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体老师》

陆陆续续在网上写了很多故事,承蒙大家看得起,也得到了一些反馈。前段时间有朋友点播,说是想听些大体老师的事儿,这可真是难倒我了,因为确实没碰见过,不好瞎编。正为难着呢,突然想起曾经加入的一个群,里面几乎都是和我一届的小医生们,便灵机一动去那里求助了,幸运的是,还真被我挖出了个故事!

林放是X医大的,跟我同岁,也是同年参加工作的,虽然从没见过面,可是平时聊得挺投机,也算熟络,这个故事,便是他友情赞助的。

事情发生在几年前,是我们还没正式毕业,刚刚实习的时候。初进医院的林放和我一样,撇开热情万丈不说,就光剩毛手毛脚了。

有天医院送来个车祸的急诊病人,由于顿挫伤导致心脏破裂,听说主刀医师准备开腔,这对没见过大场面的实习生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林放立刻死乞白赖地跟进了手术室。依照课本的知识,他直觉主刀一定会选择胸正中切口,因为这样术野直观又顺手,而且肺部并发症也较少,可没想到的是,一言不发的主刀大人竟然直接由左前胸做了切口,连横断胸骨都省了,全凭经验判断及出色的手感缝合了裂伤!

这一手可把林放彻底镇住了,一直到晚上回学校还没缓过神呢,心里百感交集,除了赞叹膜拜,还有深深的向往——什么时候自己也能那样呢?怕是得要二十年的功力吧!想到这,他再也坐不住了,手痒痒得很,便一路小跑赶去了解剖室。

说到这,可要顺便夸一下林放,这小子当年在学校那是绝对的风云人物!人聪明又好学,颇得老师喜爱,甚至还被内定成了留校人选。无奈他本人觉得既然学了医,不接触病人太不像话,便执意要去奋战第一线,婉言谢绝了学校的好意。虽然留校不成,但老师们早先给他开的那些绿灯却一直没关闭,因此他手上还留着解剖室的钥匙,这点可是一直让我羡慕不已!

跟门卫打了几句哈哈,林放一个人进了解剖室,这个时段,除了几个勤奋的学生还留在自习教室里外,整栋楼都是空****的。他驾轻就熟地打开灯,顺手拉来了一具尸体,又拣了几样工具,便开始回忆白天时主刀的手法,想要照葫芦画瓢地模拟一遍。

正要开工呢,他突然看见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进来一个人,满头银发,背着手笑眯眯地看着他。吃了一惊后,林放立刻心想糟糕,肯定是来准备解剖考试的老师,自己连声招呼都没打,就私自动了别人的尸体,万一影响到人家学生考试就惨了……

有些不好意思,他讪笑着先道歉:“对不起啊,我叫林放,也是这的学生,快毕业了,正实习着呢,在医院有些东西没弄清楚,所以想趁着没人自己来试试!”

老头显得有些面熟,只是林放一时想不起他是哪位了,话出口了好久,他也没理会,林放有些尴尬,便准备撤退了。正想收拾东西呢,老头说话了:“你准备开胸吗?遇着什么不懂的了?”

见他没有驱赶自己的意思,林放很开心,便上赶着撒起娇来,把自己白天看见的手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头,末了还问了句:“牛吧?我就觉得特厉害,所以自个儿也想尝试一下,可又不能使在病人身上,就来这儿了!”

老头听完哈哈一乐:“你是在XX医院实习的吧?主刀那家伙姓刘叫天运,是不?”

“咦?您怎么知道的啊?!就是他!”林放顿时觉得找着知音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他,那家伙二十多年前可不比你强到哪儿,第一回进解剖室的时候,一见到人骨脸都白了!呵呵……”老头也显得很有兴致,竟搬了个凳子坐在林放身后指挥起来了。

一老一少便趁着夜色在这解剖室里开起了小灶,三言两语间,林放对这老头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不仅眼光毒,说话一针见血,居然连一些林放从未听闻的疑难杂症也能讲得头头是道,具体到外科手术的时候,他又指点了林放不少手法,不单又快又稳,而且有的下刀点竟很有些鬼斧神工的意味,都是林放平时想也不曾想到的!

更令人诧异的是,从他的言语间,林放得知现今国内好几个号称“一把刀”的绝顶人物,竟然都曾师从于他!

“您可真是个传说啊……”林放打趣道,心里却有些懊恼自己在学校待了这么久竟然从未有机会跟他讨教过。

“少拍马屁了!说正经的,你以后可得记清楚了,在手术台上跟教室里可是完全两码事,就拿今天来说,正中切口虽然稳妥,但是,它不仅费时而且要用到胸骨锯那些器材,这对需要争分夺秒的急救来说是致命的,更何况很多急救室并不具备这些条件!所以,前外侧切口才是最佳选择!你先得判断准确,然后才能继续下去,懂吗?”老头一脸正色,语气也变得严肃,只是望着林放的眼神却满是殷殷期待。

“嗯!”林放重重地点了点头。

接着老头又交代了许多,眼见着天色将明,他却毫无倦意,直到听见楼下依稀人声嘈杂了,老头才停了下来,简单跟林放告别便匆匆离去了。

林放也随后回到了寝室,小睡了片刻后,想起老头,越发觉得神奇,并且又翻出了从前的笔记,准备再去找他好生请教一番。

来到解剖室门口,有老师带着新生正在上课,林放四周瞅了一遍,没有看见老头,有些失落,但转眼又释然了——人家那么大年纪了,刚熬了一宿,自然要回去休息,哪里还会守在这里啊!

正要离开,忽然看见屋里上课的解剖老师走了出来,他和林放很熟,见状便打了个招呼:“杵在这里干吗?参观我们拜码头啊?”

“拜码头”是这里的戏称,进过解剖室的学生都知道,56号尸体曾经是院里的元老,多年前去世后便把遗体捐赠给了学校,用于教学。可是出于对他的尊敬,就连尸源最紧张的时候,七八个学生共用一具尸体,谁也没提出要去打扰他!所以,他就一直静静地躺在那里,每当有新生进来的时候,老师总会先从他介绍起,与其说是教学工具,他更像是个保护神似的符号……

“是啊,监督一下你们烧香了没有!”林放戏谑道。

“切!进办公室坐会儿去吧,我这快下课了,等会儿有事找你!”老师说着把手里的钥匙塞给了林放。

林放进了办公室,毫不客气地先给自己泡了杯茶,坐定后又觉得无聊,便仔细打量起周围墙上挂的照片起来。

忽然间,一张嵌在金属相框里的旧照片将他吸引了过去,照片里一共三个人,上面还有题字,写的是某某年国际红十字会援助非洲活动XX大夫留念。两个老外中间夹着一个笑容和蔼的老头,林放刹那间怔住了——那笑脸是那么熟悉,他的声音明明还映在脑海,可身影却是永远凝固在了相片里!

难怪昨夜看他这么眼熟,他的名字现在已经被大多数人遗忘了,虽然人人都知道学校里有个神话般的56号……

林放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不顾旁人诧异的眼光飞快地冲进了解剖室。

“你干什么?”老师在他身后直着嗓子吼道。

“拜码头!”他淡淡地答道,只是不自觉间竟有些哽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