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巧遇凶案

两人一前一后跑到街道上,街上很静,似乎没人被枪声惊动,或是被惊动了却不敢出来查看。

苏唯没看到路上有可疑人,他给沈玉书打了个手势,两人兵分两路,沿街寻找。

四周再没有响起枪声,苏唯提起警觉往前走了一会儿,忽然听到附近有人发出惊呼,他急忙顺着叫声跑过去。

临街有一栋颇大的房子,纯西洋风格的建筑,院子也很大,要不是院门开着,里面隐约有光线闪过,苏唯还不敢肯定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他穿过半开的院门跑进去,院子当中停了一辆黑色轿车,他经过轿车时顺手摸了下车头,车头还很热,证明有人进去没多久。

房子正门是锁上的,苏唯转了一下把手,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里面再次传来叫声,紧接着光亮消失了。

发出叫喊的是个男人,声音中充满了紧张和恐惧,苏唯没时间多想,掏出铁丝,插进锁眼转了几下,门开了,他再掏出帽子戴上,又往前压低帽檐,打开手电筒冲了进去。

眼下是什么状况还不清楚,他得保证自己不成为被怀疑对象,所以适当的掩饰是很有必要的——这是苏唯常年从事神偷这行得出来的宝贵经验。

洋楼门口的宽敞程度出乎苏唯的意料,一进去,他就被周围摆设的古董瓷器与装饰物晃花了眼,如果说李家别墅的装潢是富有的话,那么这里简直就可以说是富丽堂皇了,苏唯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职业毛病,对眼前的古玩瓷器目不斜视,闷头跑进客厅。

客厅闪过光亮,并伴随着一连串的叫喊声,这次苏唯听懂了,那个人用法语大叫:“喔,老天,怎么会这样!?”

客厅的面积有李家别墅的几倍大,即使在豪宅遍布的地段里,这么大的住居还是令人咋舌,不过此刻让苏唯更吃惊的不是洋楼的大小,而是发出叫喊的人。

要说这人也算是熟人了,他不是别人,正是与苏唯和沈玉书有过两面之交,还曾经差点动过手的那个洋人雅克。

“喔,老天,怎么会这样?”

确定自己没看错人,苏唯的意识被雅克引导了,吐出了相同的话。

如果不是前不久刚见过雅克,苏唯多半会认不出他,此时雅克单腿跪在地板上,一只手里握着打火机,怀里还抱着一个女人。

女人的脸上和上半身都是血,仅靠手电筒的光芒,苏唯无法看清她的容貌,也看不清她的伤势,不过直觉告诉他,女人可能没救了。

地板上落了许多瓷器碎片,苏唯将手电筒移向对面,古玩架上惨不忍睹,另一边墙上的字画也歪斜了,可见刚才枪战的惨烈。

除了瓷器碎片外,地上还有一件乳白色的披风,披风上同样溅着血迹和碎屑,一柄手枪落在披风旁,像是揭示它就是罪魁祸首。

雅克目光呆滞,表情恍惚又震惊,看到苏唯,他先是一愣,又随着苏唯的目光移到手枪上,他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推开女人,用法语大叫道:“不不不,人不是我杀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这都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朝苏唯靠近,半路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指着他,愤怒地咆哮。

“我知道了,是你杀的人,你这个猪猡,入室行凶杀人,还想陷害我……”

苏唯整整呆了三秒钟。

做他们这行的,随时都抱着被诬陷冤枉的心理准备,但即使如此,被这么毫无根据地诬蔑,还是出乎他的意料,很想说猪猡的那个是雅克,啊不,猪都比他聪明,不会说出这么蹩脚的理由。

眼下这种状况要是换了别人,说不定就真的成了替罪羊,但好在苏唯听得懂雅克说的话,他犹豫着是逃走还是留下来解释,最后选择了前者——不管是在太平盛世还是在乱世中,三十六计都绝对不会有错。

决定好后,苏唯关了手电筒,转身就跑,谁知他刚跑到走廊上,门口就闪过光亮,杂沓的脚步声响起,好几个人跑了进来。

其中一个是沈玉书,他大声叫道:“就是这里,我听到枪声,你们快来看看!”

苏唯的念头转得比闪电都快,听着那帮人跑过来,他仰头看了下房子,纵身一跃,攀住墙壁,迅速跃到了作为装饰用的房梁上。

他刚抓稳,那些人就跑了过来,却是负责夜间巡逻的巡捕,还好他们没注意头顶上的状况,打着手电筒,在沈玉书的带领下冲进了客厅。

苏唯趴在梁上,就听‘杀人了’,‘不许动’,‘快去叫救援’等说话声陆续传来,中间还夹杂着雅克愤怒的叫声。

他先是说法语,后来又说英语,但巡捕们都听不懂,所以没多久他就闭了嘴,接着一个巡捕匆匆跑出来,看来是去叫救援了。

苏唯看准时机,从梁上跳下,为了不让雅克认出来,他摘了帽子,又从包里掏出一个圆框眼镜,再接着是围巾,分别戴上,稍微打扮后,便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重新走进客厅。

进去后,苏唯发现他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因为雅克被制伏了,两个巡捕一人一边压住他的胳膊,把他按在地上,看他们如临大敌的样子,是把雅克当凶手了。

那个女人歪靠在椅子上,这次苏唯看清楚了,她胸前和头上都中了枪,已经死了,看到这样的现场,任谁都会把雅克当凶手吧。

还有一个巡捕举枪对准雅克,以防他反扑,又不断地问沈玉书。

“找到拉绳没有,快把灯打开,这里说不定还有凶手的同党……”

他的话声有点发颤,一看就是没遭遇过凶案现场的新人,苏唯猜想他心里一定恨死沈玉书了,三更半夜的把他们叫来处理这么大的案子。

沈玉书很镇定,道:“好像是保险丝烧了,我刚才试过了,灯都不亮……要不我去看看总电闸?”

“快去快去……啊等等,你是目击者之一,我记得你的模样,你别想逃跑啊!”

“你想多了,我弟弟也是巡捕,说起来跟你还是同事呢,我怎么会逃跑?倒是你们,一定要看紧嫌疑犯,保护好现场,如果破了案,这个头功可是你们的。”

这最后一句话简直就是给大家吃了剂定心丸,他们用力点头,表示绝对不会放走凶犯。

沈玉书交代完,转身要出去,雅克突然抬起头,用英语冲他大叫起来。

“我想起你是谁了,你是船上那个人……是你陷害我的,混蛋!猪猡!”

沈玉书脚步微停,看了雅克一眼,又追加了一句,道:“这个疑犯很凶恶,你们要小心,必要时可以适当地让他闭嘴。”

下一秒雅克发出惨叫,苏唯吐吐舌头,有点好奇巡捕们是用什么方式让他闭嘴的。

他追上沈玉书,跟他一起去找电闸,小声问:“你是怎么找到巡捕的?”

“我听到这边有叫声,你又消失了,就猜可能有情况,刚好夜间巡逻队经过,我就把他们叫过来了,你知道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一个弄不好,反而会被他们倒咬一口,所以出现的人越多越好。”

苏唯给沈玉书竖了下大拇指。

“心肠够黑,我喜欢。”

“幸好你反应快,及时躲起来了,否则被他们撞到,你就有口也说不清了。”

“你一进门就那么大声的说话,我当然知道你是在提醒我了。”

“聪明。”

“不聪明能和你合作嘛,真是的,你也太小看我了,不过真没想到这栋住宅居然是雅克的。”

“我也没想到,真不幸又遇到他了。”

想起雅克那个还在海底沉睡的钱包,苏唯噗嗤笑了。

“我想他现在心里也一定在想——真不幸又遇到我们了。”

两人在一楼转了一圈,很快就在后门廊下找到了总电闸,沈玉书左右看看,取了个放花盆的木凳,踩上去检查电闸。

苏唯在下面打着手电筒帮他照明,还以为要很久,谁知沈玉书马上就道:“什么事都没有,是有人切断了电闸。”

“是谁切的?雅克吗?”

“那要去问他……糟糕,不知道今天要勘查现场,我没带工具箱来。”

“虽然我这里没有工具箱,但是必要的勘查工具我都带了,锵……锵锵!”

苏唯从包里取出一个布袋,展开后,沈玉书平时常用的工具都插在里面,沈玉书眼睛一亮,摇摇手,示意苏唯把袋子丢给他。

苏唯照做了,自夸道:“啊啊,和我这么聪明的人合作,真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苏十六你知道吗?我就喜欢你这种永远充满自信的人生态度。”

沈玉书随口应和着,戴上手套,取出工具检查了电闸把手,又提取了上面的纤维物质,这才将电闸扳回原位。

走廊另一头有亮光了,客厅的灯亮了起来。

沈玉书从木凳上跳下来,苏唯问:“有什么发现?”

“暂时还不知道,要回去做详细化验。”

沈玉书走到后门推了一下,后门是虚掩的,在他的推动下应声开了。

外面是后院,栽种了一些花草,现在都被积雪覆盖了,当中是一条鹅卵石小路,通向围墙门,小路上的雪都化掉了,没有留下脚印。

“好可惜。”苏唯叹道。

沈玉书点点头,深有同感,他用同样的方式在后门跟围墙门把手上做了采样,等全部做完,就听前面人声喧闹,看来援军到了。

两人回到客厅。

走廊和其它房间的灯都被打开了,几位巡捕正在客厅检查现场,雅克也被铐上了手铐,他用法语和英语交替着吼叫,但很可惜,没人搭腔。

最后还是一个看似老油条的巡捕上前拍了拍雅克的脸,用法语单词蹦着说:“我知道……这是你家,这跟……你杀没杀人没……关系。”

“人不是我杀的,我是无辜……”

“人不是你杀的,那你身上手上的血是哪儿来的?子弹是自动飞出来的吗?少啰嗦,带走!”

这句法语估计太难,所以老油条直接蹦汉语了,他说完挥挥手,命令手下把雅克带出去。

雅克不断挣扎,又改用母语辩解,但没说几句就被架走了。

没多久,验尸官也赶到了,沈玉书观察了一遍现场,也想过去帮忙,被老油条挡住,插着腰打量他。

“听说是你报案的?这么晚了,你在外面晃悠什么?”

老油条看年纪快六十了,长得没有十分高大粗壮,但一看就是很精明的那类人。

沈玉书不敢信口开河,道:“我叫沈玉书,这是我的朋友苏唯,今晚是平安夜,我们准备去教堂参加庆祝,没想到走到这里,突然听到枪声,刚好附近有巡警,我就叫他们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短短的时间里,沈玉书已经想好了应对的说辞,他还担心老油条不信,谁知老油条听了他的名字,一拍脑袋,指着他叫道:“我知道你,你是不是逍遥的表哥?”

“是的,你认识我?”

“看您说的,这十里洋场,但凡在道上混的,哪有不认识您的啊?那个军阀被杀案您破得可真漂亮,平时大伙儿说起您,都要竖个大拇指啊,啊对了,我叫阎东山,是霞飞路巡捕房的。”

他一口京片儿,说话中气十足,苏唯用手挡住嘴,发出轻咳。

说起来勾魂玉这个案子可以顺利破获,他也功不可没啊,怎么大家都只记得沈玉书,没人提到他呢。

他的咳嗽声顺利地把老油条的目光吸引了过来,跟他打招呼道:“苏先生你好,真是太好了,有你们两人在,我这心里啊就有底了。”

“怎么说?”

“哎呦,这边住的不是达官贵族就是富人商贾,再不就是洋人,现在出了人命案,不好办啊,”阎东山压低声音说完,又拉着沈玉书的胳膊把他往现场拖,恳请道:“大侦探,既然你们都来了,就帮帮忙吧,我这底下的兄弟动动粗还行,玩不了动脑子的玩意儿。”

“这不太好吧,我跟苏唯是外人,师出无名。”

如果不是太了解沈玉书了,苏唯想他一定会被这家伙真诚的表情给骗到的,但实际上却是沈玉书看到案子,眼睛都发光了,他现在一定巴不得马上去勘查现场。

“你是大侦探啊,而且是你报的案,怎么能说师出无名呢?我们这就一个验尸官,忙不过来,看在你表弟跟我们是同僚的份上,你就帮帮忙吧,拜托拜托!”

像是怕沈玉书离开,阎东山硬是把他拉到了现场当中——那件披风与手枪的前方。

现场勘查胜在争分夺秒,沈玉书就没再跟他客套,开始认真检查,又冲苏唯一伸手,苏唯和他合作多了,明白他的意思,拿出小本本来做记录,心里暗自嘀咕——他啥时成助手了啊?

手枪是勃朗宁,沈玉书拿起枪看了看,弹匣里的子弹都打空了,他放下枪,又去看那件披风,那是件羊毛呢子披风,式样是当下流行的款式,看质地与做工,价格一定不菲。

沈玉书翻了翻披风衣领的里侧,里面缝制了时装店的标签,名字叫雪绒花,右下角还绣着一朵淡金色的小花。

苏唯在旁边看到,小声道:“这名字有点眼熟。”

“是霞飞路的一家服装店,上次阿衡给逍遥买衣服,也是去的这家。”

“您记得可真清楚。”

“是你贵人多忘事,我们查军阀被杀案的时候,还去这家店打听过情报,你当时还跟女店员打得火热。”

“呵呵,原来是自己没被青睐,嫉妒了,嫉妒的确可以加深记忆。”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你开心就好。”

沈玉书用眼神向苏唯示意,苏唯低头做记录,嘴里嘟囔道:“我怎么觉得自己变成华生了。”

阎东山凑过来,问:“您还喜欢吃花生啊?”

“不,我随口说说的,别当真哈。”

沈玉书检查完物品,又走到死者身旁,苏唯跟着走过去。

那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长得很漂亮,厚密的头发挽在脑后,她穿了一件浅白色的旗袍,戴着红宝石耳坠和粉红珍珠项链,脸上还有旗袍胸前溅了很多血迹,子弹一颗打中她的额头,一颗打在她的胸口上,都是致命伤。

“她出身富家,养尊处优,很喜欢时髦的物品,已婚,跟丈夫关系不佳。”

沈玉书的眼神依次掠过女人的装扮、精心涂抹的红色指甲油、右手的婚戒、半脱落的银灰色高跟鞋,做出判断。

苏唯虚心求教,“你怎么知道她跟丈夫关系不好?”

“好的话,她会三更半夜来别的男人家里幽会吗?这里应该是雅克的住所,至少这一点他不会说谎,所以他们是情人关系。”

“情杀啊。”

苏唯在嘴里啧啧啧,阎东山也凑过来,道:“说不定是女人想分手,洋人不同意,就杀了她,真糟糕,这都快过年了,闹这么一出……”

沈玉书沉吟不语,看着验尸官给女尸做检查,他问:“我可以提取一些物质成分吗?”

阎东山挠挠头,听不太懂。

苏唯解释道:“他是想弄点东西来做化验,锁定凶手。”

“凶手不就是那个洋人吗?不过你想弄什么就弄吧,有了确凿的证据,就可以给他定罪了。”

得到阎东山的许可,苏唯拿出小镊子跟容器,沈玉书用镊子夹住女尸指甲里的残留物,放进容器,在提取的过程中,他发现指甲里也沾了血迹,便一起做了取样。

验尸官在旁边看着他熟练的手法,不由得赞叹连声,道:“先生的检验工具很齐全啊,不愧是神探。”

喂,作为侦探社的一员,他也是神探啊,怎么就没人提到他?

苏唯不爽了,站起来去检查其它地方。

客厅的设计是典型的欧洲风格,色彩搭配凝重气派,面积也很大,跟正门相对的是一整面大浮雕,浮雕非常宽,几乎可以当做墙壁来使用,这种开放性的设计即使开家庭舞会也完全没问题。

所以枪战造成的惨状就更加目不忍睹了,地上除了各种瓷器碎片外,还有散乱的粉盒、口红等化妆品,以及女性用的浅灰色小皮包,看来这些都是死者的用品。

苏唯的目光绕着客厅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浮雕上,浮雕凹凸起伏,像是海浪,又像是云海或山脉纹络,再经过不同颜色的点缀,颇具气势,让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可是以他的眼光和见识,居然没有看懂那上面雕的是什么,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什么艺术吧,大家都看不懂的才值钱呢。

巡捕在收集地上的弹壳,苏唯收回眼神,看着巡捕将弹壳放进证物袋,又转头看看女尸,叹道:“一连开六枪,这是有多大的仇啊。”

沈玉书检查完毕,公董局的洋人督察也闻讯赶了过来,他为了不给阎东山带来麻烦,和苏唯提供了简单的笔录后,就告辞离开了。

两人出了洋楼,外面依旧静悄悄的,附近有几户人家亮了灯光,却没人出来看热闹,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记者也没出现,不知道是不是被限制了不让靠近,毕竟这是牵连到洋人的案子,还是挺敏感的。

沈玉书站在洋楼院门外看了一会儿,苏唯陪着他一起看,道:“我有种错觉,我们接的案子可能会很棘手。”

“这个不叫错觉,叫直觉。”

沈玉书目光落在洋楼的门牌号上,纠正道。

他们回到李家别墅,取了自己的东西后离开,凌晨叫不到车,两人准备步行返回,谁知才走到路口,身后就响起车喇叭声,一辆黑色福特车开了过来,云飞扬从车里探出头,叫道:“两位大侦探,请上车。”

苏唯摸了下额头,嘀咕道:“我感觉上了他的车,一定会被问个不停。”

“那你是决定在雪夜里步行回家了?”

苏唯看了沈玉书一眼,两人几乎在轿车开近的同时跑过去,打开车门坐上了车。

云飞扬开着车,透过后视镜打量他们,就像苏唯所说的一样,迫不及待地问:“两位辛苦了,这次的案子一定很麻烦吧?”

苏唯顾左右而言他,“你这车不错啊,这么新,刚买的?看来你的薪水不少嘛。”

“这是我借的,我这么穷,哪买得起车啊。”

“穿卡其布的穷人,哈。”

“衣服也是借朋友的,呵呵,快说说你们的案子,是洋楼闹鬼吗?我看到好多巡捕都过去了,他们也负责捉鬼?”

“你什么时候跟踪我们的?”打断他的唠唠叨叨,沈玉书问。

“我没跟踪,我就是刚好路过。”

“我们很忙,如果你没有情报提供的话,那就下车。”

沈玉书说得太堂堂正正,苏唯忍不住瞥他——喂,老兄,这好像是人家的车吧,你这口气没问题吗?

事实证明,沈玉书这样说不仅没问题,还成功地镇住了云飞扬。

他不敢再信口开河了,老实交代道:“其实昨晚我偷偷跟着你们去了白赛仲路,后来跟丢了,我就在周围乱转悠,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你们,你们也知道,这边大多都是别墅,大家平时不住在这里,所以顺着灯光找一找,很容易找到的。”

“在恒心这方面,我得向你仰望一下,那么你找到了吗?”

“没有,我走岔路了,去了后面那条街,不过我真的见鬼了,说不定就是你们准备捉的那只鬼!”

“在哪里看到的?”

“就是出事那家的后门附近吧,我听到枪声,还以为是你们出事了,就赶紧往那边跑,突然就看到眼前一道白影闪过,吓得我当时腿都软了……”

苏唯跟沈玉书对望一眼,沈玉书问:“看到鬼的长相没有?”

“他没脸的,整面都是白的,你们有没有听过无脸鬼的传说?就是那样的,传说这种鬼最喜欢跟人家借脸,我吓坏了,急忙捂住自己的脸,我这么年轻,还不想死啊,等我再抬头时,鬼就不见了。”

说了半天,什么情报都没提供到。

苏唯无力地道:“就你这胆子还三更半夜的出来跑新闻,快回家洗洗睡吧。”

沈玉书看了苏唯一眼,心里想你还好意思说别人,你不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吗?

云飞扬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很好奇,想知道那栋楼里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命案,不过跟我们接的案子没关系,如果你对命案好奇,你可以自己去查。”

“这样啊,可是我很怕再见到无脸鬼啊……”

苏唯看看沈玉书,斩钉截铁地道:“相信我,这世上没有鬼的。”

“可我明明就看不到它的脸啊!”

“难道那人不能戴面具吗?我那儿就有一个,回头让长生拿给你见识见识。”

“不用了,不是鬼就好,我就不用担心被抓去当替死鬼了,不过我看到的要不是鬼,那就更可怕了,你们想啊,我又不能打,如果遇到坏人,那不就糟了吗?”

云飞扬一个人嘟嘟囔囔了半天,见后面两人都不搭话,他叹了口气,不做声了。

回到侦探社,云飞扬还不死心,一路跟着他们走到事务所门口,沈玉书不理他,掏出钥匙要开门,苏唯忽然拦住他。

他弯腰查看锁孔,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有人撬过我们的锁。”

沈玉书转头看云飞扬,云飞扬连连摇手。

“不是我,不是我,我不会做犯法的事的。”

沈玉书问苏唯,“那那人撬开锁了吗?”

“没有,他应该试了很久,不过我苏十六设计的锁头要是能被人撬开,那我以后还怎么在道上混?”

苏唯掏出手电筒,观察着锁眼里的状况,然后打开锁。

三个人走进去,沈玉书先跑去会客室,里面的物品都摆放在原有的位置上,没有被移动过的痕迹,给小松鼠当睡床的抽屉保持稍微打开的状态,沈玉书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松鼠蜷在里面睡得正香,不像是被惊动后的反应。

沈玉书又去了实验室,实验室的门上了锁,苏唯检查了一下,没有被撬过。

之后他们又分别检查了其它地方,门窗紧闭,一切正常,看来小偷在撬锁失败后就放弃了。

“啊哈,居然偷到了偷祖宗头上了,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苏唯靠在门框上,愤愤不平地道:“我要报案,明天就去小表弟那边报案!”

“偷祖宗?”

云飞扬看看苏唯,沈玉书道:“他就喜欢说大话,你又不是不知道。”

“也是,苏唯就喜欢夸大其词,不过你去逍遥那儿报案没用,这片是归霞飞路巡捕房管的。”

“我问问长生。”

沈玉书想打电话回药铺,看看时间,还太早了,云飞扬也提醒道:“快到年关了,这种小偷小摸的事层出不穷,根本抓不过来,报案也没人理你,只能自己长个心眼,回头跟洛叔说下,让他也小心点,别让贼进了屋。”

贼这个字在苏唯听来,真是非常不顺耳,他道:“可是到侦探社偷东西,根本就是在挑衅我们,还好锁头是特别设计的,否则我们这次的损失可就大了。”

听了苏唯的话,沈玉书心里一动,转头看向云飞扬。

云飞扬被他看得发毛,叫道:“真的不是我,我没有撬你们的锁……”

“对这个案子有兴趣?”

“啊?”

“如果有兴趣的话,有件事我想麻烦你帮忙打听一下。”

一听沈玉书给自己吩咐任务,云飞扬一秒来精神了,小狗似的哈哈着凑过来,问:“什么事啊?”

“你帮我去打听打听春晖纺织厂老板家里的情况,重点是他的女儿李慧兰,还有李家在白赛仲路一五六号的别墅的情况。”

“好的好的,是跟你们捉鬼有关对吧?那我天一亮就去问,等我的好消息。”

云飞扬接了任务,没再啰嗦,开开心心地离开了。

听到外面的门关上,苏唯松了口气,笑道:“你这招高明,否则都不知道他要赖到什么时候。”

沈玉书不说话,拿着现场取样去了实验室,苏唯冲着他的后背问:“撬锁的会不会是端木?”

“为什么这么想?”

“如果只是普通盗贼,撬不开锁的话,他会直接砸窗,只要能偷到东西就好,但这个贼很明显是不想被我们觉察到,所以发现进不来后就放弃了。”

“你说的有道理,不过如果是阿衡,他想偷东西的话早就偷了,不会等这么久,那是个有野心的人,一点宝藏他应该不会放在眼里。”

“你会这样说,那是不知道那个宝藏所拥有的价值。”

苏唯小声嘟囔,沈玉书回过头,“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不会真的要查雅克的案子吧?”

“那倒没有,只是有些事我想不通,不解决的话,我会睡不着觉的。”

“那你慢慢解决吧,我要去睡觉了,没事别叫我,有事更别叫。”

“晚安。”

沈玉书去了他的实验室,苏唯上了二楼蒙头大睡。

不过他睡得并不踏实。

一开始是做梦刚来到上海那会儿,因为圆月观音事件认识了陈雅云,接着李慧兰也跳了出来,他和沈玉书受李慧兰的委托去别墅,别墅的门牌号在眼前闪过,紧接着是发生了杀人案的洋楼,还有洋楼院门的样子……

苏唯大叫起来,他发现了一个非常巧合的地方!

他睁开眼睛,外面早已天亮了,阳光透过窗帘射进来,看起来天气不错,他顾不得看天气,跳下床,随手扯过外套披在身上,冲下了楼。

“沈玉书,我想到了一件事,很重要的事!”

叫声被口琴声打断了,会客室里传来铃儿响叮当的圣诞乐曲,看来是长生来了,不过更吸引苏唯的是来自客厅的早餐香气。

他顺着香气跑进去,沈玉书正坐在椅子上吃早点,热气腾腾的豆腐花配油条,还有夹着鸡蛋的煎饼果子,他咽了口唾沫,问:“喂,有早餐为什么不叫我?”

“是你自己说有事没事都不要叫你的。”

“美食除外。”

苏唯跑过去,伸手要拿,沈玉书拦住,“也许你该先去洗一下。”

“马上就去,你不要偷吃啊。”

“放心,长生带了你的那份。”

苏唯跑去隔壁,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又跑回来坐下吃早点,长生也跟着过来了。

小松鼠在睡觉,长生没事做,帮他们倒了茶后,就坐去一边,静静地翻自己带来的棋谱。

苏唯问:“谁给你买的书?”

“不是买的,是洛叔的藏书,他昨晚翻出来给我看的,说如果我可以看明白,就带我去长春馆。”

“洛叔还真想把你培养成象棋国手啊,那你看得懂吗?”

长生想了想,笑眯眯地说:“还好吧。”

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什么叫还好吧?

苏唯冲他竖竖大拇指,笑道:“长生你学坏了,你懂得怎么玩中庸之道了。”

“没有没有,我说真的,棋谱还好,没有很难。”

苏唯探头瞅了两眼,反正他这种臭棋篓子看不出什么门道来,便问:“你昨晚来过吗?”

“咦,为什么你和沈大哥问同样的问题?”

苏唯看向沈玉书,沈玉书喝着茶,道:“这个问题我刚才已经问过了,长生没来,大晚上的小姨也不会让他过来的。”

出了门锁被撬的事,苏唯有点后悔昨天把钥匙给长生了,看到钥匙还挂在他脖子上,他想要回来,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跟刚来时相比,长生活泼了很多,小姨和洛叔对他也像对待亲儿子,但他应该还是有寄人篱下的心态的,苏唯自己也是孤儿,所以很了解那种感受,尤其长生还小,他现在的心思很敏感,才把钥匙给他转头就要回,他肯定难过,所以这话苏唯实在说不出口啊。

沈玉书也和苏唯抱了同样的心思,给他使了个眼色,暗示这事不急,又对长生道:“私塾也快放假了吧,等放了假,花生就可以接回去了。”

“嗯嗯。”

小孩子说完,又低头看起书来,苏唯松了口气,心想长生平时也不来,盗贼更想不到他身上有钥匙,要回钥匙这话不太好开口,还是回头和沈万能商量下,找个好的借口再要吧。

沈玉书吃完了饭,坐去一边翻看今天的报纸,苏唯问:“有案件报道吗?”

“没有,消息封锁得很紧。”

案件发生在高级住宅区,嫌疑犯又是洋人,苏唯有点可怜那些巡捕了,在临近年关时遇到这么棘手的案子。

“那你的化验做得怎么样?”

“电闸和两个后门的门把上都没有找到指纹,应该是被凶手擦掉了,他是个冷静又冷酷的家伙。”

“可是看雅克的样子,和冷静冷酷一点边都沾不上,而且他也没时间去擦掉指纹。”

“他可以有同党的,”沈玉书的目光没有离开报纸,随口道:“情杀的话,总离不开三角关系。”

“那死者身上有什么发现?”

“死者的额头和胸前的血型是A型,她指甲里的血是AB型,所以很大的可能是她在跟凶手搏斗中抓伤了凶手,另外我还在她的指甲里找到了某种纤维,纤维含有角蛋白的成分,包括羧基、胺基和羟基,还有胱氨酸以及……”

苏唯抬起手,制止了沈玉书的长篇大论。

“请说我听得懂的话。”

“简单来说,物质纤维是羊毛,也就是现场那件呢子披风上的成分。”

“所以很可能是她在挣扎中蹭到指甲里的。”

“是的,暂时我收集到的线索只有这些,你呢?”

“我?”

“你刚才突然冲下来,不是要跟我说什么吗?”

啊对,只顾着吃饭,他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苏唯三下五除二几口把饭吃下肚,道:“我做梦回到雅克的别墅,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那栋别墅的门牌号是一六五,李家别墅的门号是一五六,这不会是巧合吧?”

“我讨厌巧合,如果凡事都用巧合来解释,那就没有逻辑了。”

苏唯的反应是低头喝茶——他不想再跟沈玉书谈什么巧合或缘分了,因为他的大脑全部都是由逻辑构成的。

喝完茶,苏唯才道:“原来你让云飞扬去查李慧兰,不是想找借口赶走他啊。”

“我是那么刻薄的人吗?”

“你是。”

“好,我是,那你想不想知道这两个门牌号相近的原因?”

“是什么?”

“我要一份圣诞礼物,不可以低于五十个大洋的。”

“五十个大洋?昨天你还说那些礼物都是假的……”

沈玉书急忙做了个嘘的手势,又指指长生,苏唯压低声音,气道:“你都说是假的了,你还要?”

“所以我没想过要圣诞老公公买啊,我是让你买,谁让我是刻薄的人呢?”

沈玉书说得云淡风轻,苏唯没话说了,长生听到了对话,捂住嘴笑嘻嘻地看他们。

“当然,你也可以不出钱,把你用的那个炸弹给我一颗就行了。”

“想得美,那是我朋友送的,千金不换。”

“那只能让我继续当刻薄的人了,要你破费买礼物,昨天我欠了你五个大洋,今天你欠我五十个,抵消一下还剩四十五个……”

苏唯伸手让他打住了,问:“你要药弹做什么?”

“原来叫药弹啊。”

“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反正里面塞了好多药,我就叫它药弹了。”

“哦,我挺好奇里面的成分构造的,想要来拆开来看一下。”

“先生你还好吧,你现在已经不满足于解剖尸体了吗!?”

“请放心,我的精神很正常,我只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照着做出来,理论上讲应该不困难。”

药弹是方简生前做的,也是失败了很多次才做成了几个,方简出事后,留下来的只有三个,圆月观音的时候用了一个,还剩俩,这也算是遗物了,他想留着当个念想。

当然,如果沈玉书可以参考做出新的来,对他们做事也有帮助,尤其是今后他还要调查皇陵墓室的秘密,也许可以用到……

苏唯的脑袋里开始天人交战了,沈玉书在旁边慢悠悠地道:“要不还是买东西吧,四十五块大洋的那种,我看中了一套西装,还有围巾,外加……”

“行行行,我给你一颗还不行?不过先声明,我只剩两颗了,要是你失败了,我是绝对不会把最后一颗送给你的。”

“没问题!”

想到可以做新研究了,沈玉书两眼熠熠闪光,苏唯道:“那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沈玉书正要开口,外面传来车辆的引擎声,没多久,事务所的大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两人对视一眼,苏唯抢先跑去走廊,就见门口站了一位瘦瘦高高的男人。

男人大约五十出头,戴着礼帽和金边眼镜,他外面穿着呢子大衣,手里拿了一个黑色皮包,气质介乎优雅跟傲慢之间,简而概之,不是苏唯喜欢的那类人。

“请问哪位是沈玉书先生?”

男人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转了一下,彬彬有礼地问。

沈玉书往前踏了一步。

“我是,请问你是?”

“我叫秦淮,是Jacques. De. Polignac先生的律师,受他的委托来请你们帮忙的。”

沈玉书皱了下眉,苏唯凑近他,小声道:“雅克.德波利尼亚克,就是那个讨厌的法国人。”

沈玉书恍然大悟,问秦淮,“你想请我们去当证人?”

“不,是德波利尼亚克先生想请你们接手这个案子,帮他洗清罪名,那些巡捕房的人他信不过,他说只有你们出马才能让他安心。”

“你就不用往他脸上贴金了,他不会这样说的。”

被苏唯嘲笑,秦淮的表情有些僵,加重语气,道:“总之是德波利尼亚克先生委托我来聘请你们的,酬劳方面不用担心,他会付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价码。”

“不好意思,我们刚接了其它的案子,无法腾出时间接受你们的委托。”

沈玉书说完,转身要进去,秦淮叫住他,托了托眼镜,道:“如果我是你,就会放弃那些不足挂齿的小案,全力以赴帮助德波利尼亚克先生,要知道全上海像你们这样的侦探社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如果你们想在这里打响名头,这是一次非常好的机会,只要把握机会,到时不怕名利双收。”

沈玉书只当没听到,直接进了会客室。

秦淮还想叫他,被苏唯拦住了,他又追加道:“钱不是问题,酬劳方面还可以再商量。”

苏唯笑嘻嘻地说完,拍拍秦淮的肩膀,示意他可以滚蛋了。

这次秦淮没再多说什么,打量了他一番,大踏步走了出去。

苏唯回到会客室,转着手腕,叹道:“你知不知道,要忍住不去拿一个讨厌的人的钱包,是多么难受的一件事。”

沈玉书没理会他的笑话,正色问:“你说他怎么会这么快就找到我们这里来?”

“这些当律师的,耳朵和鼻子可灵了,他的话换个说法就是——虽然全上海有那么多侦探社,但可以接下这桩案子的只有我们。”

“这是个烫山芋,没人敢接的。”

“是啊,要不是他太讨厌,看在钱的面子上,我一定会接的。”

长生把餐桌收拾了,趴在门上歪着头听他们聊天。

苏唯问:“你今天不用去上学?”

长生去的私塾是端木衡推荐的,他聪明伶俐,先生很喜欢他,看在端木衡的面子上,只是象征性地收点学费。

他摇摇头,道:“今天是圣诞节,先生放我们假了,我今晚要去听钢琴演奏会。”

“你……”苏唯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小不点,“听演奏会?”

“嗯,票是端木大哥给逍遥的,逍遥说他太忙,没时间去听音乐,就把票给我了,端木大哥可能会生气。”

不是可能,是一定会生气。

自从勾魂玉的身份被揭穿后,端木衡脱去了伪装,反而更大胆了,常去巡捕房问问案子什么的,要不就是去洛家玩,洛逍遥很烦他,偏偏他又投了洛正夫妇的眼缘,所以洛逍遥即使看他不顺眼,也不得不容忍,哪可能陪他去听演奏会?

正聊着,外面传来开门声,苏唯道:“不会又是那位律师先生吧,看来他还是不死心,长生,找个借口把他打发走。”

长生往外看了看,又转回来,冲他们摇了摇头。

“好像打发不走呀。”

“为什么?”

“因为端木大哥也来了。”

听到端木衡的名字,苏唯看向沈玉书,沈玉书向苏唯一摊手。

“我找到那位大律师来委托我们的原因了。”

苏唯打了个响指。

“啊哈,原来都是那根木头搞的鬼啊。”

随着脚步声接近,秦淮在端木衡的陪同下,再次出现在会客室的门口。

端木衡穿着灰色毛呢大衣,配格子围巾,手上戴着黑皮手套,举手投足都带着优雅风范,他太出色了,一出现就抢走了所有人的风头。

觉察到苏唯跟沈玉书想说什么,端木衡抢先举起手。

“二位二位,先不要忙着拒绝,先听我把话说完。”

两人没说话,端木衡的目光又往会客室里瞟瞟,笑着问:“也许我们可以在室内慢慢聊?”

“有关这件事,我要跟你们说声抱歉,是我向秦先生推荐你们的……”

“意料之中。”

“但秦先生并不相信在现今这个社会,还会有人肯不为了名利而做事。”

“意料之中。”

“所以我就请他做了个小小的测试。”

苏唯挑挑眉,这个倒是意料之外的,不过不管对方的出发点是什么,这都是一个令人不愉快的测试。

“真是令人不愉快的测试。”

旁边有人把他的心里话说出来了,苏唯觉得沈玉书这种耿直的回应有时候还挺实用的,他忍着笑,扳住沈玉书的肩膀,道:“兄弟,先听他们把话说完。”

秦淮道:“因为这件事牵扯到德波利尼亚克先生……”

“雅克,姓太长,懒得记。”

“牵扯到雅克先生的生死,我要慎重对待,刚才已经见识到了两位先生的风骨,我相信端木先生没有推荐错人,在这里还请原谅我刚才的粗鲁行为,也请接受我的委托。”

秦淮收起了最初的傲慢,说完摘下礼帽,向他们深深鞠了一躬。

苏唯这人一向吃软不吃硬,看到他这个样子,没辙了,用目光询问沈玉书,沈玉书依旧面无表情,但脚步已经撤开了。

“进来慢慢说。”

四人进了会客室坐下,长生看他们要谈公事,跑去茶水间泡了茶,不一会儿,端着茶水送过来。

苏唯心惊胆颤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还好还好,是花茶,他把长生叫过来,小声问:“有些茶挺难喝的,你知道吗?”

“知道啊,所以我事先尝了尝茶叶,苏大哥你下次先尝尝,就不会中招了。”

“不不不,我才没中招呢,我就那么一说。”

长生笑眯眯的看着他,不说话了,苏唯心想这孩子真是太聪明了,就没啥事能瞒得过他的,就是不知道他到底遭遇了什么事,才会导致以前的记忆消失的。

众人落座后,沈玉书对秦淮道:“我要先听完你的讲述,再决定是否接受委托。”

“应该的,应该的。”

秦淮的高傲气势被彻底打败了,他连声说完,开始谈正事,长生没有打扰他们,乖乖坐在一边翻看沈玉书订的日报。

“是这样的,当年我在法国留学时,受雅克的父亲颇多照顾,雅克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所以虽然我是德波利尼亚克家的顾问律师,但对我来说,雅克更像是我的孩子,他的确有很多糟糕的毛病,但绝对不会做杀人这么可怕的事。”

“对父母来说,再糟糕的小孩都是宝贝,可以理解,”苏唯拿出笔记本,开始做记录,问:“这就是你委托我们帮他的原因吗?”

“不单单如此,还有就是这个案子牵扯的范围和背景都太复杂,别说巡捕房的人不敢调查,就连公董局的那些董事们也都很头痛。”

面对苏唯的疑问,端木衡点了点头,沈玉书冷笑道:“所以你就把这个麻烦丢给我们了。”

端木衡堆起笑,诚恳地说:“这个案子很棘手,我相信整个上海滩如果连你们都不敢接的话,那就没人敢接了。”

一顶大高帽子戴过来,就算知道端木衡言过其实,苏唯的虚荣心还是被满足了,他问:“是因为罪犯牵扯到洋人身上,才会棘手吗?”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还牵扯到了警察厅的人。”

“你的意思是那个女人……”

“不错,那个女人叫胡君梅,是淞沪警察厅财务处处长孙涵的妻子,而雅克的叔叔弗兰克.德波利尼亚克先生是公董局的董事之一,所以现在案子变得很难办,霞飞路巡捕房根本撑不住,公董局那边已经派了警务处的人去协助查案,但老德波利尼亚克先生……”

看了苏唯跟沈玉书一眼,端木衡道:“弗兰克还是希望有更值得信赖的人帮忙调查此案,我就向他推荐了你们。”

苏唯在指间无聊地转着笔,哼道:“一边是政府机关要员,一边是法租界的大亨,难怪你们掌控不了了,你们两边都得罪不起,就把麻烦踢给我们了。”

端木衡微微挑眉。

“我想身为局外人,你们调查起来更方便,至于在调查过程中所需要的证件和程序,我会提前都安排好,你们只管查案就行了。”

苏唯看向沈玉书,这个案子他很有兴趣跟进,现在就看沈玉书的想法了。

沈玉书稍微沉吟,突然问秦淮。

“雅克是什么血型?”

秦淮被问了个猝不及防,愣了一下,才道:“AB型,怎么了?”

“死者指甲里的血液鉴定是AB型。”

秦淮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沈玉书接着道:“这个案子我决定跟了。”

秦淮的脸色更难看了,因为他跟不上沈玉书的思维速度了。

苏唯道:“我这位同伴的意思是——案子我们接了,但我们要做的是找出真相,很可能这个真相不如你的预期,即使这样,你还是要委托我们吗?”

“要!我相信雅克不会杀人,所以请两位先生务必帮忙,有需要我协助的地方,也请直说无妨。”

“对于雅克与胡君梅的交往关系,你知道多少?”

“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年轻人的事也不会跟我说,不过法国人风流多情,外面有一两个情人,那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公董局里的那些董事就更不用说了,他们相互之间还经常炫耀攀比。”

“雅克为什么来上海?”

“那孩子品行不差,不过没什么远大志向,是个花花公子,两年前他父亲过世后,就更没人管他了,他在法国玩够了,就跑到了这里,他叔叔在这里经营贸易商行,又是公董局的董事,养他一个闲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没有,他做事一向随心所欲,今天还说要长居,明天说不定就突发奇想要回去了,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唉……”

“大致情况我了解了,有关案子的部分,我想由雅克自己来讲述更好。”

沈玉书看向端木衡,端木衡道:“没问题,我会先跟霞飞路巡捕房打好招呼,安排你们会面。”

“这是预付的酬劳,那就静候二位的佳音了。”

秦淮从皮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到茶几上,苏唯观察着它的厚度,盘算里面的金额。

委托的事情说完,秦淮又客套了几句,起身告辞。

端木衡没有跟他一起离开,而是坐在沙发上,悠闲自得地品茶。

沈玉书问:“目的?”

“什么目的?”

“你帮雅克的目的,你不是个乐于助人的人,这次这么热心地帮忙,是出于什么目的?”

“玉书你对自己的好友抱怀疑态度,这样真的好吗?难道我就不能偶尔做做好事了?”

沈玉书跟苏唯同时摇头,端木衡耸耸肩。

“好吧,我的确是有目的的,我不甘心在庶务处做个小文职,所以拉拢人心是很有必要的,弗兰克有钱有势,我想利用他巩固自己的地位,这个回答你们满意吗?”

“不能说满意,但至少逻辑上没问题,所以我想让你帮忙打听一件事。”

沈玉书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递给端木衡。

端木衡接过去,纸上写着李慧兰与春晖纺织厂的名字。

“这位李小姐是春晖纺织厂老板的女儿,她有一个法国情人在公董局做事,我想知道这个法国情人的情报。”

“跟雅克的案子有关吗?”

“也许有。”

“那好,我查一下,不过正如秦律师所说的,那些法国人个个都有情人,有的还不止一个,可能不好查,不管怎么说,我会尽快给你消息的。”

端木衡将纸折好放进口袋,继续品茶。

苏唯帮忙倒茶,顺便道:“另外,我要纠正一下你刚才的话,你们俩不是好友,最多是竹马,而人总是会变的。”

“唉,这话说得真令人伤感。”

“还有更伤感的,昨晚你有没有来撬我们家的锁?”

端木衡没防备,差点把茶喷出来,他咳嗽着问:“撬锁?这里的门锁?”

“对。”

“当然没有……不,应该说,我为什么要来撬你们的锁?”

“因为这里可能有你想要的东西。”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苏唯坐去端木衡身边,扳住他的肩膀,笑嘻嘻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咱们都清楚是怎么回事。”

端木衡也笑了,把他的手推开,“不管你们在怀疑什么,那不是我,我如果要偷,会偷得堂堂正正。”

“啊哈。”

端木衡说完,起身穿上大衣,准备离开。

长生看完报纸了,在那儿翻沈玉书英文版的福尔摩斯探案集,他看得聚精会神,端木衡有些好奇,走过去问:“看得懂么?”

“有些单词不认识,不过对照上下句可以猜出来。”

苏唯知道长生有学问,但没想到他还懂英文,问:“你是在哪儿学的呀?”

“嗯……教堂……常听人说……”

长生歪歪头,下意识地在胸前做了个划十字的动作,可迷惘的表情证明他还是想不起以前的事。

端木衡笑道:“你都可以看英文书了,那我推荐的私塾先生可能教不到你什么了。”

“不会啊,先生教的古诗词比英文难多了,不过我很喜欢,啊对了,端木大哥,你是不是很忙啊?那今晚还有时间去听钢琴演奏会吗?”

端木衡一愣,苏唯忍着笑,道:“逍遥把你给他的票转送给长生了。”

长生急忙摇手,对端木衡道:“你不要怪逍遥啊,他真的很忙的。”

端木衡脸上堆起微笑,柔声道:“我怎么会怪他呢?我这么闲的人,是无法体会到忙人的感受的,我准备去看时装,长生,你也一起来吧。”

长生转头看沈玉书,沈玉书道:“去吧,想要什么礼物,尽管跟他说,圣诞老公公会帮他付钱的。”

“好啊!”

长生还是孩子,一听有礼物拿,开心地跳下椅子,跑去穿外衣。

端木衡朝沈玉书耸了耸肩,脸上的微笑变成苦笑,苏唯摇头叹道:“即使是恶魔,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