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

无与伦比的寿礼

夜真黑!

几盏圆滚滚的灯在黑夜里显得如此渺小,勉强撑开一片黑暗。

众人环绕着老太太,碧钏和曹屠走在最前面,牟叔和蒲二叔紧随其后,然后才是老太太,左右是莲音和柳清浅,身后跟着二太太和唐婉,蒲须桐几兄弟还有若干丫头和家丁,三太太和小晴走在最后。

黑暗中,谁也看不到谁的脸,仿佛一具具带着呼吸的行尸,随着灯火向前走着。穿过长长的廊子和幽深的小径,这途中,无人说话,亦无人答曰,只是静默着,走完了全程,转眼便到了素心斋。

碧钏一步上前,轻轻推开了门,侧身道:“老太太,小心路滑。”

黑雨刚刚停歇,地上还有些湿滑。众人随着老太太进了素心斋,对于这里,老太太甚是陌生。说实话,这十几年来,她只来过一两次,有些人甚至第一次来。不过对于院中的一切,柳清浅却颇为熟悉。

素心斋漆黑一片,甚至连门前的两口灯都没有点着,灯笼由着夜风来回晃动,发出吱呀吱呀的怪叫。

牟叔不免训斥道:“臭丫头,为何不点灯,若老太太有什么闪失,定剥了你的皮!”

碧钏急忙解释道:“我刚才离开的时候,门口的两盏灯笼是点着的,外厅也是灯火通明,不知道这一刻钟的功夫,怎么全部熄灭了。”

“快去点灯。”一道冷冷的命令。

碧钏消失在了黑暗中,眨眼的功夫,外厅便亮了起来,众人这才缓缓地进了外厅。

整个外厅空****的,迎门的地方赫然挂着一幅字,上面勾着一个大大的“贞”字,柳清浅记得上次过来时,那里挂着一幅百鸟争鸣图,不知何时换了这幅字。

她又环视了一圈,蓦然发现窗前的一排鸟笼不见了。

不知为何,不安从体腔深处汩汩涌了出来。

“你主子呢?”老太太问道。

碧钏低声道:“回老太太,四太太在后厅,请随我来。”话落,便撩过帘子,众人紧跟过去。

黑色黏在身上,有些不舒服。不知为何,自从进入素心斋,柳清浅便一直心神不宁的,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或许,已经发生了吧。

碧钏忙捻亮了一盏松香油灯,清淡的香气弥散开来,后厅的一切缓缓的从黑暗中展露出来。

最先发现诡异的是柳清浅,她稍稍抬头,竟瞄到了一双鞋子,忍不住尖叫了一声,众人被这叫声吓坏了,同一瞬间,他们也发现了悬在半空中的这双彩头鞋。

悬浮着,和着某种节奏微微晃动着。

老太太显然也吓坏了,她不由得攥紧了柳清浅的手,由于用力过猛,柳清浅本能地缩了缩。

女人们像受惊的老鼠,登时围成了一团,刚刚点好灯的碧钏也吓坏了,她随手将灯盏丢到了一边,整个后厅再次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尖叫连城一片,瘟疫般蔓延开来,踢踢踏踏的,还有些杂叠的脚步声。

牟叔急忙大喝一声:“大家不要慌,保护好老太太,保护好老太太!”片刻,一股火光擦了出来,众人的叫声随着火光的出现逐渐驱散了。

牟叔急忙捡起被熄灭的松香灯,又燃着了。

老太太佯装镇定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她的声音里满是颤抖,恐惧再也压抑不住,暴露了出来。

牟叔将灯盏靠向了彩头鞋的位置。这时候,曹屠等人也陆续点燃了几盏油灯,后厅愈发亮堂了。

循着油灯的光,众人齐齐地抬头,由着彩头鞋的方向,缓缓向上,彩头鞋上方是一对空****的双腿,然后是松垮垮的身体,两只手垂垂向下。

当视线移至最上面时,他们看到了一张紫青色的脸,头嵌在一条白绫之间,稍稍向左歪着。

她,正是四太太!

柳清浅只感觉一阵晕眩,好像陷入了无边的深海,一股剧痛涌上了心头。

四太太着一身花色衣服,一派欢畅。这是少女才会穿得颜色,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白绫打了一个结,死死扣在颈子下,在巨大的压力作用下,她的舌头探出了一截。

她化了浓妆,好似要遮着某种苍老,粉晕的杏腮粉甚至开始渐片剥落,头发散乱着,保持着一种自然的状态。眼中空空,光芒仿佛在死前全部散尽了,只剩下了无尽的深蓝。最让人感觉恐怖的是,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挂着一抹诡秘的笑。

她的身体逐渐坠成了一根筷子,悬在众人的头顶。

老太太颤抖着问:“这……这是怎么回事?”她扭头质问已经吓得泣不成声的碧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碧钏嘤嘤地说:“回……回老太太,我不知道,我刚才回来的时候,四太太还好好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牟叔立刻命人将四太太的尸体放了下来,她的身体还有温度,确实是刚死不久。

四太太的死让柳清浅蓦然想到了樊氏。不过不同的是,樊氏眼中光满散尽时,便再无其他,四太太则不然,她眼中的光芒消散,却让人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其实,死并不是一场生命过程的最终结局。

一个死亡意味着终结,一个死亡意味着重生。

他们将她放下,她软绵绵躺在地上,好像睡着了。

众人脸上的惊恐之色仍难褪去,他们本来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却没想到看到了四太太的死相。

牟叔检查了一遍,继而凑到老太太身边,低声道:“老太太,四太太是上吊自尽的。”

自尽?!

老太太不理解,众人不理解,她生活的好好的,为何自尽,还偏偏选在了老太太七十寿辰这天。

难道——

柳清浅不禁一颤,这就是她送给老太太的一份最完美的寿礼。她一怔,身子稍稍向后倾了倾,蒲须桐一步跟了上来,扶住了她。

她这才恍然大悟,前些日子,她过来找四太太,她曾说过那些鸟笼是无比的珍贵,现在它们不见了,或许已经暗示了她将不久于世。

蒲家便是那鸟笼,它囚禁了她的身体,她的心,她的一生一切,一点一滴。当时她的一字一句都像是在告别,她给了她花种,送了她命锁,成全了她最后的希冀。

或许,她该没有遗憾了吧。

老太太也是聪明人,自然也看透了这其中的意思。人到七十古来稀,一生只有一次的七十寿辰被四太太的死亡搅了局,一场原本欢喜的大戏,瞬间变成了死亡的闹剧。

心脏裂了缝,然后被用力扒开,恨意肆无忌惮地喷溅而出。

一众子孙,有人送了字画,有人送了玉器古董,有人送了金条银元,还有人送了长寿花,各种寿礼她都收到了。

她本以为再无惊喜了,不过,她错了。

她本以为柳清浅的长寿花是最棒的,谁想到四太太才是最别出心裁的,她竟然将自己的尸体当作了寿礼送给了她!

呵,这真是一件无与伦比的寿礼啊!

没人知道,这是四太太用尽气力的最后一击,这是她精心策划的一场报复,一场彻彻底底的的报复!

二十年前,她嫁了过来,没多久,蒲四叔便逃离了蒲家,老太太宣布他死亡,从此她便成了寡妇。这么多年,她孤独一人,被贞洁烈女思想禁锢着,被蒲家的孝道锁住了,她只能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孤独终老。

她试图反抗这沉重的一切,却无能为力。她不能背信弃义,她必须留在蒲家,为这份“孝道”贡献自己的青春。

可笑,亦是可悲吧!

这些年,她被内心庞大的寂寞一点一点的击垮了,这不死不活的日子,毫无波澜。她早就有了轻生的念头,只不过她在等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便是老太太的七十寿辰。

她曾经听人说过,若女子失了丈夫,要守孝二十年,守孝的最好方式便是保有贞操。试想,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渴望一个男人坚实的臂弯,渴望一个完整的家庭,渴望云雨之事,渴望能有一个小生命从自己的身体里分离出来。

这个年纪,该有很多渴望啊,但这一切却随着他的离开化作了水中幻影,可以偶尔想想,只能远远的看着,却永远也触不到。

守住贞洁,一天,一月,一年,十年,二十年。她像一个花苞,随渴望生起在,在经历了无数的失望后,黯然凋谢了。

她用二十年的青春完成了孝道,也给了这家族最深沉的一击,她在老太太七十寿辰这一天,将自己的尸体当作礼物,送给了她!

她该扼腕,也该高兴吧。想想老太太收到这具尸体时的表情,她便无法抑制那份久违的兴奋。

呵呵呵。

哈哈哈。

柳清浅似乎听到了四太太清脆的笑,带着二十岁的味道。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才逐个从梦里苏醒。这时候,老太太才发现桌上还放着的一个小盒子。

盒盖被打开的瞬间,众人忍不住将目光打了过来。盒中只有一块白花花的帕子,白得刺眼,白得沧桑,白得冷冷清清。

一块白帕子。

只有一块白帕子。

不过,老太太明白,在场的人中也该有人明白这其中的含义,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

许久,老太太才站了起来,好像在这个瞬间,她蓦然老去了,老得不成了样子。她忍住了怒火和恐惧,近乎平淡地说:“好了,大家都回去吧,剩下的交给牟叔处理吧。”

众人也没有答话,有人一脸惊恐,有人一脸冷漠,蒲须桐则一脸无奈。独独柳清浅脸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愫,那是一种欣慰吗,是欣慰吧,她欣慰的是,四太太终于可以去一个自由的世界了。

大家离开后,老太太才吩咐道:“将这素心斋烧了吧。”

“那四太太的尸体?”

老太太摆摆手,道:“把她的尸体放在**,随这火而去吧,记得把碧钏这丫头也带上,她活着需要人服侍,死后也需要,让碧钏继续伺候她吧。”

牟叔吩咐曹屠带着护院将院子死死封住了,碧钏还没有醒过神来,便被锁在了素心斋中。她用力拉着门,呼喊道:“开门,快开门啊,放我出去!”

牟叔站在门外,他向曹屠使了一个眼色,说:“点火吧。”转眼的罅隙,张扬的火苗便窜了起来,整个素心斋瞬间成了一片火海。

碧钏哭喊着,大声呼叫救命,不过这声音被噼里啪啦的火声吞噬了,她迅速退回房间,绝望地倒在四太太的床前,再也没有醒来。

黑夜中,这场大火像一场盛大的幕剧,火苗高高的冲到了半空中。柳清浅忍不住回头看,她仿佛看到了一只浴火重生的蝴蝶,带着属于自己的希冀飞走了,向一个更远,更加自由的地方,飞去。

再见了,四太太。

愿你在另一个世界,自由的,飞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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