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老太太

有些记忆像调皮的孩子,你想要逃,他们却追着你跑,一边跑一边发出脆生生的笑,尖利而邪恶。

铜柄镜中映出一张精致的脸,略施粉黛,遮住了细微的疲倦,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

她穿一件天青色的的袄衫,外面套一件湖蓝色的坎肩,金色镶边,极其精美。下身则是一条束腰的裤子,黑边红面的尖头鞋。

待嫁闺中的富家小姐,大致是这个样子吧。柳清浅这么想着,若有所思地看着镜中那张俊俏的脸,却忽的将镜子扣住了。

心莫名的一阵紧缩。

她又开始怕了。

她怕在镜中看到柳姑,一个生前折磨她,死后还要化成恶魇缠着她的女人。这个让她如此恐惧的女人正是她的母亲。

说起柳姑,也算是一个天生的美人坯子吧。只恨生在了穷人家,十几岁便被卖到大院做了丫头。

人小的时候都喜欢做梦,尤其是到了情窦初开年纪的女孩子,柳姑亦是,只是她做的是一个金灿灿的凤凰梦罢了。

不过,梦的残忍之处在于,不管被编织得如何诱人,终究是一场空。

她察觉到大院少爷对她的身体感兴趣时,便毫无犹豫地献了出去。

她偎在他的臂弯里,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坐上少奶奶的位子。当她小腹逐渐隆起,梦境迅速膨胀时,却在一个雨夜被无情的赶了出去。

“贱人!”

大雨中,这个声音不但没有消散,反倒愈发真切了。雨水浇湿了她的心,也浇碎了她的梦。

在这个世界上,麻雀随处可见,可飞上枝头变成凤凰的却寥寥无几。

自此之后,柳姑性情大变。半年后,她生下了一个女娃,这便是柳清浅。从小,女娃便随她四处做工。女娃没有名字,平日里,大家都唤她娃子。

娃子,一个性别不明的称呼。

这个名字陪伴了她十七年。十七岁那年,她遇到了蒲须桐,轨迹只因那无意的回眸而改变了。

世间最难猜透的便是男女间的情愫吧,或许只是擦肩的罅隙,就将彼此看进了眼里,从此再难忘记。

南宋诗人林逋的《山园小梅》诗有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蒲须桐为她取了“清浅”二字,寓意清澈不深。

清浅,柳清浅。

她反复念叨着,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

蒲须桐推门进来时,她先是一惊,然后本能的收起了藏在眼底的一抹幽怨,迎出一张笑脸。

他神采奕奕的,身着一件新袍子,上面绣着一碗红莲,崭新崭新的,有些扎眼。他没有说话,上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便欲出门。

“我们这是去哪儿?”她起身,跟了过去,像一枚风筝,放风筝的人轻轻牵了牵线,她便做了相应的反应。

他扭头冲她微微一笑,干净而清澈:“去给老太太请安。”

她“嗯”了一声,便跟了出去。

清晨的空气湿漉漉的,却很新鲜,鲜得刺鼻。头顶上是绵密的云,偶尔有一两只鸟儿掠过,天空便再次回归了死寂。

寂寥,死气沉沉。

蒲须桐牵着她的手,出了暂住的宅院,红蓝阙。她清楚地记得,当初他坚定地牵住她的手时,她心中便默念着:这一辈子,都不要再松开了。

穿过密密匝匝的廊子,便到了东院。

老太太住在这里。

偌大的院子中,偶有几个下人出出进进。见了蒲柳二人,躬身行了礼,便速速退开了。

柳清浅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他们已经跑远了。

“怎么了?”

“哦,没什么。”她淡然一笑,表情却有些僵硬。她没有说,自进入蒲家的一刻起,她便被一束不怀好意的目光盯上了。

她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窥视她。

像藏在草丛中的蛇,稍稍踩到了尾巴,倏地一下就不见了。不过它仍旧藏在暗处,你看不到它,并不代表它不存在。

沿着甬道登上石阶,便到了外堂。

两颗光溜溜的红柱子上挂着一副联子,上联是“无雨无晴狸子墓”,下联是“一只石鸦望蒲家”。

外堂富丽堂皇,地上铺着一块红毯子,抬头的一瞬,柳清浅一眼便看到挂在堂中央的匾额。

匾身是黑色的,镀了一层金边,不过却没有光泽,显得有些乌涂,上面印着四个红色的大字。黑匾映衬着惨白的墙壁,显得格外刺眼。

孝子世家。

当这四个字映入眼帘时,一簇阴冷的潮湿从体腔深处浮了上来,背上结了一层细密的小汗珠。不知为何,她对这块黑匾产生了浓稠的厌恶感,好像一条冰冷的蛇,钻进了她温热的怀里。

据说,蒲家的先祖蒲庶生前是一个大孝子。清仁宗嘉庆皇帝在位时,听闻此处出了一位至真至善的孝子,便赐了一块“孝子世家”的匾额,并为他建了一座大院,即为现在的蒲家大院。

黑匾下方是一幅画像。

画上有一个男人,这应该是蒲家的先祖蒲庶吧。他坐在太师椅上,一袭长衫,配一件马褂,束一条浅色腰带,威风凛凛。

四目交接的瞬间,一股莫名的寒意“哧溜”一下滑进了眼底,柳清浅不由得将目光缩了回来。

她不敢再看那幅画卷,更不敢直视画卷上的男人了。他的眼神很犀利,仿佛能刺透她内心似的,让人不寒而栗。

她害怕了。

怕什么,却又描述不清。

总之,那双冷漠的眼睛里一定藏着什么。

视线继续下移,目光便落到了画像下的一个紫黑色老式卧榻上。棱角被磨得圆钝了,散发着一种久经沧桑的乌光。

一个老太太侧卧着,穿一身百蝶大花袍,蓝色锻地,衣身绣着五颜六色的蝴蝶,蝴蝶中间,点缀着簇簇鲜花。

她蜷缩着身体,枕着一只手臂,好像睡着了。

也好像,死掉了。

她便是蒲老太太,狸子墓镇蒲家大院的主人,也是蒲须桐的祖母。若我同蒲须桐成了亲,她也该是我的祖母了吧。

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她瘦削的脸颊上挂着一层浅浅的白,仿佛只要稍稍抖动,便会脱落下来。嘴唇干瘪瘪的,一头白发整齐的绾到脑后,盘成一个干枯的髻,粗壮的簪子别在发髻中,摇摇欲坠。

站在一旁的是老太太的丫头,唤作莲音。见他们来了,她冷冷瞥了一眼,弓身轻声道:“老太太,老太太?”

“嗯。”老太太应了声,仍旧阖着眼。

“大少爷和柳清浅小姐到了。”她故意在清浅前面加了姓氏,似乎要保持某种距离。敌意,有时便是这么产生的吧。

老太太忽的睁开眼,眼中闪过一道光芒,好像一潭死水,瞬间有了粼光。

莲音小心翼翼地搀她坐好。她摆着手,微笑里**满皱纹,说:“好孩子,快来。”她招呼蒲须桐和柳清浅坐过来,一左一右,一把拉住了他们的手。

“老太太。”蒲须桐像孩子一般,亲切地叫道。

柳清浅凝视了他一眼,目光又移到老太太身上,心中着实踏实了不少。多么温暖的一幅画面啊,祖孙二人亲切的嘘寒问暖。

从小,她便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最渴望得到的东西不是漂亮衣服,也非金银首饰,而是一个火炉,一个能够生出熊熊火焰的炉子,温暖她冰冷的世界。

直到她遇到了蒲须桐,两颗陌生的灵魂因为相似的际遇彼此靠近,她第一次感觉内心真正的,暖和了。

现在他回家了,她应该为他高兴的。明明想要笑出来,眼眶里却浮出一波泪。不知为何,心中涌满失落,身体里灌满了酸楚的风,拉扯着五脏六腑。

早饭简单而丰盛。

柳清浅坐在老太太右侧,只是低头吃着白饭,偶尔伸出筷子,也只是在离她最近的碗碟里夹一口青菜。

咔嚓咔嚓,咀嚼在嘴里,尝不出咸淡。

有些矜持,更多的是一种陌生感吧。那浅浅的碗碟仿佛是一个个无底的深潭,她瘦短的筷子试不出它们的深度。

忽然,一双筷子伸进了她的碗中。

她抬眼,老太太笑盈盈地为她夹了一块红烧肉:“孩子,你怎么只吃青菜啊,年轻人,该吃些肉的。”

柳清浅受宠若惊,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只是连连点头。

细心的老太太发现了她眼角的倦意,便问她:“好姑娘,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看你脸色不太好啊?”

柳清浅忙摇头,解释道:“让您替我担心了,我只是昨晚没睡好罢了。”

昨日,她回红蓝阙的时候,正巧听到莲音同其他丫头聚在一起闲言碎语,大致是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之类的话吧。

言谈间,带着几许不屑。

她知道,她们指的是她。

她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平凡得甚至有些低贱了。在进入蒲家前,她也只是一个在大院里做工的丫头,平日里被主子呼来唤去,稍有差池,便会遭来一顿辱骂。现在,她却顶着大少爷未婚妻的名号来到了这里。

人都是有妒心的。

麻雀对于凤凰永远只有羡慕,但对于飞上枝头变成凤凰的麻雀,却充满嫉妒,或者说是恨意更确切吧。

有些恨意是无由的,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被它们缠上了,如影随形。

她抬头看了看莲音,后者用力剜了她一眼,将头撇了过去。她多少有些落寞,低下头,没有再说什么。

老太太倒还是关切地问这问那,蒲须桐一一回答着,她只是坐在一旁,偶尔应和一声或者点点头,便过去了。

好像一个局外人,坐在那里,一脸尴尬。想到这里,她轻叹了一口气。偌大的厅堂内,空空****的,让人有些莫名的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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