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屠兰龙定定地望住高个子女生林建英,望了足足五分钟,望得林建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双腿止不住地就抖起来。

其实屠兰龙没有恶意,有那么一瞬,他恍惚就觉得,是茑茑到了他面前,还差点奔过去,一把搂住她。真是奇怪,这些天,只要是女的,猛然被他看见,都像茑茑。前晚他在作战室,就误将报务员当成了茑茑,后来是阮小六提醒了他。昨儿晚,他独自在梅园散步,正好碰上赫英英。赫英英当时在树下,一副惆怅百结的样,伤心得像是不活了。屠兰龙被她忧伤的背影迷惑,走过去,不容分说就抱住了她。惊得赫英英连着高叫几声,叫声惊动了吴奇跟阮小六,两人从假山背后奔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就将赫英英双手拧住,若不是屠兰龙从怔然中醒得快,昨晚赫英英的两条胳膊,怕是要断了。

我这是怎么了?屠兰龙狠狠摇摇头,想把自己从魔怔中摇醒。类似的问题,这两天他已问了阮小六和吴奇多次,他们两个也很替他担忧。昨儿晚,安抚好赫英英后,阮小六还特意到他屋里,跟他谈了很久。阮小六认为,他是想茑茑母女想疯了。

“少司令,既然已是这样,还是想开点吧,再说了,传言终归是传言,不必全信。”

“你难道就不想?”屠兰龙反问阮小六。

阮小六点点头:“想,想得我心都要烂,可想了又能咋,谁让咱是军人。”

一句话,似乎让屠兰龙好受了些。是啊,谁让咱是军人!

可今天,他的心情再次坠入低谷,上午得到确切情报,派去寻找茑茑母女的朱宏达被人暗杀,尸体在铁路桥头被找到,他死得很惨,两只眼睛被人挖了,手和脚都被砍断后扔在桥边的臭水沟里,胸膛被刺刀穿破,肠子全露在外面。提供情报的人说,从现场看,朱宏达是被日本人暗害的,日本人用同样的方式,杀了潜入沦陷区的五位国军将士。

种种迹象表明,茑茑母女已落入日本人手中,成了日本人跟他讨价还价的重要砝码。怪不得宫田如此猖獗,三路人马敢齐齐地压向米粮城!

“少司令,等你训话呢。”见他久不开口,阮小六凑近他,悄声提醒。

屠兰龙“哦”了一声,将目光从林建英身上挪开。

“你们想做什么?”他问。

“我们就想抗日!”林建英甩了下头道。

“抗日好啊,小鬼子就在前面,去打啊。”屠兰龙已从虚幻中走出来,开始认真对待眼前这件事。

“你以为我们不敢?”林建英一听屠兰龙话里有话,也较上劲了。

“敢,你们啥都敢,现在就去打,要枪我给枪,要炮我给炮,怎么样,这条件够宽松了吧?”

“你——”林建英没想到屠兰龙会这么答复她,气得脸都紫了,想半天,也没想出更好的词,一急之下,脱口就道,“你赖皮!”

屠兰龙“扑哧”就笑了,这是他多少天里难得笑出的一声,他是被林建英的样子逗笑的,天下所有的女子,斗起气来居然都一个样儿。笑完,他猛地黑下脸:“林同学,打日本鬼子,你还不够格,回去好好念你的书!”

说完,掉头就往作战室去。阮小六撵上来问:“少司令,那个曾夫子,怎么处置?”

“把他交给孟兵粮!”

这是那天在云水间就分了的工,孟兵粮和他的自卫团负责城内的安全及公众秩序,但凡老百姓惹的事,军界不得插手,由孟兵粮负责处理。孟兵粮现在还兼着自卫团团长,没办法,挑来挑去,挑不上一个中意的,索性自己兼了。

这一场风波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说是交给孟兵粮,真到了孟兵粮手里,又能把曾夫子咋样?屠兰龙怕是没想到,他的做法也引起了孟兵粮的不满。孟兵粮对他是很尊重的,这一点不容怀疑,但现在这份尊重变了,孟兵粮对屠兰龙有想法,县长孟兵粮甚至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只是碍于自己的身份,不敢公开说出来。曾夫子这么一闹,孟兵粮心里其实很痛快,曾夫子等于是在替他说话啊。孟兵粮巴不得全城百姓行动起来,拿起刀枪和棍棒,跟鬼子痛痛快快地干上一场!

话还得说,毕竟他现在是县长,还兼着自卫团团长。兼职也是迫不得已,孟兵粮原想是要挑一个能征善战还要有头脑的人来当这个团长,把自卫团这份差事干好,但挑来挑去,都不中意。这事又不能凑合,更不能应付差事,无奈之下,就自己兼了。好在,自卫团现在运行得不错,比最初预想得要好,孟兵粮也能聊以**。

孟兵粮不痛不痒地说了曾夫子几句后,便热情地邀他喝酒,酒能提兴,也能提神,更能让人把一些不愉快的想法暂时抛开。可曾夫子是一个滴酒不沾的人,孟兵粮只能遗憾地将他送回学校,分手时,他再三叮嘱曾夫子,以后多长个心眼,别动不动就聚众上街。

“游行不顶用啊,枪把子在人家手里,打不打,人家说了算。”孟兵粮说这话的时候,心是悲壮的,他忽然就想起已故的屠老司令来,如果屠老司令在,小日本敢这么猖狂?

小鬼子突然停火后,米粮城的骚乱也跟着平静下来。这还得归功于孟兵粮,不管咋说,米粮城不能乱,得保持高度一致。孟兵粮分头做了些工作,还语重心长地跟那个叫林建英的女学生谈了一次,希望她能从大局出发,真真切切为城内的安定与团结做些工作,别一味地跟着曾夫子起哄,起哄是不顶用的。

“我们不是起哄,我们是真心实意抗日。”林建英说。

“我能理解,我能理解啊!”孟兵粮声音悲怆地说。

“县长,他真的不打吗?”林建英忧心忡忡地问。

“打,他一定会打,只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孟兵粮半是搪塞半是安慰地说。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屠兰龙到底打不打,啥时打?他跟林建英一样,也被屠兰龙的按兵不动闹得心急。

曾夫子倒是高兴得很。曾夫子以为,小鬼子退兵跟他有关,是自己的壮举让小鬼子害怕了。不怕才怪,我米粮城人,个个是英雄,想打米粮城的主意,没那么容易!曾夫子又在飘飘然了。

安静了没几天,米粮城就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之前没一点儿迹象,人们把注意力全集中到屠兰龙屠司令身上了,都在盼着他打。聚丰粮店的瞿掌柜甚至还暗暗联合了裁缝铺刘裁缝几个,想以商会的名义给屠兰龙进言,让他务必从大局考虑,切不可因个人恩怨影响了战事。谁也没想到小鬼子会在这个时候钻空子,等第二天五个姑娘左找右找不见时,人们才顿然明白,小鬼子打米粮城的主意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米粮城一夜间丢了五位姑娘,都是如花似玉的年龄,而且身份都不简单。汪校长的长孙女,瞿掌柜家老三,刚刚被孟兵粮提拔为自卫队副队长何飞刀的小闺女,给梅园负责供菜的菜贩子五魁的独生女。最最让人想不到的是,曾夫子的得意弟子师范学校高材生林建英也一同失踪了!

消息令人震惊!

米粮城一时陷入大乱,不只是这五家炸开了锅,但凡养女子的人家,都患了恐慌症。第二天下午五点,瞿掌柜他们才得到另一条消息,在刘集24师侯四团长那儿做饭的四姑娘小蛾也不见了!

她可是孟大关子的后人啊。

这一次,曾夫子再也不能沉默,迅速带人来到了2号路。曾夫子的理由很简单,屠老司令坐镇米粮的时候,米粮城从未发生过这样骇人听闻的事,那时丢一只鸡,都要当做大事报到老司令那儿去。老司令自会派人明察暗访,直到将偷鸡贼捉住并游街示众。现在丢了五个黄花闺女,难道少司令屠兰龙不该站出来跟百姓说上几句吗?

屠兰龙偏偏没站出来,不过这一次,屠兰龙也变得小心翼翼,没敢让阮小六他们去阻止,而是静静地坐在梅园,等待风暴的降临。这个时候他脑子里浮出许多事,有些事很快打动了他。他想到了林建英,想到了赫英英,他突然觉得,自己跟这两个女人,距离很远了。是他用行动推开了她们。

他很痛心,悲凉之意填满了他的心头。

坐在梅园那棵老杮子树下,屠兰龙忽然伤感得想哭,后来他真的流下了泪。

我屠兰龙对不住她们!

县长孟兵粮果断制止了这起事态,他在第一时间赶到2号路,面对情绪失控的曾夫子,县长孟兵粮发了火:“你想帮日本人趁火打劫是不?出了这样的事,难道少司令心里不难过?你个臭夫子,除了嘴上功夫,还有什么能耐?回去,都给我回去!”

曾夫子愣是不走,他的心让五位姑娘塞得满满的,特别是林建英。

“你让我怎么回,她要是落到日本人手里,将来还怎么活人?”曾夫子想得比别人更远。

孟兵粮被他的神情感染,叹息道:“我说夫子呀,你咋一次比一次糊涂,现在不是冲少司令要人,是跟小鬼子要。”说完,他跳上值勤车,高声冲示威的群众喊:“我孟兵粮当县长后,从没向大伙夸过海口,今儿个,我夸一次,不把五位姑娘找回来,这个县长,我辞!”

县长孟兵粮有史以来说了第一次大话,事态虽是被他平息了,但能不能真的找到五位姑娘,他心里一点儿没底。

这是发生在这段时间的事。12师师长谭威铭派人给山上沈猛子他们送信的这个晚上,同样的情报也在第一时间传到了屠兰龙手中。送来情报的,不是侦察兵,也不是报务员,是谁也想不到的老唐。

看完情报,屠兰龙疑惑地盯住老唐:“哪儿来的?”

老唐诡秘地一笑:“这个少司令就不用操心了,反正情况错不了。”

“我知道错不了,我就想知道,给你送情报的是谁?”

“这个……这个……”老唐支吾着,不肯说。

屠兰龙狠狠地将情报扔在桌上:“老唐,我劝你还是本分点,这种事,不是你玩的,玩出是非来,我屠兰龙救不了你。”

“老唐知错,少司令,老唐下次不敢了。”

“还有下次?你马上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搬到梅园来。”

“这……”

“怎么,你老唐也要倒戈?”

正说着话,军机处副处长黄少勇进来了,手里拿了一份电文。老唐趁机先退了出来。

“少司令,长官部又来急电。”

“念!”

“兰龙并11集团军:日军第56师团、第25师团日前已在冰沟河于我主力116师接火,我116师奋起抗击,但冰沟河防线过长,为确保冰沟河及相邻的铜城、九阳两道防线不被敌击破,长官部命令你部除24师继续留守刘集,另留池少田第六师驻守米粮,其余各部务于今晚十时从米粮出发。兰龙携新五师等开赴冰沟河,于116师会合,围歼敌56师团。米粮以外王国团26师、孙子岳28师由黄少勇带领,务于明日上午十时二十分前赶往铜城,阻击进犯之敌。另,新组建的炮兵旅由黄少勇指挥,不得有变。”

黄少勇还没读完,屠兰龙的头上已起了汗。不是说宫田携所有力量冲米粮山来了吗,怎么56师团、25师团又跟冰沟河的116师交了火?冰沟河是白水河的分支,河不算有名,但冰沟河有金矿!

金矿便是阎长官的**!

莫非小鬼子在玩声东击西的游戏,打着攻占米粮城的幌子,心里想的却是冰沟河的金子和铜城的铜矿?

不对,就算宫田玩这种心计,布防在冰沟河的116师和铜城的两个师也完全可以跟日军两个师团周旋,输赢虽不能定,但也不至于一交手就垮掉。长官部突然调动11集团军,真实用意到底何在?还有,为什么单单要把池少田的第6师留下?

一大串问题跳出来,屠兰龙心里不只是迷惑了。

“你怎么想?”半天,他问黄少勇。

黄少勇也是一头雾水,这份急电太出人意料,之前黄少勇曾收到一份密电,是军机处直接发给他的,意思是让他随时做好准备,必要时候可以直接接管洪水的26师。至于王国团怎么办,电文没明说。黄少勇付之一笑,将电文纸烧了,也没跟屠兰龙提这件事。这才两个多小时,长官部又发来这么一封莫名其妙的电令,又让他连夜开赴铜城。

“还能怎么想,意思很明确,让我们弃城呗。”黄少勇大着胆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屠兰龙愣怔了一会儿,突然放声大笑:“说得好,少勇,长官部憋不住了,出了这么一损招,逼你我弃城。”

他的笑让黄少勇毛骨悚然。黄少勇听得出,那笑里有太多无奈,还有苍凉。

黄少勇刚想安慰几句什么,门外又响起报务员清脆的声音。

“进来!”屠兰龙狠狠说了一声。

报务员手拿着两封急电进来了,黄少勇接过一看,一封是阎长官亲自发来的,一封是军机处处长发给他的。两封电文内容跟刚才他读的差不多一样,只是催促的口气更猛。

黄少勇摆摆手,让报务员出去了。不大工夫,阮小六跟新五师师长化天明走了进来。阮小六神色慌张地说:“少司令,第六师池少田那边,动作很猛。”

“什么动作?”屠兰龙紧盯住阮小六。

“我派去的人刚刚回来说,池师长已经在安排新的防务了,他还说……”

“还说什么?”黄少勇按捺不住,插话问。

“我听手下说,池师长打算把师部挪到梅园。”

只听得屋子里“叭”一声,几个人寻声一望,原来是屠兰龙手里握的那只笔断了,屠兰龙狠狠地将拳头砸在桌子上:“好啊,合起来算计我屠某。”

“少司令……”化天明往前走了一步,满脸不安地望住屠兰龙。

空气似乎僵住,谁的心都紧张得要跳出来。尤其是黄少勇。这些天黄少勇没少跟屠兰龙吵,他跟孟兵粮不一样,孟兵粮心里有想法嘴上不说出来,他不,他装不住。话一多,屠兰龙就不高兴,那天为五个姑娘失踪的事,他抱怨屠兰龙,说日本人都公然进城抓人了,梅园怎么能熟视无睹?屠兰龙突然咆哮道:“你怎么能断定是日本人干的?”

“不是日本人难道是军统?”黄少勇反击道。

“你们都想打是不是,开火容易,战火点燃以后呢,全城百姓怎么办?”

“百姓不怕死。”黄少勇认为屠兰龙是拿百姓的安全做掩饰,再者,就算鬼子动用飞机狂轰烂炸,也不见得就没有办法,屠老司令不是研制了那么多炮吗,11集团军对空攻击力不比正规军弱呀!

“我屠兰龙怕死,我是孬种!”屠兰龙猛地打翻桌子上的茶具还有笔筒,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

后来若不是阮小六跑进来劝阻,两人那天怕是要吵破天。那天,屠兰龙还威胁他,如果再敢跟别人一个鼻孔里出气,要他立刻离开米粮城,回他的军机处去。

黄少勇现在是怕,屠兰龙是一个疑心特别重的人,某种程度上,屠兰龙现在的困境是由他的敏感和多疑造成的,当然,黄少勇也理解屠兰龙的难处。有件事黄少勇一直瞒着没敢跟屠兰龙讲真话,讲不得。早在他来米粮之前,屠兰龙的妻子和女儿就已到了阎长官手中,关在大闸北的一所别墅里。那所别墅里同时关进的,还有11名国军将领或参谋的家眷,其中就有阮小六的妻子袁洁同和池少田的妹妹、一位漂亮的战地女记者。这些人都是军机处四处打听到后以非常手段“请”到那儿的。那幢别墅,由军机处直接控制。这是军机处的高级机密,黄少勇不能说。

屠兰龙怀疑得没错,阎长官就是想利用茑茑母女来控制他。屠兰龙天真地以为,派去一个朱宏达就能把茑茑母女带出来,他哪里知道,朱宏达刚上路,军机处便知道了,当然不是他告诉的,11集团军内部,长官部和军机处,早就安插了不少眼线,有些他都不知道。屠兰龙的一举一动,长官部和军机处一清二楚。至于朱宏达为何会死在铁路桥头,黄少勇还没得到确切的情报,不过他判断,朱宏达不是被军机处所害,军机处杀人向来不留尸首,一点儿痕迹都不会留下。朱宏达很可能是被日本人盯上了,太原沦陷后,日军的情报部门更为猖獗,魔爪伸得四处都是,有时候军机处的行动,日军情报部门都能刺探到,黄少勇有一次就差点栽到他们手里。

池少田会不会也是被长官部所迫,此人尽管有诸多恶迹,但打仗还是一把好手,长官部特别器重他。再者,池少田跟他妹妹,感情深得不是一般,他这个妹妹,是他一手带大的。据黄少勇所知,池母生下这个妹妹后,就死了,一年后池少田的父亲也故去,他们兄妹在外人看来,简直就是父女。军机处最初也以为那个记者是池少田的女儿,抓去后才知道,是他妹妹。

黄少勇的担忧很快就被验证,就在他们几个面面相觑的时候,屠兰龙发话了:“马上通知旅以上长官到梅园开会,少勇你去请一下孟县长,小六你跟化师长亲自去请池师长,两个人请不动,就多带些人去!”

阮小六很响亮地应了一声,跟化天明出去了。黄少勇脑子里“嗡”一声,池少田啊池少田,我提醒过你,你就是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