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距离何宅被烧的社会新闻播出已经过去四天了。
五月的南方中午,空气里已经晕染开懒洋洋的好睡之气,暖得人成天昏昏欲睡。赵钰端着餐盘走近木苒房间的时候,木苒便是一副刚刚从熟睡中醒来的迷蒙模样,她的脸颊因为午睡而显出艳丽的酡红,雾蒙蒙的双眼怔松了半晌,才逐渐变得清明起来。
赵钰将餐盘放在床头柜上,俯身对**无法动弹的初醒美人笑道:“饿不饿?”
木苒被朱厌一摔,造成右臂关节的粉碎性骨折,肋骨断了四根,加上右肩膀的巨大创口,整个人被勒令躺在**休养一个月不许下床,这期间,不管是右臂的石膏还是胸膛上的固定带,都让她动弹不得,只能依赖于他们几人的照顾。
何宅一战过后,他们五人之间的关系或多或少都有了改变,这一点即使迟钝如赵煜,也已经感受到了。
被何宅的木属性封印严重克制了的福壤在何宅中几乎没有发挥出任何实力,但他不顾生命危险在木苒情绪失控的瞬间替她挡住了致命的一抓,谁也不敢想象,陪伴木苒时间最长的福壤在当时当刻的心情到底是怎样的,他是除了当事人外最贴近木苒真心的人,可即使如此,他也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朱厌揭露而出的那些秘密的丝毫,旁人甚至不知晓他到底知道几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福壤的存在就像木苒童年时代一直依恋的那个千年树洞,只有置身其中的时候,她才是安全的,才是可以放心入睡的。可如今,随着朱厌将所有秘密的公开,一直保持在他们俩之间的神秘感被打破,木苒最直接的反应便是不知如何重新应对福壤。
而更让木苒不能面对的,则是木潸。
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孩,这个继承了生母美貌与生父眼睛的女孩,从小到大,她难过,木苒便跟着难过,她开心,木苒也会开心,但凡她犯了错,只要用那双黑亮漂亮的眼看向木苒,木苒便不得不屈服,已经扬起的棍子往往也会落下。
木苒常常会想,木潸的存在,或许天生便是自己的克星,她的出生让她孤独,她的成长让她被迫出走,可是到最后,又是她的存在,成为她最终的救赎。
可这一切都是基于木苒隐晦的心事之上的,木潸什么也不懂,这不懂成为了她们互相陪伴的唯一可能性,如今,一切都被**裸地揭露开来,无地自容的不单单只有木苒,还有那个另怀心事的聪明孩子。
她们三人一起别扭着,于是维持着这个家庭和谐的重任便搁到了赵家两兄弟肩上。
赵煜的性格和哥哥赵钰南辕北辙,他们俩身上唯一的共同点只有一个:厚脸皮。
比如现在。
“别这样看我。”赵钰坐到床沿,直勾勾地俯视着木苒,轻声叹道:“否则我会忍不住趁人之危。”
木苒微微皱眉,将脸转向一旁,不再理会他慑人的眼神。
赵钰轻笑,伸手将为木苒特质的营养流食拿了过来,插上一根软吸管,并将吸管一头递到木苒嘴边,“吃吧,凉了就不好了。”
木苒抿住软软的吸管,漫不经心地吸了起来。她的身体受到严重的创伤,现在连抬起上半身的能力都没有,赵钰担心她躺着吃东西一旦被呛到,只会对这具孱弱的身体造成更大的伤害,便将所有的食物都熬煮到软烂,再混进各种粥类里,用一根软管让木苒即使躺着也能安心补充营养。
赵钰坐在床边,嘴角带笑,安静地看着她。
木苒渐渐觉得不自在起来,吐掉软管,皱眉看他。
赵钰轻笑道:“怎么了?不好吃?”
木苒在心中抱怨道你这样看着我我怎么吃得下,说出口的话却不知不觉变成了“你很会照顾人。”
不论是对家务事的熟悉,还是对病患的体贴,抑或是在照顾人的各种小事里,赵钰所表现出来的沉稳细心都不是大部分同龄男人所能具备的,木苒在肉体疼痛的情况下亲身经历了他的温柔,这种敲击在心里的柔软感,总是最能打动人心。
“哦……”赵钰的桃花眼笑出一地风流,“这样的本事,如非亲手带大一个自己爱着的孩子,还真磨练不出来。”
“嗯……”木苒看着赵钰,低低说道:“我差点忘记了,小煜是你一手带大的。”
赵钰微微笑,依然将视线柔和地锁定在木苒脸上,并不接话。
“你……”木苒与他对视,眼里闪过一丝犹豫。
赵钰将她的神情捕捉在心底,笑得愉悦,“你想问我为什么会将小煜留在身边吗?”
木苒点点头,脸上有着难得一见的绝不属于木姑姑的别扭,这种不自在令她整个人看上去倏得青涩几分,“呃……我听木潸说过,小煜本来是该由他爷爷养着的,是被你硬抢过去的。”
“说硬抢太难听了唉!”赵煜抿嘴轻笑,“把我形容成偏爱小正太的猥琐中年大叔上演虐恋情深什么的,我会被老爷子一拐棍敲死的。”
正要歪头去咬软管的木苒被他一句话噎得无话可说,只能拿眼睛狠狠瞪他。
赵钰呵呵笑了两声,他知道木苒此时的心理状态大概只是想找几个与她的秘密毫无关系的人聊聊天,他也愿意遂了她的愿,毕竟有种感情付出叫做“趁虚而入”,虽然听上去不太道义。
“父亲出事那一年,小煜六岁,我十九岁,在那之前,我从未见过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就连我们的父亲,我一年大概也只能在除夕夜吃团圆饭的时候见上一次。我妈妈因为常年的独守空闺与患得患失,早些年就被医生诊断出了抑郁症,她不仅命令全宅子的仆人不能交谈,甚至把自己成天关在花园的暖房里,谁也不见,就连我这个亲生儿子想要靠近,都会被一盆郁金香或是百合花之类的砸出来。”赵钰侧坐在床沿,低头笑着,像在讲述一个童话故事般,轻松自在,“爷爷的事业在北京,更是常年回不来几次,我一个人被扔在这座连浴室都能传出回音的大房子里,每天对着卧室窗外的那一片青山幻想,如果我有一座小房子,房子里有一个真心愿意听我说话的人,我们朝夕相处,早晨起来互相说早安,中午一起商量晚饭的菜色,晚上睡前彼此道晚安,这样的生活,会不会很幸福。”
木苒看着他,神情认真地听着。
“从小到大,我衣食无忧,尚且也能称得上f城最富有的少爷之一,可我知道,我的精神已经贫瘠到叫人担忧,我不想这样一事无成下去,我渴望跳出这座寂静的牢笼,于是我开始发愤图强,努力读书。”赵钰得意地笑,“然后我用全市第一的成绩保送全市第一的重点高中,哼,当然有很多人说我是凭借金钱关系进去的。”
“……赵钰。”木苒被他脸上自得的笑刺得眼睛疼,忍不住出声唤道。
赵钰应道:“嗯?”
木苒深吸了口气,忍不住揶揄道:“……我问的是你年纪轻轻为什么要收养小煜,你和我讲你的童年成长史做什么?”
“呃……”赵钰摸摸自己的下巴,狡猾地笑:“难得你这么温顺安静地听我说话,我不把自己的身家背景全部告诉你,怎么对得起这天赐的良机。”
木苒斜睨了他一眼,以她现在的身体条件,不管是把他揪过来揍一顿还是转身离开都办不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除了耐心听外,无计可施。
“……然后,我终于过上了脱离这座宅子的生活,直到十九岁的时候,警察通知我,我的父亲带着他的情妇双双命丧车祸,车祸现场记录里,那个半辈子没回过几次家的男人竟然在生死关头,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那个情妇,我至今记得我母亲看到那份记录时的表情,那是寒到骨髓里的绝望和愤怒,有趣的是,当时的我却一点也感受不到她的愤怒。”赵钰微微侧过头,回忆起过往,神情间有着淡淡的困惑,“所有的事情好像都与我无关一般,我要做的只是让自己衣冠楚楚地出现在葬礼上,尽到一个儿子应该尽的义务,可感情上,我真的没有失去父亲的痛苦,我以为我已经够无情无义的了,没想到我母亲竟然连葬礼都不肯出席,简直气坏了我爷爷。”
木苒被他话语里的平静与疑惑所吸引,终于忍不住正眼看向他,重新认真听了起来。
“那是一场糟糕的葬礼,没有谁是真心实意地哀伤,所有落下的眼泪后头都掩藏着他们对于这个家庭的嘲笑与冷漠,我身处其中,既觉得滑稽又觉得无所谓,就在爷爷又不知道冲谁发脾气的时候,我一个人偷偷溜到院子里,打算抽烟解闷的时候,我看到了小煜。”赵钰嘿嘿笑着,伸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下赵煜当年的身高,笑道:“还真是小啊,跟小猴子一样,又瘦又小,连眼睛都睁不开,却固执地蹲在墙角掉眼泪,我问他为什么哭,你猜他跟我说了句什么话吗?”
木苒摇摇头,轻声回道:“他说了什么?”
赵钰“扑哧”笑了声,英俊温柔的脸转向窗外,那里,青山巍巍,与他童年时所见的情景一模一样,“他问我,他为什么不能去送他妈妈最后一程,而非得呆在这个不认识的男人的葬礼上受尽白眼和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