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妇井(11)一场杀局
尖叫声覆盖了之前的宁静和安详,这个夜晚所代表的一切美好,到了此时此刻便要彻底终结了。
陆元青刚要站起身上前查看,却被沈白一把按住了右手。
“大人?”陆元青不解沈白竟然是这样无动于衷的神色,仿佛这样的结果于他来说,早就在意料当中。
“不要去,元青。”沈白并没有再说什么话,他只是牢牢地拉住了陆元青冰冷的手指,不让她起身。
这一瞬间陆元青的惊讶很难形容,可是下一刻的突变才真正令她无言以对。
就在这个刚刚众人还一起吃蟹、赏月、聊天的院子里,在每一处青瓦顶檐上、在每一片柔和的月光下,无数的弓箭手现身张弓,而所有的箭矢所指便是老夫人身旁的翠云。
这电光石火之际、这忽然天翻地覆的瞬间,陆元青看到了冯彦秋冷静到近乎于冷酷的那个手势。
陆元青心中的那声喟叹还未出口,就已是万箭齐发的绝情和无可挽回。
那锋利的羽箭破空袭来,一簇簇一支支陆陆续续地刺入了翠云的胸膛,有染血的剑尖穿透她的血肉,于那单薄的身体后露出残忍的一角,也有的会彻底摧毁和贯穿她的身体,将她牢牢后带,一直到钉在身后的桂花树上……
翠云藏在袖中的匕首比她的尸体先落地,那“咣当”一声响击碎了这场迷雾般的杀戮,似乎一切都有了顺理成章的解释。
所有的弓手都从屋顶身手敏捷的跃下来,步调是那般齐整、行动是这般迅捷。他们缩小了包围圈,最终留在那个圈子里的,只剩下周老夫人和翠云的尸体。
而杀了她们的人看起来是这么可笑。那夜助了沈白一臂之力的文影公子率先走上前来,单膝向冯彦秋行礼。
“文影参见冯副指挥使。”这位文公子端的好风度,刚刚才杀了人,手上的血迹恐怕还未干,可是那谦卑恭敬的笑依旧那么完美到无懈可击。
“那文影公子可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用得起的护院,在他没有到周园来之前,他是皇上驾前的一等护卫……”
沈白说过的话犹在耳畔,可是此刻陆元青想起却只觉得万般讽刺。周园的护院杀了周园的主人,在这个家人团圆共赏明月的夜晚……对付一个迟暮老人竟然用得上整队弓手……哈,真是荣宠无边的周园啊,皇恩浩**到无以言表。
忽然一股控制不住的热血涌向喉咙口,似乎只要她张开嘴,那口血便会从她的嘴里喷溅出来。
“以后你的情绪最好不要剧烈起伏,因为那会无形中冲撞金针……”风涣果然没有危言耸听,陆元青只觉得此时此刻她浑身每一处毛孔都在剧痛着,可是那股奔涌的愤怒和起伏的情绪却难以压下来,所以只能更痛、更加痛。
她以为这些年她已经学会了隐忍,学会了面对那些人世无常、悲欢离合时,也能理智的冷眼旁观,而不会将自己主观的情绪带进去。她能够超然的去看待属于别人的惨痛结局,甚至在最后还能说上一两句无关痛痒极致凉薄的话。
她之前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在她渐渐以为过去那个冲动热血的厉剑云已经离她远去之后,就在这个夜晚,就在这个原本不相干的周窈娘身上,就在这个一夜之间自辉煌到没落的周园里,她再一次因为那种控制不住的情绪而伤害到自己了。
为什么会对周家的事情这么难以释怀?为什么看到这一场其实该是意料当中的突变时这么难以保持冷静。或许她……始终没办法变成一个冷酷的旁观者。多年前的旧事与眼前的这一幕重叠了,让她分不清这里是周园还是厉府……
“元青……”身畔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是谁呢?谁会因为她而这般惊慌失措呢?她早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了,那些过去的朋友和亲人永远的都成为过去了……永远的。
那股奔腾的怒意随着喷出口的那腔血,终于缓缓地消散掉了。似乎有一双温暖的手接住了她软倒下去的身体。
“冯大人,下官先告辞了。”这声音真的有些陌生……他似乎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冷淡的话,他总是文雅而得体的。
“今夜多谢沈大人。”冯彦秋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不知为什么,陆元青却只听到了那圆滑世故里藏着的那一抹冷漠。
“一切都在冯大人掌握之中,下官哪有半分功劳?”原来他也是会说这种讽刺挖苦别人的话吗?呵呵,原来这种话无论从多么温和的人口中说出来,都能一样刺得人体无完肤。
周围嘈嘈杂杂的,慢慢地便什么也听不清了。
“都收拾了,血迹还有尸体……天亮之前周园要恢复原样……”
她应该是离周园越来越远了,因为最后响在耳畔的声音是那么单调却有力。
嘭,嘭,嘭……那是沈白的心跳声。
昏昏沉沉、起起伏伏,这一梦好漫长也好清醒。
一幕幕就像刻在脑海里一般清晰,可是却偏偏醒不了。
“大夫,她怎么样?为什么一直不醒?不是中毒吗?可是毒已经解了,她怎么还不醒?”
“不是中毒……老朽无能,这位姑娘的病老朽医不得……惭愧惭愧……”
……
“她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不醒?”
“这……这位姑娘的脉息异于常人啊,这……她似乎什么病都没有,又似乎全身都是病,在下实在诊不出,大人海涵、大人海涵……”
……
每日里似乎都是这样的对话,从天明到日落,从满怀期待到无言以对。
陆元青默默地数着来往大夫的人数,以解无聊。
似乎到了晚上,那双温热的手便会将她冰冷的指尖裹紧,于是那种难言的温暖便会陪着她一整夜。
她想露个笑容对他说没事,她只是累了,想多休息一下而已。只是她醒不过来,她只能沉默。
最后一次进出的大夫似乎是个女子,她有着一副温柔的嗓子。
“沈大人不用担心,如果你相信千芝,我保证陆公子今晚会醒。”
沈白似乎是出去了,然后韩千芝捏住她的下巴,塞进来一枚药丸。
那药有一种凉凉的气息,咽下去的瞬间,就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气流充盈过她的每一处毛孔。
冰魄。
风涣离开汴城时曾说过,他会去帮她寻一味新药做药引。
南海冰魄。因为深埋海底,所以极为难寻。
她一直以为风涣只是安慰她,没想到真的被他找到了。
“你的血行被金针术所制,所以寻常的药物都很难和你日渐变冷的血息相辅相成,只有南海冰魄的天生寒力才能压住你情绪狂躁时喷涌的血行,从药理上应该是这样,可是结果会如何我也无法保证。在你之前无人用过金针术,所以没有任何可循之先例,你只能做试药的那个人。只是试药成功与否都是半数之说,人事已尽各安天命吧。”风涣说这些时难掩那丝怅然。
陆元青很想笑着安慰他,既然她这般任性的选择了要走的路,那么任性之后的代价她就付得起。那时候她只想着自己,从没想过原来她这样的任性,会让风涣一直生活在自责和无解的阴影里。真的很抱歉啊……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药,虽然师兄很讨厌我从不肯见我,连这药都是托人带给我的,但是我相信师兄的医术,他真的很棒。陆公子,他说你会醒过来,就一定会醒的。”这是韩千芝的声音。单纯、热情、固执的信任着风涣的韩千芝,她崇拜且信任着那个讨厌自己的师兄。
后面韩千芝还说了什么,陆元青就不知道了。这回她真的睡着了。
等再睁开眼时,只看到屋内跳跃的烛火,以及烛火旁出神的那个人。
沈白手持一本书,正在灯下读着。
陆元青就这么静悄悄地不出声看他。烛泪滴个不停,只是他手中的书卷却一直没有翻过页。
这人拿着一本书,竟原来在发呆。
“如果不喜欢读,不如将书放下吧,这样书也轻松,大人也轻松。”出口之后,陆元青才发现自己的气息竟是这般微弱。如果不是屋内很静,这样的声音真的太不容易被发现了。
沈白的身体僵住,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书卷。
好半晌他才微微侧头,看向陆元青。
烛光下,她的神色依旧苍白到令人不安,那略带嘲讽的笑藏在她单薄的表情里,只剩下一股不真实的错觉。
“元青?”他的语气里满是怀疑,还有那难掩疲惫之意的沙哑。
“是,大人。”陆元青淡淡应着。
沈白几步走了过来,一把握住了陆元青的手。许久才自嘲道:“手都如此冰冷,如果你再不开口说话,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自己你还会再醒来?”
我还有执念未了,一定会醒过来的呀。
陆元青微弯唇角:“大人又是为什么彻夜不眠呢?也有执念未了吗?”
“元青……”
“在下只是一介布衣。”陆元青那凉薄的笑透过无情无绪的眼底传递给沈白:“大人的厚意,在下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