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刺眼的白炽灯照映在四周白色的墙壁上,显得周围更加苍凉。医院的走廊里都是忙忙碌碌面无表情的医生和护士,病房里的都是被病痛折磨而呻吟的病人。因为沈欧的关系,夏栀的母亲被送到VIP病房,房间设施齐全,室内安静,可惜却不能给孟丽秋的病情带来一丝好转,她的脑部已经出现水肿,随时因脑疝或其他并发症而死亡。

当医生下达病危通知书的时候,夏栀只觉得天地瞬间在她的内心崩塌,那种感觉像是脆弱的心脏经历了洪水的侵袭,不断坠落的山石将她的身体压垮。她找不到一个可以解救的出口,只觉整个世界都是黑暗的。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夏栀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病**,天色如同暗蓝色的宝石,让她分不清是傍晚还是破晓。起身之时,手臂上传来针痛的感受,她发现自己正在打点滴,而距离床位不远的沙发上,沈欧盖着自己的西装安静地睡着了。

这两天,夏栀面对巨大的噩耗,她的身边一直都是沈欧悉心的陪伴。她从医生的口中得知母亲最多活不过三个月,希望她能在书面上签字。当时她颤抖着手写下自己的名字时,浑身不断发冷,像是泄气的气球,踉跄向后跌去,是沈欧敞开温暖的手臂,将渐渐昏厥的她紧紧抱住。

夏栀看向窗外青白的天空,第一缕朝阳扫尽睡梦的夜。她想从**起身,欲要将点滴的针头拔出。这时候病房的护士推门而入,见到夏栀的举动,连忙阻止,也惊醒了沈欧。

“你这是做什么呢?液还没输完。”沈欧拦着她说道。

夏栀很想对他投递一个安慰的笑,可惜她真的笑不出来:“我没事,我想去看看我妈。”沈欧明白她的心焦,没有阻止,让护士将针头拔掉。

夏栀点点头,走到门口的时候,转身看向沈欧,说:“你吃点儿早饭,先回去休息吧。”

“我没事,待会儿吃。”面对夏栀的关心,沈欧的眼中闪着温和的光。

孟丽秋还处于昏迷状态,医生说如今只能靠药物与营养维持生命的延续,等时机成熟时才能做手术,但是即便手术,活下来的概率也只有百分之二十,风险也很大。

夏栀坐到母亲的身边,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只觉得她又苍老了许多,眼泪不禁顺着眼角滑落。

“妈,你快点儿醒醒啊!”夏栀握住孟丽秋的手,她的手指因为长年做活而粗糙枯皱,还有许多或大或小的老茧,记录着这些年的辛苦和贫瘠。

“妈,你不是最喜欢衣牌坊的旗袍吗?我们现在就去逛好不好?还有你最爱吃的汉堡了,一会儿我给你去买好不好?”泪水如同七月的暴雨,浸湿了夏栀的整个心房,“妈,你不能这样丢下我,我们的生活才刚刚有起色,很快我就可以接你到北市了,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一个人呢?”

所有的话语像被倒入了无底洞,无声息地下坠,看不到尽头,全部瓦解在死寂的空气里,而夏栀在这片死寂中泣不成声。

哭了不知道多久,夏栀要去卫生间洗脸,转身时看见沈欧默默地站在她身后注视着她,错愕的表情挂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

想说什么,可嘴唇嚅动了几下,却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夏栀只好径直走到卫生间,不想她这副狼狈的样子被他看尽。

水流声掩盖了所有的沉默,夏栀重新出来的时候,沈欧就站在门口等她,柔和地说:“一起去吃个早餐吧。”

“我没有胃口,你去吃吧。”夏栀脸色苍白如纸,“你该回去休息了,公司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吧?”

“我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负责让你把早饭吃了。”沈欧态度坚决,有着不容反驳的强硬,让夏栀有一秒钟觉得他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沈总。

“真的不用。”夏栀迈步,沈欧伸手抓住她。

“如果伯母醒来之后,发现你因为她倒下了,她会是什么感想?”沈欧拿过沙发上夏栀的外套,为她披上,“我希望你不要逞强,要好好照顾自己,这样你才能更好地照顾伯母,不是吗?”

医院附近的肯德基里人烟稀少,沈欧买了两份套餐放在夏栀的面前,为她打开豆浆的杯盖,叮嘱着:“小心烫。”

夏栀感觉冰冷的手被热腾腾的豆浆捂暖,而她的心也被他的关怀倍感温热,她微微抬眸看着他安静地吃饭,每次他吃饭的时候都不会多语,在他身上她看到了良好的教育和高贵的修养,还有许多许多她够不到的闪光点。

他那样优秀,无论家世还是能力,他的身边应该是围绕着与他能够并肩而战、拥有同等优秀属性与背景的女子,无论她是某个集团的千金,还是留学回国的顶尖金领,都不应该是她这个小镇出身、被父亲遗弃的平凡女孩。

她知道他现在也许是真心的,她也感受得到他对自己的关怀,但是最终令她退缩的,是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他的高度,以及显赫的家室背景,并不是说通过努力就可以追上的,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站在他身边。对于爱情,夏栀终究太过较真儿,不确定的恋情,她不想去冒险,她害怕自己最终全身心的投入,只能换得万劫不复的伤痛。

她忽然想起郑薇柒,她的家世比不上沈欧,但与高盛相比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可是郑薇柒却将自己爱得卑微,卑微到成为一朵自暴自弃的花。

爱情真的会让人卑微吗?夏栀再次反问自己,曾经的她也是自信的,因为她的努力,她得到优异的学校和工作。可是在沈欧面前,她所做的这些似乎都不足挂齿,也许她面对他,真的会自卑,也因为这种自卑,让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他不是一点儿感觉都没有。而如今这种情景下,她难以将他拒之千里。

沈欧还在专注地喝粥,他并不知道在这个清冷的早上,夏栀的脑海里已经想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的问题。

夏栀将自己的汉堡递给沈欧,说:“你多吃点儿。”

“该多吃的人是你。”沈欧将汉堡又推回到她的面前,语气温和,“这段日子你要辛苦了,多补充体力。”

夏栀微微笑了,笑得很清美,像一朵在风雨中摇曳、却不肯低头的栀子花,“吃完这顿饭,你就回去忙你的事吧,不用这样一直陪着我。”

“好,有什么事情打电话。”沈欧的手机已经存了好几条公事的信息,眼看公司假期即将结束,还有很多项目上的问题没有解决,“夏栀,等你母亲好一些,就回来工作吧。”

语气的停顿并不是一个问号,而是句号,沈欧诚意地发出邀请。

“我会考虑的。”夏栀不会放弃任何可以把握的机会。

白天夏栀一个人在病房里照顾母亲,晚上沈欧无论多晚都会过来陪她,哪怕是去外地谈项目,他也会赶在十二点之前回医院。如果看见夏栀已经睡着,他就会轻轻地为她盖上被子,睡在她临近的沙发上。

偶然,夏栀感觉到沈欧进来了,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他正在看着自己。夜里的静谧,检测仪嘀嘀响声回**在空气里。夏栀想收回自己的视线,却被沈欧深邃的眸子吸引,像个充满磁力的黑洞,将她的心引入进去。

起身的动作可以巧妙地避开对视,夏栀重新看他时,沈欧的眸色也收回了刚刚那股炙热的温柔,她轻语,像怕打扰到母亲,虽然她已经昏迷了一周。

“这么晚还过来干吗?”沈欧越是对她这样好,夏栀心里越是难安。

病房里的沙发床虽然是双人的,可是为了夏栀的感受,沈欧都是睡在软椅上,因此他也习惯性地将西装脱掉,放在椅子背上。他温柔地说:“没什么,只是想陪着你。”

只是想陪着你。

简单的六个字,触动了夏栀最深处的柔软,最敏感的地带,让她突然间心潮汹涌,不过短短几秒钟,湿润的浪潮已经打入她的眼眶,不受任何外力的阻挡,在夏栀的脸颊上急切地落下。

沈欧见势有些着急,坐到夏栀的身边,双手握住她的肩臂,问道:“怎么了?怎么哭了?”

夏栀拼命摇头:“没事儿,真的没事儿。”她不停地抹掉自己的泪水,却发现越抹越多,无法止住。

沈欧看着这样的她,平时总是安静优雅,微笑示人,不论遇到什么困难都是自己一个人扛,外表看似柔弱,实则内心坚强,这种执着让他心疼不已。

再无犹豫,沈欧将夏栀紧紧地抱在怀里,用他温暖的胸膛、温柔的语气,给她保护与关怀,他说:“想哭就哭吧,我一直在,无论发生什么事情。”

宣泄的潮水得到开闸的准许,夏栀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眼泪,把头埋在沈欧的胸膛里,闷声地哭泣。

月色在孤寂的夜里释放着柔美的光泽,像一层轻薄的纱,披盖在紧紧拥抱的两个人身上,沈欧将下巴抵在夏栀的头上,手臂没有一刻松开过。不知道这样抱了多久,直到夏栀眼泪渐渐停息,把头抬起来,水汪汪的眼睛像是清晨最透亮的露珠,将晶莹的水光投递到沈欧的眼眸里。

“沈欧,可不可以不要对我这样好?”夏栀离开沈欧的怀抱,看着他深色的衬衣被她的泪水浸湿了一大片,脸颊泛起红潮。

“这不算什么。”沈欧抚摩着夏栀顺滑的长发,“夏栀,就让我对你好,不要回避你内心的感觉,好吗?”

在最无助、最脆弱的时候,能够得到可以拥抱的火焰,无限温暖着自己的身心,任谁都做不到无动于衷。何况夏栀明白自己对沈欧的情愫,可是她一直都在犹豫,在给自己设定的难题里左右纠结,也许对他坦诚一切,能够得到最好的答案。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夏栀鼓起勇气**心事。

“嘀—嘀—嘀”刺耳的警报声在检测仪里发出,夏栀的心一下子就被揪起来,眼见着屏幕上的心跳曲线趋于平坦,她一把抓过母亲的手,几近呼喊:“妈!”

值班的医生和护士推门而入,即刻对孟丽秋进行抢救。

夏栀被沈欧带出病房,她从门上的玻璃望去,那种恐惧听到噩耗的忐忑冲击着她的心脏,蔓延至她的血液冰凉了她的手指。

沈欧的手放在夏栀的肩膀上,紧紧一握,想要传递给她温暖的力量,他安慰道:“会没事的,不要担心。”

“可是——”夏栀眼眶湿润,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胸口沉重如石,压得她没有力气再多说一句话,只能焦虑地等待抢救结果。

这是她经历过最痛苦的等待,像是站在悬崖的尽头,似乎即将触摸到死亡。

忽然病房的门被打开,夏栀看着医生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无法从中揣摩结果,她想问好多话,但是舌头在打结,整个人怔在那里,唯有身体不自觉地打战。

“请节哀。”医生语气冷淡,似乎对死亡已经麻木。他的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被扯断,她整个人彻底陷落在悬崖的黑暗里。

夏栀跑到母亲的床前,茫然地看着护士将呼吸机和检测仪搬走了,她觉得母亲只不过睡着了而已,便想要伸手去掀开母亲身上的白布,让她透透气。但不堪重负的身心无法欺瞒自己,在看见母亲灰白的脸时,她撕裂地大吼,昏了过去。

一周后的阴冷天气,夏栀身穿黑色绒衣裙,将手里的白色花束放在母亲的墓碑前,她身后的沈欧穿着暗黑色挡风大衣,手里撑着一把伞,为夏栀遮挡上空落下的零星雨雪,默默地担任护花使者。

夏栀看着墓碑上母亲的黑白照片,她第一次直面死亡,感受到冰冷的绝望。当她最后握过母亲的手,无能为力的失重感在她的心头摇晃,最沉重的失去莫过于亲人的永别。从此,这个世间再也没有她母亲存在的角落,唯一的循迹就只是面前这块硬冷的石碑。

她以为眼泪早就流干了,却发现眼眶里的泪水从来没有停止过。在这段黑暗的日子里,她没有与任何人诉说,幸得能有沈欧的陪伴,像一簇温暖的光,照亮着她的心间。

脚步踩在枯草上发出脆裂的声响,缓慢地靠近他们,在安静的四周显得特别清晰。夏栀闻声望去,只是一眼却让她整个人瞬间僵持,她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走过来的中年男子,他神情肃穆,目光关切,名牌衣装套在发福的身体上,可以看得出他的生活优越富足。

“女儿,是爸爸。”在夏栀想要确认的目光中,夏至德先行开口。

夏栀错愕的目光缓缓黯淡下去,神情仿佛是寒月下的暗湖,逐渐因为严寒而冰封,凝结出冷漠的裂痕,她说:“我没有爸爸。”

夏至德对于女儿的态度并不意外,他大步靠近,语气和缓:“女儿,你妈妈已经离开了,跟爸爸回去。”

“你倒还记得我是你的女儿?”那些在成长的记忆里,日积月累的怨怼在见到她的父亲后重新复活,翻江倒海的气势将她吞没,这一刻她只想要个突破口,一个可以让她如释重负的出口。

“十几年了,你抛弃了我妈妈,对我们不闻不问,你知道我们过的什么样的生活吗?妈妈走了,你才出现,你难道一点儿愧疚感都没有?”眼泪再次模糊了夏栀的眼眶,她起伏的胸口压制着激动的情绪。

夏至德面对这些质问,选择了沉默,只是说:“女儿,这件事情你不够了解,爸爸以后会跟你说明白,我与你妈妈都很无奈,我希望你能放一放,先跟我回去。”

“不,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从来夏栀认定的事情,很难轻易改变。

夏至德知道暂时无法得到女儿的原谅,他轻轻叹了口气,对站在夏栀身后的男子,恍然道:“你是沈欧?”

沈欧礼貌回应:“伯父你好,是我。”

“哦,好。”夏至德快速打量了沈欧,目光颇有深意,语重心长地说,“夏栀性子比较倔,你多忍让她一些。”

“这个我知道,放心吧伯父,我会对她好的。”沈欧诚恳地回应道。

夏至德又去看着背对着他的夏栀,眼中是亏欠与关爱,还有丝丝无奈掩藏其中。最终他将手中的花放在墓碑前,伫立片刻,而后默默地离开了。

回去的时候,沈欧开着黑色宾利在高速上行驶,夏栀望着窗外的风景,内心的疑问终于说了出来:“是你联系的夏至德?”她宁愿称呼父亲的名讳。

“是伯母临终前吩咐的。”沈欧的话留了一大段悬念。

“我妈?”夏栀倍感意外。

“是的。”沈欧手握着方向盘,专注于开车,未再多语。

直到两个人到达学院,将车停下,夏栀看着车窗外三两名回校的学生,再也按捺不住,刚要说出口的话语被沈欧抢先:“夏栀,这是伯母留给你的信。”

一张白色的信封上是母亲的笔迹,写着夏栀的名字。

她接过这封信,内心有些复杂:“你什么时候收到这封信的?”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是你在水镇的时候,单独和我妈谈话的时候?难道那时候我妈——”

“是的,伯母一直没有告诉你,她其实早就得了这个病。”沈欧轻抚着夏栀的长发,希望能多少安慰她的心情。

夏栀一滴泪水落在白信封上:“我妈还说什么吗?”

沈欧的声音沉缓:“伯母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又怕你担心,才一直瞒着你,只愿能与你过完年。”他中间留有停顿,“伯母怕自己会突然离世,所以才将要交代的事情都托付给我,包括你手中的信,和联系你爸爸来接你。”

“和爸爸生活,是妈妈的意思?”夏栀感到意外,她将信件拆开,生怕漏掉每一个字,事情的真相往往是出乎意料的,像是一朵被安放在密封瓶里枯朽的花,溃烂的花枝却能保存完整,当时隔多年将其打开,发现那些残旧陈腐的心事,重见阳光之后竟然出现鲜活的假象。

原来当年是母亲提出离婚的,因为她不爱父亲,在一场没有爱情的死寂婚姻里,她一意孤行选择带着夏栀离开,在偏远的水镇落脚生活。父亲试图找过她们,都被母亲挡了回去,也许父亲对母亲是留有感情的,可惜这点儿感情根本经不起时间的推敲,就随着长河远奔而去了。

“伯母说,希望你能够好好把握自己的爱情,不要过错了才后悔。”沈欧的手捧过夏栀的脸,用他的大拇指为她拭泪。

夏栀莹澈的目光里投下沈欧的身影,他神色温柔,不同以往在耀眼位置上的冷峻,此时的他是温柔的,确切地说,在他到水镇之后,对于她的家中变故,他一直都以温柔的姿态保护着她,在适当的时候温暖着她。

人最困难最无助的时候,能够得到真心实意的帮助与关怀,确实容易让人不再设防,并且充满感激。

夏栀之前的种种犹豫,以及想要抑制情愫的理由,像是用粉笔写在黑板上的字,而沈欧的温情,就想是个黑板擦一样,用他温润而深沉的感情,将字迹逐一擦去,虽然白色的粉末依旧顽固地在心里留下痕迹,可是已经不足以影响夏栀握住沈欧的手的决心。

“谢谢你。”夏栀想说很多,但千言万语汇集成缕缕青烟在她的心里缥缈,最终她只能用浅言表达深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