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空屋白骨

端木衡的话说中了,傍晚仲威就被顺利抓获了,当时他乔装打扮,想乘船离开,被洛逍遥带人在码头抓个正着。

洛逍遥立了大功,被方醒笙好一番赞赏,他自己也很兴奋,瞅空问沈玉书为什么可以神机妙算,知道仲威会在港口出现。

“因为想逃走的话,只有港口码头和车站这些地方,你是运气好,在码头遇到他了。”

“他的消息这么灵?我们中午才正式缉拿他,他已经做好逃跑的准备了?”

沈玉书笑而不语,端木衡道:“小表弟你太天真了,他可以做犯法的勾当这么多年都一点事没有,巡捕房里面肯定是有人,我们大张旗鼓地搜他家,消息多半早就传去他那儿了。”

洛逍遥的目光来回扫过他们,“所以你们那样做是故意的?”

“是啊,有人通风报信,我们才有机会抓他啊,要是他窝在哪里当缩头乌龟的话,那才不好办呢。”

洛逍遥挠挠头,觉得身边的人一个赛着一个的鬼,跟他们相处,真得留个心眼才行呐。

不过人虽然顺利抓到了,审讯却不顺利,任凭大家怎么问话,仲威就是一口咬定了什么都不知道,他说抓陈雅云的那两个人都是散工,偶尔帮他做事,平时没交往,他们做什么他完全不知情。

陈雅云被送去医院没多久就醒了,她只是被灌了麻药,身体没受影响,洛逍遥抽空去跟她问了口供,她自己也迷迷糊糊的,说走在街上忽然就被套了麻袋,所以她根本不知道是被谁绑架的,甚至连当时在哪条路上都不记得了,所以现在仲威信口开河,方醒笙也不能拿他怎样。

至于地下室里的白骨,他也一口咬定不知道,说那栋宅子他偶尔才去一趟,说不定是盗贼进去偷东西,因为分赃不均杀了同伙掩藏尸体而已,与他无关。

仲威见多识广,说起话来口若悬河,而且乍听起来还有点道理,方醒笙说不过他,气得都拍桌子了,喝道:“什么都跟你无关,那你逃什么?”

“我没有逃啊,我只是准备去广州做生意而已,箱子里装的是做生意用的本金,我拿的都是自己的钱,这不犯法吧?”

仲威被抓时,随身的小皮箱里放了一沓一沓的钞票,这明显就是携款出逃,却被他硬掰成了做生意。

洛逍遥在外面听不下去了,对沈玉书道:“哥你快想个办法把他的老底揭出来啊,你看他都嚣张成什么样子了。”

“别急,再等等。”

沈玉书要等的是有关仲威身份的调查结果,还好没多久,资料拿到了,他接过来打开查看。

仲威以前混迹北京,也是做掮客的,但实际上他做了不少犯法的勾当,后来他来了上海,一混就是十几年,三教九流没有不认识的,面子很广,特别吃得开,台面上倒是找不出什么恶迹。

端木衡看完,冷笑道:“藏得还挺深的啊,怪不得这么有恃无恐呢。”

苏唯道:“你们说仲威会不会是两个人,在棋馆的是一个,出入吴媚下榻的酒店的是另一个,所以声音才不一样。”

其他人点点头,都觉得有道理,毕竟另一个仲威苏唯只是听过声音,没有看到他的长相。

沈玉书皱起眉,起先他曾怀疑地下室的尸骨是真正的掮客仲威,审讯室的这个油头粉面的家伙是冒牌货,他杀了人后鹊巢鸠占,但尸骨的年龄和死亡时间推翻了这个论点。

正聊着,有人跑过来叫洛逍遥听电话。

洛逍遥离开了一会儿,回来后对大家说:“霞飞路房子的原主人吴老板的情况打听到了,他生意破产后,老婆带着儿子回了老家,他就吊死在房子里,大约是十年前的事吧,当时处理这事的老巡捕还记得呢,他是自杀吊死的没错,后来房子就转到了仲威手里,时间这么久,那些购买房契的凭据什么的都找不到了,不过他那种人买房子应该就是空手套白狼吧?”

苏唯道:“岂止如此,说不定吴老板的生意也是仲威和人合伙弄破产的,他把人弄死了,老婆孩子也不在,他就直接把房子据为己有了。”

“我也这样想,所以让苏州那边的同僚打听了一下吴老板的妻儿的情况,据说他老婆一年多以前生病过世了,儿子在外面做生意,至今没往家里送个书信什么的,亲戚们都说是生意做不好,他不好意思报信。”

“吴老板的儿子大概是二十一、二岁吧?”

“是啊,差不多是这个年龄,”洛逍遥说完,反应了过来,“哥你不会是说房子里的那具尸骨是……”

“你不是在追隔壁的豆腐西施吗?”

“啊?”

洛逍遥一脸呆滞,完全跟不上沈玉书的思维。

沈玉书又道:“我记得她家还卖臭豆腐,你去买一盒,要最臭的那种。”

“你饿了?”

不怪洛逍遥这么问,实在是沈玉书说的话他理解不了,苏唯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照做就好,一切都看沈玉书的安排。

洛逍遥走后,沈玉书又附耳跟苏唯悄声说了两句,苏唯一脸诡异的笑,掉头跑掉了。

端木衡在旁边看得好奇,猜不透沈玉书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调侃道:“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连好朋友都不能告诉。”

“你马上就知道了,看戏不是更有趣吗?”

洛逍遥很快就跑了回来,手里拿了个盒子,盖子盖得挺严实的,一点气味都没散出来。

沈玉书看看盒子,道:“给了这么多,看来逍遥你有望把人追到手了。”

“嘿嘿,她听说我们是为了办案用的,就特意给了好多,”洛逍遥一脸得意,问:“那接下来怎么做?”

沈玉书交代了他几句,洛逍遥听了后,敲敲审讯室的门,拿着盒子进去了,端木衡更好奇了,也跟在沈玉书身后走进去。

方醒笙正气得七窍冒烟呢,突然看到他们进来,有些莫名其妙,仲威就更惊讶了,瞪眼看着洛逍遥走到自己面前,他问:“干、干吗?”

“给你的。”

洛逍遥把盒子放到他鼻子下面,打开了盒盖,顿时呛鼻的臭气弥漫开来,仲威一个没防备,放声咳嗽,捏着鼻子大叫:“这什么东西?臭死了!”

“是我的尸骨,仲威,还我命来……”

阴测测的声音在墙角响起,与此同时,审讯室内的灯光开始忽闪,仲威转头一看,就见一个长衫男子立在墙角,脸上满是血污,双手僵直地抬起,向他挪动过来。

仲威的胆子都快吓破了,放开喉咙惨叫,又拼命往后躲,半路被椅子绊住,跌倒在地,只好手脚并用向后挪。

这时房间灯光闪动得更厉害了,他只觉得鬼魂近在咫尺,马上就要索取自己的性命,再也顾不了许多,尖叫道:“我不是故意的,是你撞得不巧,自己撞死的,不关我的事,救命啊救命啊!”

这句话刚刚落下,灯光便恢复了正常,沈玉书站在门口,手里拽着灯绳,另一边那只鬼也停住了脚步,放下双手,再把脸一抹,露出了属于苏唯的脸庞。

方醒笙被眼前的变故弄得呆掉了,结结巴巴地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是嘴硬吗?你看,这么一吓唬,他就什么都招了。”

苏唯笑道,红墨水又流了下来,他不得不再次抹脸,长衫上也溅了好多墨水,他道:“跟人家借的衣服,都怪沈万能出的好主意,啧啧,这下没法还了。”

端木衡已经明白过来了,笑道:“我来还,算是戏钱。”

“你们……你们这群骗子,你们陷害我!”

仲威从惊恐中回过神,气愤地大叫,洛逍遥把他揪起来,搡去椅子上,道:“不敢不敢,在你面前,哪有人好意思自称骗子啊。”

方醒笙忽然想到了什么,放下烟斗,说:“等等,这家伙的声音怎么变了?听起来怎么这么娘娘腔?”

仲威原本的说话声算是低音,现在比较尖锐阴柔,正是苏唯曾经在酒店里听到的那个声音,他恍然醒悟——原来这才是仲威真正的声音,骗子都喜欢用变声这种把戏,可以一个人扮演几个角色利用电话搞诈骗,他小看这家伙了,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这么一手。

沈玉书解释道:“他的声带和嗅觉都高于常人,所以我就用了臭豆腐刺激他,趁他受惊的时候再让人扮鬼,他做贼心虚,很容易就漏底了,方探长,你可以让人调查这几年上海滩的一些诈骗案,多半跟他脱不了干系。”

方醒笙连声说好,洛逍遥也啪啪啪的鼓掌给沈玉书喝彩,仲威没办法再狡辩了,只能怒瞪沈玉书,沈玉书毫不在意,微笑接受了他的瞪眼。

方醒笙重新坐下,让仲威交代杀人经过,仲威见躲不过,索性坦白了。

“那是误杀,去年那个短命鬼突然来找我,说我骗了他父亲的房子,我询问才知道他是吴老板的儿子,吴老板的老婆带他离开都是十年前的事了,鬼才想到他会来质问我,我不想把事情闹大,就给了他一笔钱打发他走,谁知他特别激动,骂我是骗子,还冲上来和我厮打。”

“我们扭打了一会儿,我就把他推倒了,没成想他正好倒在摆设的铜器上,就没气了,我怕惹官诽,想到地下室有个暗格,就灵机一动用油纸把尸体一卷,塞进了暗格里,谁能想到都过了这么久,会被你们发现啊,唉……”

洛逍遥听完,问:“你有不少路子吧,没想过让人处理下尸体?”

“您真是太瞧得起我了,这种事谁敢帮忙啊,而且我也不敢让人帮忙,万一事后被要挟了怎么办?”

“那你的大后台呢?你犯了不少事儿,没有后台撑腰能混到现在?”

“没有,我就是个投机生意人而已,不认识什么大人物,更没有后台。”

仲威虽然交代了杀人案,却矢口否认背后有人,方醒笙又问他为什么绑架陈雅云,他再次摇头否认,坚持说绑架那事是别人做的,与他无关。

接下来的审问和回答又变成了鬼打墙,仲威从惊吓中缓过来了,开始跟方醒笙打太极,方醒笙问到账簿密码,他说是帮朋友保存的,至于内容,他当然也看不懂。

沈玉书在旁边听了一会儿,确信他不会再说实话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到仲威面前。

“你认识她吧?”

仲威瞄了一眼照片,脸色微变,随即摇头道不认识,沈玉书说:“可是她说认识你。”

“你在诈唬我吧,小哥,我也是骗人起家的,这把戏瞒不过我。”

仲威嘲讽道,但是沈玉书没忽略他一瞬间紧张的反应,他没再多说,从审讯室里出来。

苏唯紧随其后,一出来就问:“你怎么不趁胜追击?那家伙一看就知道在说谎。”

“那是只狐狸,吃了一次亏后,不会再吃第二次了,再问他也不会说实话的,所以剩下的问题就让当事人自己来说就好了。”

端木衡问:“那他说的误杀吴老板的儿子这部分是不是也是在撒谎?”

“那个多半是真的,他做掮客搞诈骗,甚至还逼死过人,但逼死人和自己亲手杀人还是两码事,看他的胆色,最多是借刀杀人,他是不敢自己动手的,所以他才会表现得那么恐惧,甚至连地下室都不敢靠近。”

洛逍遥举手问道:“但他背后肯定是有大人物的,他误杀了人,为什么不拜托那些人帮他处理?”

“如果你有什么差事没办好,会和方探长说吗?”

洛逍遥用力摇头,苏唯笑道:“只怕不仅不会说,还会瞒得死死的,免得让上头的人觉得你办事不力,仲威的心态就是这样的,所以他只能把尸体塞在暗格中,当什么都不知道,心里明明怕得要死,还得去那栋房子办事。”

“可惜他不说账簿里写了些什么,感觉那里面有不少秘密。”

“而且是非常重要的秘密,所以他一定不会说的,他不说,背后的人说不定还会救他,他说了,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还掂量得清。”

听了沈玉书的话,洛逍遥有点沮丧,道:“那不是没办法拉长线钓大鱼了?”

“是啊,但至少可以判他的罪,让那位吴公子泉下瞑目了。”

端木衡对破案没兴趣,见审问不出什么,他便跟沈玉书打了招呼先离开,他倒是说到做到,把苏唯借的长衫的钱给了原主人,价格是长衫的几倍,那人高兴得合不拢嘴,巡捕们聚在一起称赞方醒笙审案的能力,谁也没注意到端木衡临走时顺手拿走了一本账簿。

苏唯找来湿毛巾把脸擦了,没人留意端木衡的小动作,他也只当没看到。

洛逍遥还要忙着梳理案情,苏唯和沈玉书便没再打扰他,两人出了巡捕房,他道:“刚才端木衡拿走了一本账簿。”

“那么重要的线索他当然不肯放过,不过那跟我们没关系,我们要问清楚另一件事。”

“是啊。”

一件还挺让人为难的事。

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状况,苏唯叹了口气,沈玉书问:“苏唯,你能帮我个忙吗?”

每次沈玉书用这种口气说话,就代表没好事,苏唯立即伸出五个手指,想了想,手掌又翻了个个。

“没问题,十个大洋。”

两人来到医院,时间已经很晚了,他们先去了陈雅云住的病房,陈雅云醒了,她母亲在里面陪她,沈玉书隔着窗户看她和母亲说话,精神还挺不错的,便没进去打扰,转身上楼。

经过柳长春的病房,房门半开,柳长春在里面看棋谱,柳二不在,他一个人自得其乐,苏唯小声道:“怎么我感觉全上海滩就只有这一家医院似的,我们所有认识的人都住这家。”

“因为这家最大,交通也方便吧,往前走不多远就是公交车站,也方便跟踪人。”

“你在说陈雅云?”

“要说没看到绑架者倒是有可能的,但是连自己在哪里被绑架的都不记得了,那就是故意隐瞒了。”

“她不是被下了麻药吗?神智混乱记不起来也说得过去吧?”

“你看她刚才那样子像是神智混乱记不清吗?”

苏唯不说话了,沈玉书又道:“你还记得她被绑架的前一天说过什么吗?”

苏唯记得,陈雅云说要去跟踪马玿兰,如果她真的是在跟踪途中被绑架的,那她打死都不会说出来,一个是女孩子抹不开面子说自己是因为嫉妒,还有就是她怕万一连累到马玿兰,最后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反正她也安全回来了,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隐瞒不提了。

两人来到楼上长生的房间,长生还没睡,捧着一本连环画册在看,马玿兰坐在床边织毛衣,偶尔凑过去跟他一起看,冯珺盘腿坐在椅子上打坐练功,听到脚步声,她睁开眼睛。

苏唯问:“今天有什么情况吗?”

“没有,一切平安。”

冯珺从椅子上跳下来,看看病床那边,小声对他们道:“我看过晚报了,霞飞路那边出了命案,是云飞扬写的,跟你们有关?”

“有一点点关系。”

他们忙了一天,没时间去看报,没想到云飞扬的速度这么快,上午的事已经登上晚报了。

苏唯接过冯珺递过来的报纸,上面写得不是很详细,只说霞飞路某栋房子惊现白骨,嫌疑人仲威已被顺利抓获,现正在审问中,报道还分别附了老房子和仲威的照片,并提到了仲威背地里一些犯法的勾当。

苏唯猜想这些也是云飞扬从包打听那边买到的消息,现在仲威犯事了,还捅到了报纸上,只怕他的幕后老板也不想护着他了,说不定还会一不做二不休……

长生看到他们来,把连环画一丢,跳下床跑到他们面前,苏唯看看他的光头,问:“头还疼吗?”

“不疼,还挺凉快的,大夫伯伯说很快就会好的。”

马玿兰也过来跟他们打招呼,沈玉书说和马玿兰有话要说,让长生上床休息,长生仰头看看他们,没多问,跑回**躺下。

马玿兰跟着沈玉书走出病房,长生好奇,仰起头来看,冯珺给他打了个手势,说了句睡觉,他不敢反驳,乖乖缩回**。

四人来到走廊上,马玿兰道:“我听说凶手被抓住了,是不是小弟就安全了?”

“你的消息很灵通啊。”

“我是听保护小弟的那些人说的,你们来得正好,既然凶手抓到了,那能不能跟上头说一声把人撤了啊,总有人跟着,我们太拘束了。”

“还不能撤,凶手虽然抓了,但不等于长生就安全了。”

“为什么?难道伤害小弟的还是跟刘猴子有关?”

马玿兰说的刘猴子是江洋大盗,也很可能是血洗马家的凶手,这半年来他们一直在寻找刘猴子的踪迹,却一点线索都没有。

听了她的问话,沈玉书摇摇头,道:“不,端木的手下把刚查到的消息报过来了,刘猴子几年前跟人火拼被干掉了,所以马家灭门一案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马玿兰一愣,马上反驳道:“不可能,我们家出事后,我去打听过,周围邻居都说有个腿不好的男人曾在我们家附近转悠过,他们的形容和刘猴子一样……”

“怎么个一样法?”

“就是长得有几分书生气,一条腿有问题,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说话带着北方口音。”

“你确定他们看到的是这样一个人?”

“确定啊,好多人都看到了。”

“那你说的才是最不可能的,我忘了告诉你,刘猴子死前的几年就把伤腿锯掉了,他只能坐轮椅,根本没办法一瘸一拐的走路。”

马玿兰再次愣住了,冯珺看到,马上质问道:“你为什么要撒谎?”

“我没撒谎!”

马玿兰紧张地看着他们三人,生怕他们不信,解释道:“也许是邻居们看错了,也许是我误会了,当时出事前刚好就有这么个人在附近转悠,刚好我们家以前得罪过长得像刘猴子的人,所以我就想岔了。”

“然而你想岔的偏偏是死了很久的人,所以不管我们怎么查都查不到他。”

“沈大哥你怀疑我?可是我为什么要骗你们呢?我们一家遇害,我和小弟经历了生离死别,好不容易才聚到一起,撒谎骗你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吗?”

沈玉书没说话,冯珺抢先道:“那要问你自己。”

马玿兰急了,正要反驳,苏唯站在他们中间当和事佬,道:“大家都别激动,有话慢慢说,慢慢说。”

沈玉书把他推开,对马玿兰道:“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你没有理由骗我们,可是陈雅云出事推翻了我的想法,你知道她是在跟踪你的路上被劫持的吗?”

“她被劫持了?我不知道啊,你们有没有找到她?她还好吗?”

“很遗憾,我们找到她了,她现在很好。”

马玿兰见沈玉书和冯珺都用怀疑的目光看自己,她苦笑道:“可这跟我也没有关系啊,还是她自己说是我找人劫持她的?”

“她没说,那傻瓜根本什么都没看到,我们会怀疑你是因为有人看到了你去过仲威的住所,就是那个被发现有白骨的房子,你跟仲威关系密切,在长生受伤后借着去庙里祈愿的机会几次去找过他。”

马玿兰的脸色涨红了,气愤地质问沈玉书。

“你找人跟踪我!”

“只是包打听们在跟踪仲威的时候看到了你们有接触,长生受了重伤,你是他姐姐,按理说应该很紧张他的伤势,可是比起照顾他,你的心思好像放在别处。”

“不要以你的想法去揣摩别人的行为……哦,我明白了,难怪你建议我出门时让端木公子的手下陪同,其实是为了监视我吧?”

沈玉书不答,冯珺忍不住了,问:“如果是堂堂正正的见面,那你为什么要隐瞒呢?那家伙不是好东西,你和他混在一起不是很奇怪吗?”

“为什么我做的事要一一向你们汇报呢?”马玿兰冷笑反问,顿了顿,她道:“既然你们怀疑,那我说了也无妨,我一直想找到灭门凶手,可是这半年里一点线索都没有,后来我无意中知道了仲威这个人,他的消息很灵通,据说没有什么打听不到的,我知道他私底下有很多犯法的勾当,但那又怎样?只要他能帮到我,那就足够了。”

冯珺道:“如果你只是想利用他调查线索,完全不需要偷偷摸摸。”

“我没有偷偷摸摸,我只是没跟你们说罢了,你们开侦探社,有一大帮巡捕朋友,也算是白道的,如果知道了我和黑道的人来往,肯定会阻拦我,但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我不想被你们阻挠而已。”

她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冯珺一时想不出反驳之词,转头看沈玉书,沈玉书沉吟不语,苏唯在一旁看到情况不对,连忙摆摆手打圆场。

“原来是这样,其实这事你该直接跟我们说的,我们也不是不近人情的那种人嘛,如果能打听到和案子有关的消息,当然会支持你调查了……”

后面的话被沈玉书抬手打断了,对马玿兰道:“但你还是没有解释你在长生出事后和仲威频频见面的原因。”

“这还用解释吗?当然是去找他让他调查是谁在害我家小弟啊,如果是刘猴子就抓刘猴子,如果不是,那就抓凶手。”

“这不符合作为一个姐姐的心态,你大概没有兄弟姊妹吧?”

马玿兰愣住了。

沈玉书道:“如果我有弟弟妹妹,而且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在他还没脱离危险,甚至凶手很可能会再来害他的时候,我会寸步不离他左右的,抓凶手也好找情报也好,都可以拖去以后。”

“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也许你对自己所有的行为都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但如果每一个行为都有疑点的话,那就说不过去了,所以我想知道你真的是马家小姐吗?”

沈玉书把这句话丢出来,别说马玿兰,就连苏唯和冯珺也都愣住了,苏唯马上摆手道:“不不不,沈万能你这样讲就太过分了,你有明确的证据怀疑人家吗?”

沈玉书不答,马玿兰的眼圈红了,低声道:“所以就是没有了,你就凭着那些所谓的侦探的直觉就怀疑我?”

“因为你无法给我合理的解释。”

“那你要我怎么解释?要我去广州乡下找人证明我的身份吗?还是……”

她的话半路停住了,病房门被打开,长生探头听着他们争吵,一副惊讶又受伤的表情。

马玿兰急忙跑过去,让他回房去,手却被攥住了,长生仰头看她,问:“你们说的灭门,是不是我们家的人都被杀了啊?”

马玿兰微微犹豫,冯珺在旁边道:“不是,你听错了。”

“没有,我听得清清楚楚,你们说灭门了,所以我才会一直做梦被人追杀,我太害怕了,才想不起以前的事……”

长生越说越急,话声中带了哭腔,沈玉书怕吓到他,否认说没有,他不这样说还好,听他这样说,长生哇的一声哭出来,抓住他的衣袖,叫道:“沈大哥你干嘛骗我?你们都是坏人,都是大骗子!我会想起来的,我一定要想起来!不要再被你们骗!”

小孩子平时都很懂事,从来没这么激动过,几个大人都被他弄得乱了手脚,马玿兰抱住他安慰,被他伸手推开了,抱住头拼命思索,但没多久就没声音了,身子往前一栽,晕了过去。

幸好沈玉书及时扶住他,拦腰把他抱进病房,苏唯又跑去叫大夫。

大夫过来检查了一下,说长生是因为太激动导致的昏厥,没大碍的,教训他们说长生的病情刚刚稳定,不要太刺激他,加重他的心理负担,到时不仅伤好得慢,精神状态也会受影响。

大夫教训完后离开了,马玿兰想靠近病床,被沈玉书拦住了,说让她先离开,而且这段时间最好别过来,马玿兰气不过,反问:“我是他亲姐姐,为什么我不能就近照顾他?”

“因为你的存在会刺激到他。”

“刚才刺激他晕倒的明明就是你!”

两个人的声音又提高了,苏唯一看不妙,给冯珺使了个眼色,让她拦住沈玉书,他则负责劝马玿兰离开,马玿兰一开始不情愿,苏唯问:“那你不怕再把长生吵醒了,刺激到他?”

这句话戳到了马玿兰的软肋,她跟随苏唯出了病房,苏唯把她一路带到走廊拐角,见她眼角含泪楚楚可怜的模样,只好实话实说。

“我也觉得沈万能这事做得不对。”

马玿兰抬起头,苏唯转头看看病房,见没人跟过来,他才压低声音,道:“其实我跟你说实话,沈万能说的刘猴子已经死了的消息那都是传闻,拿不准的。”

“都不肯定消息是不是真的,那为什么怀疑我?”

“我和他讲过了,这种事你得十拿九稳的,才能说出来对吧,否则冤枉了人怎么办?但他不听我的,他觉得端木的消息够灵通,一定不会有错,你也知道聪明人一旦相信了某件事,就会固执地认为那是真的,如果那不是事实,他会很没面子,再加上你瞒着我们偷偷和仲威接触,做法也有点欠妥,而且仲威的手下还绑架了陈雅云,他说不怀疑你怀疑谁?”

“可是就凭他自以为是的想象就冤枉我,这就对吗?我和你们认识了这么久,你觉得我是坏人吗?要是真像他说的我是冒牌货,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当然没这样认为了,可他不听我的啊,而且他是老板,你说我能怎么办?”

苏唯两手一摊,无奈地说,马玿兰越想越觉得委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苏唯翻翻口袋,找到手绢递给她,道:“你听我说,我明白你的心思,你也是想早点找到凶手,所以才会和仲威接触对吧?就是明知道仲威不是什么好人,也想赌一把。”

马玿兰点点头,苏唯又道:“我理解你的心情,换了我,我也会这样做的,因为我最好的朋友出事后,我也是想尽办法去打听消息,不过你也别怪沈万能,他没经历过那种分离之痛,他不会懂的。”

“嗯,我知道这件事我也有错,我本来是想和你们说的,但就是怕你们不同意,没想到最后还是变成了这样,我不介意他怀疑我,但他不能把我和小弟分开!”

“我倒觉得你和长生暂时分开是好事。”

“好事?”

马玿兰抬起头来,一脸惊讶,苏唯道:“不管灭门的事是不是刘猴子做的,棋馆这次发生命案都成了导火索,见报了,也有记者提到了小神童,虽然没登长生的照片,但上海滩就这么大,很多人都看到现场了,再添油加醋的那么一说,没准就把长生捅出来了,灭门的凶手如果也在上海,发现了你们的存在,一定会再动手的,你们暂时分开,就没人知道长生姓马,只会把他当成是洛家的孩子,这样做既对他好,对你来说也是最安全的。”

马玿兰想了想,点头道:“也是,唉,刚才那些话小弟都听到了,希望他没事。”

“就让他当是做梦吧,回头就忘记了,他经常这样。”

“可我还是担心,你也看到了,冯珺对他不好,沈大哥又怀疑我。”

“这不还有我嘛,你还不把我当朋友?”

“对不起,我现在心烦意乱的,要是说错了话,苏大哥你别在意。”

“你想哪去了,我是那种人嘛……等棋馆的案子了结后,风声平息下来,我再和沈万能沟通沟通,你别担心,他是个聪明人,就是一时钻了牛角尖走不出来,你自己的安全也要留意,我让端木派手下保护你,不过这也不是万无一失的,你最近还是不要外出做事了。”

“嗯,幸好还有点积蓄,也够支撑一阵子了,小弟就拜托你了,那孩子有什么事都会藏在心里,还要靠你开导他,他要是问起我,就说……”

马玿兰想了想,道:“就说乡下有人要找个临时的代课先生,我要过去一阵子,很快就回来,让他别担心。”

她说完了离开,苏唯要送她,她回绝了,说反正有人暗中保护,就不麻烦他了。

苏唯目送马玿兰下了楼梯,他回到病房,长生睡着了,沈玉书和冯珺各坐在一边,苏唯没好气地道:“你看你办的好事。”

沈玉书难得的露出懊恼,小声说:“是我的错,没想到长生会听到。”

冯珺看不下去,道:“也不能说是沈大哥的错,她的行为本来就可疑。”

“那你们不用担心了,她暂时不会过来了,免得被刘猴子或是真正的凶手盯上,我跟她说一切等棋馆的案子结了再说。”

“那棋馆的案子怎么样了?”

冯珺转头看沈玉书,沈玉书道:“陈枫倒是顺利抓着了,但他有后台,又不承认,拿他没办法。”

“而且那个仲威也是个泥鳅,只交代了一年前的杀人案,不承认陈雅云是他派人劫持的,所以我们算是白忙活了一整天,却一无所获。”

沈玉书道:“也不能说是一无所获,至少我想到了柳老板被下毒的原因。”

其余两人都有些不解,冯珺问:“那不就是陈枫做的吗?”

“不,那个案子的凶手另有其人,明天我们就来解决这件事。”

冯珺还是不解,不过看看沈玉书的表情,她没有多问下去。

第二天一早,长生醒了,苏唯担心他还想着灭门的事,特意去洛家把小松鼠花生带了来。

这两天他和沈玉书忙着查案,没时间照顾花生,就把它寄养去洛家了,现在刚好派上用场。

果然,长生一开始精神不佳,虽然没像昨晚那样哭闹,但表情很苦恼,这时候花生起到了作用,跳到他怀里,长生陪着它玩,脸色逐渐好转了。

苏唯看出他是想问什么的,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和花生玩了一会儿,恢复了精神,跟苏唯说他昨晚做恶梦了,梦里大家都说他们一家被灭门了,只有他和姐姐逃了出来。

孩子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苏唯,苏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事是沈玉书搞出来了,他自己也知道不对,悄声避开了,苏唯心里暗骂他不讲义气,只好安慰长生道:“既然是做梦,那就当不得真的,不要去在意了。”

“可是……如果不是梦,是真的呢?”

长生的目光落在沈玉书身上,迫切想知道答案,沈玉书见躲不过了,思忖着该如何回答,冯珺替他解了围,问长生。

“如果不是梦,你又能怎样呢?”

长生张口结舌了,冯珺又道:“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过去的事都不会再回来,与其因为想不起的事耿耿于怀,不如开开心心活在当下,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明白的。”

长生垂下眼帘,很快又抬起头,好像鼓起了勇气想问什么,但临时又改成了——“你一直不去车行没关系吗?”

冯珺瞪了他一眼,“你是盼着我走吗?”

长生最怕她,连忙摇头,冯珺道:“你……姐说乡下有个学塾需要临时的教员,她去帮几天忙,最近就不过来了,她走的时候要我好好照顾你,所以我就更不能离开了。”

“哦……”

长生垂下了脑袋,冯珺问:“是不是有什么不满意啊?”

“没有!没有!”

长生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冯珺反省了下自己是不是太严厉了,便问:“你不是很羡慕我会打人吗?”

“嗯!”

“那你好好听话,等你的伤好了,我就教你打拳,你把自己的人生过得精彩了,就是最好的抱负。”

苏唯举手插话,“你说的是报仇的报复,还是远大抱负的抱负?”

冯珺白了他一眼,“夏虫不可语冰。”

“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现在大夏天也有冰棒卖的,不要瞧不起夏天的虫子,人家也是见过冰的,长生要吃吗?我去买给你。”

长生听着他们的对话,咯咯笑起来,不再像一开始那么苦恼了,也没有多问马玿兰的事情。

等他的心情逐渐平复了,两人告辞离开,冯珺听说他们要去捉拿真凶,便没有挽留,说等候他们的好消息。

“这是送给我的吗?”

“是啊,好好休息,等我们办完了事再来看你。”

“谢谢沈大哥。”

长生扑过来抱住沈玉书,沈玉书还以为他是在表达感谢,谁知他凑近耳边说:“沈大哥别在意,我没有生你气的。”

沈玉书一怔,等他回过神,长生已经坐回去了,摆弄着手枪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他看看冯珺,冯珺道:“交给我,我会照顾好他的。”

沈玉书走出病房,苏唯早在外面看了个清清楚楚,调侃道:“你们读书人的面子就是薄啊,道个歉都道得这么含蓄。”

沈玉书白了他一眼,往前走,苏唯跟上,问:“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没生我的气,让我别在意,看来他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昨晚那不是做梦。”

“这样也不错,他总是要知道的,我们对长生都太温和了,有冯珺这样的人在身边,也许他才能真正的成长起来。”

“是啊,所以我们做好我们的事,给长生讨还公道。”

他们在来医院之前便跟裴剑锋打了招呼,请裴剑锋将本案所有相关人士聚集到长春馆,由他们来还原事件的真相,让真凶伏法。

具体情况沈玉书没有提,但是有了他这句话,裴剑锋就一百个放心,立即命令手下执行。

所以当沈玉书和苏唯来到棋馆的时候,所有与案子有关的当事人也都到齐了,大家被请到了后面的废园。

柳长春因为身体才刚刚复原,坐在轮椅上,陈枫则双手戴着手铐,由两名巡捕架着站在一边,庞贵站在他们中间,他已经洗脱了罪名,但因为被牵扯其中,所以被许可来听案情。

除了这些当事人之外,园子里还有数名巡捕,他们手里拿着锄头和铁锹,严阵以待。

云飞扬看得很迷糊,悄悄问洛逍遥。

“你们巡捕怎么不拿枪,改拿铁锹了?”

“我也不知道,是大尾巴……”

看看身旁的端木衡,洛逍遥把最后一个‘狼’字咽了回去,用手指指他,打着官腔,说:“是端木先生交代裴探员这样做的。”

“这不关我的事,”端木衡把话茬接过去,道:“是玉书这样交代我的,我只是转述。”

接着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转向沈玉书,沈玉书反背双手垂目沉思,大家见他没有解释的意图,又纷纷看苏唯。

苏唯摊摊手,做出暂时还无法奉告的表情,心里却想骂人——为什么来问他啊,他什么都不知道,那家伙根本就没把他当搭档看,从头至尾什么都没跟他讲过!

最后还是陈枫先开了口。

“我叔叔已经跟警察厅那边打过招呼了,可是你们无视上头的命令,不仅不放人,还把我带到这里来,是打算公审我吗?你们这么做就不怕丢饭碗?”

方醒笙心想警察厅算个屁啊,这里可是法租界的管辖区,不过他是老油条,在旁边砸吧砸吧地抽烟斗,不跟陈枫正面交锋。

裴剑锋想开口喝斥陈枫,沈玉书制止了,走到陈枫面前,上下打量他。

陈枫被抓去巡捕房关了一晚上,原本好好的一身打扮,现在弄得狼狈不堪,他以为沈玉书是在嘲笑他,恼羞成怒地说:“你是来给我下马威的吧?啧,什么神探?你不过就是个靠长相吃饭的小白脸!”

苏唯立刻转头看端木衡,觉得端木衡更适合‘小白脸’这个称谓,果然不出所料,端木衡听了这话,眉头皱紧了。

沈玉书却没生气,点点头,认可了陈枫的说法。

“你说得没错,论长相,我的确要比你出色得多。”

陈枫愣住了,眨眨眼看他,无法理解他的反应。

沈玉书又道:“你不用着急,我很快就会讲完案情的,到时你是认罪还是发脾气都随你,不过下棋的基本在于修身养性,你这种人也想成为象棋国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大无畏的精神真让人钦佩。”

陈枫再次愣住了,等明白了沈玉书的的意思后,他气得涨红了脸,抬起脚去踹他。

沈玉书闪开了,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旧报纸,打开,亮到他面前。

看到报纸上的记事,陈枫的脸色微微一变,安静了下来。

苏唯凑过去,大声读道:“象棋国手酒醉踏空,溺死湖中,当世再无棋王,呜呼哀哉……”

陈枫的脸色更难看,喝道:“住嘴!”

苏唯无视了,继续念下去。

“陈嘉兴幼年学棋,未及弱冠便已执当界棋坛牛耳,一时风光无限,后与柳长春一战铩羽,愤而弃棋,自觉无颜返乡,从此漂泊外地,棋王之称不再,民国十二年,不幸酒后失足落水殒命,终年……”

“我说住嘴!”

陈枫再次大吼,这次苏唯没有再坚持,反正大致的内容他都说了,相信在场的诸位都听得懂。

因为气愤,陈枫俊秀的一张脸都扭曲了,胸膛剧烈起伏,愤恨地瞪着苏唯。

苏唯把头撇开了,取过沈玉书手中的资料,沈玉书朗声对众人道:“刚才那段记事大家都听到了,陈嘉兴即是陈枫的父亲,当年陈嘉兴与柳长春对弈战败,他过世时,陈枫还是少年,陈枫把父亲之死的原因都算在了柳长春头上,所以他这次来上海,除了帮叔叔拉拢政府要员外,另一个目的就是在棋术上赢过柳长春,我说得可对,柳馆主?”

柳长春默默点了点头,陈枫也冷静下来了,啐了一口,恨恨地道:“当年柳长春赢了我父亲后,竟然当众羞辱他,我父亲因此抑郁成疾,早早过世,所以我才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棋术上赢过他,这有错吗?”

“谁说我杀人……”

“我说的!”

沈玉书一声怒喝,表情难得一见的凌厉,陈枫被他的气势镇住了,不敢再开口辩解。

“我请人打听过了,在象棋比赛之前,你就来找过柳长春,跟他下战帖,可是你没想到柳长春半年前遭遇绑架,脑筋大不如前,他拒绝和你对弈,你便带人去棋馆闹事,闹了几场后,柳长春才不得已答应了你的请求,却提出条件,要在长春馆举行棋赛,你能在赛中夺冠,他才会接受你的挑战,你为了早点跟他对弈,便一口应了下来。”

这些消息并不难打听,因为来棋馆的客人中有不少人看到陈枫来闹事,至于后面的部分,则是沈玉书根据当时的状况推理出来的。

柳长春脸上露出懊恼的表情,随着沈玉书的讲述不断点头,证明他说得都对。

“你求胜心切,一路过关斩将,终于杀到了决赛,你应该研究过庞贵和谢天铄的棋路,自信可以赢过他们,但你没想到在比赛的最后一天,长生突然出现,打乱了你的计划。”

“对你来说,长生是个很大的障碍,你事先没有研究过他的棋路,并且他又轻易赢了庞贵,所以在下午那场对弈中,你的赢面只有一半,但你不是赌徒,你不敢拿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来做赌。”

“如果你输给了一个孩子,今后别说再向柳长春挑战,一雪父亲当年被羞辱之恨,大概连棋都无法再下了,就像当年你父亲的遭遇那样,这对年少气盛的你来说,是绝对无法容忍的事。”

“所以当你无意中看到长生一个人跑到了这个荒园后,你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只要干掉了他,那比赛就畅通无阻了,于是你跟踪长生上了二楼,趁他不注意,把他推了下来,你还不肯罢休,又拿起石头砸下去,想除掉这个绊脚石。”

“还好紧要关头,柳二赶到了,他及时制止了你的暴行,但又不敢声张出去,只好把长生匆匆藏在了楼梯后面,又把你拉到后院的房间责问,那天我和苏唯还有云飞扬在院中经过,听到房间里传来争吵声,之后柳二被人从房间里推出来,其实就是你们在争吵,而不是柳长春所说的是因为柳二偷用了庄票,他在斥责柳二。”

沈玉书说完,看向柳长春,柳长春脸上的懊恼之情更重了,连连叹气,道:“都是我的错啊,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所以面对陈枫,我一直感到愧疚,也尽量满足他的要求,我从柳二那里知道了他杀长生的事,可是想到他还年轻,会做出这种事也是有我的原因在里面,所以才临时杜撰借口,帮他遮掩。”

庞贵听不下去了,叫道:“柳馆主,你怎么能这么糊涂?如果你不包庇他,我就不会被冤枉了,你也不会差点没命,还好侦探及时找到了凶手,否则我还要继续吃官司呢。”

“这之后陈枫才回到棋室,当时棋室有几位棋友在看棋谱,谢天铄也在其中,他确定陈枫并不是一开始就在棋室的,但陈枫既然那样说了,他也不想自找麻烦,就顺着他的话说了,事后越想越不对,才想到陈枫撒谎的原因。”

“可是谢天铄并没有报案,他参加棋赛本来就是冲着赏金去的,他看到陈枫有钱,就起了讹诈他的念头,却没想到陈枫心狠手辣,在付钱之后找杀手杀他灭口。”

谢天铄听到这里,连连点头,附和道:“是的是的,就是这样,我真是吃猪油蒙了心,才会想出这种赚钱的法子,你们别看这家伙长得人模人样,他其实就是个疯子,为了盘棋,不仅杀小孩,还连柳馆主都不放过……”

“我没有杀柳长春!”

陈枫的一声大吼把谢天铄吓到了,抖了抖,不敢再说话,缩去了巡捕后面。

陈枫又冲沈玉书叫道:“柳长春中毒跟我没关系,我没给他下毒!”

“嗯,我知道,因为从柳长春出事后你就一直在强调这句话。”

“因为不是我下的毒啊……”

“但是相对来说,在说到长生的事情时,你就没有这么激动,这是人的一种潜意识的反应——对于真正做过的事,否认时的态度倾向于理智,反之,就是你现在这种表现了。”

陈枫不说话,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没听懂。

听不懂是正常的,因为这里大部分的人都听不懂沈玉书在说什么。

苏唯配合着解释道:“他的意思是说他知道柳长春中毒与你无关,但你是伤害长生的凶手,事到如今,相信柳长春和柳二也不会包庇你了,他们就是人证。”

“不……”

沈玉书道:“还有,虽然你事后洗了手,但手指上仍然会留下血液存在的反应,就是我们前几天给你做的鲁米诺测试,还有这个,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鲁米诺测试其实并不足以证明陈枫就是凶手,所以沈玉书把陈枫试图勒死谢天铄的照片也亮了出来。

谁知看了照片,陈枫立刻抬手指向柳长春等人,反驳道:“什么人证?明明就是柳长春担心我下棋赢过他,所以打伤那个小孩,再把罪名推到我身上,谢老板和他都是本地人,不得已才会帮他说话,还有这张照片,我都说了那是在闹玩,你问谢老板,是不是?”

陈枫把目光转向谢天铄,谢天铄连着两天遭遇了两次危险,打心眼里惧怕陈枫,他不敢当众否认陈枫的话,但又不甘心附和,犹豫了半天才微微点了点头。

大家不由得面面相觑,柳二气愤地质问他。

“你怎么可以这样?明明就是你下手要杀那个孩子,要不是我碰巧遇到,他就没命了,我家先生好心帮你,你却在这里倒打一耙!”

“什么好心帮我?根本是你们自己做贼心虚!”

“你!”

柳二气得握紧了拳头,要不是碍于巡捕们在场,他早就直接上前揍陈枫了。

见此情景,沈玉书摇了摇头,对陈枫道:“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种见了棺材都不掉泪的人,虽然你一直死鸭子嘴硬,但其实你一早就输了,可能你自己都没发现,你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致命的错误?”

“你怕赢不了长生,所以对他痛下杀手,可是如果你连赢长生的信心都没有,那么你凭什么有自信赢得了柳老板?所以这局棋你在动手害长生的那刻起就已经输了,只是你潜意识里一直在否认这个事实。”

“没有!”

“你这么痛恨长生,除了他妨碍了你的计划外,还出于嫉妒吧。同样是下棋,你经过了无数的钻研跟努力才达到了现在的成绩,可是他一个小孩子,轻轻松松就赢了棋局,这对你来说无异于一种嘲弄,让你感觉你迄今为止的努力根本就是一场笑话……”

“没有!不是的!不是的!”

“是的,你到现在都还不明白一个道理——许多时候,不是只要努力就可以达到目标的,要成功,除了努力外,还需要天分、运气,还有平常心,只可惜这三样你全都没有。”

“你胡说,我一定可以赢过他们,我的棋术才是天下第一,我本来已经可以得第一了,都是那个小孩子自寻死路,跑来妨碍我,这本来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所以我除掉绊脚石有什么不对?我不是怕他,我是不想被人妨碍……”

气愤之下,陈枫把他这几天积压的愤懑一股脑地都发泄了出来,等他觉察到自己说错话的时候,已经无法挽回了。

苏唯冲裴剑锋和方醒笙一摊手,意思是——你们看,要让一个人自己招供,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

裴剑锋挥挥手,示意手下带陈枫离开,陈枫满心的不忿,转头又朝他们叫嚷道:“我很快就会出来的,到时我还要来向你们挑战,我会证明我的棋术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叫声随着陈枫被带走逐渐远去了,风拂过来,还能隐约听到他的吵嚷,苏唯嘟囔道:“就这德行,做梦去吧,真正的天下第一从来都不会标榜自己是第一。”

“咦,好像不太对啊,”洛逍遥首先反应过来,问沈玉书,“他一直否认下毒,刚才哥你也说他没下毒,难道伤害长生的人和下毒的人不是同一个?”

“是的,所以接下来我们要说的案子与陈枫无关,不需要他在场了。”

云飞扬小心翼翼地看向在场的众人,觉得哪个都不像是凶手,但沈玉书也不会乱说话,他只好不问了,等待沈玉书直接说答案。

庞贵也忍不住了,道:“不可能吧,柳馆主中毒时,我们大家都离得很远,当时只有陈枫有机会下毒,也只有他有杀人的动机。”

“不,还有一个人有机会下毒的。”

“还有一个人?”

众人面面相觑,开始猜测谁的嫌疑最大,云飞扬也赶紧把之前拍的照片都拿出来,一张张的翻,查看案发后的现场状况。

“对,当时除了陈枫外,还有一个人可以下毒,那就是柳长春自己。”

“啊!”

这个感叹词是大家异口同声发出来的,又同时看向柳长春。

柳长春面容平静,柳二有点沉不住气,想开口反驳,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面对大家惊讶的反应,沈玉书继续往下说道:“正如陈枫自己所说的,他逼迫柳长春对弈的目的只有一个,他想赢过柳长春,以慰先父在天之灵,所以他没有给柳长春下毒的理由,假如柳长春死了,他就永远没机会赢这场棋赛,多年的心愿也会付之东流,假如他没下毒的话,那就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做了。”

苏唯点头附和,“不错,我们把嫌疑人一个个的排除,最后就只剩下柳馆主本人了。”

“可是没道理啊,柳馆主为什么要给自己下毒?难道他是被陈枫逼迫的?”

庞贵这句话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疑惑。

沈玉书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确是被逼迫的,不过原因绝对不是大家想的那种。”

他走到柳长春面前,问:“柳馆主,可以让我看一下你的手吗?”

柳长春仰头看他,什么都没说,将手伸出。

“第一次跟你握手时,我就有些疑惑,棋手常年摸弄棋子,指肚上该有很多老茧,你也有很多,不过不是指肚,而是掌心,这是经常舞剑弄枪才会留下的印痕,你在接受急救后,脉搏的跳动沉稳有力,这也是长期练功的效果。”

沈玉书握住柳长春的手,将他掌心朝上,阳光下,大家果然看到他的双手虎口处有不少老茧。

云飞扬举手道:“这不奇怪啊,我上次跟你们提过柳伯伯喜欢打太极的,我记得小时候还看过他练太极剑呢。”

“富家子弟练练太极只是为了强身健体,跟这种常年练功留下的茧子是不一样的。”

听了这话,柳长春哼了一声,抽回手,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要说的是——你根本不是柳长春,你是假冒的。”

“什么?”

无视周围一干人的惊讶反应,沈玉书接着说:“柳长春的案子与仲威的案子有异曲同工之处,我会确信自己的推断,也是出于仲威案子的引导,我们从仲威的家搜出了白骨,我原本以为是冒牌货杀了真正的仲威,来李代桃僵,最后发现不是,然而这个假设套在你身上却适用。”

“可是你没想到陈枫轻易就进入了决赛,甚至为了跟你对弈不惜杀人,柳二不是碰巧看到陈枫暗算长生的,而是他一直在跟踪陈枫,所以才会在第一时间阻止陈枫行凶。”

“怎么可能?”柳长春大笑起来,“如果我是假冒的,那我早在第一时间就供出陈枫是凶手了,他一旦被抓,就没人威胁到我了不是吗?”

“如果是你,你一定会这样做的,但当时阻止陈枫的是柳二,他甚至把陈枫带去了你的房间,让你错失了这个大好机会,假如你事后供出陈枫,你也势必要接受巡捕的盘问,还要解释你为什么没有马上报警等等,这是你最想避免的,一是可能会暴露你的身份,二是会妨碍到你的计划。”

沈玉书看向柳二,柳二垂着头不说话,他的脸被头发遮住了,但是可以想象得出来他现在的表情有多懊恼。

“你只能希望陈枫因为害怕,退出棋赛,却没想到他胆大包天,竟然坚持继续比赛,如果真的对弈下去,他很快就会从你的棋路上发现你有问题,你被逼无奈,只好用了这招险中求胜的办法——你中了毒,所有人都会怀疑他,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大家都把他当成了凶手。”

柳长春面色平静,像是沈玉书说的事跟他毫无关系一样,倒是方醒笙沉不住气了,道:“不对啊,那毒很厉害的吧,比砒霜还要烈,万一一个不小心,他把自己毒死了怎么办?”

“不会的,柳长春只服用了非常小的量,而且我及时帮他把毒都吐了出来,他会这样铤而走险,也是因为从阿衡那里听说了我是大夫,万一出事,我会第一时间帮他做急救。”

“这些都是你的推测吧,就算你说得都有道理,但他是柳长春,这是毋庸置疑的,柳长春在本地也算是个名人,街坊邻居都跟他很熟,长春馆每天进进出出的棋友也不少,有人冒充他,大家怎么可能不发现?”

“人的视觉都有一个盲区,很多时候,不是用眼睛来看东西,再转达给大脑,而是大脑先入为主地判断了某个事物,再给眼睛发出指令。举个例子,大家看到这个人又短又黑的头发,就会判断他是苏唯,假如他换成以前那个扎小辫的发型,大家就很难在第一时间认出他,柳长春也是一样,他的特征是长衫马褂、体型削瘦、举止文雅、每天出入棋馆,这个人的长相和真正的柳长春原本就有七八分相似,声音再接近的话,就不会有人怀疑他了。”

难得的如此备受瞩目,苏唯急忙挺挺胸膛,做出请君观赏的姿势。

端木衡用手摸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端量完苏唯,道:“说得有些道理,可这也不足以证明柳长春就是假的,一个完全不同的人顶替了正主,不可能一个人都没发现的。”

“你们忘了吗?半年多前,柳长春遭遇绑票,他说是棋馆的伙计与绑匪串通,所以被解救后,就将所有的伙计都辞退了,只留柳二一个,而柳二不是老伙计,他也是半年前来的,也就是说柳二和冒牌的柳长春是一伙的。”

“真正的柳长春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掉包了,棋馆的老伙计都走了,来往的棋友与柳长春的接触毕竟有限,他又找借口说犯了头痛症,闭门不见客,凡事都交给柳二去处理,因为有过被绑票的遭遇,大家都认为他是受到了刺激,谁会想到他竟然是个冒牌货。”

“我请逍遥查了柳长春的籍贯和家庭成员情况,得知他他以前住在北京,妻子儿子先后因为战乱和疫病过世,他没有直系亲属,不过有几个堂兄弟,冒牌货既然跟他面容神似,该是他堂兄弟中的一人。”

听完沈玉书的一番侃侃而谈,柳长春面不改色,也没有回应。

方醒笙看看他,又问沈玉书。

“就算你说得都对,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他想要柳长春的家产?”

“柳长春开这个棋馆旨在兴趣,赚钱还是其次,就算这里的地产值点钱,也不至于让他们费尽心机来李代桃僵,这个冒牌货想要的一定是更重要的东西,可是柳长春不给他,他又找不到,只好顶着柳长春的名字在这里住下来,长期寻找。”

“是什么?”

“他们到底想找什么,只能问他们本人,我只知道他们还没找到,否则他就不会冒险服毒,而是选择离开了。”

听到这里,苏唯总算明白了为什么那天晚上沈玉书一直在房子里寻找,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怀疑柳长春的身份了,再加上之后仲威家里翻出了白骨,基于犯案者的心态相近的原理,苏唯明白了沈玉书的想法,他确定沈玉书的这个判断绝对是铁板钉钉,不会错了。

他帮沈玉书做了总结,对柳长春道:“该说的都说了,柳馆主,你是练武出身,中一点点毒对你来说没什么大碍的,所以现在是不是该轮到你跟大家解释一下了?”

“我需要解释什么?”柳长春抬起头,冷笑道:“你们这番言词都是捕风捉影,我在这里住了多年,是有户籍有档案的,怎么好好的就变成了冒牌货?真真是可笑。”

“我会这样说当然是有证据的,否则也不敢特意把你从医院请到这里来,现在我就让你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