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

在学校时遥遥望着社会,总觉得很远很不好接触,快毕业时甚至恐慌到了失眠的地步,现在想来真有些可笑。

进医院蛮长时间了,过得还算适应,大概是运气好的缘故吧,身边的老师同事都很好相处,尤其是师兄。

师兄姓戴名辉,是高了我两届的直系前辈,大概是以前在学校里偶遇过,我们一见面都觉得对方特眼熟!他为人随和健谈,又很热心,加上是同门的关系,在医院里我总觉得和他最亲近,他也有事没事爱找我闲聊。

听其他同事说,在我没来之前,师兄可是医院里有名的“问题少年”,东抓西挠的惹了不少纰漏,可是由于学历高、技术好,而且导师背景很硬,才勉强没有被踢出去。据说,他曾在某次值夜班的时候闲着无聊,挨个去每层楼护理站给小姑娘们讲鬼故事,那夜,医院外大马路上都能听见外科A楼的尖叫声,当晚便被病人投诉,随后还让护士长告到了院长那,因为打那以后护士们纷纷找着借口请假,谁也不愿意值大夜了!我听后笑了好久,可师兄却是非常得意,照他的逻辑,这也是种人生亮点,至少,现在全医院的小护士没有不认识外科戴辉的。

有天午休时,我正昏昏沉沉地趴在桌子上想小憩一下,师兄却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一边打开电脑一边招呼我赶紧过去。我被他惊得一激灵,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便急忙起身凑了上去。

只见他打开了一个本市新闻的视频,很短,加了广告还不足三分钟。内容也没什么劲爆的,就是说城郊有户人家,妈妈出门倒垃圾时没注意,家里的门被反锁了,一岁多的孩子困在屋里,正巧液化气灶上的水烧开了,邻居们围在外面都能从窗户闻见里面的煤气味,那妈妈吓坏了,大家都在替屋里的孩子揪着心,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英勇的消防队员赶到了现场(不要怪我狗血,这是新闻原话),砸了门救了孩子关了煤气……顺便接受记者采访,给大家普及了一下有效预防煤气中毒的知识……

索然无味地看完了,我实在不知道他激动的点在哪,只得试探着问道:“你亲戚?”

“你亲戚!”他一巴掌挥在我后背上,整个内脏系统都跟着颤抖了一下,“你小子看清楚!看那女人……”

我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定住的画面里,那个缺心眼的妈妈正在张着大嘴不晓得是在自责还是感谢。仔细一打量,还真是有些眼熟,我疑惑地问师兄:“这人谁呀?”

“嚯,你小子脑子够不灵光的!去年216床那个,不记得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我突然想起来了。

去年中旬的时候,216床住过一个盆骨骨折的老太太,本身有心脏病史,血压又不稳,入院当天便发了病危通知。病人本身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家属颇为让人伤脑筋。

老太太刚住下时,我去查房,想顺便交代些细节,当时只有她媳妇在那看护,正巧遇上护士来发药。那媳妇一见白大褂立刻精神起来了,也顾不上护士递给她的药丸,直扯着我说:“医生,您瞧这病还能治吗?”

“哦,我们正在努力治疗……”我一时没明白她什么意思。

“唉——我就知道这回麻烦了!本来也是,这么大岁数了,哪还经得起折腾呢?您觉得我们要是放弃治疗,是不是更好点啊?”

“啊?”我没料到她竟会说这些,不由一愣。

“你们当大夫的是不了解,我们家啊,经济特困难!孩子刚满周岁,以后要花费的地方多着呢,家里收入又低……老话不是说嘛,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所以我想啊,与其把钱浪费在老人身上,还不如攒着投资孩子呢,是吧?现在不都兴这个吗?”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全然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已从惊奇变成了厌恶。

说实话,打从进医院的第一天起,我便看过了很多“久病床前无孝子”的鲜活例子,可厚颜无耻到她这个地步的,还真是头回撞见!

一时语塞,正想找着话反驳,却见护士重重将药搁在了床头柜上,翻着大白眼离开了。心下立马明镜般清晰——总归是病人的家事,掺合不了也得罪不起,纵使这女人可恶到足以枪毙三分钟,也肯定轮不到我扣扳机!

暗暗叹了口气,原本想说的话也都咽了回去。病**躺着的老太太紧紧闭着眼,对媳妇的话充耳不闻,怕是已经听惯了,只是嘴角却在微微抖动,会流泪吗?我不忍再看下去,夹着病历转身离开,那女人还在身后不知所谓地聒噪着……

心里有气,脚步也快了不少,一拐弯差点撞到个人,抬头一看是师兄。

“216吧?”他往那边看了一眼,仿佛一切已经知晓。

“嗯!真他妈的不是人……”我愤愤地说。

“前阵子来过一次了,突发性心脏病,三个多小时才抢救过来,一出手术室却被她媳妇骂了一顿!哼,主任气的脸都绿了……”师兄冷笑着。

我不知道还有这前奏,只是觉得心越来越凉,真的不敢猜测人性究竟可以泯灭到何等地步,更不敢想象那老太太每天是以怎样的心情活着……

和师兄相对无言地站了片刻,他突然惊喜地叫了一声,趴在窗沿上向外望去:“你看那边!”

我顺着方向看过去,下面是花坛,在来来往往的人中间,有只黄白相间的大猫蹲在长椅上,正直直盯着我们。

“咦?你带来的?”我问师兄。

“少栽赃啊!是那老太太的。”师兄开心得有些没道理,一只猫而已,至于这么激动嘛,我好奇地询问他详情。

“上次她住院的时候这家伙就来了,整夜整夜地蹲在窗户外面,拿竹竿都赶不走。后来老太太悄悄跟我说,那是她养的,跟在身边好多年了,肯定是追着她来医院的。拜托我帮着照看一下,别让旁人伤了它!”师兄一脸悲悯地与猫对视着,“养只畜生都能这么惦记,自己的孩子反而……”

他说不下去了,我也开始沉默,随着他一起静静望着那猫。

没过几天老太太便去世了,正巧我休假,不然要是看见了她媳妇如愿以偿的脸,说不定真会破例揍女人!

这事过去很久了,没想到竟会在新闻里看见那恶媳,虽然明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可也不禁有些幸灾乐祸。

“瞧她那样,也算是报应了吧?”我说。

“我看啊,是报复!”师兄的话让我不知所以,“你仔细看……”他朝屏幕努努嘴。

我又凑近到电脑跟前,开始重播,大约放到40秒的时候,镜头拉了远景,对面的居民楼上,竟然孤零零地站着一只猫,黄白相间的身影分外熟悉!虽然只是一晃而过的景象,我却大吃了一惊:“那只猫?!”

“是啊,就是它!”师兄见我发现了蹊跷,立刻兴奋起来,“我刚才打电话去电视台了,我一哥们就是跑SNG的。他说这条新闻剪了不少,你没看镜头一直带向那女人却一点也没采访她吗?”

“对啊,为什么?”这么看来是有些奇怪,明明是当事人,怎么会一句话也没说呢?

“其实啊,记者一去就逮着她问了,可她那时候有些疯疯癫癫的,老说门不是自己关上的,是猫!开始记者还有些兴趣,可她越说越离谱,一直讲是她婆婆附在猫身上来报复了,满嘴的胡言乱语,电视台领导一看就说不能播,全掐了……”

师兄满脸兴奋,我却听得脊背发凉,心里觉得应该是那女人吓傻了推卸责任,可那猫确实是出现在了现场,到底怎么回事啊?

办公室里陆续进来了同事,师兄干咳了一声关掉电脑,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要我看,就是猫干的!附身啥的应该是不可能,我见过那猫的眼神,人家心里有谱着呢!”

“它有谱?你才离谱呢?”我瞪了他一眼。

“你还别不信,我跟那猫商量过,但凡虐待老人的,咱们就收拾她孩子,这也叫对症下药,一报还一报……”师兄说完抬腿走了,我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还盯着黑乎乎的屏幕回不过神。

一抬头,他还站在门口,见我一脸迷惑,咧着嘴大笑起来,刹那间,我忽然觉得这个一向亲切的师兄忽然多了几分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