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火舌中的救赎

陈泉的死亡如果只是心脏病突发或是其他疾病暴毙的话,不至于被登上早报的头版头条,他的离奇死法,在警局建成以来是前所未有的,连资格最老的刑警,都声称陈泉的死,是他这辈子都闻所未闻的案件,外界甚至揣测是灵异事件。

一位没有携带任何危险品的男人,在隔离的密室中,像一根火柴般自燃而亡,可陈泉的言谈举止根本就没有要自杀的迹象。这个地球上,那么残忍地把他烧成一堆焦炭,只有传说中的火焰神才可以办到。

于1942年建成的西区警局大楼,由于年久失修,外墙已是千疮百孔疮痍满目,市局批拨经费对西区警局大楼外墙进行彻底整修。

近日,外墙整修的工程才刚动工,大楼所有窗户都被搭满整座大楼的脚手架遮蔽了阳光,无休止的噪声更使大家工作分心不少。

因为与几起案件有关,并且涉嫌毒品交易,警方轮流审讯着陈泉,但不可想象的命案就在戒备森严下,发生在这座被绿色隔离带包裹的警局大楼四层审讯室内。

一位负责陈泉口供的警员如实说道:“昨晚我把陈泉一个人留在审讯室后,有事离开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在走廊上发现审讯室的门缝下冒出了烟,等我冲进去时,陈泉已经变成了一具焦尸。”

“你离开的时间大概有多久?”张积带着这位警员走向起火的那间审讯室。

“五六分钟左右,但肯定不会超过十分钟。”因为局里有规定,不允许将囚犯单独留在审讯室里超过十分钟。

张积和警员来到了案发的审讯室门口,张积右手握住门把手,试了试门锁,依然完好,内侧的门把手有些被熏黑。随后,他走进审讯室,将手伸出窗外检查外面的铁栅栏是否牢固,检查结果依然无懈可击。

“你确定离开的时候,没有人可以出入这间审讯室吗?”张积问身边的警员。

“完全可以肯定。我离开时特意从外面锁了门。”警员十分肯定。

张积看着地上死者陈尸处的白色描线,整个人像被扒了层皮一样,整整小了一圈。

“这一定是谋杀!”

一种熟悉的感觉让张积很肯定这次事件不是意外,就和之前几起事件一样,从表面上看,毫无怀疑是谋杀案的理由,作为意外死亡却又有怪怪的感觉。

但陈泉在警局的审讯室里自燃而死,这种怪怪的感觉占据了张积的整个大脑,进而转化成了深深的怀疑。

“有谁会在警局的审讯室里杀人呢?更何况,死者的身上和审讯室里,都不可能藏下这么多的易燃物。”所有进入审讯室里的人,必须接受严格的搜身检查,这位警员也曾对死者进行了例行检查。

罪犯最多只有十分钟的时间,要潜入守卫森严的警局,并烧死一个活生生的成年男人,简直是痴人说梦。

张积抬头看见了门上安装的监视器,指着它问道:“昨晚这个开着吗?”

“开着。”

“走,我们去监控室看看,究竟是谁放的火!”

张积手一挥,往地下监控室走去。

十几分钟以后,翻出当日监控录像的张积,就和身边的那位警员张大了嘴,对着监控屏幕老半天缓不过神来。

“你看清了吗?”张积问道。

警员摇摇头。

“那我们再看一遍。”

屏幕里的影像倒退,停止,开始正常播放起来……

画面一开始是陈泉回答着问题,他不时摸摸鼻翼,摸摸耳垂,显得很焦虑,这时,警员起身离开了审讯室,陈泉如释重负地摊下双肩,把脸转向审讯室唯一的那扇窗户。

按规定,审讯室里的监控摄像头都不具备录音功能,所以张积只能猜测是窗外施工的声音吸引了他。

陈泉走到审讯室门边,从玻璃窗向外张望着,确定走廊没人以后,他一步步走近窗户,伸手拧开把手,推开了窗。

看他的样子不像要逃出去,再说陈泉完全没有出逃的必要,坚固的铁栅栏外,只有刺鼻的外墙乳胶漆的味道,他为什么还要打开窗呢?

张积屏气凝神,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他终生难忘。

镜头里陈泉半张侧脸,挂着神秘的笑容,他的背挡住了镜头,完全看不见他放在窗台上的两只手在做什么。

一瞬间,陈泉像被闪电击中一样,全身燃起熊熊烈火,他的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纹丝不动。只一会儿的工夫,他的血肉之躯被烧成了灰烬,人形遗骸向后倒去,一阵烟灰消散而去,几秒前还是鲜活乱跳的活人,此时已化作一具焦尸。

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死法,不存在人为谋杀的可能,因为根本不可能从任何角度接近死者,更别提点燃一个活人了。也排除被雷电击中的可能,因为昨晚一滴雨都没下过,是个星空万里的平和夜晚。

张积第三次回放了录像,最终放大定格在陈泉被点燃前那张微笑的侧脸上,起火的原因依然成谜。

张积左手抚着自己的下巴,右手指着死者微扬的嘴角,问身边的同事:“你说,他当时究竟为什么笑?”

警员默默地摇着头。

“或许他在笑,你们谁猜得到我马上就会变成一块儿焦炭呢?”张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这是警局里听过最不好笑的笑话了,而本案是警局里侦办过的最不像谋杀的谋杀案了。

十九点十五分。

除了值班的警员,人走得差不多了,对翻新警局的工程队来说,他们一天的工作才刚刚开始,这样才可以避免施工的噪声干扰警局的日常工作。

被送来警局的宁夜,与孟大雷面对面坐在审讯室铁椅上,张积一条腿搁在桌子上,在一边歪头凝视着两人。

“宁先生,久仰大名,我读过您的推理小说,写得非常棒。”孟大雷把从夏文彬桌上拿来的小说文稿往宁夜面前推了推,“不过真是抱歉,我没去书店买您的书,看的是留在现场的证物。”

宁夜低头查阅起文稿来,难过地看着破损的稿纸。

“宁先生,您的精神好像不太好。”孟大雷指指宁夜浓浓的黑眼圈。

宁夜依然没有理睬他。

“喂!问你话呢,耳朵聋啦!”张积用指节敲击着桌子嚷了起来。

孟大雷摆手制止了张积。

宁夜轻声回了孟大雷一句:“警官,你的脸色也不好,要注意身体。”

“谢谢。”孟大雷礼貌地答谢道。宁夜开口说了话,孟大雷开始切入正题,“最近发生不少案件,其中也有您认识的巨狮文化的夏文彬主编。在我看了您写的小说后,发现这些人的死状,就像您所写的情节,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宁夜的周身像有一层密不透风的透明罩,仿佛被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中,当他认真看完了每一页文稿,冷不防抬头问了句:“那个快递员陈泉真的烧死在你们的警局里?”

孟大雷眼神中责问着张积: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由于孟大雷回警局很匆忙,之前几起案件的调查又繁忙,有关陈泉这起案件一时半会儿又说不清楚,所以张积还没来得及告诉孟大雷。

孟大雷只得尴尬地点点头。

“看来,真的是他来了。”宁夜用一种不知是开心还是悲伤的表情,呆呆地注视着桌上的文稿。

“谁来了?”孟大雷平静地问道。

“如果我说出真相,你们能帮我做两件事吗?”宁夜请求道。

“这里是警察局,不是菜市场,没人和你讨价还价!你只要认真配合我们就可以了。”压了几天的火气,张积全对着宁夜喷了出来。

“别急,先听听看他想让我们帮什么忙。”孟大雷说道。

“我的女儿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正等着稿费救急,我得赶紧去看看她。”

“第二件事呢?”

“我的老婆和我分开很久了,我到处都找不到她,希望你们警察能帮我找到她。”

“好的,没问题。”两件都不是什么大事,孟大雷爽快地答应了。

“真的?”宁夜激动地站了起来,牵动到了右颈的伤处,痛得他咝咝倒吸着气。

“我们老孟都答应你了,还啰唆什么!抓紧说说你都知道些什么了。”张积已经没了耐心,五根手指在桌子上打着急促的拍子。

五秒的停顿后,宁夜向两位警官发问道:“如果我说凶手不是个真实存在的人物,你们信吗?”

孟大雷和张积面面相觑,看着宁夜缓缓举起一根食指,点在了那沓文稿的一个名字上。

“黑!”宁夜用无比肯定的口气说道。

“你是说一个小说里的人物,跑出来杀了这些人?你是不是在耍我们?”

“如果你们听完我的分析,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宁夜用推理小说家清晰的思路,为孟大雷和张积叙述了他对“黑”是凶手的种种假设和举证,疑似意外的谋杀手法,为了篡改死亡命运的动机,不论书中还是现实中,知道所有死者死状的人只有“黑”一个,宁夜言之凿凿地锁定了自己创造的侦探就是这场腥风血雨的策动者。

孟大雷消化了一下宁夜说的话,问道:“宁先生,您的假设是‘黑’为了篡改您这本书里将他写死的结局,所以才引发了一系列命案对吗?”

“没错。当所有看过或者知道这本书内容的人,全都死了,也就没有人知道‘黑’在这本书结局里的命运,‘黑’从而摆脱了作者设计的安排,为自己改写新的命运。”

“既然如此,您的书写完了吗?”

“写完了。”

“结局里,‘黑’到底死了没有?”

宁夜从怀里掏出今晨完结的余稿,叹息道:“今早遇到抢劫,虽然稿子追了回来,可是关于‘黑’结局的几页不见了,也许是被抢我的那个大块头弄丢了。”

孟大雷再度用眼神和张积交流起来,张积心领神会地轻声对他说道:“那个抢劫宁夜的男子已经查过底细了,是个惯犯,纯粹冲着他皮夹去的,那人对他的稿子和人都没兴趣,只是因为看见他十分小心地揣在怀里,以为是值钱的东西,所以才抢了他的稿子。”

如果真如宁夜所说,凶手是个书中的人物,孟大雷又要如何去追查他呢?顺着宁夜的逻辑,如果“黑”要彻底篡改结局里的命运,他必须杀光所有知道结局的人,那么他最后一个下手的对象应该就是宁夜了。

孟大雷打算先稳住宁夜,以确保他的生命安全:“宁先生,我们从夏文彬主编遇害的上泰大厦保安室里,借来了案发当天的监控录像带,录像带中我们已经锁定了一名嫌疑犯,那人和你书里描写的‘黑’很相似。麻烦您到监控室确认一下,看看这人是不是您小说里的那位。”

孟大雷问了张积陈泉出事的是哪间审讯室,独自一个人走过去,边走心里边盘算着宁夜所说的每一个字。可以从死者眼睛里探察到生前最黑暗的经历,以此作为重要的破案手段,要是将这种能力用在杀人上,了解被害人过往的黑暗经历,挖掘最不愿被人看见的阴暗心理,加以暗示利用,让被害人在无尽的痛苦深渊里苦苦挣扎,精神在反复折磨下崩溃,这种能力强大到足以杀人不见血。

普通人不可能拥有这种能力,难道真是宁夜小说里的“黑”杀了这些人吗?还是有个聪明到极致的傻瓜,打算将杀人的罪名嫁祸给一位小说人物?

“嫁祸!”

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提示,暂且先放下“黑”的问题不谈,唐泽森女儿之死的谜团已经解开了。

关键就在“嫁祸”两个字,在杀死唐泽森女儿的事情上,唐泽森完全没有动机,但罪犯至死都没有认罪,双方各执一词,只可能是他们之中有人在说谎,两名罪犯没有撒谎的必要,那唐泽森为什么要撒谎呢?并且把罪名嫁祸给罪犯呢?可反过来思考,假设唐泽森杀了自己女儿嫁祸给罪犯,为什么罪犯不指证他呢?

就在刚才,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孟大雷心中慢慢成熟。在罪犯抢劫的时候,出于害怕,可以想象唐泽森紧紧抱住自己年幼的女儿,为了防止她乱喊乱叫招致灭口,唐泽森捂住了自己女儿的嘴,严重的心理恐惧让唐泽森难以控制手上的力量,不知不觉,失手闷死了自己的女儿。

唐泽森可能是在罪犯还未离开的时候发现女儿没气了,也可能是事后,但不管如何,唐泽森都不愿承认自己亲手杀了女儿,人们会耻笑他的懦弱,拿他和奋不顾身的妻子做对比,误杀的罪名不可怕,世人歧视的目光会让他无地自容,生不如死。

他嫁祸给被判死刑的罪犯,这个秘密也将随着罪犯的死去,永远被封存。

谁能从唐泽森的嘴里挖出世界上只有他一人知道的秘密呢?

那个在唐泽森和夏文彬死前,打来预告命案报警电话的人,又是谁?

思来想去,能办到这一切的,只有他了。

黑暗的窥视者,摄人心魄的冷血杀手。

“真的是‘黑’吗?”孟大雷自己也糊涂了。

录像里,一个黑影闪过镜头,一袭严实的黑衣,也裹不住高挑儿纤瘦的身材,走路时不疾不徐的姿态,虽然从录像里看不见这人一丁点儿的皮肤,但却能强烈感受到他来自血液中的那份镇定,漠视生命的可怕气场。

宁夜恍然以为是自己的小说被翻拍成电影,没有比镜头里的人更贴近宁夜理想中的主角人物了。

“真的是黑。”宁夜失声轻轻说道。

“还真有这事!”张积连声表示邪门儿。

“你看见了吗?他真的来到我们的世界里了。”宁夜失魂落魄地对张积说。

傻眼的张积朝他摆摆手:“你先别这么肯定,等老孟来看了再说。你先待着,我接个电话!”

张积拿出裤袋里振个不停的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瞬间变换出一张笑容可掬的脸,语气温柔了不少:“山姗,是你啊!今天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

“没什么。你在干吗呢?”

山姗甜声甜气的问候,让张积飘飘然起来了。

“我正在侦破本市最离奇的案子,你知道吗?这个案子说出来怕你不信,凶手是个小说里的人物……”张积胡吹乱侃了半天,好像是凭他一己之力将本案侦破到这种地步的。

不过山姗兴趣不大,打断了他:“你这个周末有空吗?我正好有两张电影票……”

后面说的话,张积什么都没听进去,听觉系统完全被他的心理活动所取代。

她是在暗示我吗?要和我约会吗?这还是头一次有女孩儿主动约我,我应该穿什么?要送礼物给她吗……

“张积!张积!”山姗中止了他的幻想,“你在听我说话吗?到底有没有空来?”

“有空有空……”

“那就这么说定了。”

张积挂了电话还意犹未尽,沉浸在初次被女孩儿约的喜悦中,虽然身在监控室里,心却已经飞到周末的电影院里了。

他突然发现宁夜坐在屏幕前一动不动,很认真地看着什么。

“喂!你在干吗?”

上泰大厦的录像播放完后,张积没有及时关闭屏幕,开始自动播放审讯室里陈泉燃烧的录像了。

“这就是报纸上报道的烧死在警局里的人吗?”

“对。他叫陈泉。”张积过来关了录像,屏幕切换到实时监控,老孟的身影出现在屏幕中,他站在审讯室的窗边,正盯着被熏黑的天花板冥思苦想。

屏幕绿莹莹的光映在两人脸上,看起来就像恐怖片的海报,而宁夜的一句话,让张积冷得起了鸡皮疙瘩。

“我认识快递公司老板,死的这个不是。”

张积听完这句话,感觉就像好不容易从悬崖下爬了上来,又被一脚踹了下去。渐露端倪的案情,剥开后竟是乱麻一团。

“孟警官好像在叫我们。”宁夜指着那块监控发生焚烧案审讯室的屏幕,对张积说道。

张积眯眼看到屏幕里,孟大雷正夸张地朝着镜头挥手,打着手势让他们过来,那双因心脏病而发青的眼睛,难掩兴奋的光芒。

宁夜虽然在小说中描写过无数个谋杀案的现场,可亲自站在谋杀现场的感觉还是非常特别的。

要在一间密闭的房子里,不接近死者,不借助任何助燃物质的情况下,将一个人烧死,就算是写在推理小说里,如此高深莫测的作案手法,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张积语速极快地对孟大雷说:“老孟,刚才我疏忽大意,不小心让他看见了审讯室案发当时的录像。但是……”说到这儿,他换了口气,“他认出了被烧死的人不是快递公司老板。”

“什么?”因为是孟大雷亲自在快递店里询问的死者姓名,所以听到这个消息,他是三个人里最吃惊的。

“那这个被烧死的是谁?”

张积挠着后脑勺,摇摇头。

“难道是凶手杀错人了?”孟大雷用力捶了下审讯室发黑的墙壁。

“你确定是谋杀案了吗?难道?你已经全都解开了?”张积崇敬地看着孟大雷,突然发现他高大威武了许多。

“先不管死者是谁,杀死他的人显然是早有预谋的。”孟大雷问张积,“你还记得我们去风行快递找到陈泉时,他故意冒充快递公司老板吗?”

“记得。”张积说,“那时候他的表现有点儿奇怪,怎么看都不像个老板。”

“他这么做,是因为他想被带回这所警局。”宁夜抢先回答道。

张积继续挠着头:“你是说,他来警局被烧死是事先安排好的?可如果我们当时没有带他回来呢?”

孟大雷说:“你忘了他引领我们去了哪里吗?”

“后院。”

“一个走私贩毒的基地。”孟大雷纠正道。

一头乱发的张积恍然大悟:“就算当时我们没把他带过来,等我们发现他给的地址是贩毒基地后,一样会请他回来协助调查的,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会进到警局里来。”

孟大雷竖起一根食指,肯定道:“没错!凶手的目的就是要让陈泉来到我们的警局,注意!这起谋杀案有个必要充分条件,就是必须来到我们的警局。既然陈泉不是快递公司老板,那么凶手其实早就料到你和我会去快递公司查明情况,陈泉在快递公司也是凶手事先安排好的,因为快递公司隶属于我们警局统管,所以陈泉只可能被带来我们警局。”

“为什么非要来我们警局放火杀人呀?”

“原因就是……”孟大雷闭上眼睛,将伸在外面的食指抵在了嘴唇上,“嘘——仔细听,你们能听出谋杀的声音。”

孟大雷趁着两人闭眼时,背过身去,偷偷干咽下两片药丸,心口的不适才有所缓解。

“老孟,你别卖关子了,什么声音也没有啊!”张积不耐烦地睁开了眼睛。

“你们过来。”老孟把张积和宁夜叫到窗边,窗外几名施工人员正站在脚手架上连夜赶工,老孟拉了拉烤得发黑却坚固依旧的防盗护栏,说道,“陈泉是来到窗边,身上才突然着起火来的,从窗台烧毁的程度可以看出起火点就在窗边,凶手用来杀死陈泉的凶器就是那个!”

孟大雷指着防盗护栏外,一根又黑又粗的高压电线,它距离防盗护栏两三米远,横穿过审讯室的窗外。

“那根电缆就是凶器?”

“我推断没错的话,陈泉触碰了这根高压电线后,被高压电流击中,一瞬间引燃了他的身体和衣服,从录像里看,就像突然浑身被人点着了火。况且世界上也没有能够在如此短时间内,将一个人烧成这种严重程度的燃料。”

着火之谜已被孟大雷解开,可仍有疑问,在没有任何导电物体的情况下,陈泉是无法触碰到那根高压电线的。

张积打算做个试验,他紧挨着窗台,把手伸出窗外,想试试自己能否够到电缆。张积身高一米八五,可还是差了一截,更别提比他矮上一头的陈泉了。

“老孟,碰不到啊!”

“还记得刚才我说过,凶手必须要让陈泉来我们警局吗?我刚才让你们仔细听的响声,就是翻新施工的噪声。重点就在于我们的警局正在进行翻新施工,这为凶手杀人提供了必备的条件。”

孟大雷让张积仔细看看窗台的外檐,在发黑的外墙上,且能清晰看见高压电线曾经固定在墙上的痕迹。

“我们警局的高压电线恰巧位于审讯室这层的高度,凶手用搭建脚手架的长竹,将高压电线固定在窗户的外檐下,不管陈泉进入这一层的哪一间审讯室,只要将手伸出窗外,就能碰到这根高压电线了。剩下的,凶手只要骗陈泉说审讯室的窗外放着某件陈泉十分渴望得到的东西就行了。案发后,用来固定高压电线的长竹,自然会被挪走用于施工,绷直的高压电线也就远离开窗户,回到了现在的位置。”

等验尸报告出来后,就能证明孟大雷的推理正确与否了,然而死者的身份现在又出现了新的问题,既然陈泉不是风行快递的,那死者是谁呢?

按照常规逻辑排查,那么没死的陈泉顺理成章地成了本案头号嫌疑人。

孟大雷安排张积先去确认陈泉的身份,就先从风行快递查起,让他再去风行快递店中查一次。而对于“黑”这个人,自从听了宁夜的话后,孟大雷的想法就不停地摇摆,如此高明的犯罪手法,也许只有幻想出来的小说人物才能办到吧!

“宁先生,如果‘黑’真的来到我们这个世界里了,您觉得他会去哪儿?”

“不论他去哪儿,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找我的,是我创造了他,而他想要篡改的文稿,也在我手里。”没有谁比作者更了解自己笔下的人物了。

孟大雷派人先送宁夜去医院探望女儿,暂时留下了宁夜后半部分的文稿,他打算再研究研究“黑”到底是怎样一个角色。

“老孟,凌薇在办公室里等你,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看来你的桃花运来了。”张积嬉皮笑脸地说道。

“这么晚了,她来警局能有什么事情呢?”孟大雷掸掸身上的灰尘,在走廊的镜子前整理头发。

“老孟,”张积突然想到什么,骤然收起笑容,“等你和凌薇小姐聊完,我有点儿事要私下和你谈谈。”

“你小子,神神秘秘的,是不是想问我借钱?”孟大雷捏了捏张积的脸蛋。

“去你的!我在大门口等你。”

“对了,去快递店带上家伙。”孟大雷凝重地说道。

张积怀着重重心事走开了,心里盘算着该不该和孟大雷说在医院看到凌薇表现出的那一幕。

疼痛如滚滚潮水一波一波撞击着孟大雷的胸口,医生开的药也不如刚开始吃的时候见效了。从走廊的玻璃窗可以看到独自在办公室里的凌薇,孟大雷揉揉痛处,直起身板走进了办公室。

“凌薇,找我有事?”孟大雷在饮水机前倒了两杯水,朝凌薇走去。

为了掩盖昨天摔倒的伤口,凌薇特地戴上了手套。

“关于上次我接听的报警电话,你还记得吗?”凌薇问道。

孟大雷点点头,把一杯水递给了凌薇,不忘提醒一句:“小心烫。”

“谢谢。”凌薇接过杯子,不领情地放到了桌子上,继续说着那个报警电话的事情,“当时以为是恶作剧电话,后来证实那个报警电话跟之后发生的案件有关,后来通过来电显示我找到了电话号码所注册的地址,是一家名叫‘风行’的快递店。”

“我知道你一个人去过那家快递店。”孟大雷记起自己当初为了凌薇没有告诉他这事,还生了无名之火。

“你怎么知道的?”

孟大雷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插科打诨道:“我也找到了线索,案子跟那家店有关。”

凌薇“哦”了一声,说道:“不过那天我没找到打报警电话的人,只是见到了快递店老板,不过我感觉打电话的人应该不是他。”

“你怎么知道?”

“我是靠耳朵吃饭的。”

“呵呵!”孟大雷傻傻地笑了起来。

“我之前见过宁夜了,他状态似乎不太好。”

“一分钟前,我刚刚和他分开。”孟大雷笑道,“打电话的人应该也不是他吧?”

凌薇红起了脸,点点头,再没出声。

孟大雷试图将几起案件支离破碎的细节片段和线索,拼凑成完整的事件,不知不觉一个人想得入了神,突然想起旁边还有凌薇在,从没跟凌薇单独相处过的他,有点儿口吃地问道:“我一想案子就走神,我再去倒杯水,你要不要加一点儿?”

凌薇端起水杯小酌一口,笑道:“好的,谢谢。”

孟大雷为她倒满,自己又灌下两杯,他好像嘴特别干,也许是干吞了那些苦涩的药片的缘故吧,他这样想道。

“你的身体怎么样了?我去医院探望你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孟大雷张开双臂,憋气收起肚子上的赘肉,摆了个健美的造型。

凌薇抿嘴甜甜地笑了起来,不小心呛了口气,她佝偻着身子剧烈咳嗽起来。

孟大雷想替她拍拍背,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只是递了块手帕给她,关切地问:“我刚才就看你气色不太好,现在都这么晚了,我还是先送你回家吧!”

一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十点了。

凌薇慢慢掉转轮椅,孟大雷看着她艰难的样子,才帮忙推了轮椅一把,凌薇就倔强地拒绝了。

“我不习惯别人走在我后面,你还是到我边上来吧!我自己能行。”凌薇又恢复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孟大雷知趣地听从了,他知道凌薇并非对他冷漠,只是她争强好胜的性格使然,而顾忌自己的心脏病,孟大雷始终下不了决心,迈出那关键的一步。也许真的像张积那小子说的,自己会打一辈子光棍吧!

这次破案后,给自己好好买套衣服,豁出去向凌薇表白。孟大雷捏紧双拳,在心里暗暗起誓。

凌薇在走廊上偶遇了张积,他缩着脖子:“凌薇小姐,我来帮你吧。”

凌薇出人意料地点点头:“张积警官,正巧有件事需要您的帮忙。”凌薇的声音听起来很扭捏。

“你有什么事尽管说。”张积豪爽地说道。

“这事你不要和其他任何人提起,可以吗?”凌薇小心谨慎地提醒道。

“没问题!”

确信张积的承诺后,凌薇才说出所托之事,是让张积替她调查男友蒋博文的开房记录。

“就这小事呀!你把他的身份证号码报给我,一会儿我查完再告诉你。”张积本想问一问原因,转念一想,还是算了,这种事别人一定不愿意说。

张积让凌薇稍等片刻,一溜烟跑去了信息技术部门。

凌薇也收起了客套的笑容,如假面般毫无表情地注视着某个点,心里反复重播着在医院看见的那枚戒指。

烧成灰凌薇也认得它,那本是自己送给蒋博文的生日礼物。

视为珍物的感情,实质是绚烂外表下的无耻谎言,蒋博文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带着对曾经山盟海誓恋人背叛的不甘,凌薇不由得感叹自己对男友知之甚少,该是怪恋爱中的自己不上心,还是怪男友隐藏太深呢?许多谜团的解开尚待时日。

假如曾经幸福过,为何我却从来不知道?

和蒋博文在一起的日子,约会的时间总是他定的,去什么地方,看什么电影,吃什么饭,甚至聊什么话题,都是蒋博文决定的。不能说是凌薇受其管束,只能说凌薇的性格太过随和,以至于对蒋博文的职业、背景、家庭都不清楚,如果不是那个护士说漏嘴,连他和山姗的事情也还蒙在鼓里。

张积受托的调查很轻松就完成了,通过警局内部的计算机系统查出了凌薇死去男友蒋博文生前的开房记录,但这次小小调查意外收获的惊人真相,却让张积处于前所未有的两难境地。

“凌薇小姐,抱歉,你让我做的事实在帮不了你。”张积表示职责所在,不便徇私。

“就不能告诉我结果吗?”凌薇请求道。

“没办法,现在内部这方面监管很严厉。”

“那好吧。谢谢你。”凌薇也就不再勉强。

“实在不好意思了。”张积看着凌薇倔强的背影,偷偷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蒋博文的开房记录。

在这张纸上,张积发现与他一同登记的竟然是山姗的身份证号码。如果让凌薇知道最亲密的同事搞上了自己的男朋友,对双腿瘫痪的她来说,又增加了一重巨大打击。对山姗有好感的自己,也十分受伤。

除此之外,一个隐藏在深处的秘密从蒋博文的开房记录里被张积挖掘出来了。

就在一夜之后,张积在开房记录上看到了陈泉的身份证登记记录,根据记录,两个人经常深夜单独出入宾馆。要不是这个名字出现的间隔时间短,张积很可能疏忽这一点。

换而言之,蒋博文很可能是个走私贩毒产业链上的犯罪者。

冥冥之中,命运戏谑般地交织到了一起,在凌薇的情感问题上,张积把调查蒋博文的这一条线索任务布置给了其他同事。

在军械枪弹库办完申领手续,张积将四只子弹夹揣进了风衣口袋里,警局采取的是枪弹分离的管理方式,所以张积只能领到弹夹,要老孟也办理了登记申领,才能领到手枪。换而言之,必须两个人在一起才能凑齐完整的枪弹,这也是为了安全考虑。

孟大雷和凌薇一路无语,路过领取军械枪弹的窗口时,孟大雷让凌薇稍稍等了他一下,他申请了两把六四式手枪,管理员寒暄了几句老孟的身体状况,将他领的两把枪编号登记了一下。

“老孟,你可别忘了保持警局的纪录,争取退休前别用上这玩意儿。”管理员将两柄擦得锃黑发亮的64式手枪推到了孟大雷的面前。

“放心吧!”孟大雷道别后,熟练地把枪插在了后裤腰上。

走出申领枪弹的房间,外套下隐约可见的枪让凌薇不免紧张起来,她捏紧了拳头问:“是有危险的任务吗?”

“有备无患嘛!”孟大雷告诉凌薇,从他参加警察工作以来,林林总总配枪行动也有不下三十次,可是他一发子弹也没射过,至今保持着局里不开枪的纪录,“所以你放心吧,我可没有用这枪的好运气。”

警局对面的路灯下,张积双手插在口袋里,手心里的弹夹已被焐得温热,他百无聊赖地吹着口哨,看见凌薇和老孟一起走出大门来,他迎了上去。

“你帮一下凌薇小姐,把她的轮椅放进汽车后备厢,我忘记取宁夜的文稿了,回办公室取一下,马上回来。”孟大雷说完将一把枪塞给了张积,独自转身又冲进了警局大楼。

张积拉动枪栓,检查武器是否存在问题。

“你们的枪都不装子弹吗?”凌薇补充道,“我刚才没看见孟警官领子弹。”

“子弹在我这里呢!”张积拍拍鼓囊囊的口袋,掏出一只弹夹,说道,“按照局里的规定,我领子弹,老孟领枪。每个弹夹不会装满,只装五发子弹,所以我们每人有十发子弹。”

“你开过枪吗?”

“开过。”张积自豪地回忆道,“那次是抓毒贩的时候,对方居然有武器,朝我们乱开枪,还打伤我们一位同事,混乱中我开了四枪,不过可惜,一枪都没打中。”

凌薇羡慕地看着弹夹:“我还从没看过真子弹呢!”

张积眼珠一转:“你仔细看。”

他动作利索地将弹夹装进手枪里,潇洒地一拉枪后的击锤,做出瞄准射击的动作。

“可以让我摸摸它吗?”难得一见的手枪,凌薇也想过一把亲密接触的瘾。

张积片刻犹豫后,叮嘱道:“这不合规矩,不过……这是保险栓,你可千万别去拔它。”

“小心!”取回文稿的孟大雷大步流星地跑过来,劈头盖脸责骂起了张积,“你刚来的吗?懂不懂纪律!枪能离开你的手吗?”

“孟警官,你别怪张警官了。是我非要让他给我看枪的,因为我从来没见过,不过现在物归原主。”凌薇的轮椅在两个男人之间,双手从下奉还了手枪。

张积在孟大雷严厉的批评声中,收起了手枪,并把老孟的两只子弹夹递给了他。他两只鼻孔赌气般地张得老大,也没和老孟打招呼,只是和凌薇道了声晚安。张积必须赶去风行快递,那间充满了奇幻色彩的店铺。

“这小子,没我在的时候总瞎来。”孟大雷扶额而叹。倒不是真心骂张积,他心里更担心的是自己因病退居二线后,张积那不守规矩的作风,自己生怕缺乏经验的他惹上什么大麻烦。

身边,凌薇用手背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她摊开远离孟大雷的那只手,灰色的阴影中,在粘汗湿透的手心里,一枚黄灿灿的子弹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