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兆族人自小练武,寻常人若是伤成木苒这副模样,伤筋动骨一百天,没养上几个月,绝对难以痊愈,木苒毕竟从小生长在深山,又接受过系统的体能训练,乖乖在**躺了一个月后,身上的几处骨折都已经基本痊愈,人也能下床自如走动了。

只可惜,当日朱厌绝望之下,几乎将木苒右肩膀抓穿的那一爪,虽然特意避开了心口的位置,但那一爪似乎凝聚了朱厌对木苒的所有情感般,又深又狠,对木苒整个右臂的血管神经和肌腱组织都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医生直截了当地告诉赵钰,木苒的右臂即使完全康复也绝对恢复不回原先的灵敏状态。

惯用的右手被毁,这对于一生都活在危险中的兆族人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木潸乍听到这个噩耗,怔呆了足足十分钟有余,这才红着眼眶靠到已经可以坐起来正常饮食的木苒身边,神情哀痛。

反观木苒从头到尾都未表现出强烈的情绪,她似是早有心理准备般,只是淡淡地摸了摸木潸的脑袋,微笑不语。

赵钰站在床边,低头沉默地看着她们姑侄俩。

赵煜送医生出门,那年轻医生他看着眼熟,却又想不起具体身份,只听说是赵钰的大学师弟,又曾受恩于赵大资本家,专业技术一流,脾性古怪,最重要的是,他值得信任。

“您慢走。”赵煜站在院子黑沉铁门外,客气有礼地道了声谢,“今天麻烦您了。”

那年轻医生站在门外,却没有一点要马上离开的意思,他没有赵煜高大,便略略扬起脸,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你果然已经完全康复了。”

赵煜莫名其妙地看着医生,不解问道:“什么?”

医生低头笑了两声,说了句“没事”后,冲赵煜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转身朝自己的车子走去了。

留在原地的赵煜直到医生的车子驶出视野,这才拍着光头恍然记起那医生的身份。

他是自己脑袋受创时的主治医生!当日自己顶着一颗刚刚被切开过的脑袋吵着要出院找木潸的时候,正是他一马当先挡在自己面前!

赵煜越想越不安,心事重重拐过二楼走廊,一抬头,一眼瞧见木头般站在木苒房门口的福壤,“阿福?干嘛傻站着?”

他的嗓门不算小,一句话炸在空****的走廊上,激起空气中一圈又一圈隐形的涟漪。

福壤一直低垂着的脑袋慢慢抬起来,眼神空洞无依地飘向赵煜,他那乱蓬蓬的头发丛里“噗唧”一声钻出一只明黄小肥鸟,圆圆的鸟脸正痛心疾首地瞪着说错话的赵煜。

赵煜心里陡然一惊,顿时了悟到自己太过咋呼,忙后悔不迭地紧紧捂住自己的嘴。

房里响起沉稳的脚步声,赵钰那瘦高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房门口,他左右看了眼走廊上的两个人,温和笑道:“我出去一趟。”

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同时点头。

赵钰看着福壤,微笑道:“好好照顾木苒。”

福壤一愣,继而慢慢点头。

赵煜低头无声地瘪了下嘴,赵钰从他身边经过时,忍俊不禁地拍了怕他的肩。

福壤往房里走,他脑袋上的肥遗快速转动脑子,最后扑棱着翅膀,朝正要下楼的赵钰方向追去。

赵钰弯腰坐进驾驶座,紧抓着他肩膀衣料的肥遗顺势钻进车内,待身下的男人坐稳发动车子,它这才挪了挪脚步,舒心地叹了口气。

赵钰从后视镜里瞥了眼肩膀上的肥鸟,笑道:“今天不怕我一枪崩了你?”

肥遗轻轻跺了两下脚,鸟嘴高高地撅起,不答反问道:“你去哪?”

车子很快驶进环山公路,赵钰开着车,随意地笑,“我每天上下班也不见你这么关心我。”

“我知道你要去哪!”肥遗盯着赵钰的侧脸,犹豫地问:“你要去调查那个余田!对不对?”

赵钰并不回答,却也不否认。

肥遗似是得了确认般,神情渐渐严肃起来,“我也要去!”

赵钰不为所动,淡淡问道:“你去做什么?”

“我要帮忙!”肥遗想起木苒的右手,颓丧地低下头,“小姐对我有救命之恩,在她受伤的时候我却连忙都帮不上……我太没用了……”

“……你……”赵钰从后视镜里看见肥遗沮丧的小脸,心里不由自主生了恻隐之心,安慰道:“每个人的存在都有他们特定的意义与价值,你不必为此自责……”

肥遗抢白道:“可是!可是我不希望木苒小姐和木潸小姐受伤!她们都是好人,我想尽我所能地保护她们!”

赵钰微微侧头,与肩膀上神情严肃的小黄鸟对视一眼,忍俊不禁笑道:“我明白了。”

肥遗恼羞成怒地跺脚,“我是说真的!真的!”

“好好!”赵钰半是敷衍半是威胁地笑道:“不管你是不是真的,你要是再乱抓我的衬衫,我就把你从车里扔出去,我也是说真的。”

肥遗立即噤声,但它天生聒噪,安静片刻后又忍不住说起话来,它绕着赵钰的脖子跳飞两下,从他的左肩跳到右肩,细细的爪子不安分地来回踏着,“……小姐她的伤……真的好不了了吗?”

赵钰点点头,“她的右手基本不能用力了,灵敏度也大大受损,幸好对日常生活不会造成太大的障碍,坚持复健的话,说不定也能恢复两三成。”

肥遗毛茸茸的脑袋垂了下来,半天不吭一声。

赵钰从后视镜里看它一眼,笑道:“怎么了?”

肥遗嘟哝道:“我很惭愧。”

赵钰淡笑道:“跟你没有关系。”

应该惭愧的是没有保护好她的自己。

肥遗没有听出赵钰话里的自嘲之意,仍旧自责道:“我立志做牛做马回报木苒小姐的救命之恩,可是当她与她的族人面临生命危险的时候,我却……大赵先生,我知道你是聪明人,小赵先生又那么厉害,你们俩一定能保护好木苒小姐,所以我要好好协助你们俩,从而帮助木苒小姐!”

赵钰抿嘴轻笑,突然便对肥遗天天挂在嘴边的“救命之恩”来了兴致,好奇问道:“木苒当年怎么救得你?”

“诶?”话题转移过快,肥遗嘀咕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赵钰暗笑,“没关系,我现在有时间听故事。”

“哦。”肥遗跺跺脚,红红的尖喙一偏,理了理颈下的羽毛,“那是几年前的故事了……你大概也调查过了,我们肥遗和兆族人相似,身体都可以治病,不同的是我们没有他们那么强大,我们这种小物种……很多时候更像是一剂中药,即使能跑能跳,在人类眼里也不过形如花花草草,命终之时不过贴上几个清热降火,去毒杀菌的标签而已。”

赵钰盯着前方的路况,慢慢念道:“英山有鸟焉,其状如鹑,黄身而赤喙,其名曰肥遗,食之已疠,可以杀虫。”

肥遗冷笑道:“食之已疠,就为了这四个字,我差点被开膛破肚,成为那些麻风病人的救命稻草,可是,又有谁来救我的命?”

站在人类的立场上,赵钰心中暗叹,如果你只是一只普通的鹌鹑,又是因为救人的目的而被杀被吃,或许连他自己都不会出声反驳半句,但是,面前这只却不是普通的鹌鹑,它叫肥遗,有思想,通人言,善良仗义,并且有着最朴实的喜怒哀乐,如果抛却肉体凡胎,它的内在与一个平凡成人无异。

赵钰不想让自己陷入道德的悖论怪圈,就像他不想纠结于自己无形中戒了荤食的习性,很多时候,你没有办法剥夺他人的意志,但是你可以坚持自己的原则,并且保护你所要保护的底线。

发生在肥遗身上的故事其实很简单,它被几个麻风病人抓住,那些人拔了它的毛,把它拉扯在砧板上,那把生了锈的钝刀在它肚子上来来回回地划着,它痛到哭不出声,连弯曲脚趾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它以为它要像那个小山村里所有的肥遗一般,死在这些麻风病人绝望哀愁的钝刀下的时候,木苒带着福壤出现了,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粗,她不过是将全身上下所有的财物放到那些人身前,让他们放弃它。

那些人为了钱财舍弃性命,它却因为钱财而夺回性命。

“你一定想象不出我当时的惨状,肚子已经被剖开了,之所以哭不出声是因为喉咙被剪刀割开了,如果木苒小姐再晚来几分钟……”肥遗说:“从鬼门关里被木苒小姐救回来后,我有好长一段时间依然没有办法说话,我无法忘记那种被割断喉咙的痛,尽管我全身上下早已重生,可是……谁能想到,我们的灵魂其实早已遍体鳞伤。”

车子已经驶进市区,路遇红灯,赵钰沉着脸停下车子。

站在他肩膀上的肥遗并未停下它的回忆与决心,“那天,天狗说的那些话我比任何人体会得都要深,我对自己发誓,这样的痛苦绝对不能发生在木苒小姐身上,这辈子,即使是牺牲我的性命,我也要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