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娃子》
前几日下夜班,我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呢,被师兄拦下了:“跑个腿去医保大厅下,那边发了新的药品目录,咱们这边用药又要调整了,我刚开了奥曲肽,好像有些病人没办法报销,你去打听打听!”
这懒家伙,明明自己刚从一楼上来的,都不愿意拐个弯去问一声!我刚想拒绝,主任突然凑上来了:“小李去医保?那正好,帮我带张单子过去!”说着递了份一式三联的处方来。这下推脱不掉了,我只得怨念地接过处方,在师兄的阴笑下不情不愿地下了楼。
这天正赶上礼拜一,医保大厅里人拥得像赶集一样,我不好意思从内门进去打扰工作人员,便努力在人群中穿梭,想要挤到队伍前面和办事员打个照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挣扎到柜台跟前了,正想开口和医保人员打招呼呢,忽然感觉到右臂旁有一堆毛茸茸的东西,顿时吓了一跳,侧目望去,竟然是一只黑乎乎的小狗正俯着身子蹲在柜台上!好歹也是医院,虽然这里不是就诊科室,可这样堂而皇之地带着宠物进出也有些太过分了吧?我有些厌恶地打量着周围,想要找出主人。
正回头张望着呢,柜台后有人招呼起我来:“是外1的李医生吧?你们主任刚打电话说有处方要送下来!”
“哦,对对,在这呢!”我赶忙递过去,见人家这么忙便顾不得打岔,直接问起药品目录的事。
“是有新调整,我们这边也是刚接了目录,正准备发到科室呢,现在实在岔不开人,你们先等等,中午之前一定送过去!”那人说完便低头忙活了。
既然人家已经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催促,只得转身准备离开,刚扭过脸,却看见身旁原本蹲着那只小狗的地方站了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矮矮瘦瘦的,估计柜台里的人只能看见他半个脑袋。
大厅里人满为患,可是这孩子周围却被刻意地闪了一个大缝,仿佛大家都不愿意靠近。我仔细打量了他一下,的确是有些不讨喜,脏兮兮的不说,右眼处还有块红棕色的疤痕,看起来似乎是胎记。不过他丝毫不在意旁人的嫌弃,自顾自地扒在柜台上,垫着脚尖把手里的单据往里送,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说实话,看到这样的孩子我是有些触动的,若是生在平常的城里人家,这个时间怕是正端坐在课桌前吧?可是他,却衣衫褴褛地夹在人群中为家里的大人操劳着……
只顾想着他,倒是忘了刚才见着小狗的事,我一边在心里暗暗叹息着一边往外走,门口两个中年村妇的对话忽地飘进了我耳中:“看——就是她,破烂孙的婆娘!她们家的狗娃子当初就是她死活要抱回来的,现在听使唤得很,这不,正在屋里给他们办报销呢……”我条件反射般地顺着她们的视线望去,只见走廊的尽头有个老妇人斜坐在地上,身下垫着一个破旧的编织袋。
原本这只是段再寻常不过的八卦闲话,但是我却总觉得好像有些模模糊糊的记忆被唤醒了——猛然间身子一震,对,狗娃子!我想起来了,难怪刚才会在人堆里突然看见一只小狗,难怪那小孩面目丑陋却心智成熟……莫非他真是传说中的狗娃子?!
我不敢置信地回头看了看那两名正在嘀嘀咕咕的村妇,可随即便感到自己实在很荒唐可笑,无论如何狗娃子也只是童年时姥姥讲过的一个传说而已,乡村间这种荒诞不经的传言多了去了,怎能一一较真?!
晃晃悠悠地回到楼上,嘴角还挂着一丝讪笑,正巧师兄迎面走来:“咦?医保有美女啊?!你傻乐什么?”
“没,想到一些事,挺好玩的!”我说着脱了大褂准备回家。
“什么事儿?说来听听,哥也跟着你乐呵乐呵!”他一脸没正形。
“切,三八男!”我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听说过狗娃子吗?料你肯定没听过,是我姥姥她们家那边的封建迷信!没什么好说的,当眼全世界,每个农村都有个把儿这种地方特色的传说,不值一提!”
“狗娃子嘛,我听过!”他回答得极为淡定,我却听得头皮一麻:“你打哪儿听说的?!”
“嘿嘿,你先说!你听到的狗娃子是什么情况啊?你讲完哥再告诉你……”他又露出了那招牌的贼笑。
我没辙了,只得把从姥姥那听来的一五一十地全抖落给了他。
据说,狗娃子应该算是种山魅精怪之类,外型酷似家养的小土狗,但是灵性极高,而且喜欢亲近人家。从前在农村,若是谁家的孩子走失后又莫名地回来了,那么家里的人都惧怕得很,总觉得孩子早没了,是狗娃子托了身子想来寄宿的,它们想要沾人气!从姥姥的话语里,我总觉得其实老人们对这种亦妖亦兽的存在是怜悯大过于厌恶的,甚至还有人说,那些深夜里游走于村外林间的狗娃子,实际上是夭折的婴儿,因为眷恋父母又投胎无门,久而久之,便成了怪物,只等着有落单的孩子能寄身,想要再次回到熟悉的温暖中去。
而被狗娃子寄身的孩子,则再也过不了常人的生活,不仅身上会无缘无故地长出疤痕,而且寿命极短,通常会随着家里最年长的老人,但凡老人去世,狗娃子必定会随之夭折。听姥姥说,是因为老人不愿意自家的孩子活得不人不鬼,便强行带走,希望能早日超生……
“说完啦,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你呢?”一口气讲了这么些话,我嗓子干得要命。
“嗯……为什么被狗娃子附身的孩子都会长出疤痕啊?”他倒是不紧不慢的,还仔细回味起来了。
我喝了一大口水,含含糊糊地说:“具体搞不清楚,反正就是有这么一说!好像是说打哪儿钻进去的,哪儿就有印子,红红褐褐的疤!”
“啧啧,有点儿意思啊!”他还在卖关子。
“你到底讲不讲啊?!”我佯怒道。
“行行行,瞧你急的!”他脸上又浮现出了阴谋得逞后的奸笑,“其实我也是才听说,刚刚不是在肿瘤内科那边串门子嘛,回来的时候在电梯里听见个病人家属正在叨叨这个,我可好奇了,又不好意跟人家细问!没想到啊,山不转水转,在你这儿听到全本儿啦!哈哈哈……”
我顿时气得七窍生烟,转身就要离开,却被他一把拽住了:“咱们去医保办看看呗,没准儿那孩子还在呢!”
看着他一脸激动的表情,我知道再怎么劝也没用的,只得认命地随着他下了楼。说实在的,大概是我自己内心深处也很想去一探究竟吧?毕竟以前只当是个传说,没想到竟会有机会亲眼目睹。但理智又觉得这一切着实荒谬,便对师兄敲起了边鼓:“看看就看看,你可千万别乱讲话!这本来就是个以讹传讹的故事,哪有刨根究底的,咱们也就只能当是个笑话!”
“知道啦,你当我傻啊!”他说完大步流星地进来医保大厅。
幸好这里人实在太多,隔了这么长时间,那孩子的手续竟然还没有办完,我大老远便看见他捧着一把单据正在跟周围的人理论着什么,原先虚弱地坐在地上的老太太也站起来了,跟在他旁边,一手拄着拐棍一手牵着他的手腕子,仿佛想要努力将他拽出人群。可是孩子却固执地站着,连丑陋的疤痕也掩不住他脸上又惊又怒的表情。
出什么事了?我心下疑惑,急忙往孩子身边挤去。只听周围的人悉悉索索地议论着:“要我说那女人真是疯了,在医院呢,说什么鬼啊怪啊的,没文化!”
“嘘……可别大声!听说她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仙儿呢,她一眼看了就讲那孩子是狗娃子托的!没准儿就是,要不怎么会长成那样儿呢!”
我一听顿时急了,虽然也是抱着猎奇的心态来的,可毕竟没存过一点恶意,没想到刚才那个大嘴巴的女人竟然会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指认起孩子来,这样太无理取闹了吧!什么年代了都,怎么会有人这么荒唐可笑?!
就在我以蛙泳的姿势奋勇朝前的时候,忽然,师兄嘹亮的呵斥声传了过来:“瞎说什么呢你!人家孩子这是毛细血管瘤!有空就去读读书看看报,别一天到晚想着怎么糟践人!还仙儿呢,你都成仙了还来医院干吗?体察民情啊?!”
随着这声春雷般的怒吼,整个大厅突然安静下来,全场以膜拜的眼神望着师兄,这就是白大褂的威力啊!看着那个长舌妇灰溜溜地钻出了人堆,我差点鼓起掌来!
师兄仿佛意犹未尽,接着又对老太太说道:“家里再穷,孩子有病也得治!别耽误了,知道吗?”老太太怔怔地点着头,师兄甩着褂襟飘出了人群……
“哎呦,帅哦!”我紧随其后,忍不住调笑道。
“那当然,最看不惯这种无良神棍!”他忿忿地说。
我刚想接话,他突然一转身,道:“咱们最近抽空去趟东榆村吧?”
“嗯?”我一下子没磨过弯来。
“我刚偷眼看了那小子手里的医保本儿,他们住东榆村!”
“什么?去他们家干吗?!你不是说那孩子是血管瘤吗?”我十分不解。
“嗨,我瞎掰的!那孩子准是你讲的狗娃子,真的,我有直觉……咱们得抓紧时间去探探了,我还看见了老太太的病历,肺癌晚期!要真是跟传说中一样,这宝贝怕是在世上待不长了!”
“你……”我一时间无语了,早知道这位仁兄从来不是天使,可见他如此兴奋,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幸好他并未定下具体日期,我暗暗下定决心,在那位老太太寿终就寝之前,一定要好生躲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