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
年关过后一直很忙,不知道为什么,尤其是老年病患来的特别多。师兄曾站在走廊里,看着满满当当的加床感叹过:“爷爷奶奶们攒的劲儿全在过年用完了,现在要重整旗鼓,等到下个春节再发光发热啦!”护士们被逗得哈哈直乐,还要硬板起脸来骂他嘴贱。
听周围的朋友说,医生在大家心目中并不是个很阳光的角色,除了那些败坏医德的害群之马外,正常的也几乎都被讨厌过。我们被骂的最多的大概就是“不耐烦!”是啊,在病人和家属看来,似乎每个医生都或多或少地摆过脸色,大嗓门咋呼的更不新鲜。刚进医院的时候我也客气过一段时间,可到最后还是忍不住了,我可以保证我能专心、爱心地面对每个病人,但是面对那些拿着小本子堵在办公室门口吵着一定要开报销药的人,我真是没有办法再掏出耐心给他了!
我知道每个病人身后都牵着一堆家人,他们有自己生活的标准,可我也只是个凡人,我只能按我的能力去诊断治疗,却没有资格为任何人的全家老小打包票,说实话,在接受大家检阅的同时,我本人也有自己的“最不受欢迎病人家属排行榜”,还曾特意建了个文档保存过,被师兄耻笑了好久。
最新的TOP1便是上个月遇到的那对极品夫妻。其实他们远远算不上大奸大恶,不肖的混账子孙多得是,他们并不是其中出类拔萃的,只是那做派实在让我印象深刻,比起痛恨,更合适的是——厌恶!
他们家老太太是月初时突发脑溢血进的医院,当时情况很危急,虽然主刀医师功夫了得,成功完成了手术,可老太太却陷入了重度昏迷,以她的年龄和身体状况,能醒过来的几率微乎其微。从进手术室到术后恢复,老太太身边一直只有老伴陪着,刚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没有其他家人了呢,便经常会去照看下。
直到十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我正在值班室打瞌睡,突然接到通知说三楼有床病人出现了药物反应,急急忙忙跑过去处理,好在只是虚惊一场,安抚了家属以后便转身上了电梯,准备回去再接着会周公。一个人站在电梯里,刚才瞬间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虚脱感,浑浑噩噩地竟忘了按楼层键。等反应过来时,电梯居然自动停了,门缓缓打开,我顿时心里一紧——恐怖片里不是都这么演吗?但凡医院里的电梯自动走了,肯定会定格在停尸间门口!
正慌张着呢,只听见外面护士长一声怒叱:“愣什么呢?站着也能睡着啊!”
脸刷一下就红透了,原来是她老人家在外面按的,囧……
刚想接句话缓解一下尴尬,外面有人叫了声:“唉,这就是李医生,今儿他值班,有什么事你们问他吧!”
闻言我赶紧走出电梯,问道:“怎么了?哪床有事?”
只见走道口站着一对夫妻模样的男女,女的怀里还抱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我一看顿时觉得奇怪。因为这两人面生得很,看着不像陪床的家属,但是一般探视的话,怎么会大半夜来?
还没想问话,那女的急着先开口了:“医生您好,我们是27床那老太太的家属,她现在情况怎么样了?稳定了吧?”
她若是讲其他的,我大概还得查查,可27床我太熟了,不就是那脑溢血的老太太吗?这三更半夜的怎么冒出来家属了?!
我一时没敢接她的话,转过身望了望值班的护士,护士倒也干脆,嘴巴一努说道:“嗯……儿子、媳妇、孙子!”
这下我可是更费解了,讪笑着问道:“你们从外地来的吗?怎么这个时间啊?唉……这大半夜的!你们——”
我还没说完,那男的一脸不耐烦地打断了:“医生,我们时间紧,麻烦您就直接说吧,我妈现在稳定了,是吧!”
虽然他末尾加了个“吧”,可我还真没听出来他说的是疑问句。
没办法,只得跟他们讲道:“现在看来是基本稳定了,要不咱们去病房看看再说?”
男的点了点头,跟我往病房走去,他老婆站那一动不动,嗲着腔跟怀里的孩子说:“宝贝儿,那里脏,细菌好多好多的,咱们不去,咱们在这等爹地!”
我听了一阵恶心,那男的却像是受用得很,回头叉着大嘴笑道:“对啊,还是妈咪想得周到,宝贝儿乖啊!”
我的天爷啊,这一家子究竟是什么人啊?!偷眼看了下护士,她正丝毫不避讳地翻着大白眼。
来到病房一看,我一下子愣住了,老太太好模好样地躺在那里,可老大爷却没有睡下,竟然腰杆直直地坐在她跟前。
“大爷,您怎么不歇着啊?这屋没有加床了吗?我去给您找找!”我急忙问道。
“哎呦,不用不用,我这年纪大了,一睡下怕听不见她有什么动静……”老大爷轻声说道,完了以后还回头瞅了瞅同房的人,仿佛生怕吵到了大家。
可他儿子却豪迈得很,声若洪钟的讲道:“爸,我们公司有活动,早晨六点的飞机去巴黎,你这没什么事吧?要没事我们就走了啊,这一去大概得一个礼拜,你们别往家里打电话了啊,没人!”
老大爷没有正眼看他,只起身给老伴掖了下被角,然后微微点了下头。好像对他这种方式的出现早有了心理准备。可我却是听懵了,妈的,原来弄了半天是为了这个?!怪不得两口子大半夜不睡觉抱着孩子往医院来呢,敢情压根不是担心爹妈,只是为了赶飞机去啊!
或许是熬夜太多上了火吧,我当时真是连抽他的心都有了,可是人家亲爹都没表态,我也只能忍耐……
出了病房,他一路小跑地到了老婆孩子跟前,准备离开了。我心里这火却怎么也压不下去,没事找事地冲了他们喊了一句:“等下!你们留个联系方式,万一要是有什么事情,医院要第一时间找到你们!”
护士冲我撇了撇嘴,她也清楚得很我这是纯粹找茬。
那两人愣了一下,忽然,女的像是想到了什么,特高兴的对他老公说:“亲爱的,把公司号码写上!要是你妈真不行了,电话打去那他们就会直接来送白礼了,也省得咱们还得一一通知!”
我靠,真是彻底败了!护士一伸手把笔扔到他们面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二天把这事跟大伙儿一说,群情激愤,可谁也没辙。
过了两三天,正好是我轮休的时候,正在家里挺着呢,师兄打电话来了,说是27床有突发事件!我心里顿时一空,以为是老太太走了呢,想到那个孤独的老大爷,真是说不出的难受。可师兄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吃了一惊——
原来,去世的是老大爷!大家每天都见他在老伴病床前坐着,谁也没在意过他究竟身体怎么样,清晨的时候,护士去病房发药,跟他说了几句话他都没理会,心下生疑,便走近拍了他一把,却发现他早已停了呼吸……
“心脏衰竭!怕也是累的……”师兄淡淡地说。
挂了电话我心里憋屈得很,虽然这事不是医院的责任,可我总觉得是自己疏忽了,他已经那么大岁数了,怎么能经起连日里熬夜呢?我早就该招呼着大家多注意他一点的,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当天晚上上班时,我刻意给自己提了个醒,一定要记着去看看那老太太,也不知现如今还有谁能陪在她身边。
忙完了手里的事,我便想去找那层的护士聊聊,正巧,竟然遇上的是那天眼见着那对夫妻来的女孩。
“嗨,还多亏你让他们留了个号码,不然上哪找亲属去,这老两口可就那一个独生子!他们人还没来过医院呢,说是操办丧事忙不过来,请了个护工白天看着,晚上就剩老太太一个人了!”她气呼呼地说着。
我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也赌气说道:“哎呦,等下你把号码给我一下,我得打电话过去郑重道歉呢,耽误人家跟法国大铁架子照相了,多缺德啊!”
她听了一乐,又接着跟我说了些老太太的情况。跟她嘱咐了几句后,我便轻手轻脚地走到了老太太病床跟前。她依然静静地躺着,仿佛根本不知道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或许,是真不知道吧!我学着老大爷的样子给她掖上了被角。
以前老大爷坐的那把椅子仍旧搁在她的床边,这倒是让我觉得有些奇怪,现在病人多,家属更多,照以往来看,但凡是没有搁上屁股的板凳,就会立刻被人抢走,这次大伙儿怎么会谦让起来了?
随即,我又为自己有些邪恶的想法自责起来,人都是有同情心的,大概周围的人也知道这老太太着实可怜,想给她留点最后的温存吧……
站在屋里张望了一下,另一床的病人已沉沉睡去,陪床的亲人凑合在小折叠**,安静地躺在她脚边,看来,这世上还是有幸运的人啊,我在心里感叹了着,准备先去趟厕所,然后在这里多陪一会儿老太太。
出了卫生间,我低头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来擦手,就那么一瞬间,忽然看见老太太病床旁的椅子上静静地坐了一个人——雪白的头发,笔直的腰杆,嘴巴一张一合的,像是在和她聊着什么……
毫不掩饰地说,我当时真是一丝惧意都没有,只是刹那间湿了眼眶,呆呆地看了他们许久,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余,便转身悄悄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