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侧写师2·第一案
提线木偶
1
正是午后,长长的楼道里没有灯,仅有的几扇窗也被木板封堵着。
持着话筒的女主持人只能放缓脚步,小心地越过一个个障碍,不时抬手掩住口鼻,阻挡那令人作呕的气味。跟在她身后的摄像师走得也并不平稳,镜头里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晃动着。
“这里住着的都是什么人啊。”穿过了最难走的一段,女主持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然而混杂着腐朽与恶臭的空气让她不得不再次屏住了呼吸。
“酒鬼、拾荒者、流浪汉……还有其他的什么人吧,反正不像是导播说的会有我们要找的那种人的地方。”摄像师闷声说道,用力在地面上蹭着鞋底,沙沙声在空**的楼道里格外的刺耳,“我刚刚踩到了一堆呕吐物,还有一堆屎。这些人,太没公德了,把楼道当厕所。”
“别恶心我了。”女主持人干呕了几下,说,“是这里了吧?”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提词卡,又看了一眼门牌号,忍不住打了个冷战,目光迅速地看了一眼走廊尽头的黑暗。
“怎么了?”摄像师问。
“没,没什么。”女主持人犹豫了一下,说,“刚才,那边好像有人,你看到了吗?”
“有人?”镜头迅速对准了走廊的尽头,黑暗中,一双冰冷的眼睛一闪即逝。
“哪个钉子户吧,看来是把我们当成拆迁队了。”摄像师笑了一下,“敲门吧,赶紧录完这家。我可不喜欢这个地方。”
“好吧。”女主持人调整了一下表情,抬手敲响了房门,等了片刻,却没有任何回应。她再次抬起手,还没等手落到门上,那扇门就打开了,门内,是一个女人。
看到这个女人,摄像师和女主持人忍不住惊叫出声。那女人有着一头绿色的头发,惨白的皮肤,涂着紫色的眼影和鲜艳的口红,口红涂抹得极为怪异,两侧已经延伸到了耳后,就像整张嘴都被人撕开,裂到了耳边。
夸张的笑容让人无法分辨此刻的她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这副形象,和《蝙蝠侠》中的小丑一模一样。
女主持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停地抚着前胸。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要等我们到了才开始准备呢,原来你们早就准备好了。”女主持人说着,示意摄像师给这个女人一个特写。
那女人的脸上布满了鱼线,四肢也被鱼线缠绕着,顺着那些鱼线向上,是被切割出了密密麻麻复杂轨道的天花板。尽管看不到天花板里面的情形,但从轻微的嗡嗡声中,还是可以判断出,那里藏着一台机器,那台机器让女人身上的鱼线随着她的动作相应地伸缩。
“这是什么玩意儿?”摄像师忍不住问道。
“各位观众。”女主持人没有回答他的话,清了清喉咙,开始了主持词,“这里是梦想真人秀栏目组。几天前,我们收到一份观众自荐,称会带给大家一场与众不同的人偶表演。我们现在就在这位观众的家中。”
“说实话,我确实被震惊了。”女主持人停顿了一下,“我万万没想到,这位热心的观众是把自己当成了人偶。请问,我们可以进去吗?”
女主持人向那个女人问道。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侧过身,让开了门边,做出了“请进”的手势。
女主持人和摄像师走入了房间,房间内的景象再次让他们大吃一惊。
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和开门的女人一样,他们也是一副小丑的打扮,浑身上下同样吊满了鱼线。
随着女主持人的进入,头顶的天花板里再次发出了嗡嗡声,伴随着这个声音,沙发上的两个男人抬起手挥了挥,嘴角扯出了一抹极不自然的微笑。
“现在我们看到的就是黄先生一家,看得出来,黄先生在这件事情上准备得非常充分。我就在现场,却没有看出任何破绽,似乎他们一家三口就是在提线的操纵下为我们表演的。”女主持人说道,“黄先生,能给我们讲讲你是从哪里得到的灵感吗?”
女主持人将话筒递到了年长男人的面前,让她意外的是,被称为“黄先生”的人竟没有任何反应。
“你有没有觉得不太对劲?”摄像师突然有些颤抖地说道。
“怎么了?”女主持人不解地问道。
“他们,好像都没有呼吸。”
为了验证真假,女主持人试探着伸出手放到了黄先生的鼻边,脸上瞬间苍白。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伸手抚上了黄先生的脸,随即就像触电一般弹开。
他的脸,冰冷,僵硬。
“他们,死了!”女主持人呆滞地说道。
2014年11月15日,一场小雪突袭了A市,洁白的雪花飘扬,冲散了笼罩城市几天的雾霾,空气格外得清新,却又凛冽。
然而这场雪却并未能**涤世间的罪恶,一起骇人听闻的凶杀案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了。凶手残忍地杀害了待拆迁筒子楼里的一家三口后,将三名被害人制作成了人偶,邀请了A市电视台梦想真人秀栏目组进行录制。两名记者发现异常后第一时间报警。警方迅速封锁了现场,制止了信息的外泄。
初步尸检显示,被害人死亡时间在15天以上。死亡原因是动脉破裂造成的失血过多。
三天后,该案上报至公安部刑事侦查局,局长指派唐贺功率杜丽和秦玲前往侦破此案。
2014年11月18日,首都国际机场。
一架国际航班在跑道上缓缓停稳,舱门打开,率先走出来的是一个瘦削的男子。他身材不高,只有1米75左右,却骨瘦如柴,目测不会超过50千克。他棱角分明的脸带着些不正常的苍白,但嘴角那抹微笑却在告诉认识他的人,我很好,前所未有的好。
他借着玻璃的反光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站在舱门边四下看了看,脸上的笑意更加明显了。抬手摘掉了脸上的墨镜,快步走下了舷梯,向不远处的唐贺功、杜丽和秦玲走去。远远的,他就伸出了手,做出拥抱的姿势。
他身后,一个穿着运动服扎着马尾辫,皮肤白皙,看上去只有二十四五岁的女孩儿看到这一幕愣了一下,随即拎着行李不声不响地跟在他的身后。
“嗨,头儿,别冲动。”看到唐贺功带着狞笑脱下了风衣,活动着手腕,男子举起了双手,喊道,“如果你希望我因为工伤退出这次行动的话,那你尽管来吧。”
唐贺功已经挥起的拳头不甘心地收了回去,重重地哼了一声。
杜丽和秦玲带着笑意走到男子的面前,“欢迎回家,郑岩!”她们说道。然而下一刻,秦玲就看到郑岩的脸扭曲了起来,嘶嘶地倒吸着冷气,全身僵硬,一动不动。
她好奇地看着他,又看了一眼杜丽,惊讶地发现,杜丽的一只手正掐在郑岩的腰间,不动声色地扭动着。
“欢迎回家,郑岩!”杜丽重复着这句话,可每一个字却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郑岩,这个Z小组曾经最优秀的犯罪侧写师,一年前成功击毙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连环杀手“厨师长”后,却并没有归队,而是就此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里。
整个刑侦局为他担惊受怕了整整一个月,Z小组也因此再次解散。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他们担心郑岩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个连环杀手。可一个月后,他们却接到来自大洋彼岸的电话,郑岩竟然跑到了美国,声称要接受教授为期一年的治疗。这期间禁止任何人探望,身为郑岩主治医生的杜丽也不行。这让杜丽始终憋着一股火。
杜丽更觉得,他是借口去陪正在教授身边进修的小女朋友慕雪了。
也许是出于对杜丽的愧疚,郑岩没有反抗,然而跟在他身后的慕雪却不这么认为。
“她是谁?”慕雪上前一步,向郑岩问道,看向杜丽的目光中充斥着敌意。
“介绍一下,杜丽,公安部犯罪心理研究中心研究员,也是我的主治大夫,曾经,她做过你的老师。”郑岩毫不在意地将杜丽揽进怀里,向慕雪说道。这个动作让杜丽瞬间满面通红。
“啊——”慕雪先是惊叫了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随即落落大方地伸出了手,“老师,您好,我是慕雪,郑岩的爱人。我也是犯罪侧写师,和郑岩一样,教授的学生。这一年,我和教授一起实施了对郑岩的治疗。这次回来,希望加入Z小组,和郑岩并肩作战。”
“你好!”杜丽挣开了郑岩的手,从慕雪的目光中,她读出了戒备和战火。
“秦玲,法医。”秦玲上前,向慕雪伸出了手,“那是我的老师,唐贺功,前Z小组的组长。”秦玲指了指唐贺功,说,“不过要加入Z小组恐怕有些麻烦,现在,Z小组的编制已经不在了。”
“我回来了,Z小组就回来了。”郑岩郑重地说道,又换上了一副滑稽的笑脸,“头儿也叫唐老鸦,乌鸦的鸦。”
“行了,不是热情的时候。”唐贺功严肃地说道。
“当然不是。”郑岩笑了一下,“要不是急着出任务,你这个懒到家的老家伙才不会跑到停机坪来接我。说吧,什么案子?”
唐贺功从包里掏出一张光盘,扔给郑岩,“三天前,A市,到飞机上看。”说完,他转身走向另一条通道。
2
“你觉得他怎么样?”贵宾候机厅,唐贺功看了一眼不远处和慕雪一起看着电脑的郑岩,向杜丽问道。
“状态不错,话多了,会开玩笑了。我觉得,我没必要再跟着你们了。”杜丽看着郑岩,露出一抹意味不明,却明显带着苦涩的笑意。
“你真这么觉得?”唐贺功讶然地看着杜丽,“这不像你,你从不会这么武断地做出判断。”
“那你还想要我怎么样?”杜丽依然还在笑,可语气却不由自主地带着冰冷,“有教授给他治疗,有慕雪陪着他,我在这里纯属多余,警力不是这么浪费的。”
“杜医生,话不是这么说的。”唐贺功捏了捏鼻子,“我总觉得他不太正常,前后判若两人。”
“丽丽姐,我也觉得,郑大哥不太对劲。”秦玲瞄了一眼郑岩,说,“他怎么会和慕雪在一起呢?就算要找对象,也应该是你这样的啊。”
“别胡说。”杜丽板起了脸,“我跟他不可能。”
“你们两个,跑偏了吧?”唐贺功无奈地摇了摇头,“杜医生,就算郑岩没事了你也不能走。”
“为什么?”杜丽不解。
“局长有任务交给你。”唐贺功说,“6号那边有四眼盯着,局长决定借调你过来,对我们所经手的所有案子进行系统整理,详细分析案件成因,编写宣教材料。这本来就是你的工作内容。”
“好吧。”杜丽愣了一下,露出了一抹苦笑。没人知道,接受这个任务,对于她来说,意味着怎样的煎熬。
“嘿,头儿,这案子挺麻烦。”那一边,郑岩已经合上了电脑,微闭着眼睛,右手轻轻揉按着鼻翼,“目前我可以肯定的是,凶手用人做提线木偶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他想要的是让全国人民都看到他的木偶。所以凶手和被害人之间可能并没有关系,他只是恰好选中了他们。还有其他的线索吗?”
“暂时没有。”唐贺功摇了摇头,“那两个记者报警之后,当地警方就封锁了现场,在全楼范围内进行了排查,毫无发现。他们目前控制了拆迁队的负责人,从人际关系角度来看,他是最有可能做出这种事的,不过,对方拒不承认。”
“而且当地警方面临的舆论压力不小,网上现在铺天盖地在炒作这件事,认为警方有意包庇凶手,协助拆迁队对付手无寸铁的群众,甚至有可能是警方到达现场后击毙了被害人,强烈要求公开视频资料。可你看看,这视频资料怎么敢公布?当地警方希望我们能从这两个记者当时的录像材料中找到嫌疑人的犯罪证据,不过局长觉得我们应该过去看看。”唐贺功叹了口气,说。
“就算公布了也没什么用吧。”杜丽苦笑了一下,“但凡我们公布的结论和他们期望的结论不同,就会有各种理由找上门来,剪切、伪造、摆拍,故意制造骇人听闻的消息转移公众视线,这种事现在可不少。”
“我倒觉得,无论到什么时候,这份视频都不能公布。”慕雪突然说道,“郑岩刚才说到凶手的目的并不在杀人,而是让全国人民看到。如果我们公布了这份视频,那可就是帮了他大忙了。”
唐贺功看着慕雪,点了点头,“我也这样觉得。那对这个案子,你有什么看法?”
慕雪没有说话,她知道唐贺功是在有意考查她的能力。她看了一眼郑岩,见他点了点头,才说道:“警方现在控制的嫌疑人肯定不是我们要找的人,拆迁而已,没必要搞得这么复杂。我觉得,只要我们解决了几个问题,这个案子就破了。”
“哦?”唐贺功饶有兴趣地问道,“说说看,是哪几个问题?”
“第一,凶手想要给全国观众看的究竟是什么?我认为,绝不只是人偶这么简单,那样的话上网就可以了。这个问题能帮助我们锁定犯罪嫌疑人的范围。”慕雪微微一笑,肯定地说道,“第二,拍摄这段录像时,凶手就在现场。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录像里出现的那双眼睛,虽然冷漠,但是,却包含着某种狂热,那是目的即将达到时无法控制的兴奋,那双眼睛的主人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可惜,因为光线原因,录像并不清晰。至于其他的,没到过现场,我也不好说什么。”
“她说得对吗?”唐贺功看了一眼郑岩,又看了看杜丽和秦玲,问道。
杜丽和秦玲都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只有郑岩微笑着点了点头,“除了这些,我再给你补充点儿,天花板上的轨道,工程量不小,没有十天半个月无法完成,半个月前发生了什么?”
“唐组长,你们可算来了。”一下飞机,当地警方的负责人就迎了上来,握住唐贺功的手不停地晃动着。
看着这个面容憔悴,满脸凌乱胡楂儿的人,慕雪惊讶地发现,他竟是当地警方的最高负责人。这个案子给当地警方造成的压力可想而知。
“接下来这个案子怎么办,我可就全拜托你们了。不瞒你们说,我现在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一上车,此人就神情严肃地说道。
“先去看看尸体,然后,去现场看看。大体的思路,我们这边已经有了。”唐贺功也沉声说道。
“全听你们的,我们会全力配合你们破案。”负责人很爽快,“接待的事,我看就先算了吧!现在这风口浪尖的,我什么也不敢干,晚上去我家,叫我爱人亲自下厨,给你们炒几个菜。”
“你这可是高规格接待了,我还没吃过你这个级别的家宴呢。”唐贺功哈哈大笑着说道。
A市公安局,法医学尸体解剖室。
秦玲挑出一把解剖刀,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按照常规的解剖术式进行解剖。A市警方初步的尸检显示,死者的体表并没有发现致命外伤,面部表情安详,看上去更像是正常死亡。死者手臂处有一金文的“陈”字文身,但推测与本案并无联系。
因此,按照郑岩的意思,她重点要检查的是死者被鱼线吊起的部位,那里很有可能隐藏着凶手的真正目的。
解剖刀划破了死者手腕的肌肤,出乎秦玲的意料,里面并没有血液流出。这是极不正常的,被害人死亡的时间虽然长达半个月,但因为天气原因,腐烂现象还没有发生,即便人死亡后血液停止流动,但解剖过程中也不可能不见血迹。
“三名被害人的血都被放干了。”A市公安局陪同尸检的法医说道,“我干了三十几年法医,没见过这么残忍的凶手。我们初步的尸检认为,凶手并没有对被害人进行虐待和暴力侵害,但却绝对是虐杀。他在被害人身上开了几个口子,放干了被害人的血。这样的杀人手法,整个过程中,被害人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生命的流逝。”
“毒理检测做过吗?”秦玲问,“被害人应该是在不知不觉中死亡的吧?”
“秦法医说得没错。”A市公安局的法医点了点头,“凶手放干了被害人的血后,并没有进行处理,而是留在了现场,这可给我们提供了很多方便。毒理检测显示,三名被害人体内都有大剂量的安眠药和柠檬酸钠成分。”
“柠檬酸钠?”秦玲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那是临床常用的抗凝血制剂,凶手为什么这么做?”
“不想对被害人造成更多伤害吧。”郑岩双手撑在解剖台上,和死者对视,“你们仔细看,被害人脸上的鱼线并不是随意吊上去的,都是在表情肌群的重要部位。所以,如非必要,凶手没想过过多伤害被害人。”
“有道理!”秦玲点了点头,解剖刀对准了被害人的肘关节,她注意到,那里的伤口似乎偏大。
“奇怪。”她突然皱了皱眉,“划痕不止一道,但真正造成流血的创口却只有一道,这是怎么回事?”
“试切创?”郑岩抬起头,“据我所知,自杀的人通常都会有试切创。他杀,不应该有吧?”
“也不一定。”秦玲想了想,“凶手为了切口的准确,也有可能进行试切,但不划破肌肤的试切,有点儿不太寻常。”
“抓大放小,这个问题,之后我们再研究,继续解剖。”唐贺功一锤定音。
秦玲点了点头,解剖刀绕着肘关节小心翼翼地划了一周,然后她发出了一声惊呼。她察觉到解剖刀上并没有传来割开肌肉的感觉,反而像切开一块豆腐一样轻松。她拿过一把止血钳,掀开了那层皮肤,这才发现,被害人肘部的肌肉组织早就已经被切断,而关节部位则放置着一枚金属环。大臂小臂的臂骨就是通过这个金属环连接在一起的。
秦玲看了一眼郑岩,见他点了点头,解剖刀飞速地舞动着,将所有鱼线附近的关节打开,无一例外的,所有关节部位的肌腱都被切断,原本的骨关节则被金属环取代。
“你怎么看?”郑岩看了看慕雪,问道。
“凶手在制作人偶上有着非常高深的技巧和虔诚。”慕雪想了想,说道,“同时,他对人体结构非常了解。”
“你说他有非常高深的技巧我能理解,但是虔诚,我怎么一点儿都没看出来?”唐贺功忍不住问道。
“有一个细节你没有注意到。”杜丽摇了摇头,忍不住说道,“这人偶做得太精细了,在适当的操作下,他就是个活生生的人,别忘了当时那两个记者一开始都没注意到。这就涉及异常庞大和烦琐的工程,不虔诚的话,就不会做到这么精细了。我想我们大概能知道凶手的身份了吧?”
“还差一点点,我还需要去现场看一看。”郑岩说。
因为这宗突如其来又无比凶残的凶杀案,拆迁办成为了这场惨案中唯一的受益者,筒子楼内的“钉子户”几乎在一夜间搬离。尽管他们并不知晓案子的细节。但也正因为如此,拆迁办一时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各式各样的标语贴满了筒子楼。甚至就连留守现场的警方也难逃被咒骂的命运。
在一名黄姓警官的带领下,Z小组穿过昏暗的楼道,越过了遍布地面的“粪便地雷”,来到了案发现场。
郑岩并没有直接进屋,而是在门前停了下来,门边的一口水缸引起了他的注意。
“慕雪,别去看,你说说这口水缸里是什么?”他问。
“楼道里放水缸,估计是居民自己腌的咸菜或者酸菜吧。”不等慕雪说话,杜丽就说道。
“你也这么觉得?”郑岩看向慕雪。
“不。”慕雪却摇了摇头,“水缸看起来比较新,应该是最近才买的。结合这栋楼正在拆迁,水电应该是被截断的,所以应该是存水用的,凶手应该就是通过在水缸里投放药物制造作案条件的。”
“这位警官说得没错。”黄警官讶然地看了一眼年纪轻轻的慕雪,说道,“案发后我们搜索了被害人家中的所有物品,起初认为是酒的原因,这一家三口都酗酒。”他指了指水缸旁边凌乱地堆放着的劣质白酒的瓶子,说,“但没有任何发现,后来我们扩大了搜索范围,最终在这口水缸中发现了问题。缸沿上还有一些没有清理的药粉。”
“而且,凶手应该没有采取暴力劫持的模式闯入被害人家中,他是在被害人饮用了混有药物的水陷入深度睡眠后才撬锁进入的。”慕雪走到门边,看了看陈旧的门锁,那上面,新鲜的划痕赫然在目。
这一番推理毫无漏洞,就连唐贺功和秦玲都点了点头,只有杜丽脸色有些难看地没有说话。
“玲子,放干那三个被害人的血,制造人偶,大概需要多长时间?”郑岩问。
“一周,如果熟练的话,可能五天就能完成,但是再短肯定不行。”秦玲默默计算了一下,说道。
“那么长的时间,这口留有重要物证的水缸却没有清理,有意思。”郑岩笑了一下,“再加上天花板的处理,凶手至少应该在被害人家中潜伏了半个月。半个月不见这家的人,就没有人提出任何疑问吗?”
“你还真说对了。”黄警官苦笑了一下,“我们对被害人的家庭背景进行了详细的调查,这家人都没有工作,靠政府补助生活,没有亲人,平时也不怎么出现在大家面前。又因为酗酒,脾气暴躁,跟附近的人关系都不太好。”
“哦!”郑岩恍然大悟,这才举步走进了案发现场。
和在录像里看到的情景差不多,只是亲临现场之后,凶手所做的工作让郑岩感到更加震撼。
整个天花板被切割得如同一张蜘蛛网,轨道间最近的距离甚至不足一厘米。如此精密的切割和庞大的网络,假如不是那两名记者发现得及时,他们所看到的恐怕不仅仅是开门、点头、招手这样简单的动作。
郑岩心中一动,问:“天花板里的机器,你们取下来了吗?”
“在局里。”黄警官回答道,“别说,还真是特别精密的机器。一共有三台,我们拆解了其中的一台,里面有芯片和一个信号接收端,我们判断应该是通过电脑远程控制的。”
“可惜了,要是能破解操作程序的话,我们就能更清楚地了解凶手的心理了。”郑岩叹息道。
黄警官却露出了一抹古怪的笑容,“郑警官,不瞒你说,那台电脑我们已经找到了,虽然找到的时候电脑已经损毁,但好在硬盘没有损伤,我们的技术人员已经复原了部分内容,其中就有这个操作程序。”
郑岩的眼睛一亮,“太好了。麻烦你安排个人,去把程序拿过来,杜医生,能麻烦你跑一趟吗?”
“哦,干什么?”心不在焉的杜丽蓦然惊醒,问道。
“麻烦你回局里一趟,把那个程序拿过来。”
“哦,好。”杜丽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看着杜丽明显有些虚浮的脚步和恍惚的背影,唐贺功忍不住在郑岩的耳边低声说道:“我知道你想给你带回来的那个小姑娘表现的空间,可是你不觉得这么对待杜医生有点不太合适吗?毕竟,她和你的关系可不仅仅是患者和医生的关系。”
“她是个合格的大夫,可这不代表她也是个合格的探员。她的推理是错误的,我当然要纠正她。”郑岩满不在乎地说道。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唐贺功的语气中带上了些许的愤怒,“杜医生喜欢你,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郑岩愣了一下,说,“这是什么?”
他突然俯下身,伸手在地上蹭了一下,放到鼻下闻了闻,“好像是香灰,有人在这里点过香,被害人的亲属来过?”
“没有。”黄警官说,“应该是凶手留下的,我们化验过,的确是香灰。”
“有意思。”郑岩点了点头,“我们去另一个地方,我没猜错的话,电脑是在另一个房间里找到的,走廊那头的那间屋子,对吧?”他问黄警官。
“是的。”黄警官点了点头,“当时我们已经封锁了现场,对整栋楼进行了搜查,就在这层最尽头的那间屋子里,我们发现了电脑,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我们推测,当我们赶到时凶手刚刚离开,可惜,就差了一步。”
“其他的东西?”郑岩注意到,在说到这个词的时候,黄警官的脸上闪过了一抹不适的神色,下意识地问道。
“这个,我不好说,您还是自己看一下吧。”他说着,从随身的档案袋中抽出了几张照片,递到了郑岩的面前。
3
“变态!”
“畜生!”
“他为什么这么做?”
“有点意思。”
看着那些照片,秦玲、唐贺功、慕雪和郑岩分别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照片上是一张方桌,方桌的上面放着三个塑料桶,每个塑料桶上都贴着一张照片,对应的正是三名被害人。透明的塑料桶里是暗红色的**,警方提供的照片上特别标注出,这三个塑料桶里盛放的是被害人的血。
就在这三个塑料桶的前面,是三个香炉,里面堆满了香灰,警方拍摄这组照片的时候,香炉里还燃着香。
在方桌的前面,是一个蒲团。
郑岩信步走进了房间,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房间里到处都布满了灰尘,看上去就像很久没有人生活过一样。可在有限的区域内,却清晰地残留着一些生活痕迹。
“你们找过指纹了吗?”郑岩向黄警官的人问道。
“搜查过,但是结果并不理想。”黄警官说道,“凶手显然没有料到我们会来得那么快,匆忙间逃走,只来得及砸坏了电脑。但是他应该已经做好了逃跑的前期准备,所以对指纹进行过清理。”
“对了,关于这里的调查,我们也进行了。”黄警官快速地翻动着档案,“据查,这家的原住户在最开始动迁的时候就已经搬走了,后来是什么人住在这里,他们也不清楚。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大约在案发前半个月,有路人注意到这间屋子有人居住。可惜当时是晚上,光线不好,目击者没能看清这个人的长相,只记得那人当时好像是穿着西装。”
“穿西装?”郑岩想了想,再次露出了一抹笑容,“越来越有意思了。对了,拆迁开始,这栋楼的水电就是停掉的,是吧?”
“是啊。”黄警官不解地看着郑岩,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小雪,交给你了,务必找到凶手的指纹。”郑岩向慕雪说道。
慕雪只是点了点头,就径自走到了窗前,推开了窗,目光落在了窗外凌乱的电线上。黄警官看到这一幕,顿时恍然大悟。凶手要对被害人家中的天花板进行切割加工,要使用电脑,操纵被害人行动的机器也需要电力的驱动,在全楼已经断电的情况下,他如何获取电力?
答案很简单,偷电。
凶手带来了足够多的电线,然后将一端连接到电网的供电线路上,一端连接在自己藏身的这间屋子和被害人的家里。那些电线上就可能有凶手残留的指纹。
就算没有,通过那些电线,警方也完全可能找到凶手的蛛丝马迹。
“找到了。”慕雪突然回头说道。
“黄警官,接下来的活儿不用我们了吧?”郑岩对黄警官说道。
“当然,你就瞧好吧。”黄警官哈哈笑道,但只是片刻,脸上就又被一抹苦涩取代,“可是光靠这个想要找到凶手,还是有些不太现实。”
“当然。还有另外一项工作要做,那项工作只有我才能做,但我们还得等一会儿。”郑岩意味深长地说道。
“你这次竟然没共情?”在等待杜丽回来的时间里,唐贺功丢给郑岩一支烟,问道。
“还没到时候,有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我还没能确认。”郑岩接过烟,却并没有点燃,放在鼻下闻了闻,就又丢给了唐贺功,“我戒烟了,教授说,烟草在摧毁我身体的同时也会让我的思维变慢。”
唐贺功看着郑岩,笑了笑:“有时候我觉得,你的思维稍微慢一点儿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能留给你多一些缓冲时间。”
“可是凶手不会留给我缓冲时间。”郑岩耸了耸肩。
二十分钟后,杜丽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回来了,脸上带着一抹难以掩饰的兴奋:“猜猜我还发现了什么?”
“一些能为我共情提供重要帮助的东西,甚至可以说,没有这个东西,我的共情会失败。”郑岩肯定地说道。
杜丽的小嘴却张成了“O”型,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早就猜到了,对吧?要不然也不会让我回去拿这个了。”
“说了等于没说。”看到这一幕,秦玲却忍不住嘟囔道,“怎么一到这时候,丽丽姐好像就变成了笨蛋呢?”
“你说什么?”唐贺功问。
“没,你听错了,我什么都没说。”秦玲连忙摇头说道。
“猜到是一回事,确认就是另一回事了。”另一边,郑岩接过电脑,打开,他想要的东西就在桌面上。唐贺功和秦玲惊讶地发现,那是一份视频,全3D建模后制作的可操作人物动作的交互式视频。
说得直白一些,这更像是一个小游戏,玩家可以通过鼠标和键盘来控制游戏角色的动作。在这场凶杀游戏里,三名被害人就是凶手要操作的角色。
画面的左侧是一个操作界面,通过这个操作界面,可以控制三名被害人在何时进行下一个动作。
郑岩随手选取了一个角色,开始观察这名被害人的行动轨迹。让Z小组的人感到意外的是,被害人的所有举动都是日常琐碎的生活细节,迎接客人、打扫卫生、吃饭、休息,没有过于复杂的动作。
看着这一幕,郑岩慢慢地皱起了眉。
“不太寻常,对吗?”他看了一眼杜丽,问道。
“确实不太正常。”杜丽点了点头,“他花费了那么长的时间和精力,最后就是这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根本不能称之为舞台剧的表演,不太合乎逻辑。”
“嗯。”郑岩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继续操作着那个角色接下来的动作。
“你们两个,会不会是想太多了,我觉得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唐贺功插话道,“这毕竟不是用木头做成的人偶,重量在那里摆着,又是通过机器和鱼线来操纵,没法做特别复杂的动作。”
郑岩只是摇了摇头,对唐贺功的话不置可否。
不一会儿,画面中的角色表演就到了最后一步,唐贺功、郑岩、秦玲和杜丽看着画面中的表演却一脸的不敢置信,人偶从茶几下掏出了一把砍刀,对着自己的前胸猛地刺了进去。
“好了。”郑岩长出了一口气,“现在我要开始了,就从这里开始。”
他指了指嫌疑人曾藏身的房间,说。
他是经过了周密的考察之后才选择的这个地方,选择的那几个人。这个地方不会有人注意到他,那几个人的消失也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他花了一段时间观察被害人的行为习惯,最终确认,每天晚上他们都会酗酒,因为拆迁的事情吵架,会用那口水缸里的水沏茶。
那天晚上,他确认被害人的行为没有任何异常后,借着黑暗,将事先准备好的安眠药和柠檬酸钠投放到了水缸中。因为恐惧和紧张,他没有注意到,一些药粉沾在了缸沿,没有溶入水中。
但药剂的分量足够,半个小时后,药效就发作了。他带着所需的全套工具,用螺丝刀撬开了被害人的家,被害人已经在沙发上陷入沉睡。
他把三名被害人抬到桌子上,手中的刀对准了被害人的关节,尝试了几次之后,却并没有动手。他的身体有些不受控制的战栗,刀锋每每接触到那三人的肌肤,他都会像触电一般迅即弹开。
这时的他,内心有些犹豫和不忍。
杀人并不是他的目的。
最终,他还是狠下了心,猛地刺了进去。这一刀造成的伤口并不大,但却准确地切断了被害人的动脉,热血一下子喷涌而出,溅落到早就放好的水桶里。几滴热血溅到了他的身上,可他却不为所动。
在等待被害人血液流尽的时间里,他什么都没有做,甚至有些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被害人脸色逐渐苍白,呼吸减弱,躯体无意识的**刺激了凶手。他跑回房间,拿回了几炷香在他们身前点燃。他用这种方式减少自己的恐惧和愧疚。
被害人血液流尽,他把装满被害人鲜血的桶拿回了藏身的房间,做好了标记,同样在那几桶血前点燃了香。他把这间屋子当成了灵堂,他要不时祭拜,以表达自己的愧疚。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制作人偶和切割天花板。这是非常复杂的工作,但对于他来说,却乐在其中,这是他最擅长的工作,他全身心投入,完全置身于自己的世界里,外界的一切变化对他都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这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作品,会哭会笑会发怒的人偶,他做得前所未有的认真。
这才是他做下这起案子的真正目的。
但这也是他最不想要的作品,他们是他制造的恶魔,所以,他让他们在最后选择自我毁灭。
他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但为了一个特别的目的,他们必须来。
所有的准备工作大概花费了半个月的时间,然后他拨打了电视台的电话,这是整个计划的最后一步。
但是警察来得要比他预想的快得多。他感到惶恐,不知所措,他砸坏了电脑,从窗子跳了出去,很多痕迹来不及抹去。
“这就是凶手所做的一切。”郑岩站在凶手藏身的那间屋子的窗边,慢慢睁开了眼睛。
“郑警官没事吧?”看着郑岩从一个屋子走到另一个屋子,脸上的神情不断地变幻,甚至如同亲临现场一般绘声绘色地描绘出了凶手的行动轨迹,连凶手的情绪和身体的战栗都没有放过,黄警官渐渐从不屑转变为震惊。
“他没事。”唐贺功摇了摇头,“这叫共情,一种特殊的犯罪侧写,能描绘出凶手案发时的全部过程,甚至包括心理状态。”
“那也太神奇了吧?”黄警官有些疑惑地说道,“犯罪现场还原我懂,我们在办案的时候也经常用到。可郑警官这种,连嫌疑人的情绪,有些事情根本没有证据都能还原出来,这个……”
他有些为难地看着唐贺功,这种事情,实在让人无法相信。
“心理学上有句话,叫人无法超越他的本性去做某件事。”郑岩接过慕雪递来的矿泉水,喝了一口,说道,“他在这里做的事情可能没有留下痕迹,但他在另一个地方却留下过痕迹,而这两个地方又是有关联的,所以,联系到一起,不难推断出他当时的举动和心理活动。这是很简单的演绎推理。”他笑了一下,说,“我分析出来的都告诉你们了,现在我们来猜猜凶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谁先来?”
“抛砖引玉这种事情,当然是我来了,反正我老脸一张,不怕丢人。”唐贺功哈哈笑道,“我认为凶手作案是有预谋的。首先他选择这个地方就不是心血**,而是经过周密考虑的,利于潜伏,不易被人发现。其次,在作案前,他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包括准备了全套的作案工具,写好了控制程序。再次,在目标的选择上也不是随意的,而是长期观察的结果。你说过,他几乎每天都在观察这家人,充分掌握了目标的生活习惯,包括什么时候会喝酒,什么时候会喝茶,用哪里的水。”
“我觉得他岁数不大,但有一定的社会经验。”唐贺功说,“我们看他选择的目标,懒散,酗酒,靠政府救助为生,这种人与‘蛀虫’无异。你刚才说他有愧疚的举动,选择这样的人也应该是为了减轻愧疚心理。但同时也说明,他有一点儿疾恶如仇,但是棱角又有点被磨平,我推测,嫌疑人的年龄应该在四十岁左右,平时很老实,像个老好人。”
“头儿刚刚说到愧疚,那我就分析一下凶手的心理吧。”杜丽微微一笑,说,“郑岩刚刚说过,凶手对被害人有祭拜的举动,这一点代表着愧疚,大家应该没有异议了。同时,郑岩也提到了,凶手在作案途中难以掩饰恐惧,中途多次试图中止,这说明什么?我认为这说明他杀人是迫不得已,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这种迫不得已又是从何而来?我觉得,这和他做下这个案子有直接的关系,很有可能是出于某种使命感而非他的本意。”
这句话一说出口,众人的脸色就变了,仇杀,**杀人,这些案子都有迹可循,但出于使命而杀人,却很有可能意味着凶手会再次作案,而选择的目标却具有很大的随意性,往往是最困扰警方的。
“别担心,凶手可能不会再次作案。”见到众人的反应,杜丽连忙说道,“整个作案过程的谋划、制作人偶的精细,都说明一件事,凶手是个心细如发的人,按理说,他会把善后工作做得非常完善。但我们也看到,凶手留下了很多线索,比如未清理的水缸,带有指纹的电线,没有带走的电脑,这些线索可能会让我们直接抓住他。而他留下这些,有很大的可能是因为愧疚而无意识留下的,他可能在等着我们找上门。”
“愧疚?无意识?”秦玲重复着这两个词,缓慢地摇了摇头,“我倒更倾向于是因为凶手是第一次作案,心理素质不过硬才留下的。凶手作案途中有试切的举动,你们认为是凶手出于愧疚,我认为是出于恐惧。郑岩推理提过,凶手犯了很多不应该犯的小错误,警察来的时候就慌了,电脑不是带走而是砸毁,这更像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内心恐惧造成的。所以我的意见是凶手是第一次作案,至于会不会有下一次,我这个法医就不好判断了。”
“慕雪,你呢,怎么看这个嫌疑人?”郑岩看向慕雪,问道。
“郑岩在共情的时候特别提到,凶手在制作人偶的时候非常反常,完全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独属于他自己的世界。这是一个值得我们推敲的点。”慕雪沉吟了一下,说,“从你描述的状态来看,在那个世界里,他是绝对的王者,没有恐惧没有紧张,全情投入,所以我想,凶手的信仰会不会就是提线木偶,他的目的是不是也和提线木偶有关?”
“不是。”慕雪摇了摇头,“那样没必要上电视,凶手显然是要展示什么东西。”
“使命,人偶。”杜丽皱着眉,突然瞪大了眼睛,“我知道了。凶手作案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有关!”
“什么传承?”唐贺功不解地问。
“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杜丽肯定地说道,“提线木偶是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但是这种传统文化正在没落,面临消失,凶手可能就是想唤起大众对这种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新重视。也只有这种使命感才会让他甘愿承担杀人的罪名!凶手是个提线木偶师!”
“精彩!”郑岩率先鼓起了掌,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黄警官,说道,“杜医生说得没错,水缸里的痕迹是在犯罪初期就留下的,之后凶手有足够的时间清理,但是出于愧疚,他一直不敢面对,所以一直没有清理;电脑他完全可以带走,但却采用砸毁的方式留给警方,我也觉得,凶手是第一次作案,心理素质不好同时也是下意识留给我们的破案线索。这更说明,凶手杀人并不是他的本意,只是为了某个更重要的目的不得已杀人,这个目的就是杜医生说的那个使命。”
“至于凶手的身份。”郑岩深吸了一口气,说,“凶手的年龄大概在30到40岁之间,热衷于提线木偶这项传统文化,可能拜过师钻研过提线木偶的制作技巧,但是他并不以此为生,有极大的可能是家族传承,一个落魄家族的传承。他有本职工作,可能和程序开发有关。平时沉默寡言,工作一丝不苟,没出过什么岔子,没有业余爱好,他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放在了钻研提线木偶技艺上。他有个梦想,让提线木偶重现辉煌,但出于对这种传统文化的尊重,他没有选择网络,而是电视台的梦想秀,在他看来,网络的受众都是肤浅的,并不能真正理解提线木偶,更不能给予这种文化应有的敬重。但他的人缘应该不错,乐于助人,确切地说,是不善于拒绝别人的请求。因为一旦拒绝,他会觉得对不起别人。黄警官,”他转身看向黄警官,说,“去找我市知名的但却家境不太富裕的提线木偶师,那里一定有线索。那些电线的来源,尽快查清,我想,也会给我们提供帮助。”
4
提线木偶,古称“悬丝傀儡”,又名“吊线子戏”,是我国汉民族一种古老的珍稀戏种。据传,提线木偶戏起源于公元前180年,当时汉高祖刘邦被围困在白登城,军师陈平出谋划策,用木头制作成人的模样,在东、西、南城门唱木偶戏。敌方全部集中在东、西、南城门看戏,只有北门空虚。汉高祖刘邦趁势从北门逃脱,俗有“陈平先师做傀儡,汉旨天下保万民”之说。
为了做好提线木偶戏的保护传承工作,近年来,相关单位组织人力、物力、财力对提线木偶戏进行研究、搜集与整理,并出版相关书籍,拍摄电视专题片以及相关音像资料,深入调研论证,从选题、表演技巧、传承发展等环节,分别制定有关标准。
参与这项工作的一名提线木偶艺人就在A市。
当Z小组找到这名被邻居尊称为陈叔的人时,他正坐在轮椅上,在楼边晒着太阳。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褪色的羽绒服,脸上沟壑纵横,一双布满老茧的手上拿着一把刻刀和一块木头。
陈叔的眼睛甚至没有看着手,双手灵巧地活动着,片刻后,一个精美的人偶就呈现在了大家的面前。他微笑着把人偶递给了一个孩子,摸了摸那孩子的头,目光看向了小区的大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低矮的四层楼房起码有50年以上的房龄,他身下的轮椅也已经破败不堪。郑岩很难相信,这个多次获奖、屡次受到省市领导接见的老手艺人,生活竟会如此贫困。
“陈叔,您有个儿子,叫陈仁,对吗?”黄警官问,“他现在在哪儿?”
老人用混浊的眼眸看了下面前的警察:“他还是那么干了,对吗?”
“你知道?”郑岩惊讶地看着陈叔。
陈叔点了点头:“他是我儿子,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陈叔突然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从小教他制作提线木偶,那孩子很有天赋。可惜,现在已经没人愿意花钱来看这种东西了。他虽然爱这行,最后也得找点别的工作养家糊口。大概一个月前,他突然跟我说,要送我一份大礼,那份大礼绝对会让我们这些老手艺人焕发第二春。”
“我就知道,那孩子一定会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惜,我现在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陈叔摇着头。
“陈叔,你儿子在什么地方上班?”黄警官问。
“在前面的小学教书。”陈叔说,“听说前段日子突然辞职了。”
Z小组的人和黄警官面面相觑,这和郑岩的推断完全不符。
“也可能,他是自学编程的。”唐贺功说。
“爸,我回来了。”就在这时,一个带着些兴奋的声音传来。老人的身后出现了一个40岁左右的中年人,穿着一身西装,脸上风尘仆仆,却带着一抹难以掩饰的兴奋。
“干什么?”中年人奋力挣扎着。
“干什么,你自己最清楚。”黄警官努力压制着他,“陈仁,跟我们回局里再说。”
“我什么都没干。”
陈仁不甘地怒吼着,黄警官丝毫不予理会,将他推进了警车。
“他不交代。”第二天一早,黄警官出现在了Z小组的面前,他双眼布满了血丝,显然一夜没睡,“不过你们放心,在我手里还没有最后不交代的人。”他狞笑着说道。
“禁止刑讯逼供!”唐贺功严肃地说。
黄警官立时也换上了一副严肃的神情:“唐组长,这你放心,我从来都是凭证据说话,刑讯逼供那套,我比任何人都反对。该采集的指纹都采集了,现在就等技术部那边核对出来。”
黄警官期待的结果并没有出现,经慕雪和秦玲鉴定,陈仁的指纹与现场疑似凶手的指纹并不吻合。
然而让警方难以理解的是,对过去一个月期间的行踪,陈仁却拒绝透露。
他向警方提出了一个特殊的条件,他要见到自己的父亲,然后,他可以协助警方破案。
“我看过你们拍摄的照片,我大概知道凶手是谁。”他说。
唐贺功想了想,在A市警方的反对声中同意了他的要求。
警方不得不安排车辆送他和Z小组回家。陈叔依旧和往常一样在楼下晒着太阳,只是不时地长吁短叹。
“爸,我回来了。”陈仁走上前,轻声说道。
“老人家,怪我们,没说清楚,只是请他回去配合调查,你儿子没事。”唐贺功说。
“哦。”陈叔淡淡地应道,眼睛里却闪过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神情。
“爸,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陈仁突然脱下外套,一把撕开,衣服的夹层里掉落出一沓文件。
那沓文件中有一张获奖证书和一份合同。这个以小学教师为职业的中年人,却从未放弃过父亲灌输给他的梦想,穷尽毕生精力,也要让“提线木偶”这项传统文化的精粹发扬光大。
利用这一个月的时间,他独自出国,参加世界非物质性文化遗产大会。在会上,他成功拿到了奖项,获得了财团的支持,用不了多久,这项文化遗产就会走向全世界。
这是他承诺给他父亲的礼物,他本可以在局里的时候就告诉警方,但是他没有。这个消息,他只想第一个告诉自己的父亲,告诉这个一生清贫却从未放弃过梦想的老人。
“你说过,你会帮我们破案。怎么破?”A市公安局,唐贺功问仔细地看着照片的陈仁。
“秘密就藏在这些木偶里。”陈仁说,“每一个提线木偶师在制作木偶后都会留下独特的标记,那是从师父那里传承下来的。你看这里。”他将一张照片递给唐贺功,“看胳膊。”
“这是我们这一派系的传承,但是我爸爸一生没有收过徒弟,除了我。”陈仁说。面对这个可能会加重自己嫌疑的推断,他却并没有任何的惊慌,这让Z小组的人感到意外。
“但你说你知道凶手是谁。”黄警官面色不善地说道。
“因为我爸有一个没有正式拜师的徒弟。”
大概在10年前,老手艺人陈叔的家里来了一个年轻人,他看上去只有20多岁。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来做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调研的,这是他大学社会实践的课题。陈叔热情地接待了这个年轻人。主动学习提线木偶制作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这个年轻人却热情满满,这让陈叔非常满意。但他却拒绝了年轻人拜师学艺的请求。
这一行,他这一派系有一个特殊的规矩,拜入此门,从此只能靠手艺吃饭,中途放弃,会被人所不齿。
“其实,父亲是出不起养他的钱。三年学艺,两年效力,这是最传统的说法,但是在这一行,三年其实什么也学不到。”陈仁苦笑。
“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唐贺功问。
“就在我们市,一家IT公司做程序员。”陈仁说。
“头儿,我们查到了。”负责外围调查的警员也终于回话,针对那些电线的调查也有了进展,“厂商说,这批电线是我市一家IT公司订购的。”
“开始那个课题之前,我并不知道,这项非物质文化遗产已经沦落到了这样的地步。”审讯室里,本案嫌疑人脸色平静地向杜丽说道。
他今年35岁,身材瘦削。因长期在室内伏案工作,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被捕的时候,他正在加班,为了帮助同事完成一个程序的开发。那个同事当晚有一个约会,请求他帮忙,在单位一向是个老好人的他没有拒绝。
当警方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没有反抗,反而长出了一口气:“你们终于找到我了,这样我也就能解脱了。”他说。然后,带着警察从他办公室的柜子里取出了全套的作案工具,那上面还残留着血迹,“我一直在等这一天。”
“从事这项手艺的老师傅们生活清贫到连个徒弟都不敢收的程度,你不觉得,这是社会的悲哀吗?”嫌疑人看着杜丽,满面悲戚。
“但那不应该成为你杀人的理由。”杜丽说。
“我没想过杀人,至少起初没想过。”嫌疑人自嘲地笑了一下,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怎么才能让人重新关注这项手艺?我是从事程序开发的,有一天我突发奇想,要是能用程序控制人偶的表演,会不会好一点儿?所以我开发了那套程序,但是,投资商们还是觉得,这东西没什么利益。”
“其实有一个更简单的办法。”郑岩说,“为什么不拍一个微电影或者纪录片呢?这比你杀人要好得多。”
“本来是一件挺励志的事,可就因为你的一念之差,现在,你只能成为一个反面教材了。”唐贺功叹了口气,说,“心理变态的人,想事情的时候总是从变态的角度考虑,内心光明的人,想事情的时候就会从光明的一面出发。相比之下,我更喜欢陈仁那孩子。”
“你们看到他的腿了吗?”当嫌疑人被带出审讯室的时候,秦玲突然问道。
“腿?腿怎么了?”唐贺功不解地问道。
“我猜,他在自己的身上做过实验。”慕雪看着远去的嫌疑人,说,“至少,在正式作案之前,他先把自己的一条腿改造成了木偶的结构。”
Z小组的其他人看过去,才发现,嫌疑人的右腿很奇怪,似乎无法自主移动,而在他的右手里,握着一根透明的线,线的另一头穿过他的裤子,大概拴在了膝盖上。
他用右手中的提线牵拉着右腿的动作。
“到底该怎么评价他呢?”杜丽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要有多变态,才会如此疯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