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险象丛生(一)

车上摇晃了三天三夜,四姑娘小蛾感觉天旋地转,一路她不知吐了多少次,吐得心肝肺全要出来了。

最后她被丢进一间黑屋子里。她不知道抓她的人是谁,凭什么抓她。起初她还喊,质问那些面目狰狞的人,后来她的嘴被捂住,再后来,她就喊不动了。

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头痛得要裂开,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力气。

水,她想喝水。

门“哐当”一声响了,一线光亮透进来,四姑娘小蛾艰难地看过去。

她看到一个人,腰里挂着钢刀,脚上蹬着皮靴。

她想,这就是鬼子吧,她虽然没见过鬼子,但她感觉这就是鬼子。

“水。”她挣扎着喊了一声。

进来的是日军情报官山崎,山崎手下有若干支小分队,这些小分队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山鹰行动队。这些日子,山鹰小分队活动非常频繁,最高司令官岗村宁次已下令,要他们打开一条通往米粮山的情报通道。

什么是情报通道?

就是快捷而准确地掌握对方的军事秘密及军事行动,不断调整自己的作战计划,以最小成本赢得最大胜利。

岗村宁次下这样的命令,证明已对情报部门的工作不满。

山崎不敢拿这话当儿戏,他已跟特工队联起手来,准备跟米粮城的屠兰龙还有沈猛子打一场情报战。

抓捕四姑娘小蛾,既是宫田司令官的意思,也是山崎早就有的行动计划。那天山崎还派出两支小分队,在米粮城抓了五个人,这五个人山崎没让宫田司令官知道,秘密关在别处。

“拿水来。”听见四姑娘的喊,山崎冲后面的人说了一声。

马上有日本兵端进来一碗水,山崎接过水,走到四姑娘面前,“你辛苦了,先喝口水吧。”

四姑娘挣扎着抬起头,困惑地盯住山崎:“你是谁,为什么要抓我?”

山崎笑了两声:“孟小姐误会了,不是抓,是请。”

“孟小姐?”四姑娘接过水,一仰脖子灌下去,抹抹嘴,不解地问,“你在跟谁说话?”

山崎俯下身,色迷迷地盯住四姑娘那张好看的脸:“我在跟你说话啊,难道你忘了自己的姓?”

四姑娘疑惑了好长一阵,才记起,自己的确姓孟,不过对小姐这样的称呼,她显然不适应。

“我叫小蛾,人们都叫我四姑娘。”

“四姑娘,好,这名字好,那我也叫你四姑娘了?”

山崎的目光凑得更近,借着屋子里蒙蒙的光亮,他想把目光钻进四姑娘被撕开一半的胸,那里面有一对饱满的**。

四姑娘本能地往后挪了挪,一双手牢牢护住前胸。

山崎直起身,浪笑道:“都说四姑娘是个美人,我还不信呢,今日见了,果然非同寻常。孟小姐,不,四姑娘,我叫山崎,是大日本帝国派往贵国的特使,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你……你真是鬼子?”一听他叫山崎,四姑娘本能地又往后挪了挪,眼里露出恐惧。

“鬼子?不,我们是朋友,朋友你懂吗?”

“我听不懂你的话,放我回去。”一碗水下去,四姑娘身上有劲了,她辨不清这是啥地方,她想回她的刘集。

“回去?你当然可以回去,不过既然我们请你来,你就得帮我们做一件事。”山崎收起脸上的笑,一本正经道。

“啥事?”

“很容易,只要四姑娘说出鬼见愁的入口,我们就送你回去。”

四姑娘身子猛地一震。

鬼见愁?!鬼子怎么知道这条路,这路她都有十多年没走了?

“我听不懂你的话,我要你放我回家。”

山崎嘴角露出一丝阴阴的笑,往四姑娘面前踱了几步:“不,你清楚那条路,那路是当年你爹孟大关子第一个走的。”

“我不知道!”四姑娘忽然就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鬼见愁,她爹,孟大关子,这些原本已被她死死埋在心底的词,经小鬼子这么一说,立马就变成炸弹。“放我回去!”

她又尖叫了一声。

白健江不吃不喝,谁跟他一搭话,他都发火。

那天没追上四姑娘,他差点疯掉,在街巷里闹腾了好长一阵,最后又闯进侯四的团部小院。侯四也不是吃素的,一声令下,将他关进了117团的禁闭室。

这事惊动了谭威铭,后来是沈猛子亲自下山,才将他接回山。

谭威铭告诉沈猛子,日本人正在酝酿更大规模的进攻,而且这一次是毁灭性的,他要沈猛子及山上弟兄做好准备。

“姥姥个毁灭性的,有本事他把飞机坦克全开来,老子不怕。

小日本,操他娘!”白健江几次想下山去找四姑娘,都被沈猛子强行拦了回来,沈猛子怕他惹事,愣是下掉了他的枪,还不放心,派一个班的弟兄白天黑夜地轮流看着他。

形势非常严峻。四姑娘的失踪再次提醒沈猛子,小鬼子正在打华家岭的主意,如果传说中那条神秘的“鬼见愁”

山道被小鬼子找到,72团将会有灭顶之灾。

但是72团又无能为力。昨天老乱提议,要不派一个营的弟兄,提前去找,最好抢在小鬼子前面,将那条道炸了。沈猛子笑笑,如果这条道有那么好找,小鬼子还犯得着四下抓人?

据谭威铭讲,他在刘集驻扎了十年,只是耳闻有这么一条山道,至于到底有没有,他也说不清楚。

“兴许小鬼子在声东击西,我问过很多人,都说那只是一个传说,当年孟大关子活着的时候,跟别人吹的。”那天告别时,谭威铭这样安慰沈猛子。

沈猛子岂敢侥幸,两天来他连续收到坏消息,先是说困在白水河的日军25师团跟唐培森的312旅交了手,唐培森过于自负,糊里糊涂就中了鬼子的埋伏,结果一战下来,大半个旅报销了。紧跟着又说,奉命赶去支援312旅的新三团和新四团中途遇到了日本兵的拦截,开火不到一小时,新三团新四团就扔下枪跑了。这且罢了,反正他对那两个狗屁团不感兴趣,跑了更好,免得将来丢人现眼。关键是,今天一大早,山上的电台收到一条消息,日军从平绥、

同蒲沿线抽调三万余人,汽车千余辆,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向五原地区疯狂进犯,傅将军的35军跟日军黑田中德师团全线交火了。

看来,日军放出的狂言“膺惩傅作义”绝不是句空话,五原能否守得住,现在谁也不好说。五原要是失守,这条大通道就让小日本彻底贯通了。

一想这些,沈猛子心里禁不住袭上一股寒意,天也像是跟他作对,前两天还阳光明媚,今儿个,突然就有了寒流。

初春的寒流是最不好对付的,沈猛子紧紧衣服,往背风处挪了挪。小米汤见状,赶忙给他递过来一件棉大衣。

沈猛子一看是从鬼子中队长身上扒下的,霉气地骂了声:“拿一边去。”

脑子里转来转去,最终还是转到了那条山道上。沈猛子确信,这山上是有那么一条道的。

昨晚他反反复复看刘米儿给他的那张图,越看越觉纳闷,那张图绘的像是十八洞,但仔细一揣摩,又不像。

刘米儿用了五种色彩,大大小小绘了几十个洞。

这些洞都是用线条连在一起的,但真要拿去跟实地对照,他又一个也找不出。

“搞啥鬼呢,这女人。”昨晚他抽着老乱的大烟锅,心里多次跳出这句话。今儿一大早,他原本想把白健江叫来,让他也看看这图帮着分析一下。毕竟白健江对这山熟悉,哪知一个四姑娘,就彻底让他没了脑子,疯言疯语不说,还乱骂人,尤其把毕传云跟石润两个骂得狗屎不如,好像四姑娘是毕传云跟石润合谋着抓走的。

这样子下去不行,72团刚刚有了新起色,因为毕传云的思想转变,影响了石润,石润最近也不那么酸溜溜地叫嚣他的革命阵营了,开始虚心地跟在老乱后面,学习带兵打仗了。

如果让白健江这么闹下去,好不容易合起的心又要散。

沈猛子知道,要说眼下心情最不好受的,不是他跟白健江,反倒是毕传云跟石润。312旅吃败仗的消息传来,毕传云跟石润一言不发,低垂着头,像是自己做了错事。

那晚毕传云还在窑洞外站到了半夜,还是沈猛子硬将他拽进窑洞的。

当然,他也理解白健江,直到昨儿下午,他才从白健江高一嗓子低一嗓子的话里,听出他跟四姑娘的故事。沈猛子差点就落了泪,原来他心里也有人啊,真看不出。

他一直以为,白健江是个对女人不上心的男人,他脑子里除了打仗,没别的。哪知……

这么想着,脑子是就又闪出刘米儿那张脸来,一股想见她的欲望腾地升起,让他一刻也坐不住。他压了几压,没压住,索性站起来,冲小米汤喊了一声:“把毕政委叫来!

不多时,毕传云跟着小米汤,来到沈猛子面前。

“收拾收拾,跟我去沟那面。”

“团长,你真的要去娘娘山啊?”没等毕传云说话,小米汤先就叫上了。

沈猛子白了小米汤一眼,冲毕传云说:“这条道不打听清楚,我心里不踏实。”

“我去不合适吧?”毕传云犹豫道。

“你是政委,怎么不合适?”

“我是说,她……”毕传云欲言又止。

“哪来那么多废话,让你去自然有去的道理,时间不早了,天黑还得赶回来呢。”

“好吧,我也想会会这位女侠。”毕传云刻意用了“女侠”两个字,沈猛子心里一热,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毕传云也没啥收拾的,说走就走,两个人带上枪,又叫上小米汤,三个人便上了路。

初春的娘娘山,静谧中透着肃杀,寡淡中暗含着多情。

小鬼子的炮火停息后,娘娘山也在抓紧休整。老乱可以高兴,娘娘山这边,却没一人敢对那场小胜利抱以自豪。

沈猛子他们到山上的时候,老虎营的弟兄们正在检修山炮。

山门前重兵把守,几个漂亮的妹子在山门西边空场子上练搏杀,有两个扭打在一起,使足了劲都想把对方摔倒,对方坚决不让,结果两个人就像公鸡啄仗一样啄在了一起,个子矮的撕着个子高的头发,个子高的扭着个子矮的一条胳膊,在地上转圈圈。沈猛子看了一会,呵呵笑出了声。

他见过不少练兵的,还没见过两个妹子啄一起。

“用脚,用脚啊。”沈猛子也不知给谁加油,两个人不会用脚,看得他心急。

个子矮的那位听到了他的声音,灵机一动,脚下一扫,果然就让个子高的那位失去了重心。不过她自己也没站稳,结果两个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光扭着不行,要伺机而动。”沈猛子被场子上的妹子们感染,索性走过去,给他们演练起来。毕传云也不敢闲着,主动给沈猛子当了陪练。这方面他技艺远不如沈猛子,连着被摔了几个大跟头。沈猛子怕把毕传云摔坏,冲小米汤招招手,示意让他来。小米汤一点也不畏怯,脱了棉袄,腾腾几步跨上前,跟沈猛子摆开了架势。

边上的妹子们立马围起来,看热闹似的鼓起了掌。

沈猛子原以为小米汤不经摔,还想让他跟娘娘山的妹子们过两招呢,哪知这小子一出手,就给了他难堪。这小子手臂上的功夫相当厉害,两条腿又格外灵活,沈猛子连出几招,都没扼制住他,反倒让小米汤瞅个破绽,胳膊肘暗一用劲,破坏了他的平衡,脚下连着两扫,他站立不稳,重重一声倒在地上。

“团长!”毕传云急了,扑上去边扶沈猛子边骂小米汤,“谁让你摔这么重?”

小米汤不服气地说:“要摔就真摔,哪能当着人家的面玩假的。

”说完,骄傲地冲红粉团的姐姐们望了一眼。

那帮妹子立刻为他叫起好来。

这时候山门一开,刘米儿一身戎装走了出来。

“我说山上怎么有喜鹊叫呢,原来来了贵客。”

沈猛子赶忙拍打拍打身上的土,别扭地冲小米汤斥了一声:“你小子!”然后快步朝刘米儿走去。

两人再次相见,脸上那表情,就不如以前自在了。尤其沈猛子,心里早就钻了鬼,这时想镇定,就难。刘米儿故作大方道:“沈团长驾到,有失远迎,抱歉抱歉。”

沈猛子也学刘米儿那样,抱起拳:“冒昧打扰,实在不好意思。

“哪啊,娘娘山不是我刘米儿一个人的,谁想来,只管来好了,妹子我欢迎都来不及呢。”说着话,做了个请的姿势。

小米汤贼贼地一笑,悄声跟毕传云嘀咕道:“还妹子呢,用不了几天,就成团长夫人了。”

“哪来那么多废话!”毕传云狠狠踩了小米汤一脚,警告他不要乱说话。

小米汤痛得龇牙咧嘴,他的怪表情让米霞看到了,米霞走过来问他:“你刚才说什么?”

小米汤抬起头,见沈猛子跟刘米儿已进了山门,大着胆子说:“你们团长看上我们团长了。”

“你胡说,是你们团长看上我们团长了。”

“明明是你们团长先看上的么。”

“我警告你,敢说我们团长坏话,让你今天回不去!”

米霞故意恐吓。

“回不去才好,我教你们练摔跤。”

“想得美,帮我们喂猪还差不多。”

“你们山上养猪啊?”小米汤有点吃惊,他还以为娘娘山就跟华家岭一样,穷秃秃的,除了风,啥也没。

“哼,你没见过的还多着呢。”米霞心里虽然喜欢这个小不点,嘴上却不让人,说出的话分明有种骄傲。

山上的日子说紧张也紧张,说闷那可真叫闷,平日她们很少看到有陌生人来,今天难得刘米儿有这么好的兴头,米霞的心情也跟着灿烂,有意识地跟小米汤多斗了几句嘴。

从山门到议事的大殿,足足有三千米的距离,中间还要穿两道小门,一个练兵场,红粉团的气势可想而知。

记得第一次来时,沈猛子在练兵场那里就怔住了,恍然有种误上梁山的错觉,后来刘米儿笑着打趣道:“堂堂72团团长,不会连这么座小院子也没见过吧?”

当时他就惊道:“你这还小?怕是我见过的师部也没这么气派。

“那是你没去过梅园,老司令那里,才开眼呢。”

也是在那次,沈猛子才知道,各方所说的老司令屠翥诚跟刘米儿之间水火不容、

刀来枪往等都属屁话,他们情如父女,关系好得不是一般。

毕传云算是长了见识,走进山门那一瞬,他的腿就开始发抖,不听使唤似的。一双眼睛东瞅瞅西瞧瞧,哪也新鲜,哪也令他吃惊。以前他听说的刘米儿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青面獠牙,面目狰狞,哪想到她长这么水灵。猛一看,简直就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嘛!312旅还流传着她一个版本,说刘米儿心狠手辣,到娘娘山的女子一大半是她抓来的,一小半,是老虎营那些刽子手男人抢来的。她们到山上,除了一心一意服侍刘米儿外,还要隔三差五地陪老虎营的男人睡觉,稍有不从,就会被刘米儿卖掉,用来换军火和粮食。可他现在看到的场景,却是另一番样子。红粉团上上下下一派和气,如果不是有老虎营的存在,简直就让人误以为进了古书中的女儿国。

虽不能说这里的女子国色天香,但一个个飒爽英姿,精神得很。相反,他倒觉得,以前在312旅的日子,沉闷得很,士气也远没红粉团这么高涨。当然,这些都是不该有的想法,毕竟,他是共产党的政委,不能拿一支草莽队伍跟自己的革命队伍比,可……

毕传云摇摇头,把这些混乱的想法驱开,一门心思观察起红粉团这座气派的山寨来。的确,他现在来到的地方,就是山寨。在312旅做参谋长的时候,他也奉命去过一些山寨,跟山大王们接触过,向他们传播革命道理,动员他们加入到革命的阵营来,但那些山寨跟红粉团比起来,就逊色多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联想到在刘集谭威铭的24师经历过的那段日子,毕传云这才深深体会到,道听途说的东西不可信,先入为主的想法要不得。要做好思想工作,关键还得深入对方,了解对方,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毕政委第一次来,红粉团不懂那么多规矩,慢怠的地方还请多多谅解。”刘米儿看他发呆,就放慢脚步谦逊道。

毕传云红了脸,刘米儿的做派还有谈吐令他自惭形秽,他这才明白,沈猛子非让他来的目的。

他是让自己长见识啊。或者就如他平常说的,换换脑筋。

这个脑筋还真得换!

“哪里,我毕传云今天是跟着团长长见识来了。”

毕传云由衷地说。

“怎么样政委,这里比你想象的要大气吧?”沈猛子回过身,毫不掩饰地问毕传云,而且刻意用了“大气”这个词。

毕传云实话实说:“红粉团果真名不虚传,我毕传云深感惭愧。

“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比起咱们72团来,她的名气还是弱了点。这话不过分吧,刘团长?”

刘米儿粲然一笑:“哪敢跟沈团长比,我这里,充其量也就是一小菜园子,只要二位首长不嫌弃,我刘米儿就知足了。”

“哈哈哈哈。”沈猛子爆出一片大笑,毕传云听了,却觉那笑里,明显有掩饰的成分。

三个人说笑着走过练兵场,穿过一道圆门,就看见一排红廊瓦舍。

在如此险峻的山上,刘米儿竟能修下如此气派的一排瓦房,可见其能力有多大。

“政委你看看,是不是比我军的司令部还阔气?”

沈猛子今天是分外开心,来时脑子里那些担忧和后怕全让刘米儿一张笑脸给驱散了。

也难怪,刘米儿今天这装束,这笑容灿灿的样子,真比初春的阳光还管用。老话说得对,人逢喜事精神爽,对沈猛子来说,看到梦中出现了无数遍的这张娇艳妩媚的脸,就是大喜事。

“刘团长真是奇人,大手笔啊。”毕传云感叹道。

刘米儿略带羞涩地红了下脸,躬身请二位步入大殿。

进门的一瞬,毕传云回身望了一眼,米霞跟小米汤吊在后面老远的地方,对着一棵枯树叽叽喳喳说笑着。

这小子,到哪也有人缘。毕传云心里嘀咕了一声。

刘米儿告诉沈猛子,那条传说中的“鬼见愁”,她也听说过。

老司令屠翥诚活着的时候,跟她说过不止一次。

在老司令屠翥诚看来,这条道对别人兴许算不了什么,对兵家,却不能不当回事。可惜,她没找到这条道,老司令屠翥诚也没找到。

“知道这条道的人,除了当年几个脚夫,再就是马帮帮主孟大关子和他的二儿子白健雄,孟大关子这都死了多少年,他那个二儿子,也回了岛国。”

刘米儿说。

“你是说仓野正雄?”

刘米儿点头:“麻烦就在此人身上,小鬼子把四姑娘抓去,我想也是为这条道。”

一句话说的,屋子里几个人心情更为沉重。

刘米儿一看沈猛子他们全都阴了脸,便调和气氛道:“干吗都把脸拉着,就算没这条道,小鬼子照样会打上山,沈团长要是怕,索性把72团拉过来,娘娘山大得很。”说完,她暗暗一笑。

“怕?”沈猛子像是受了污辱,“我说大妹子,我可不是跑来让你取笑的,你这娘娘山,没准比我的华家岭还禁不住炸呢。”

刘米儿心里一动,沈猛子一声大妹子,叫得她脸上火辣辣的,这可是他第一次唤她大妹子,而且当着这么多人面。

她的目光烁了几烁,赧然垂下眼帘,俏皮道:“堂堂72团团长,竟连玩笑话也听不得。”

这话说的,沈猛子反倒红了脸,屋里的气氛松弛下来,不像刚才那么紧人了。想想也对,就算没那条“鬼见愁”,小日本照样会把炮弹扔到山上,该怎么打就怎么打,多想无用。

这晚沈猛子他们没能回到华家岭,刘米儿不让回。商议完正事,刘米儿让米霞她们抬来一坛子“女儿红”,刘米儿拿出五个大碗,挨个儿倒上,自个先端起一碗:“我刘米儿上山这么久,娘娘山还从未来过贵客,三位大驾光临,娘娘山蓬荜增辉,米儿敬三位一碗酒。”

毕传云赶忙说:“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告辞,这酒,今儿个就免了吧?”

“莫非毕政委是看不起我红粉团?”

“岂敢岂敢,今天听刘团长一番话,传云茅塞顿开,只是这酒……”毕传云为难地望住沈猛子。

沈猛子端起碗:“这酒我敬红粉团的兄弟姐妹,能跟红粉团一道打鬼子,是我72团的福气。来,传云,把这酒干了!”说着一仰脖子,先灌了下去。

刘米儿看着他的豪爽劲,脸兀自一红,也很开心地把酒灌了下去。

小米汤胆怯地望住米霞,生怕米霞跟他较劲儿,米霞端起碗,挑衅似的看着他:“喝呀,你不是挺能吹的么?”

米霞说的是刚才,刘米儿跟沈猛子他们商议两家如何布兵,齐心协力对付来犯之敌,小米汤拉着他,里里外外看了个遍。

到了后院酒坊,米霞炫耀她们酿的女儿红香飘千里,老司令屠翥诚最爱喝山上酿的女儿红了。

小米汤想也没想就吹牛:“就你们这种酒,我小米汤一气能喝下两坛子,跟我老家的高粱红比起来,差远了。”

没想这话让米霞记下了,这阵就故意要出他洋相。

小米汤长这么大,还没沾过酒,一闻那味儿,他就想吐。

“怎么,怕了?”米霞已将自己那碗喝了,山上的姐妹,不但能酿,更能喝。

小米汤往后退了几步,可怜巴巴地向沈猛子求救。

“牛吹大了吧,叫她一声姐姐,饶过你。”沈猛子说。

“想得美,叫啥也没用,今天不喝这酒,休想出这门。”

米霞故意堵在小米汤面前,气势凌人地瞪住矮她一头的小米汤。

“喝就喝,吓唬谁啊。”小米汤说着就端起了碗,沈猛子还没来得及拦挡,他已把酒灌进了肚子。

“好酒量!”刘米儿夸奖地说了一声,再次倒满酒,跟毕传云和沈猛子碰。

美酒佳人,沈猛子有些抵挡不住,心想喝几碗也误不了事。

哪知刘米儿是怀了心计的,这酒,烈着哩。等意识到不对劲,胃里已翻江倒海,身上也直冒汗。再看刘米儿,那影子就朦朦胧胧,迷离得让人挪不开眼了。

被酒染红了的脸颊,分明透出一种多情,一种女儿家的寂寞或伤感。奇怪,沈猛子怎么会想到她是寂寞着的呢,她分明活得比自己洒脱比自己有味啊?

刘米儿也被沈猛子痴痴的目光感染了,脸上再次腾起两朵红云,眉目流转,粉面含黛,似有万种风情在里面。

沈猛子哪受得了这个,他这半辈子,都在跟大老爷们打交道,那双眼,除了炮火,看得最多的,就是男人们的粗糙与刚强,今天被刘米儿的风情一扰,心,就乱得跟十五个兔子打架一样,七上八下地不宁。

“不喝了不喝了。”嘴上这么说着,手却贪婪地伸到酒坛中,又舀了一碗女儿红。毕传云比他更不胜酒力,这阵已歪倒在椅子上,眼都睁不开。再看小米汤,那就更惨,已经让米霞搀扶着到院子里吐去了。

太阳下山的时候,刘米儿让厨房弄来醒酒的酸梅汤,小米汤喝不下,说喝啥也吐,还是让他睡一会吧。

毕传云挣扎着喝了一碗,感觉不那么天摇地转,嘴上仍然说着要下山,双腿却不听使唤。沈猛子睡了一觉,好多了,心里惦着山上的弟兄,非要下山。刘米儿杏眼一瞪:“要走你走吧,不留你。”一句话说的,他的双腿又迈不动了。

晚饭极为丰盛,刘米儿特意让厨房宰了一只羊,又炖了香喷喷的红烧猪肉,菜还没端桌上,小米汤一骨碌就翻了起来:“有肉啊--”

刘米儿和米霞同时笑出声,她们哪里知道,守在山上的72团,好几个月没闻见肉香了。

三个人放开肚子,狠狠吃了一顿,小米汤还不解馋,非说是米霞姐姐使坏,如果不灌醉他,还能多吃一个猪蹄。

刘米儿心疼这个小不点,答应走时,给他带两个。

“多带几个吧,反正你们山上有猪。”小米汤贪婪地说。

米霞吃吃地笑,她已逗够了小米汤,剩下的,就是亲姐姐般的疼爱。

沈猛子他们并不知道,娘娘山的姐妹们,心里苦着呢。

说她们是土匪是强盗她们受得了,反正她们没做杀人放火对不起祖宗的事。受不了的,是心里那份苦,那份罪。米霞是逃婚逃出来的,她爹欠了人家赌债,还不起,把她顶给了人家。对方50多岁,不但是个老赌棍,还是个老恶棍。

米霞哪能把自个一生毁在这样的恶棍手里,只好一横心上了山。去年她爹死了,病死的,米霞现在没有亲人,刘米儿在她心中,就成了她亲姐姐。跟米霞一样的,山上不下半数,另半数,虽不是逃婚,却也个个有隐情,有不得已的苦衷。

刘米儿呢,她对这种占山为王的生活也已厌倦心烦,早就想着让姑娘们下山,各找各的归宿。但难啊,上山容易下山难,吃了土匪这碗饭,再想回去做良家妇女,怕是这辈子,没人还她们清白了。前年冬天,老司令屠翥诚想把红粉团收编过去,刘米儿高兴,至少这样她们就能脱了土匪这骂名。哪知啥都商量好了,就等择日子举行仪式,却突然发生变故。有人造谣说,刘米儿想做屠翥诚的姨太太,还要把红粉团几百个妹子,全带去给11集团军师团长做小!

“说出来怕是你不信,这些年,我也是焦头烂额。”

此时已是晚上,散淡的月光罩住了整个寨子,也给娘娘山染上一层朦胧。刘米儿跟沈猛子漫步在月光下,米霞跟三个妹子远远吊在后面,为他们做警戒。

“都说大妹子是顶天立地之人,比我们老爷们都强,哪想到你心里也有一把苦呢。”沈猛子长嘘一声,心里泛上一股怜惜之情。

“顶天立地,这话搁你们男人身上是赞扬,搁我们女人身上,就是糟蹋。”

“大妹子别这么说。”

“我没说假话,哪个女人乐意当贼寇,看见那些甜甜蜜蜜跟着男人过日子的女人,我腿都迈不动。

可惜这辈子,我没那个福了。”

“这话说不得,好日子还在后头哩。”

“好日子?”刘米儿苦苦一笑,捋了下被山风吹乱的头发,喟叹一声道,“不瞒沈兄,你刚到华家岭时,我真心想把红粉团解散哩。打来打去,烦了,也怕了。”

“那你咋没解散?”沈猛子停下脚步,回首望住刘米儿。

这话他还是头次听说,心里不免有些惊愕。

刘米儿再叹一声,怆然一笑道:“小鬼子不成全我啊,我要是散了,沈兄不就少了一杆枪?”

沈猛子心里腾起一股浪,两眼热热地凝住刘米儿,凝了很久,又猝然挪开。一阵风吹来,沈猛子酒意顿消。此时此刻,他似有千言万语,要跟面前这位女人细说,但又从哪儿开口呢?

刘米儿自然能感受到他的那份热切。

刘米儿心里原本是没有男人的,真的没有。

如果不是对男人的恨,她上不了山,做不了土匪。

如果不是对男人的恨,她也召不来这么多妹子。但此刻,她的心动了,动得很厉害。事实上,从老鹰嘴遇见沈猛子那一天起,她女儿家的心就在动。

这些年是屠老司令化解着她心里的那份恨,让她心里能容下男人了。也是在屠老司令的谆谆教诲下,她才知道世上的男人有好几种,不都是恶棍,不都是流氓。

娘娘山,这才有了老虎营。但那是另一份感受,跟沈猛子不同。

她不知道沈猛子哪儿吸引了她,他也是个平平常常的男人嘛,但心里就是怪,就是对他有想头。兴许是他的憨,是他的直,是他那些风风火火的传说。屠老爷子还说,自古英雄配美人,让她不要急,总有一天,会遇见让她动心的男人。

她当时付之一笑,心想这辈子,是不会为哪个男人动心了,更甭说……

可这个男人明明就让她动心嘛。她扑哧一笑,心里骂自己,犯贱了,犯骚了,想着在他怀里靠一靠了。

一想怀里,她的双眼就迷蒙,一股子泪就忍不住要喷出来,心里也翻江倒海。这些年,她不容易啊,女人终归是女人,撑不得天撑不得地撑不住日月,有那么个结实的肩膀靠一靠,多好。

但她又想,人家心里,还不定怎么想呢,他可是大名鼎鼎的72团团长啊!听说当年在傅将军手下,有个团长的姨太太看上了他,非要跟着他走,还把金银细软都给他拿来了,结果他把这事儿说给了傅将军,害得那女人白白做了一场梦,最后竟投河自杀了。

这种男人,怕也薄情呢。

算了,想这些没用,还是跟他好好议议,这仗到底怎么打?

刘米儿收起念头,跟他谈起了战事。后来他们说到了屠兰龙,沈猛子忽然问:“他眼睁睁看着谭威铭挨打,一枪不放,到底安了啥心?”

刘米儿摇头,同样的问题她也反复问过自己,后来她明白,屠兰龙不是屠翥诚,这人心里疙瘩多,指望他出兵,怕没那么容易。

“莫不是他真的怀疑,老谭害了老司令?”沈猛子又问。

一句话捅到了刘米儿痛处,其实屠老司令的死,给她带来的痛苦更深。有谁知道,三年前她让阎长官的几支队伍给合围了,若不是老司令从中周旋,逼阎长官退兵,怕是娘娘山,早就成了焦土一片,她那些姐妹,还不定落个啥下场呢。

老司令的死,她也暗暗调查过,虽说现在还不能判定是谁下的黑手,但她坚信,此事跟谭威铭没关,跟恒通米店的孙掌柜也没关。

屠兰龙却杀了孙掌柜!

借刀杀人,这样的把戏屠老司令不会玩,屠兰龙却玩得不露痕迹!

她嘴上不说,心里却在想,谭威铭凶多吉少!兴许,12师全军覆没的那一天,才是屠兰龙冲小鬼子开枪的那一天!

也正是这种考虑,她才用上心计将沈猛子跟毕传云留下。

有种担忧她不能说,屠兰龙的黑名单里,就有她刘米儿,他把老司令的死,怪罪在一些不该怪罪的人头上!

她甚至怀疑,红水沟的鬼子,是有人故意引来的,目的,就是灭了她刘米儿!当然,也包括沈猛子。她跟沈猛子,是一棵树上的蚂蚱啊!

一想这些,刘米儿禁不住毛骨悚然!

啥叫个唇亡齿寒,现在他们两家,是被小日本和屠兰龙逼到了绝路上。如要不合起手来,谁也甭想活。

绝杀!这样的故事,屠老司令给她讲过不止一个!

沈猛子后来才觉得,这一夜,他留得异常正确。

如果不是跟刘米儿推心置腹谈上这么一夜,怕是72团的遭遇,比后来遇到的情况还要糟一百倍、一千倍。

当然,这一夜留给他更多的,还是情,是蜜,是她如兰的呼吸,还有缱绻的目光,温情脉脉的凝视!

可是第二天,当他回到华家岭时,一条惊人的消息立刻让他对自己昨晚的决定后悔莫已,他怎么就能留在娘娘山呢?!

白健江跑了!

昨晚白健江大闹着要喝酒,老乱被他纠缠不过,只好把沈猛子从刘集带来的一坛酒给了他。

酒是谭威铭送的,地道的“女儿红”,比娘娘山刘米儿酿的要好喝得多。老乱这人滴酒不沾,但他心里同情白健江,沈猛子关白健江禁闭,他还替白健江说过话,无奈白健江把沈猛子惹得太烦,他的求情没起作用。他把酒拿给白健江,半是调侃半是安慰道:“我说二当家的,不就一个女人嘛,犯得着跟弟兄们撒野?”

“少放你的屁,我的事不用你管!”白健江现在是见谁咬谁,居然连老乱的情都不领。

“好好好,我不放屁,我走,好心换个驴肝肺,算我倒霉。”

老乱嘀咕着,真就找六营长兰校石扯闲淡去了。扯到中间,石润冒冒失失撞进来,说他得到一个可靠情报,被日军打散的新三团中有两个二杆子兵被小鬼子俘虏。

老乱骂他,不就两个二杆子兵嘛,有啥大惊小怪的,小鬼子又不是没俘虏过人?石润说不是这么回事,两个二杆子兵中有个叫范麻子的,以前当伪军,后来在柳河围歼战中,被八路军打散,他才参加了新三团。

“啰里啰唆,你到底要说啥吗?”老乱不耐烦地骂道,不管石润咋变,老乱还是死活见不上他。

“扯鸡巴淡,多少人都找不到,冒出来一个范麻子,他就找到了?”老乱虽是骂着,人还是很警惕地拿起了枪,脚步下意识地就往外迈。

“范麻子他爹以前给孟大关子当过脚夫,那一家人都不地道的。

”石润撵出来,跟在老乱屁股后面说。

“瞎嚷嚷什么,走啊。”

老乱也是让石润给说懵了,居然带了几十号人,一气往岭南跑了十多里,好像石润这一说,小日本就真来了。

确信没有异常时,才又返回来。刚到岭上,气还没喘匀,就听哨兵报告,白健江跑了。

白健江拿酒灌醉了看守他的两个新兵蛋子,趁乱下了山!

“他去了哪?”沈猛子厉声问。

“还能去哪,找他相好的去了呗。”老乱垂头丧气说。

“四姑娘?”

老乱沉沉地点了下头。

“乱弹琴!”沈猛子气得不知说啥了,过了半天,他喊了一声陆一川。陆一川疲疲沓沓走过来,带着情绪应了一声。昨天他们走后,陆一川就跟老乱闹情绪,怪沈猛子带了小米汤,没带他。老乱不知道陆一川的心思,不分青红皂白就将陆一川训斥一顿。陆一川很委屈,到现在脑子里那根筋还没转过来。

“气让贼偷了啊,打起点精神好不?”沈猛子最见不得部下疲沓,一股脑儿就将火发在陆一川头上。

小米汤知道陆一川是怎么回事,于是不安地说:“团长,他有心事哩,你少骂几句好不?”

“滚一边去,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小米汤吓得脖子一缩,走开了。沈猛子又冲几个侦察兵吼,“下山去找,找不到你们也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