本天各一方的人,命运却奇妙地交汇在了一起。
第二天,技术员按照郑新的描述画出了那名发报员的画像,警局很快下达了秘密搜捕令。但这并没有结束,天不亮的时候,钟百鸣就接到消息,那辆被遗弃的黑色轿车在一条僻静的小路里被找到了。驾驶座椅背上发现了弹孔和血迹,按位置和弹道推测,开车的人应该是左侧身体中枪,肩部或者上臂都有可能。郑新没有看见开车的是什么人,不过这个人带着枪伤,要找出来应该不困难。
但是钟百鸣心里还有另一团疑云,郑新曾抱怨当时有警察用手电筒乱晃,否则他第一枪就打中发报员了。真的只是乱晃吗?还是有人混在昨晚的队伍里,故意暴露狙击手?
就在满腹疑问时,钟百鸣站在刑二处的办公室门口,看见顾耀东的位置空着。
“李队长,顾耀东呢?”
“早上打电话来,说生病了,请一天假。”
钟百鸣警觉起来:“顾警官什么病?”
“昨天刮大风,那糊涂孩子晚上睡觉没关好窗户,发烧了。”
昨天晚上有人中枪,今天他就请病假,事情会这么巧?回办公室后,钟百鸣立刻叫来赵志勇,让他带人和自己一起去“探望”顾耀东。刚穿上外套准备出门,方秘书忽然敲门进来了:“钟副局长,齐副局长请您去他办公室一趟。”
“现在?”
方秘书赔笑:“是。他说想介绍您认识一位客人。”
钟百鸣也笑着:“我现在有重要的事情要办。回来再说吧。”
“是位贵客。您还是去一趟吧。”
钟百鸣有些憋火:“齐副局长的贵客,我见不见应该不重要吧?”
“这个……您还是去吧,齐副局长说您会很感兴趣的。”
再推辞就显得不识抬举了,钟百鸣只得把外套一扔,恼火地去了齐升平办公室。
门口站了两名穿军装的警卫,里面传出阵阵笑声。他心下纳闷,莫非军队来人了?自己好像和军队没什么瓜葛。敲门进去,只见齐升平和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谈笑风生,茶几上摆着茶壶和两只杯子。两个人看见他,都没有起身的意思。
“齐副局长,您叫我?”钟百鸣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他穿着笔挺的军装,挺阔的军用呢子大衣,皮鞋铮亮,整个人很随意地靠着沙发,跷着二郎腿,手也很随意地搭在沙发背上,一看就和齐升平关系匪浅。
齐升平:“给二位介绍一下吧。这位是钟百鸣,钟副局长。”
夏继成瞄了钟百鸣一眼,接着喝茶。
齐升平:“这位和你可是有渊源的啊!你当初调来警局刑二处,就是接他的班。”
钟百鸣很是意外,他见过夏继成的照片,一时竟没认出眼前这个军官就是本人。他和警察时期的神态、气质完全不一样了。
“夏处长,久仰大名。”钟百鸣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以为初次见面总是要握个手,但夏继成丝毫没有起身握手的意思。他只能尴尬地把手收了回去。
夏继成一脸客套地笑着:“我已经不是警局的人了,还是按规矩称呼吧。别介意啊钟副局长,怕乱套。”
“怎么会呢。久仰大名了,夏监察官。”钟百鸣脸上一直挂着和平常一样的笑容,但心里极不是滋味。
齐升平招呼他坐下了。钟百鸣看着夏继成给齐升平的杯子里倒茶,但并没有人要给他加一只杯子的意思,只觉得更别扭了。两人甚至根本不在意他的存在,自顾自地聊着警局往事。那些都是钟百鸣来警局之前的事,他一无所知,于是也插不进嘴。两人越是热络,便显得杵在旁边的钟百鸣越发难堪。
齐升平:“真没想到你这一趟去南京,再回来就已经是少将了。这可是和段局长平级了啊。”
“晚辈始终是晚辈,在您面前就不提这些了。”夏继成一脸谦卑,给足了齐升平面子。
齐升平很满意地笑了,似乎这才想起钟百鸣的存在:“在南京,应该经常能见到田副署长吧?我们钟副局长当初就是他钦点调来警局的。他可是田副署长的得意弟子。”
钟百鸣隐隐有些自豪:“承蒙田副署长信任,只希望在警局有所作为,不要让他失望才好。”
夏继成一脸淡漠,“哦……我跟田副署长来往不多,跟唐总署长倒是经常一起吃饭打牌。”敷衍了两句,他便转回脸看向了齐升平,“说起当初的王科达通共案,总署长还记忆犹新,夸您办案严谨不苟,堪为典范。”
钟百鸣脸色更难堪了。他总算明白齐升平为什么要让自己来这一趟,什么贵客,什么新老刑二处处长见面,不过是想炫耀他的人脉关系罢了。
正想借故起身告辞的时候,齐升平笑着拍了拍夏继成的左肩膀:“那件事,我知道你在南京也没少出力。”只见夏继成身子微微一斜,脸上有些抽搐,似乎被人拍到了痛处。钟百鸣的神经猛然一跳。夏继成换了个坐姿,看起来更像是为了掩饰肩上的疼痛。
钟百鸣:“夏监察官……您不舒服吗?”
夏继成装傻:“什么?”
“我看您好像肩膀有点……”
“哦。关节痛。上海这天气,一到秋冬交替就湿冷得受不了……钟副局长很细心啊。”
“我刚来上海的时候也是这样。我认识一个很有名的中医,让他给您做做针灸,立竿见影。”
夏继成笑着:“好意心领了。我没有这个空闲时间。”
钟百鸣盯着他,半开玩笑道:“您这可有讳疾忌医的嫌疑啊。”
齐升平挥挥手示意钟百鸣不用再劝了:“你是不了解我这位老弟。他随性惯了,谁劝也没用,等到哪天他自己痛得受不了,自然就知道去找大夫了。”
夏继成哈哈笑着,钟百鸣脸上也堆着笑,眼睛却像鹰一样盯着夏继成,渴望从他的笑容里看出点什么破绽。
齐升平:“言归正传。夏监察官这次来上海,是奉国防部监察局之命,参加市政府行政大会督办禁舞案。白天都在市政府,只有晚上得闲,想约警局的各位聚一聚。”
夏继成:“我在金门饭店订了包间,钟副局长晚上也赏脸来吃饭吧?”
钟百鸣:“钟某的荣幸,一定来为您接风洗尘。”
夏继成回警局的消息很快传回了刑二处。二处警员推推挤挤地站在走廊尽头,朝齐副局长办公室张望着。每个人都在手忙脚乱地整理警服,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赵志勇一个人站在远处,他很想过去站在刑二处的队伍里,可是走了几步又犹豫了。不知道为什么,在刑一处当了这么久队长,潜意识里他还是拿自己当二处的人。可是这一刻,他忽然悲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并且再也不会是刑二处的人了。他黯然地转过身,朝远处走开了。
等了十多分钟,齐升平的办公室开了门。众人赶紧齐刷刷地站直,刑二处这帮警员很少会集体展现出如此飒爽抖擞的精神风貌。
夏继成披着呢子大衣,戴着军帽,身后跟着两名警卫员,意气风发地朝刑二处一帮警员走过来,脸上依然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很清楚,钟百鸣已经上钩了,这会儿他正像一只垂涎猎物的猎犬一样跟在自己后面。
李队长:“立正!敬礼!”
“处长好!”
夏继成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容:“各位,好久不见。”
李队长:“处长,欢迎您回警局!去二处坐坐吧!您回来大家都特别高兴,都盼着跟您说说话。”
夏继成:“我在市政府还有个会,时间上不允许了。另外,我现在也不是警局的人,这方面还是要注意分寸的。”
刚刚还雀跃的众人,刹那间冷了下来。他们都很茫然地看着昔日最亲密的处长,完全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些像打官腔一样的话。
钟百鸣笑呵呵地安慰道:“夏监察官有公务在身,大家多理解。聊私事,还是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各位,不打扰你们办案了。”夏继成最后笑着客气了两句,便带着两名警卫离开了。
二处一帮人沉默地站了很久。
钟百鸣正送夏继成朝停车的地方过去,李队长一路小跑从后面追了过来。
“处长……钟副局长。”李队长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那个……他们几个年轻人,非要让我来问问您,晚上有没有时间,想请您去老地方吃个饭。”
“晚上我约了警局几位副局长吃饭。”夏继成态度很冷淡。
“那……那明天呢?反正总是要吃饭的,大家就是想给您接个风,说说话。看能不能抽一顿饭的时间,或者今天晚点也行,我们等您,反正我们吃饭都晚……”
“抱歉啊李队长,公务缠身,诸多不便。我尽量吧。”
李队长望着他生分的面孔,最终只能笑了笑:“没关系。大家都理解,不能耽误正事。”说完,他失落地回了楼里。
钟百鸣:“看得出来,二处这些警员对您感情很深啊。”
“毕竟上下级一场,这些场面上的功夫,谁都是要做的。”这话听着已经不是冷淡,而是冷漠了。
但是钟百鸣依然没死心:“那倒未必。我代管过二处一段时间,虽然您人调走了,可他们一直视您为处长啊,尤其是顾警官……”
夏继成半开玩笑地打断了他:“你这么说,让别人听见可要对我有意见了。我离开这么久,除了跟齐副局长有交情,跟局里其他人早没有关系了。要说还占着这个处长位置,那是得陇望蜀啊。”
二人说着话,到了吉普车边。一名警卫跳下车开了车门。
见夏继成上了车,钟百鸣忽然问道:“夏监察官,您有段时间没回来,上海变化很大啊。晚上就没有到处走走逛逛?”
“我倒是有心,就是市政府那帮官员不肯给我时间啊。”
“也好,现在治安乱,昨晚在同德医院还有交火。就离您住的金门饭店不远,您……肯定听见了吧?”
夏继成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脱掉警服以后,我好像没那么敏感了。治安的事就交给你们操心吧。钟副局长,晚上见。”
警卫一脚油门,车子开走了。
钟百鸣觉得自己找到些头绪了。住在同德医院附近,左边肩膀有痛感……这位夏监察官恐怕不只是来上海开大会这么简单。也许他就是昨晚在同德医院中枪的共党,但他始终没有忘记另一个人,那就是顾耀东。夏继成和顾耀东的关系之深,他早就有所察觉。一个左边肩膀疼,一个突然请病假,究竟是凑巧,还是他们在唱双簧想要掩饰什么?
如果是唱双簧,那么……是谁在掩护谁?
钟百鸣回办公室后,再次叫来了赵志勇:“你现在去一趟顾耀东家,但是别说是我让你去的,就以你个人的名义。去以后想办法看看,他的左肩或者左臂有没有枪伤。”
赵志勇很诧异:“您怀疑他是同德医院那个人?”
“我也希望他真的只是发烧了而已啊!”
“可是,局里已经查出来通共的人是王科达……”
“王科达被定罪,是真的通共,还是因为需要拿他应付总署,你我心里应该都有数。再说,谁能判定局里只有一只老鼠呢?也许还有人,他不是通共,而是就是共党。”他和颜悦色地拍了拍赵志勇的肩膀,“我现在当然是希望排除他的嫌疑,万一有事,也避免你被拖下水。这不算为难吧?”
赵志勇心情复杂地朝他笑笑:“那我去买点吃的。看病人,总不好空着手。”
钟百鸣掏出钱夹,抽出两张美金给他。
赵志勇推了回去:“不用了副局长,耀东是我朋友,他生病,我自己掏钱买点营养品是应该的。”
“行了,你母亲还等着你攒够钱接她来上海动手术。跟我就不要客气了。再说这算办公事。”说着,他很体贴地把钱塞到了赵志勇手里。
赵志勇只能收下了钱,可是没有丝毫感动。自从上次在杂货铺听见钟百鸣下令抓那对夫妻的儿子做人质,他心里就像梗了一块什么东西。钟百鸣依然是那副和善的笑脸,对他也依然照顾有加,可赵志勇再也找不到那种亲近的感觉了。
赵志勇在食品公司买营养品时,顾耀东和沈青禾正在家里商量重新找发报员的事。沈青禾刚刚从米店回来,她和顾耀东提议的人选,跟老董想到的人选是同一个——周明佩。沈青禾前几天已经送她到城外安顿了下来,按规矩,明香裁缝铺暴露,她应该暂避一段时间再重新工作,但夏继成的情报非同寻常,而周明佩是目前能找到的最合适的发报员。沈青禾只能再去郊外和她见一面,是否冒这个险,要由周明佩自己决定。
临走前,沈青禾给顾耀东的伤口换了纱布。伤口有炎症,他一直在发烧,好在吃了药,好好休息应该没有大碍。沈青禾见时间不早了,只能咬牙匆匆离开。
沈青禾走后,赵志勇抱着一纸袋罐头敲开了顾家门。
耀东母亲热情地领他进了屋:“哦,赵警官呀,知道的知道的,经常听耀东提起你!”
“听说耀东病了,我来看看他。”
顾耀东正收拾那堆带血的纱布,就听见楼下有说话的声音,他赶紧将带血的纱布藏到衣柜下面。刚躺回**,母亲就领着赵志勇推门进来了。
“耀东,赵警官来看你了。”
顾耀东从被窝里探头出来,一脸憔悴。
耀东母亲过去摸了摸他额头:“还是这么烫。你好好躺着,我下去给你煮点吃的。唉,这孩子。”她转头朝赵志勇说道:“让你们警局长官担心了吧?”
赵志勇支吾:“钟副局长……让他安心休息。没事。”
寒暄了两句,耀东母亲下楼熬粥去了。赵志勇有些拘谨地找了个地方坐下。
“我……我来看看你。”
“没事,就是着凉了有点发烧。”
赵志勇犹豫半天,过去很生硬地摸了摸顾耀东的额头,“烫手了!”他脱口而出,但是没有半点替病人着急的意思,反倒是满心高兴。
顾耀东纳闷地看着他。赵志勇赶紧掩饰着自己不合时宜的高兴,他从纸袋里拿出两个马口铁罐头,在身上蹭干净:“我的意思是,烧出一身汗很快就好了。吃个水果罐头吧。来看你也不知道买什么合适,看店里写的这是好东西,就买了几个。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他一边说话,一边开罐头,怎么也打不开。
顾耀东躺在**,忽然发现从他的角度能看到衣柜下面露出来的绷带。趁赵志勇不注意,他赶紧起身假装在柜子里找衣服,将绷带又往里塞了塞。
赵志勇依然在絮絮叨叨,笨手笨脚地撬着罐头,当他回头看见顾耀东蹲在衣柜前的背影时,才猛然想起自己并不是真的来探病。他怔怔地盯着顾耀东的左肩,只觉得那地方灼得自己眼睛生疼,于是机械地一步一步走过去,就在他要伸手去拍那只肩膀时,顾耀东拿着外套站了起来。赵志勇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赶紧收回手。
顾耀东朝他笑笑:“有点冷,拿件外套。”
“让我拿就行了。你发着烧,再有什么事就叫我。”说完,他心虚地继续埋头开罐头去了。
“这个时候来,得专门请假吧?”
“处里也没什么事,钟副局长……他刚好有事也不在,我就偷溜出来了。”
“其实就是有点低烧,睡一觉就好了。赶紧回去吧。”
赵志勇只顾着撬罐头,“从我认识你到现在,就没见你生过病。你是不知道发烧有多磨人,整个人都要脱层皮。一会儿你尝尝水果罐头,听人家说酸酸甜甜,应该还不错。”说这话时,赵志勇似乎又忘了自己不是来探病的。他到底是个善良的人,一不小心就会忘记那些被人硬塞在脑子里的恶意。
顾耀东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有些感动。
罐头依然打不开。顾耀东拿过去也研究了半天,用了各种办法,还是打不开。
“早知道不买这洋玩意儿了。”赵志勇抓耳挠腮。
顾耀东忽然笑了出来。
赵志勇很茫然:“你笑什么?”
“那年在游行现场维持秩序,我们两个被打得一起住院。我衣服掉了颗扣子,谁也不会缝。你跟我只能大眼瞪小眼,就像现在一样。”
赵志勇也笑了:“是啊。那时候躺在一个病房里,有说不完的话。”
“你还教我怎么去检验自己喜不喜欢一个人。”
“都是跟杂志瞎学的,不过起码检验出来你喜欢沈小姐了,当年你还嘴硬不承认!”赵志勇蓦然有些感慨,“现在你们都订婚了。”
时间过得真快,很多事情都变了,但留在过去的那些真挚和开心变不了。一时间,两个人仿佛又回到从前,可以无所顾忌地说笑。
“这些东西,我知道你平时也舍不得买来吃。谢谢。”顾耀东很真心地说。
然而他的话却无心地提醒了赵志勇来顾家的使命,于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伸出手,迟疑地捏了捏顾耀东的左肩,“跟我就不用客气了。”他生硬地笑着,又顺着往下捏了捏左上臂。
顾耀东一怔,抬头望着他。
赵志勇见他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反应,终于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真的,没事就好。”
这一瞬间,顾耀东忽然明白了赵志勇来的真正原因。刚刚的感动全然变成了笑话。
赵志勇还在自顾自地开着玩笑:“当年被一颗扣子难倒,现在被一个罐头难倒,我们两个还真是一点没变。”
“也不算是完全没变吧。”顾耀东说得很失落。
冷场了片刻,赵志勇努力找着话题,他忽然想起什么,兴奋地说道:“对了!有个好消息!你猜今天谁来警局了?”见顾耀东不说话,他又自问自答道:“夏继成,夏处长!现在是夏监察官!”
顾耀东很冷淡地“哦”了一声。
“你的夏处长啊!不激动吗?等你病好了,回警局肯定还能见到他!”
“在南京的时候就见过,夏监察官高升,我就不去高攀了。”
赵志勇哑然。两个人尴尬地坐着,赵志勇偷偷看了看顾耀东,两人目光对碰时,赵志勇赶紧笑笑,顾耀东回应了一个生硬的笑容,也不知还能再如何面对,他沉默地别开了脸。
送赵志勇离开福安弄时,不知为什么,顾耀东想起了赵志勇的妈妈。
“赵警官——”他朝赵志勇的背影喊道。
赵志勇赶紧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
“你妈妈的病好点了吗?”
“半个多月没收到信了,至少没有坏消息吧。”
“还是打算接她来上海动手术吗?”
“我还在攒钱。快了。”
“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这是真心话。”
赵志勇感动地看了他片刻:“谢谢。也是真心的。”
赵志勇转身走了。顾耀东望着他消失在弄堂口,只觉得心里特别难过。
这天晚上,在金门饭店富丽堂皇的宴会厅里,钟百鸣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夏继成。席上坐着警局几位副局长以及各处的长官。大家谈笑风生,觥筹交错。夏继成不论做什么,始终都是用右手,左手要么放在桌上要么揣在衣兜里,似乎有什么不方便之处。钟百鸣喝着酒,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同样是在这个晚上,刑二处一帮警员还是去了以前总和夏处长吃饭的那家小饭馆。桌上摆着酒菜,他们等了整整两个小时,没有人动筷子,抱着一丝执拗的期待,一直等到夜色浓了,街上没有行人了,店里也已经没有其他客人了,连老板都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桌上摆着几盘凉透的菜,四人沉闷地坐着,脸上尽是失落。
“处长可能真的分不开身吧。”于胖子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小喇叭:“处长说尽量,‘尽量’的意思,应该就是不来了。”
李队长叹了口气:“散了吧。我去付钱。”
四人各自埋头戴警帽。就在这时,一个装烤鸡的纸袋子“啪”地放在桌上。四人抬头一看,夏继成穿着军装风尘仆仆地戳在他们面前,一脸不高兴:“我还没来,付什么钱?”
夏继成脱掉军装,把衬衣袖子一撸,一副准备开干的架势:“老板!来壶热酒!”
于是四人也争相雀跃着脱掉了警察制服,刚刚还是几条死气沉沉的咸鱼,这会儿全都活了过来,饿成一张皮的肚子也肆无忌惮地叫唤了起来。他们撸起袖子,准备拉开架势大吃一顿,狠狠宰一宰他们亲爱的处长。
夜晚的小饭馆里,一桌人热热闹闹,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曾经的旧时光。
一辆马车停在郊外一处民居门口,周明佩一身村妇打扮,拎着行李箱从屋里出来,她锁了院门,将行李箱放上马车,正要上去,只听见有人喊道:“周太太?”
周明佩回头一看,认出是沈青禾。这么晚了赶来,她立刻意识到可能有事。
“不好意思,有个姐妹来送我,说两句话就走。”她笑着跟车夫解释了两句,便去了沈青禾的卡车旁。
沈青禾:“你要离开这里?”
“我接到命令,这段时间要保持静默。所以我打算回老家去陪陪孩子,大半年没见他了。出什么事了吗?”
“有点突**况,我们的一名发报员暴露了……”
“现在需要发报员?”
“对。您考虑一下,如果可以……”
周明佩淡然地笑了笑:“不用考虑了。”她转身到车夫跟前,给了他一些钱,“老伯,不好意思,我今天不走了。”
周明佩回到沈青禾面前:“我随时准备恢复工作。”
沈青禾松了口气:“发报时间定在下周星期三。这周末,您到永福路的米亚咖啡馆,警委的同志会提前到那里。您去吧台就说取留给白小姐的东西,一个周福记的点心盒子。他听见就会跟您接头了。住处和发报机都由他来安排……周太太,谢谢。”
赵志勇夜里去见了钟百鸣。他坐在钟百鸣的车里汇报,看起来情绪不太好:“我摸过他的左肩和手臂,里面没有绷带。人也确实在发烧,烧得都烫手了。”
“我很用力摸的,他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反应。”
钟百鸣冷笑道:“他要真是共党,你就是把骨头给他打碎了,他也不会哼一声。假作真时真亦假,听过这句话吗?”
“没听过。”赵志勇垂着头脱口而出,“其实我也听不懂。但是以后我真的不想再做这种打探朋友的事了。”他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尽管依然是一副软塌的样子,但这已经是他最大的反抗了。
钟百鸣显然很不满:“那就多做做你能做好的事。比如杂货铺那对夫妇,你问过了吗?打电话的人找到了吗?”
“老板娘一直在找,她说肯定是附近买东西的时候见过,但是暂时还没找到。”赵志勇想起那个男孩,又难受起来,“孩子在您手上,他们不会耍滑头的。”
“在警局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是没长进。看见新来的郑新了吗?这样的人往刑一处一放,你说以后我怎么摆你的位置?你做事不是为了我。说得难听一点,你现在是要拿钱替你母亲多续几年命。以后别再跟我讨价还价。懂了吗?”
赵志勇下了车,看着轿车绝尘而去,只觉得背上和心底都凉透了。
按照计划,顾耀东第二天回了警局。不出所料,钟百鸣亲自带他去了医务室,显然他跟医生也已经事先打过招呼了。
那名医生装模作样地量了下体温,便对顾耀东说道:“上衣解开,我要给你打一针。”
“不用了大夫,我已经好多了。”
“你现在还有低烧,不压下去会再烧起来。赶紧,把左边肩膀胳膊都露出来。”
“其实我回家吃点药就行。”顾耀东说着就要起身,结果被医生一把按着坐下。
“你是不是害怕打针?那不行呀!有病一定要及时治疗。你要是病严重了,上面会怪我看病不认真的!”
顾耀东再次起身要走:“真的不用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哎哎哎,到了医务室就得听我的!再说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怕打针呀!”说着话,他竟拉住顾耀东的领口猛地一拽,从领口到胸前的几颗扣子被一顺溜地拽开了。
就在这时,一直守在门口的钟百鸣适时地走了进来:“怎么回事?”说话时他打量着顾耀东。
顾耀东的衬衣从肩膀上滑了下去,整个左肩、左胸和手臂都露了个精光。能够清清楚楚看见,那上面没有任何伤口。钟百鸣冷冷地看着,说不清是失望,还是释怀。顾耀东心里很清楚对方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委屈地拉上衣服:“我说了句不想打针,大夫就拉我衣服!”
钟百鸣挤出笑容:“该打的针,还是得打。”
说完悻悻地离开了。既然顾耀东没有枪伤,那夏继成的嫌疑就又多了几分。夏继成不是顾耀东,他该好好想想,要怎么样才能把这位监察官的皮扒下来了。
“事情都在按处长的计划进行。钟百鸣应该暂时打消对我的怀疑了。”顾耀东一边说话一边解衬衣扣子。
“新的中转点也建起来了,是一家照相馆。老董专门托人弄了些磺胺粉,给你伤口消炎用的,已经放在店里了,明天我就去取。另外,米店伙计明天就会跟周明佩接头,负责在城里把她安顿下来。”
“希望顺利吧。终于感觉一切要回归正轨了。”
顾耀东脱掉了衬衣。就在他背部的中央位置,盖着一块纱布。沈青禾一点一点揭开纱布,赫然露出一道斜长的伤口。
那天在同德医院中枪的人的确是顾耀东,但并不是左肩位置。在郑新枪响的一瞬间,坐在副驾驶座的夏继成一把将顾耀东按在了方向盘上趴着,但还是没能完全躲过去。子弹从左前射进来,擦过顾耀东的背部射入了椅背。
沈青禾小心翼翼地给伤口抹药,伤口又红又肿,发炎得很厉害,这些普通消毒药品已经不起作用了。他在医院打的是退烧针,也只能治标不治本。沈青禾看着伤口心疼不已,更多的则是深深的忧虑:“要是子弹再偏一点,或者再深一点,被打中的就是脊柱了。”
顾耀东故作轻松地问道:“担心我了?”
“我才不担心。”
“你就不能老老实实说一句你担心我吗?”
沈青禾小声嘀咕:“我不是担心。我是后怕。”
顾耀东怔了怔,感动又甜蜜地笑了。
沈青禾蹲在他身后,一边贴纱布,一边轻声说:“以前我说过,如果我能走五十步,你能走一百步。其实我希望你能一直走下去,但不用像我们一样,仰面深海。希望你这条路有阳光,有温度,就像这条弄堂一样。你从福安弄走出去,将来有一天,你也要平平安安走回来,还是那个福安弄的顾耀东。”
顾耀东转过身,很认真地看着她说:“如果我能走一百步,那你也一定能走一百步。我从福安弄走出去,就一定会带着你走回来。不管路有多远,要走多久,今后的路我们都一起走。”
沈青禾望着他笑了。他捧起她的脸,在她额头上深深地亲了一下。
一切都在步入正轨,危机也似乎快要过去了。等到星期三夏继成发完最后一份电报,任务就完成了。那时候再来应对钟百鸣,会从容得多。
总之,这个夜晚是美好的,此时此刻他们也相信,明天后天未来,都会是美好的。谁也不会预料到,这份美好在天亮以后便戛然而止了。
杂货铺老板夫妇一直在找那晚打电话的人,老板娘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直到这天,当她从铺子一直找到两条街外的鸿丰米店时,终于想起来,她前段时间来这里买过米,那个年轻人就是店里的伙计。
这时候,伙计从米店里出来了。
钟百鸣低声说道:“留三个人在这儿,别惊动里面,也许还会有鱼上钩。剩下的跟着伙计。”
这天是警委约定和周明佩见面的日子。伙计去了米亚咖啡,一路上总觉得不对劲,似乎有人跟着,他朝后面张望了几次,但又看不出什么可疑。那晚他去杂货铺打电话的事,回米店后没来得及向老董汇报就出去了。后来见裁缝铺脱险,也没出什么其他问题,他也就没再提这件事。莫非是有人因为那个电话盯上自己了?
伙计站在咖啡馆门口越想越不安,当即决定取消接头。他匆匆上了门口一辆黄包车,拉起了雨棚挡住自己。黄包车刚要离开就被人拦了下来,只见雨棚被掀开,外面是钟百鸣的一张笑脸。
在米亚咖啡馆对面的客栈房间里,伙计被打得血肉模糊,依然什么都不肯招。于是钟百鸣又叫人押来了杂货铺的夫妇。拳头打在自己身上固然痛,但钟百鸣深知对某些人来说,打在别人身上才是真正的不能承受之痛。
钟百鸣笑盈盈地说:“既然你不愿意讲,那就换他们讲吧。另外,去个人通知赵队长,把那个可爱的小朋友也带来。”
几名便衣将吓瘫了的老板夫妇绑在椅子上开始用刑,伙计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顾耀东躺在**,高烧导致他大汗淋漓,昏昏欲睡。伤口炎症越发严重了,再这样下去,即便钟百鸣不查他,他自己的身体也会扛不住。
“顾耀东?……顾耀东?”沈青禾蹲在床边,轻声喊着,“我马上去取药,再坚持一下。”
“你要去哪儿?”
“就在新的中转点。老董专门托人给你带的磺胺粉,我取了马上回来。”
顾耀东点了点头,沈青禾摸了摸他的额头,匆匆离开了。
老董坐在柜台后算账,余光瞥见外面的菜摊旁有三个人形迹可疑。他假装到门口扫地。三名便衣装作在菜摊上挑挑选选,其中一人无意中和老董对视了一眼,老董立刻意识到对方有问题。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摘下“长期收购大米”的牌子,用门口的水桶冲刷了一下,放在地上晾晒,这代表米店不再安全了,看到信号的同志便会自动避开。
老董从容地回了店里,然后迅速从暗处拿出手枪。
沈青禾去了警委新的联络点——雨田照相馆。
照相馆里透着阳光,一切都很平静。墙上密密麻麻挂着上百张照片展示品,都是沈青禾没见过的人和风景。她经历过很多,但其实看过的风景很少。墙上的每一张照片,对她来说都是一个未知的世界。她不知不觉看得出了神,想着今后自己和顾耀东又会是怎样的人生。
这时,屋里的电话忽然响了。铃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有些刺耳。
“喂,这里是雨田照相馆……她已经来了。”岳老板听着电话脸色一变,把电话递向沈青禾,“是老董,出事了。”
沈青禾一怔,赶紧接过电话。
老董在电话里声音低沉地说道:“米店暴露,伙计可能被跟踪了,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米亚咖啡馆的接头!”
“你怎么样?”
“我能脱身,不用担心,你马上去咖啡馆!”
电话断了。
沈青禾匆匆挂了电话,将坤包藏到货车驾驶座下,迅速朝米亚咖啡馆开去。
杂货铺的男老板被打得满脸是血,女老板瘫在一边已经哭不出来。就在这时,赵志勇领着他们十岁的儿子来了。男孩跑进来高兴地喊着“妈妈”,老板娘赶紧扑过去抱住儿子,用他头上的圆帽遮住他的眼睛。
老板娘哭着哀求道:“求求你,我儿子才十岁……”
赵志勇在一旁呆若木鸡。钟百鸣通知让他把孩子带来,他以为是要让这家人团圆,却没想到是这样凄惨的一幕。
钟百鸣笑着走过去,慢慢地,用力地,从老板娘手里抽掉帽子,让男孩直面这残忍的一幕。伙计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煎熬。
于是钟百鸣笑着拿掉了他嘴里的抹布。
“明香裁缝铺的电话,是我打的。”伙计痛哭流涕,他已经彻底崩溃了。
“你来咖啡馆干什么?”
“接头。”
“暗号?”
“去吧台取留给白小姐的东西,一个周福记的点心盒子。”
货车一个急刹车停在小路边,沈青禾跳下车就朝米亚咖啡馆赶去。当她冲进咖啡馆时,周明佩正朝吧台走去。
沈青禾扫了一眼,立刻认出喝咖啡的客人里有刑一处的便衣。既然来的是刑一处,那说明躲在暗处指挥行动的人就是钟百鸣。自己出现在米亚咖啡馆,必然会成为他的怀疑对象。并且但凡跟自己有接触的,都会被连带调查。如果她现在告诉周明佩撤离,哪怕只是一个手势或者一个眼神,都会让她被钟百鸣盯上。要想让她安全走出咖啡馆,只有一个办法。
沈青禾抢先一步到了吧台,经过周明佩时没有丝毫停留,似乎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服务生:“小姐,您喝点什么?”
“你好,我来取留给白小姐的东西,一个周福记的点心盒子。”这句接头暗号是沈青禾亲口告诉周明佩的,她知道这句话说出来也许就意味着牺牲,但此时此刻她没有任何犹豫。
沈青禾的举动让周明佩明白了一切。她不动声色地找了个位置坐下,一切都那么自然。
就在吧台旁边的小房间里,钟百鸣清清楚楚听到了沈青禾说的话。米店伙计猛地起身朝外冲去,期望用最后的努力向沈青禾发出警示。两名便衣立刻冲上去将他按在了地上。
“沈小姐,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