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凶案再发

长春馆的棋室里人声嘈杂,房门与两边的木窗大开,巡捕们进进出出,门口站了几个邻居在探头探脑地张望,顺便回答巡捕的提问。

正值炎夏,尽管门窗都开着,还是疏散不了房间的燥热,阳光斜照进来,让地上那滩血迹愈发的醒目。

巡捕们都尽量避开地上的血迹,例行公事地收集了证物后,就匆匆跑了出去,除非有必要,谁也不想在房间多停留——午后正是打牌打瞌睡的好时段,假如不出杀人案的话。

所以馆主柳长春就成了大家诅咒的对象,只是他已经听不到了,因为他此刻正躺在棋室地上,接受验尸官的检查。

室内响起照相机的快门声,是云飞扬在拍照,他不是巡捕房的人,也不是报社记者,他之所以可以在这里拍照却没人阻止,是因为——一,现场是他发现的;二,沈玉书特意交代让他拍的。

跟着沈玉书和苏唯调查过数起凶案,面对这种杀人现场,云飞扬可说是经验丰富,他除了照相技术外,还有独特的着眼点,每次都可以捕捉到重要线索。

鉴于巡捕房里没有正规的拍摄现场的人员,所以方探长就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了。

房间非常凌乱,棋盘、棋子还有很多棋谱和相关书籍散落了一地,对面的木质书架向前倾倒,卡在桌案上,原本放在桌上的笔墨砚台被撞击到,滚落在地,墨汁泼洒出来,与飞溅的血滴混在一起,都已凝固了。

棋谱在地上摊开,上面也溅了不少血滴,云飞扬把镜头对准棋谱和旁边零乱的棋子拍了一张,又转去拍摄打开的窗户和窗户下方摔碎的花盆。

云飞扬来的时候窗是半开的,他正是透过开着的窗户发现里面出状况的。

除了地上碎掉的花盆外,窗沿上还有两盆君子兰,从花盆摆置的地方来看,它们也被移动过了,他猜想是当时柳长春与凶手搏斗造成的。

最后云飞扬把镜头对准了受害人——仰面躺在地上的柳长春。

验尸官正在检查死者的状况,沈玉书在旁边协助,云飞扬担心影响到他们的工作,没有马上拍照,而且悄悄凑过去,留意他们检查的情况。

“有什么发现吗?”他小声问沈玉书。

“除了确定被害人是外伤造成的失血性死亡外,暂时没有其它发现。”

沈玉书观察着死者颈部动脉上的伤口,说道。

天气炎热,柳长春在家里只穿了短衣,袖子挽至手肘,裤腿也高挽,可以看到他的手臂和腿部的几处划伤。

伤口大多长约三寸长,深不到半寸,从形状来看,是被顶端类似圆锥形的利器所伤,不过这些都是轻伤,致命伤是颈部的那道伤口。

柳长春的眼睛没有完全阖上,从扭曲的脸部表情可以看出他在死亡之前所经受的恐惧,眼珠灰白呆滞,嘴巴半张开,像是要发出呼叫,却被生生扼住。

死者的一只手略向上抬起,手指关节微屈,看起来是想捂住左颈部的伤,但最终没能成功,验尸官检查了指甲,用小镊子将指甲里的一缕丝线挑了出来。

“这应该是死者在跟凶手搏斗时,从他身上抓下来的。”

验尸官对着阳光观察着丝线说,又将丝线放进了证物袋里。

死者的指甲里除了线头外,还有一些粉状木屑和小部分泥土。

沈玉书的目光依次掠过地板、桌腿上的抓痕还有翻倒的花盆,脑海里浮现出被害人急于逃命的画面,花盆、书架以及桌椅在被害人逃命中被推倒了,但他最终还是没能逃脱凶手的追杀。

前方闪过亮光,打断了沈玉书的思索,他抬头看去,云飞扬刚好把照相机放下。

沈玉书的表情有些严肃,云飞扬以为打扰他办案了,点头哈腰地退到一边,又给他打了个‘您请’的手势。

沈玉书看向云飞扬拍照的地方——死者右腰旁边的地板,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两个字,死者的食指上也沾了血,看来字是他写的,但有一部分被蹭掉了,只能勉强看到那两个字的偏旁,连起来看的话是——

“金狼?”云飞扬在旁边小声说道。

沈玉书的眉头皱了起来。

金狼是罪行累累的杀手,手上犯的案子不计其数,他被抓获后,因为某些原因没有被立即处以死刑,而是被关押在重刑犯监牢里。

前不久金狼逃狱了,为此引起了很大的轰动,那几天报纸上天天都是有关他的头条新闻,最近才消停一些了,没想到他竟然再次出手作案。

前不久的棋赛疑案中,证人之一的茶馆老板曾遭到过狙杀,当时大家都认为是金狼做的,但那时金狼还被关在大牢,可是就在沈玉书推翻了大家的猜想后,金狼却真正地逃狱了。

难道对那个杀手来说,大牢真的形同虚设吗?

“一定要尽快抓到他,否则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遭殃了。”

洛逍遥从外面进来,他刚才从同僚那里大致了解了案情经过,进来后就气愤地说。

沈玉书站起来,道:“现在还没确定这个案子就是金狼做的。”

“名字都有了,还错得了吗?这明明就是金狼二字,我读书虽然少,但这两个字还是认识的。”

洛逍遥指着那两个被抹掉一半的字,振振有词地说。

云飞扬便又举起相机,对着血字拍了一张。

沈玉书没有反驳洛逍遥,只是直觉告诉他真相并没有这么简单。

他之前研究过金狼的资料,金狼是职业杀手,做这一行很多年了,他如果杀人的话,应该做得非常干净利落,可是看这里的现场……

环顾一片狼藉的棋室,沈玉书觉得这更像是新手犯案,杀人后各种惊慌失措,连地上的血字都没有注意到,或是故意……

思绪被打断了,洛逍遥道:“金狼一定是没看到柳长春写的血字,否则会全部抹掉的,他大概没想到死者最后会留下提示,而且你们看这伤口,这很明显是峨嵋刺造成的,峨嵋刺是金狼常用的武器,这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沈玉书抬头看了一眼被打碎的电灯泡,灯泡碎片落在血上,炎热的气温下,碎片都已凝固在血液上面了。

他又转头去看灯绳,取了把椅子放在灯绳下方,踩上去,检查电灯开关。

好像还是不久前,他跟苏唯联手调查虎符令一案的时候,他也曾检查过电灯泡,苏唯还以为他要自杀,吓得冲上来劝阻,害得他差点真的出事。

想起当时的场面,虽然知道不合时宜,沈玉书还是忍不住笑了。

说起来金狼所在的大牢正是苏唯入狱的地方,在端木衡的帮助下,苏唯已经安全离开了,过了这么久,他应该早就到广州了,不知现在过得怎么样。

洛逍遥没发现他出神,说了半天才注意到正事,问:“咦?哥你怎么会过来?不要告诉我你是碰巧。”

云飞扬解释道:“不是,是我打电话联络神探的,之前的案子神探一直在追踪,我想神探会对这件事感兴趣的。”

“听说你是第一个发现现场的人?”

“是啊,我其实也是凑巧,这不,前阵子那个案子结案了嘛,我就寻思着能不能跟柳馆主做个专访,也许可以趁机找到蛛丝马迹帮到神探,谁知……”

谁知他做梦也没想到会遇到凶杀案。

自从棋馆连续出了几件案子后,柳长春就把棋馆关掉了,所以大白天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棋馆大门虚掩着,云飞扬本来不想擅自进来的,可架不住陈雅云的撺掇,说他以前也常来,又算是柳长春的子侄,别把自己当外人。

云飞扬想了想,也对,就和陈雅云进来了,他们没在棋馆前面的房间里找到人,就跑到了后面来找。

“陈家大小姐也来了?”

洛逍遥探头往外看看,最后发现她缩在角落里一副要吐的样子,他问:“你们怎么会在一起的?”

“谁说我跟她在一起?是她硬缠着我的好不好,她说她的小姐妹想拍漂亮的照片,让我帮忙,我不想帮,她就一直跟着我。”

洛逍遥道:“也幸亏她跟着,要不是她,可能这个案子还不会这么快被发现。”

云飞扬想想也是,挠挠头,说:“可是她一看到这里都是血,就吓晕了,剩下的都是我在忙活。”

“其实你自己也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吧,”沈玉书问:“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有多危险?”

“这话你该跟陈雅云说,她最听你的。”

不悦的目光投来,云飞扬有点心虚,干笑道:“我也是想帮你们啊,我想她肯定也是这样想的,上次那件事我们都……”

云飞扬没有说下去,但沈玉书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那次是他推测失误,低估了冒牌柳长春的狡狯,被反将一军,害得苏唯为他下跪道歉。

这件事一直是沈玉书心里的一根刺,直到现在他也无法释怀,不是痛恨柳长春的所作所为,而是觉得愧对苏唯。

他一直想尽快破案回报回去,可是后来苏唯被陷害,他不得不将苏唯送走,现在连柳长春也死了,所谓的找出真相变成了一纸空谈。

“出去说,出去说。”

见沈玉书的脸色不太好看,洛逍遥及时插进话来,刚好现场也检查得差不多了,沈玉书随他出去,云飞扬不敢再乱说话,悄悄跟在后面。

在外面看热闹的街坊邻居已经被遣散了,三人来到走廊一角,陈雅云看到了,立即跑过来,问:“有没有什么发现?”

“有。”

“是什么?是什么?”

“就是发现每次出事你都会参与。”

“这怎么能怪我啊,我进来的时候又没想到有人被杀了。”

陈雅云有点委屈,可看看沈玉书的脸色,她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角落里有房檐遮蔽,阳光晒不进来,却依然透着闷热,洛逍遥看看远处的天空,嘟囔道:“看这样子,今晚的雨一定不小。”

沈玉书问:“是谁先发现的现场?”

陈雅云连忙举起手。

云飞扬道:“那间棋室是收藏各种棋谱的地方,柳馆主……我是说真的那个柳馆主平时不常来,冒牌货我就不知道了,所以当时我也没在意,准备去后院看看,是陈大小姐硬拽着我过去的。”

他指指陈雅云,陈雅云道:“这时候就要相信女人的直觉了,我就是觉得那间房子不对劲,凑过去后就闻到了奇怪的气味,我就好奇探头看啊,结果就让我看到凶案现场了,呕……”

她指指对面的窗户,做出呕吐状。

窗户还处于半开的状态,可以清楚看到里面的光景,云飞扬点头附和,他虽然跟踪报道过不少事件,但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身接触血案,想想当时的状况,不由得抖了抖。

也幸好陈雅云在,否则当时晕倒的那个就是他了。

“陈大小姐自个儿晕倒了,我当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等我看到有人躺在血泊里,也吓傻了,愣了好半天才想到去开门,门是虚掩的,我推开门后不敢进去,神探不是常说要保护现场嘛,所以我就站在门口看了看,确定是凶案后,就跑出去打电话报警了。”

“你们是透过窗户看到的?”

“是啊,就那儿。”陈雅云指指窗外的走廊。

沈玉书走到那边,探头往里看,果然可以对屋里的状况一目了然,洛逍遥跑过去问:“有什么不对吗?”

“嗯……”

沈玉书拉着长音,没有马上回答。

他的确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但究竟是哪里,一时间却想不出来,要是苏唯在就好了,那个小偷总会注意到一些细微末节……

不见沈玉书回答,洛逍遥道:“昨晚天气闷热,柳长春休息时就把窗户打开了,没想到被凶手有机可乘,对了,柳二呢?”

“柳二没找到,凶案发生后他就不见了,刚才巡捕问了街坊邻居,都说没见到他……”

说到这里,云飞扬反应过来,问洛逍遥。

“你不是巡捕吗?怎么你知道的还不如我多?”

“因为我在忙着办其它案子啊,你不知道,最近埠头和车站发生了好几次打群架的事,那帮地痞混混为了争地盘,整天都不安歇,这边刚告一段落,那边又出事了,唉……”

陈雅云道:“不管怎么说,当初棋赛的案子也算告破了,虽然不该说死人的坏话,不过冒牌柳长春会有今天,也是恶有恶报,他杀了真正的柳长春,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被杀。”

棋赛案告破?

沈玉书眉头微挑。

当初是谁雇凶刺杀茶馆老板谢天铄的?是谁害死陈枫又嫁祸给苏唯的?又是谁下令把仲威灭口的,这些疑团到现在都没有解开。

他为了不让苏唯受到牵连,迫不得已逼苏唯逃离险境,但是真相也随着苏唯的离开被淹没了,到现在他都毫无头绪,在这种情况下,又怎么能说案子告破了?

看着屋里的血腥现场,他低声自语。

“假如杀害柳长春的凶手是金狼,那么雇主又是谁?”

“当然是柳二啊,柳二跟柳长春本来就是同党,为了达到某个目的,他们才会联手,现在目的达到了,他们便自相残杀,刚好金狼越狱后需要钱,柳二就提供金钱给他,让他干掉柳长春。”

洛逍遥越说越觉得这个推理站得住脚,道:“说起来金狼也算是个人物,除了最后一案外,他杀的都是为富不仁者,刚刚好柳长春就是这样的人,金狼既杀了恶人,又有钱赚,何乐而不为?”

“有道理有道理。”

“那当然了,别忘了我正经是巡捕啊,不跟你们聊了,我要通知我们家总探长赶紧召集人手缉拿柳二,江湖杀手抓不到,抓一个市井之徒还是绰绰有余的。”

洛逍遥是个急性子,说完了,风风火火地跑出去,沈玉书半路叫住他。

“最近你见过阿衡吗?”

洛逍遥脚步微微一顿,摇头道:“不知道,我跟他又不熟,有什么事吗?”

既然他们没碰到,沈玉书就没多问了,挥挥手说没事。

洛逍遥撒腿跑走了,沈玉书交代云飞扬洗好照片后尽快拿来给自己,接着跟着验尸官去巡捕房。

陈雅云还想跟随,被云飞扬拦住了,让她不要妨碍神探办案,硬是把她拉走了。

出了大案子,尤其是这个案子可能还与在逃犯有关,巡捕房上上下下都严阵以待,总探长方醒笙跟其他几个巡捕房的探长去公董局警务处作了汇报,被勒令尽快破案,缉拿逃犯金狼和嫌疑犯柳二。

所以下午所有巡捕们都被派出去参与搜索行动了,巡捕房里除了验尸官和几个后勤人员外,几乎成了空壳,沈玉书在里面做事也没人管他。

或者该说,没人有心思去管他,于是他很轻松地从验尸官那里收集到了现场调查来的情报。

初步的验尸结果证实了被害者的致死原因是颈部动脉被割断,死者身上的擦伤划痕推测是跟凶手搏斗留下的,验尸官找到金狼以前犯案时用过的凶器照片,再与死者的颈部伤口作对比,判断是同一利器所致。

再加上棋馆里的贵重物品都没有被拿走,所以基本上可以判断是雇凶杀人,杀手正是金狼。

另外,死者指甲中的线头经过检验,确定是衣服的压边棉线,棉线上沾了丝绸纤维,而死者穿的衣衫是棉质的,所以棉线应该是从凶手的衣服上抓下来的。

看到这个结果,沈玉书有些狐疑——要知道丝绸衣衫价格颇贵,莫说一个在逃犯,就算是普通人都很少会穿,更别说穿着这种高档衣服去杀人了。

“说不定是新买的呢,”验尸官耸耸肩,解释道:“你知道这些罪犯都有他们赚钱的渠道,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点小钱而已。”

可是他看过金狼被抓获时的新闻,记事上都说金狼善于伪装,混在人群中完全不起眼,所以才会蒙蔽大家的注意,屡屡犯案,穿丝绸衣裳作案不像是他的风格。

沈玉书和验尸官不熟,而且他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他没把自己的疑惑讲出来,没多久云飞扬和陈雅云也来了,云飞扬把洗好的照片分成两份,一份给了巡捕房的人,一份给了他。

见没有其它的线索,沈玉书向验尸官道了谢,从巡捕房出来,云飞扬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样子。

再看陈雅云也步步紧跟,沈玉书有点无奈,问:“你们都不用做事吗?”

“我不用,我爹说女孩子不用做事的。”

“我也不用,上次棋馆的案子后,我就把父亲帮我找的工作辞掉了,我想好了,既然决心去做一件事,那就要投入全部的精力,不能脚踏两条船。”

“那你就回家好好写书吧,还有你,去做女孩子该做的事。”

陈雅云嘟起嘴巴不说话,云飞扬道:“可是写书也需要素材的,所以我想我还是跟着神探你比较好,而且现在又有新案子了……神探,等等我……”

云飞扬正说到兴头上,沈玉书来到街上,一辆黑色轿车在他们身边停下,他低头一看,开车的是冯珺。

云飞扬很惊讶,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冯珺自从辞掉了租车行的工作后,就在侦探社给沈玉书打下手,她开的车是端木衡借给沈玉书的那一辆,道:“出了凶杀案,整个法租界都闹翻天了,我就猜沈大哥在巡捕房,就过来碰碰运气。”

“那我们的运气挺好的,有车坐了。”

陈雅云坐上了车,云飞扬拉都拉不住,只好也坐上去,沈玉书坐去前排,问他们。

“你们跟着干什么?”

“我是第一个发现现场的人,也许能帮到你啊。”

陈雅云举手说,云飞扬也连连点头。

“而且这个案子很可能还跟陈枫被杀的案子有关系,神探你一定会查下去的对吧?苏唯现在又不在,做事不方便,我可以跟你搭档。”

云飞扬刚说完,就被陈雅云拐了一手肘,他自知失言,慌忙闭了嘴。

沈玉书淡淡道:“我不需要搭档,我只有一位搭档。”

“就是嘛,玉书的搭档只有苏唯,再不济还有冯珺呢,什么时候轮到你了。”

冯珺看看沈玉书,用眼神询问要不要开车,沈玉书对后面两个人道:“我要去码头,你们先回去吧,如果查案的话,我会叫你们的。”

“去码头干什么?这个时候不急着查案,还有心情看风景啊?”

“是啊,难道是为了纪念苏唯?”

沈玉书脸一沉,说了两个字——“下车。”

两个家伙看看沈玉书的脸色,不敢再多话,乖乖下了车。

看着轿车一溜烟的跑远了,云飞扬疑惑地道:“神探到底是想做什么啊?”

“我猜玉书一定是发现什么线索了。”

“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如果什么都知道,我就可以当玉书的搭档了。”

“你想都别想,神探都说了,他的搭档只有一个。”

就在两个人吵吵闹闹的时候,冯珺开着车朝着码头跑去。

路上沈玉书不说话,她也不多问,这是沈玉书可以和她相处的主要原因,她比陈雅云和云飞扬安静多了。

其实他并不讨厌聒噪,事实上苏唯就挺聒噪的,但他今天心情有点乱,无法静心思索,在这种状况下,急着查案也没什么效果。

半晌,沈玉书回过神,问:“不用去接长生?”

“他今天下学早,在药铺帮洛叔做事呢,有人看着,他那个姐姐也不会来讨嫌。”

冯珺指的是马玿兰,沈玉书觉得她对马玿兰的敌意很大,不过马玿兰好久都没出现了,除了偶尔送些小玩具去洛家药铺外。

说起来这还要感谢苏唯,不知道之前他是怎么劝马玿兰的,那场争执过后,她就没来过侦探社,沈玉书听说她偶尔会去私塾或是药铺找长生,对他说自己因为要做事不方便常来,长生貌似信了,也很少在他们面前提起姐姐。

“不管怎么说,她对长生一直挺好的。”

冯珺冷笑了两声,不过既然沈玉书这样说,她便没反驳,道:“我闲着没事,想到发生案子了,就去巡捕房问问情况,我想最近侦探社没生意,这个案子你多半会接的。”

还真让冯珺说对了,沈玉书不仅接了,还准备查下去。

自从苏唯走后,万能侦探社就再没接过案子,保险柜里的存款也见底了,不过好在沈玉书吃穿都在洛家,交伙食费小姨也不要,所以还不算拮据。

要是苏唯在的话,没案子他一定会很烦躁的,会东跑西颠地弄一些捉猫捉狗捉奸甚至捉鬼的案子回来,在拉生意这方面,沈玉书觉得他还是挺有天赋的。

冯珺看看沈玉书的表情,问:“是不是不好查?”

“应该算是棘手吧。”

“要是……”

冯珺的话没说下去,沈玉书知道她想说——要是苏唯在的话,那就不一样了。

大家都是这样想的,沈玉书自己也是,但正因为他这样想,才会逼苏唯走,现在各路人马都对着侦探社虎视眈眈,苏唯已经被陷害了,如果留下来,结果只会更糟糕。

码头到了,沈玉书让冯珺随便找了个地方停下,两人下了车,眺望远方的海景。

今天天气很好,海水寂静无波,沈玉书道:“以前查案没头绪的时候,苏唯常说不用勉强自己,登高或是看看海,说不定灵感就来了。”

“不知道他在广州过得好不好。”

“他那样的性子,很难过得不好啊。”

“嗯,说不定闲着没事,还打打你的小人什么的。”

两人都笑了,海水反射着阳光,刺得眼睛发酸,沈玉书把目光收回来。

远处传来嘈杂声,几帮人凑在一起相互指责吵嚷,继而大打出手,双方就近抄起木棍、菜刀等家伙开始劈砍。

附近一个黄包车夫吓到了,拉着空车拼命的跑,沈玉书上前拦住他,问:“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最近这种火拼的事儿特别多,什么海蛇帮啊青龙帮啊,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

“都是在附近发生的吗?”

“是啊,您看这大白天的说动刀子就动刀子,唉,害得我们赚点钱都得提心吊胆的,好多地方都不敢跑了。”

车夫抱怨完就撒腿跑掉了。

沈玉书看看对面,想起洛逍遥之前说的话,好像最近黑帮的动作是挺大的,但感觉不像是单纯为了争地盘,更像是有人在背后操纵的结果。

如果苏唯在的话,依照他的好奇心,遇到这种事,一定会想方设法打听清楚。

沈玉书的个性刚好相反,他不会把心思花在与案子无关的事上,尤其是现在,他更在意的是柳长春的死亡事件。

在这个节骨眼上柳长春出事,总不可能是巧合。

沈玉书临时改了主意,对冯珺道:“去霞飞路。”

沈玉书原本的打算是找端木衡聊聊眼下的情况,端木衡狡猾有心机,很会审时度势,沈玉书相信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很可惜,端木衡不在家,他们在公馆门前吃了闭门羹,冯珺道:“今天不是周末,端木衡多半是在公董局,要过去吗?”

“先慢慢往前开,我记得徐广源的家就在这附近,既然来了,就看看吧。”

沈玉书压低礼帽,戴上墨镜,冯珺也学着他的样子,找出个鸭舌帽戴到了头上。

说到徐广源,这个人曾在棋馆一案中稍微露过脸,虽然真的柳长春之死跟他没有关系,但他的出现让沈玉书想起了一些往事——徐广源是前清贵族,酒水生意只是幌子而已,棋馆里藏了他感兴趣的东西,所以他才会出现在棋赛上。

棋馆疑案中,青花父女与阎东山先后逃亡,并且至今都追踪不到他们的消息,沈玉书怀疑他们是受了徐广源的庇护,藏去了哪里——在棋馆围攻他们的黑衣人很有可能是徐广源派去的,而阎东山又混在里面,由此可见,阎东山是徐广源的手下。

可是徐广源和青花父女原本是对立的,如果真是他收留了青花父女的话,是不是等于说他们准备联手了?

那联手后的目的是什么?是自己手中的机关图?还是可能藏在棋馆里的东西?抑或是虎符令?

冒牌柳长春被杀了,也许可以由此推断徐广源已经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所以柳长春也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柳长春的意外被杀勾起了沈玉书才沉寂不久的心绪,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翻转,想来想去,这个结论是最接近真相的。

可是,要如何证明杀手是徐广源派出去的呢?

不管凶手是不是金狼,这都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凶手在暗他们在明,要抓金狼难,但要抓主使者就简单多了,只要盯住这只老狐狸,他早晚会露出马脚的。

轿车跑到了徐广源的府宅附近,刚好有人从里面出来。

大夏天的,那人却穿着长袖衣服和深颜色的裤子,头上戴着礼帽,出来后,他将礼帽整了整,特意压低,坐上停在门前的一辆别克车。

他的动作太特意了,反而引起了沈玉书的注意,男人个头高大魁梧,看那简练直板的动作,像是军人出身,脸庞一闪而过,沈玉书没有看清楚,只觉得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可是除了端木衡以外,他并不认识其他的军人。

冯珺明白他的心思,将车速又放慢了一些。

沈玉书看向宅院里面,送礼帽男人出来的是一位穿长袍的老者,看样子是徐家的管家,他透过车窗和男人躬腰告别,等别克车开走了,他才转身回去。

沈玉书对这个男人起了好奇心,道:“跟上那辆车。”

道路比较拥挤,别克车开不动,冯珺怕被发现,便拉开距离远远地跟着。

两辆车一前一后跑了一段路,别克在道边停下了,沈玉书抬头看去,一栋华丽的建筑物矗立在前方。

大世界到了。

礼帽男人下了车,低着头快步走进去,沈玉书跳下车,跟冯珺说了句让她先回去就跑走了。

门口人很多,等沈玉书跑进大世界里面,礼帽男人已经走远了,他跟随人群追上去,暗中观察对方的举动。

礼帽男人看起来很谨慎,走走停停,又不时转头张望,像是担心有人跟踪,还好游客众多,沈玉书躲在人群中,没被发现,就这样,他一路跟着男人进了一间舞厅。

舞厅门口上方挂着月亮形状的霓虹灯,招牌上写着蓝月亮,一位穿着华丽的舞女在前台高歌,旁边坐着钢琴师,钢琴师一身白衣,钢琴也是白的,灯光打在他们两人身上,带着朦胧缠绵的美感,舞池中众多舞客跟随歌声翩翩起舞,谁也没留意礼帽男人。

不过有人留意到沈玉书了,他刚踏进舞池就被一名舞女缠住了,邀请他跳舞,不等他拒绝,便将手搭到了他的腰间,带着他舞动起来。

沈玉书急着盯礼帽男,想推开这种主动的女士,可是对方穿着暴露,他想推,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好把手举到空中,说:“小姐,请去找别人,我不是来跳舞的。”

“不跳舞你来这里干什么?”

“找人……”

“找女人?我就是啊,先生,我除了陪舞,还陪其它的,你想玩什么?看你长得这么俊俏,钱的方面嘛好商量……”

后面那段话沈玉书没听到,他的注意力都放在礼帽男身上,都怪舞池的人太多,一开始他还看到礼帽男在跟人说话,但随着周围的舞客不断旋转,等他再去看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沈玉书着了急,不顾得男女之嫌,推开舞女,从舞客之间擦身过去,想寻找目标。

谁知就在这时,旁边突然变得很拥挤,舞客们被撞到,向沈玉书这边撞过来。

沈玉书被撞得失去了平衡,向前踉跄,冷不防被人按住了肩膀。

他感觉到危险,侧身躲闪,抓住他的是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灯光在面前闪过,沈玉书看到了对方手中紧握的匕首。

四周都是人,沈玉书无从躲避,紧急关头只好咬牙准备用手握住匕首。

眼看着刀尖近在咫尺,半路突然有只手伸过来,握住了那人的手腕,紧接着向后一转,匕首便换了个方向,转为刺向握刀者自己。

那人的动作太快,下手又狠,从握对方的手腕到转刀回刺,仅仅用了几秒钟,等沈玉书回过神,想杀他的人已经捂着肚子倒在了地上。

他再抬头看去,只来得及看到一张凌厉的侧脸,男人的眼眸扫过他,不给他仔细端详的机会,杀了人后低下头,匆匆混入了舞客群中。

灯光的关系,最初没人注意到身边的突发事件,直到有位女客踩到地上的血液滑倒,尖叫起来,大家才发现出事了,但这时候那个人已经走远了,沈玉书只看到他头上戴的礼帽。

但对方不是他一路跟踪的礼帽男人,如果说礼帽男人的气场贴近军人,那这个人则更像是野兽,不受任何束缚与制约,任性妄为的兽类,就像……狼……

沈玉书心头一跳,虽然刚才只是仓促看到对方的侧脸,但那一闪而过的眼神异常熟悉,他想到出手救他的男人是谁了,是……金狼!

舞池中的尖叫声更响了,发现有人受伤,大家纷纷惊慌逃窜,有些女客还不断叫嚷着杀人啦救命啊的话,声音此起彼伏,轻易盖过了台上的歌声,歌女和钢琴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停止了表演,看向舞池。

沈玉书拔开人群去追金狼,但金狼的速度很快,在舞客之间穿来穿去,转眼就不见了,沈玉书跑出舞厅,只隐约看到一道影子匆匆向后跑去。

沈玉书紧跟了上去。

金狼把帽子摘了,丢去角落里,逃跑中换了个鸭舌帽,这让他的存在变得更不显眼了。

他对这里的内部布置很了解,左拐右拐,很快就来到一扇门前,打开门跑出去,等沈玉书踩着脚步追出门外,他已不知去向了。

后门外是条僻静的小巷,两边是不高的围墙,稀稀落落的有几家民宅,沈玉书跑到巷子里,发现人跟丢了,他不死心,又加快脚步往前跑。

金狼对这里这么熟悉,又可以瞬间消失,他在附近肯定有老巢,这个人与几桩命案都有关系,就这么追丢了,再要抓他可就难了。

抱着一丝侥幸,沈玉书顺着曲里拐弯的胡同跑下去,又观察周围的环境,猜测金狼藏身的地方。

没想到就在沈玉书跑到一个胡同口时,旁边突然有人伸出脚来,把他绊个正着,等他往前滚了两滚,爬起来的时候,胡同里多出了好几个人,分别站在他的前后左右,将他围住。

这些人都是对襟短衣打扮,故意绊倒他的那个人叼着烟卷,脸上有好多伤疤,看他们的气场就是流氓打手之辈,个个体格魁梧,都是练家子的,不好对付。

沈玉书提起了戒心,双手握拳,做出应敌的架势。

为首的大汉歪戴着帽子,他上下打量沈玉书。

“哟呵,这哪儿来的小瘪三,出门不带眼,到爷们的地盘来瞎闹和了。”

“你们是谁?”

“哈,来闹事却不知道爷们是谁,你知道那舞厅是谁开的吗?”

“不知道,我过去只是凑巧,请让路。”

“凑巧得从霞飞路一路跟踪到大世界,你小子还挺有种的啊。”

沈玉书一怔,没想到自己的跟踪被发现了,不过看这帮流氓应该没那个眼力,所以他们拦截自己多半是礼帽男人指使的。

“刚才要杀我的是你们的人?”

“是啊,没想到你功夫还不赖嘛,说说是谁派你来的?兴许……”

男人的话没说完,因为沈玉书的拳头挥到了他脸上。

不问青红皂白就下杀手,可见这帮人一开始就抱了干掉他的打算,所以沈玉书出手也没留情,那人被打了个冷不防,顿时鼻血长流,四仰八叉地跌倒在地。

沈玉书没带武器,好在他武功不错,又抢了先机,找机会夺下其中一个人的匕首,又拳脚齐出,那些人没料到他看似文弱,打架居然这么生猛,没几下就被撂倒了,沈玉书趁机拔腿就跑。

科室他没跑两步就停下了,因为正前方站着一个男人,对方举着枪,枪口对准他,正是他跟踪了一路的礼帽男。

男人气场很静,但他带给沈玉书的压迫感远远超过了那些流氓。

男人大约五十上下,脸型冷硬削瘦,眉梢有一块圆形伤疤,眼神冷酷,握枪的这个动作透露了一切——他一定杀过人,必要的时候,也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沈玉书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不是在现实中的,好像是在书上……报纸上……当时随便瞄过一眼的……

四目相对,这是沈玉书率先感觉到的气息,他没有轻举妄动,注视着男人,在脑子里搜索曾经的记忆,枪口被他无视了——对方没有在第一时间开枪,这就等于说他还不急于杀人。

“是谁派你来的?”

男人发出询问,他的嗓子好像受过伤,声音嘶哑,带了金属的铿锵声,沈玉书还没想好要如何回答,那些被他打倒的流氓站了起来,两个人上前架住他,拳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为了不成为这帮家伙的沙包,沈玉书躬起身体避开要害,叫道:“没人派我来,我是侦探,我在查案子,快停下来,我们慢慢说!”

男人摆手让他们停下,他放下枪,走到沈玉书面前,冷声问:“查什么案子?”

“是长春棋馆的柳馆主被杀的案子,我怀疑他偷藏的东西被凶手拿走了,所以来找线索。”

听了长春馆三个字,男人的脸色微变,问:“找线索为什么跟踪我?难道你怀疑我?”

“不是,我是好奇,你知道的,侦探最大的特点就是好奇心重……”

不知道男人做了什么手势,那些打手的拳头又朝着沈玉书挥下,他的嘴角被打破了,血流了出来,还想再说话,又有人打在他的肚子上,把他打得弯下腰缩到了地上。

那帮人松开手,任由沈玉书趴在地上喘息,随即他的后背被踩住,男人将枪口顶住他的太阳穴。

“再给你一次机会,想好了再回答。”

天气炎热,沈玉书却感觉到了来自枪管的冷意。

他抬手把嘴角上的血丝擦掉,仰头看着男人,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对策,道:“我得到情报说柳长春丢的东西在你手上,恰好我有另一半,所以想跟踪你,找机会拿到手,没想到被发现了,咳咳……”

谎话不敢说得太多,沈玉书故意用咳嗽打断了,男人听了这话,脸色变得很难看,用枪口狠狠地戳他的脑袋,压低声音问:“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东西在哪里?”

“藏在侦探社的营业执照后面,我是万能侦探社的老板,我们侦探社在贝勒路附近,你去一打听就知道了,咳咳……”

男人将枪口拿开,几个打手开始搜沈玉书的衣服,他口袋里的东西都被搜出来了,包括云飞扬给他的柳长春被杀现场的照片。

男人捡起照片看了看,交代手下去取东西,看来他是信了沈玉书的话,沈玉书松了口气,心想自己暂时是安全了。

谁知这个念头刚升起,后脑就传来剧痛,枪柄重重地打在他的头上,意识腾空的那瞬间,他听到男人的警告声。

“别想耍花样,否则把你丢进黄浦江喂鱼!”

沈玉书醒来,首先感觉到的是来自手腕上的疼痛。

他定定神,默想被打晕前的经历,睁开眼看向四周。

房间很暗,空气夹杂着潮气跟汗臭味,让人很不舒服,前方一灯如豆,小煤油灯的油量不足,火光跳动着,偶尔微风吹来,火苗随之摇曳,微弱得像随时都会灭掉似的。

房间不大,四下里空静,除了他之外一个人都没有,沈玉书侧耳倾听,隐约听到脚步声传来,像是有人在外面巡逻。

这是哪里沈玉书暂时无从得知,他只知道为什么会感觉手腕疼痛了。

因为他被捆绑双手吊在横梁上,身体处于悬空状态,仰头看去,手腕上缠着好几道麻绳,看那结实程度,要解开得费些工夫。

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就算随身物品没被掳走,以沈玉书现在的状态也无法看到时间,更糟糕的是没有人知道他被绑架,早知道当初跟冯珺约了回头会合就好了,就是不知道她看到大世界发生了凶杀案,会不会想到他也出事了。

希望她找不到自己,会马上报案,否则时间一长,就算他被抛进了黄浦江,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想到黄浦江,沈玉书心中微动。

这不是他第一次被绑架了,勾魂玉案中,他也曾被绑架到江中的船上,当时的状况和房间布置跟现在很像,所以直觉告诉他,这里可能也是船舱。

看来把他丢去江里喂鱼并不单纯是恐吓,假如他们在侦探社找到了东西,认为他没有价值了,马上就会来解决他的。

可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他究竟在哪里见过?

沈玉书凝神思索,没多久就被来自后脑勺的疼痛打断了,提醒他现在不是玩推理的时候,还是趁着绑架者没回来,找机会逃命吧。

屡次遭遇险境,沈玉书临危不乱,看到旁边的木头柱子,他计上心来,拼力往前一跃,双腿撑在柱子上,屈起身体,把上身和下身身体折叠起来,让自己的手可以碰到鞋跟。

那是虎符令的案子之后,某天下午他们没事做,懒洋洋晒太阳的时候,苏唯帮他做的这个小机关。

‘以后不要把刀片藏在袖口了,一个不小心抹了自己的手脖子怎么办?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想不开要自杀呢。’

他为什么活得好好的要自杀?

沈玉书感到不解,于是问:‘那不藏在袖口,藏哪里?’

‘当然是更安全的地方,之前呢你帮我做了不少药弹,所谓投桃报李,我也教你个乖。’

‘教我偷东西吗?’

‘偷东西的话你太老了,现在教你你也无所成,所以我们还是务实一点吧。’

嫌他太老?这居高临下的口气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做小偷还可以这么趾高气昂了?

就在沈玉书腹诽的时候,苏唯把做了手脚的鞋递给他,又拉开鞋跟处可以活动的部分让他看。

和煦的阳光下,薄刀片反射出漂亮的光芒,晃花了他的眼睛。

‘其它鞋我也都给你配上去,别小看它,这玩意儿说不定关键时刻可以救你一命呢。’

那时候他们聊得很开心,他怎么都没想到还真让苏唯说对了,在这个救命一刻,这个小机关派上了用场。

一番努力下,沈玉书终于够到了鞋跟,他把当中可以活动的地方抽出来,摸到刀片,再借着柱子向上纵身,用一只手攥住了上方的吊绳,让自己悬空在吊绳上。

可以赖以支撑的体力不多,沈玉书加快速度,还好刀片锋利,很快就将麻绳割断了,沈玉书随着断绳一起跌到了地上。

沉闷响声传来,沈玉书顾不得身上疼痛,匆忙站起来,还好没惊动外面的人,大概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吊在半空中的囚犯可以逃脱,所以没人多加在意。

沈玉书松了口气,用嘴衔着刀片,将手腕上的绳索割断了,双手终于得以自由,只是被吊了这么久,两只手腕都肿了,活动起来不是很麻利。

他左右看看,船舱里很空,一些摆设也都是固定的,没找到趁手的武器,他只好握住刀片,准备把它当应急武器来用。

外面依旧悄无声息,沈玉书活动了一下身子,待身体稍微缓解过来后,他慢慢往门口那边挪,寻思逃跑的方法。

他穿过走廊,两边黑洞洞的,透过旁边的小窗,可以隐约看到外面黑暗的江水。

船只随着江水稍微摇摆着,沈玉书稳住下盘,又往前走了两步,却仍然没见有人,他觉察到不对劲了。

那帮流氓都是整天在刀尖子上混日子的,对危险的感知不可能这么迟钝,四下里很静,那是一种危险临近的寂静,沈玉书下意识地握紧了刀片,做出随时出击的准备。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吱呀响声,是脚步踩在船板上的声音,沈玉书回过头,不知什么时候,走廊对面多出了一个人。

沈玉书立刻做出防御的架势,随着男人的走近,他看到了对方手中一对金光闪闪的长形物体。

再仔细看,闪出金光的是物体当中的套环,沈玉书马上知道了他是谁。

压迫性的杀气随着对方的步伐向沈玉书逼近,沈玉书往后退了一步,看看手中那个精巧的刀片,感觉跟对方搏斗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按住攻击的念头,让自己保持冷静,问:“你是金狼?”

“是。”

铿锵有力的声音,很配男人的气场,一瞬间沈玉书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在船舱发出响声,却没人注意到,那些人可能都被金狼解决掉了。

像是猜到了沈玉书的想法,金狼道:“我的佣金很高。”

言下之意,没人出钱的话,他连杀人都不屑于去做。

这种行为明明是错的,可奇怪的是沈玉书没有太多的反感,大概是通过阅读金狼的案卷,他对这个人多少有些了解吧。

月光透过旁边的小窗口斜照进来,沈玉书终于看到了金狼的长相,跟传闻和报纸上的描写不同,他发现金狼并非五大三粗的落魄杀手。

金狼虽然个头高大,但他梳理好头发,再剃掉胡子,长相接近文静,假设此刻他手里握的不是武器,而是一本书的话,大概说他是教书先生也会有人信。

沈玉书有点理解为什么金狼可以轻松躲过通缉了,的确很难有人会把他跟冷血杀手联想到一起。

品出了金狼眼神中的杀机,沈玉书喉咙有些发干,问:“你要杀我?”

金狼点头。

“可是在大世界你出手救了我!”

“那是因为我收了钱,就得做好自己的活儿,如果中途你被别人杀了,我得还佣金给人家,但是钱我都花光了。”

沈玉书有些窘,自嘲地道:“没想到做杀手也这么讲规矩啊。”

金狼不答,逼近他,突然停下在手中转动不止的峨嵋刺。

感觉到对方马上就要下杀手了,沈玉书急忙问:“柳长春是你杀的吗?”

“不是。”

“所以你是被陷害的了?”

“习惯了,这不是第一次。”

金狼话语平静,但那一瞬间沈玉书捕捉到了他眼中的不甘与愤怒,事情有转机了,他立刻反守为攻,再问:“是谁让你杀我的?”

金狼皱起眉,表情像是在说这人怎么这么麻烦,死一下而已,至于这么啰嗦吗?

——因为死的不是阁下啊,作为被杀的人,他当然有权知道真相。

沈玉书无视他的反应,再问:“是徐广源吗?”

“不是,不认识。”

“那是谁?”

看得出金狼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这是个好现象,沈玉书轻松就掌握了主控权,说:“死人是不会泄露秘密的,既然你都要杀我了,还怕我知道真相嘛,临死之前,让我做个明白鬼行吗?”

“他叫苏唯。”

苏唯!?

一瞬间沈玉书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第一时间就反驳道:“不可能!为什么!?”

“不知道,我只管杀人。”

看到金狼举起峨嵋刺,沈玉书不顾得思索内情,再次大叫:“等等等!”

“拖延时间是没用的,我要杀的人,就没人能救得了。”

“我知道,我没想拖延,我只想知道一件事,”看看金狼手中闪烁着冷光的利器,沈玉书问:“他有没有规定时限?就是让你杀我的时限?”

“那倒……没有。”

“那还好。”

沈玉书摸摸心脏,稍微放下心了。

“但如果我不杀你,佣金的尾款就拿不到,所以你必须马上死。”

“再等等!”

沈玉书往后跳了一步,以防金狼随时动手,道:“我知道那件灭门血案的凶手不是你,杀柳长春的凶手也不是你。”

金狼微微皱眉,看起来不是很理解沈玉书的意思。

沈玉书有点怀念和苏唯在一起的日子了,至少他不管说什么,搭档都可以马上明白并灵活运用,这是多么值得欣慰的一件事啊。

他只好继续亮底牌,道:“我可以帮你翻案,不让你蒙受不白之冤,条件是你把杀我的时间拖延几天,钱就在那儿了,又不会丢,但罪名不洗清的话,可是你一辈子的污点。”

“我一生杀人无数,还在乎背黑锅吗?”

话虽这样说,金狼的手却放下了,看得出对于沈玉书的提议他有点心动。

沈玉书趁热打铁。

“杀人多跟不是自己杀的是两回事,那些陷害你的人,难道你甘心他们逍遥法外吗?我是侦探,别的不敢说,查案找凶手是我的强项,你在杀我之前应该调查过,我的能力怎样你该清楚的。”

“我为什么要信你?万一你是想找借口趁机逃跑呢?正所谓负心都是读书人,你们这些文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也讨厌读书人!”

沈玉书表情一本正经,嘴上信口开河,道:“所以我才不当读书人,而是选择做侦探,再说你不信我没关系,我信你就行了,别忘了还有一句话叫做仗义多是屠狗辈,我信你是冤枉的,所以我一定会为你洗清冤屈!”

“就算你帮我,我也不会违反跟雇主的约定,我还是会杀你,所以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好处,但我是侦探啊,我的目的就是找出真相,这样死也死得瞑目……”

沈玉书一边说着,一边心想那才怪呢,拖延几天,他才有时间思索对应的办法,至少可以先把眼前的危机拖延过去。

金狼被沈玉书的一番侃侃之谈唬住了,略微沉吟后,道:“三天,三天过后,不管你有没有找出真相,我都会杀你。”

金狼抬起手掌,沈玉书知道他们这种人的习惯,伸手跟他击了掌,正想说正事讲完,可以离开了,船上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惊呼,有人叫道:“兄弟们都被撂倒了,小心!”

“喂……”

沈玉书转过头,想让金狼带自己走,谁知眼前竟然空无一人,再看走廊尽头,一道人影倏然闪过,已经跑到了甲板上。

这人逃跑的速度可真够快的啊。

沈玉书苦笑,很想说——既然我们击掌盟誓,至少你要保护我的安全啊,哪有先溜的道理?

不等他开口,身后便传来一连串的响声,那些流氓打手发现出了状况,立刻跑进船舱,沈玉书不敢停留,也追着金狼的脚步向前跑去,一口气跑到了甲板上。

一出船舱,迎面便扑来温热的夏风,四周都是水,不远处的码头隐约闪过灯光,衬托得这里更加黑暗。

这里果然是黄浦江!

船只不大,沈玉书一出去就跟一个打手狭路相逢,还好他反应迅速,抬脚踹了过去,那人被他踹得闷哼一声,顺着甲板滚开了。

后面的脚步声越发近了,沈玉书不敢怠慢,顺着船舷往前跑,就听咒骂声不断,有人让同伴从前路包抄,眼看着两边的路都被堵住了,沈玉书左右张望,攀住船舷一纵身,跳到了临近的船上。

咒骂声更响了,沈玉书充耳不闻,跳到船上后又奋力疾奔,跃去了另一条船上,他一边跑一边努力找寻金狼的身影,四下里漆黑一片,哪里都找不到金狼。

那家伙不会是泅水跑掉了吧?

江里就这么三艘船,沈玉书跑到最后一条船的船尾,发现没路了,他只好又绕去隔壁的船上,总算这两艘船都不算小,那些人一时间也抓不住他。

不过被吊了很久,沈玉书的体力不支,渐渐的速度慢了下来,正仓皇逃命时,夜中传来枪声,子弹打在旁边的船舷上,发出瞬间的亮光。

沈玉书的脚步一顿,不敢再乱跑,躲去了有障碍物的地方,但子弹还是不断射来,看来那帮人失去了耐性,干脆直接开枪了。

周围不时传来金属撞击的轻响,沈玉书被逼到了船尾一角,探头看到那帮人分别包抄过来,路都被堵死了,他探头看看黑暗的江水,一咬牙,跳了进去。

被烈日照了一整天,江面透着温热,沈玉书一入水,就咕嘟一声沉了下去。

没有想象中的冰冷,这多少缓解了他的紧张,但是在被江水吞没的那一瞬间,他才后知后觉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糟糕,他……好像不识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