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最后一枪
甲板上的人群中突然传来起哄声和欢闹声。一名男子被气球击中了头部,主持人叫他上来领奖,那人指着盒子说:“芝麻开门。”
鼓声咚咚,震耳欲聋。突然,彩球又击中了戴着狐狸面具的人,主持人宣布道:“现在,请这位狐狸先生上台领奖。”
龟井摘下狐狸面具,说:“我不要别的,我只要底舱中的那些木头箱子。”
人群一片哗然,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场面乱成一团。
主持人上前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这位先生,请按规矩出牌吧。”
龟井凶神恶煞地说:“别装傻啦,箱子里面全是古董珍宝,我要的就是这些东西!”
两艘日军巡逻快艇快速包抄上来,铃木傲立船头,威风凛凛,手舞军刀。快艇停下,铃木带领数十名宪兵气势汹汹地冲上船来,龟井对迎面而来的铃木道:“队长先生,快下底舱!宝物就在下面!”
“下底舱!”铃木紧跟龟井向底舱冲去,大群宪兵跟在后面。
他们冲进底舱,底舱的货物堆得满满的,有各种各样的箱子、麻袋、散货和行李。
铃木得意地下令:“全部打开,严格搜查!”
上百名士兵撬开箱子,打开麻包,里面的东西全被翻了出来,场面十分混乱。
良久,搜查的宪兵小队长们前来向铃木报告:“报告长官,什么宝物也没找到。”
铃木诧异地说:“不可能啊,怎么会没有呢?”
龟井一拍脑袋,明白上当了:“不好,法国佬要溜!快,不要搜了,快跟我回到甲板上去!”
铃木跟着龟井慌慌张张地跑回到甲板上,可甲板上早已空无一人,舞客们早就作鸟兽散了。
二人不知所措,龟井问密探野村:“爱棠去哪儿啦?”
野村面色煞白、战战兢兢地道:“社……社长先生……你们上当了,爱棠和安东尼早就下船走了,他们乘坐今天从上海到宁波的火车赶去了宁波港,三四百箱古董文物也随车运出了上海,有一条花花公子号法国轮船等在那里,货物恐怕早已装上了船。”
龟井的脸唰地一下变得煞白,道:“浑蛋!好一个金蝉脱壳之计,把我们都耍啦!野村君,我们上次窃听到的录音到底是真是假?”
野村苦笑一声,道:“噢,天哪,那是个骗局,大骗局,是他们释放的烟幕弹啊,是编好了词故意放给你们听的,其目的就是引你们上钩!”
龟井一个耳光扇到野村脸上,道:“快!我们去追,他们走不远,一定赶得上!”
龟井跟着铃木跳上了快艇,立脚未稳,快艇已高速向吴淞口方向驶去。
一辆黑色豪华轿车驶进了宁波港码头,车刚停下,爱棠和安东尼就跳了下来。
雷鸣远笑眯眯地迎上前来:“二位长官,你们来得刚好,四百箱货物已经全部上了花花公子号,你们一登船,就可以起航了。”
爱棠笑道:“雷探长,你又立了大功一件,龟井上当了,像个蠢猪一样被我们彻底甩掉了,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
雷鸣远摇摇头:“我还暂时不能走,得把家里的事安排一下,我随后坐飞机赶去香港吧。”
爱棠无奈地说:“那,好吧,只能如此啦。”
安东尼迫不及待地对爱棠说:“快走吧头儿,不然日本人追上来就不好办了。”
爱棠领事最后交代道:“好,我们登船吧,巡捕房的事就交给你了,雷探长,我们在香港等你。”
雷鸣远最后敬了个礼道:“好的。二位长官一路顺风。”
雷鸣远目送爱棠和安东尼登上了舷梯,抬腕看了眼手表,脸上绽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狡笑。
东海海面,阳光灿烂,风平浪静。
两艘日军快艇以最快速度向前飞驰,艇后翻卷飞溅起雪白的浪花。
龟井拄着战刀,傲立船头,远远地望见一艘中型客轮在前方行驶。快艇一左一右从侧面冲上去,很快包围住了客轮。
“啪”的一声,一颗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高音喇叭大声呼叫:“停船,停船,例行检查!这里是日军海上巡逻支队,花花公子号轮船,命令你们立即停船,接受检查!”
轮船不理会快艇上的呼叫,继续向前行驶,快艇冲到了前面,铃木手举军刀,傲立艇首,一挺机枪架在前甲板上,铃木向轮船高呼道:“快快停船!再不停船就开枪啦!”
花花公子号终于被迫停下,一条绳梯放下,铃木和龟井等人攀上了轮船前甲板。
法籍船长迎了上来,面带微笑地说:“太君,有何贵干?”
铃木吊着脸道:“你不知道这里是日军管辖的海域吗?为什么不停船?”
船长满脸赔笑地道:“嘿嘿,我还以为是海盗打劫呢,这一带海面很不安全,经常……”
铃木发火了道:“放屁!你分明是想违抗皇军的命令!”
船长鞠躬道:“不敢,不敢。”
龟井上前威胁道:“请你把船上的两位贵客请出来吧。”
船长一脸的茫然:“什么贵客?我不明白。”
龟井厉声喝道:“别装傻啦,爱棠和安东尼就在你的船上,现在,把他们叫出来吧!”
船长结结巴巴地说:“没有这……两个人……”
铃木拔出军刀,架在船长脖子上,厉声吼道:“没有不行,不叫出来,死啦死啦的!”
船长吓得不轻,头上冷汗淋漓道:“好……我叫他们出来。”
不一会儿,船长领着爱棠和安东尼走了过来。
爱棠满面春风地迎上来道:“哟,二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龟井先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啊,怎么,是来给我们送行的吗?”
龟井满面狞色道:“哼哼,想得倒好,不如说是送葬吧!堂堂一国领事,不知遵纪守法,居然带头走私,偷运违禁品出海,该当何罪?”
爱棠面不改色地说:“龟井先生,你管得也太宽了吧?有一点我必须事先声明,我是法国领事,具有外交豁免权,你没有权力查我!况且,我要带什么东西那是我的自由,你也管不着。这里是公海,你们不能胡作非为随便查船,更不能公然违反国际法!”
龟井满面鄙夷地说:“国际法算个屁!老子的机枪就是最大的国际法!你们要老老实实地把随船偷运的违禁品交出来,胆敢抵赖,格杀勿论!”
安东尼高叫道:“我抗议!我会去国际法庭起诉你!”
铃木凶狠地问道:“你们不交是吗?我再问一遍,交,还是不交?”
爱棠耸耸肩道:“没什么可交的!”
铃木下令道:“来人,把他们抓起来,押进底舱,一起去搜古董珍宝!”
冲上来几个宪兵,把爱棠和安东尼捆了起来。二人还想反抗,但几个宪兵年轻力壮,在后面紧紧扭住了他们手臂,让他们动弹不得。
龟井得意扬扬地对铃木说道:“谁笑到最后,谁就笑得最好!今天的‘鲸工作’定会大获全胜,满载而归啦!”
警务处大楼里异常安静,走廊里空无一人,整栋大楼里隐隐透出恐怖的气氛。
人去楼空,但雷鸣远仍待在重案七科的办公室里,最后恋恋不舍地扫视了一遍屋子,收拾好了桌子,缓缓脱下警服,工工整整地挂在衣帽钩上,再摘下警帽,端端正正地摆在桌面上,准备离开。
突然,走廊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白梅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劈头就问:“雷鸣远,你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放走法国强盗?为什么替法国人出谋划策?”
雷鸣远瞠目结舌,一脸无奈地望着白梅,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好半天才说道:“白梅呀,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事,他们的阴谋不会得逞的,一会儿就会见分晓。”
白梅道:“我怎么能相信……”
门“咚”的一声再次被猛烈撞开,何许人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声嘶力竭地吼道:“雷鸣远,你这个罪犯!你干的好事!为什么要出卖民族和国家利益?拱手让国家财富凭白流失!”
雷鸣远抬头望向墙上的挂钟,还有十几秒钟就到下午四点整了,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莫测高深的微笑。
屋里静得出奇,只有挂钟的声音“嘀嗒、嘀嗒”地传来。
花花公子号底舱。
铃木率领大群日军呼啦一下拥进底舱,龟井押着爱棠和安东尼跟了进来。
底舱中那两百个木箱子正静静地等待着被打开的命运。
龟井用军刀指向箱子,挥手下令:“撬开!”
铃木摆了下头,一名士兵拿着撬棍插入箱盖,使劲一撬,“咔嚓”一声,箱盖被撬开,众人伸头望去,全愣住了……
龟井、铃木、爱棠、安东尼发现箱子里根本没有古董,全是一包包牛皮纸包。
铃木伸手一摸,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失声叫道:“不好,是炸药!”
龟井恐惧地喊:“啊?!炸药?!”
重案七科。雷鸣远在倒数:“……五、四、三、二、一,起爆!一切都结束了,他们去地狱报到了。”
东海海面的花花公子号爆炸了。“轰隆隆……轰隆隆……”爆炸冒起的火光冲天而起,龟井、铃木、爱棠、安东尼被炸得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随后又是一阵剧烈的爆炸,海水被激起了巨大的浪涌,船身断成五截,渐渐沉了下去。
重案七科里,何许人问:“你说的他们是谁?”
雷鸣远道:“是法国强盗和日本强盗。一个暗偷,一个明抢,一个自作聪明,一个丧心病狂,但上帝是公平的,总会做出惩恶扬善的判决。公正的复仇之神让我给他们送了点儿告别之礼!那是一份大礼,一份地狱之礼。你们没想到吧,谁也不会想到,宝物箱子里装的不是古董和文物,也不是砖头和大便,而是满满当当两百箱炸药和一颗颗爱国复仇之心!”
看见二人愣在那里,雷鸣远随手打开壁炉上的收音机,脸上挂着神秘的笑。
收音机里正在播送新闻:“……各位听众,报告大家一个消息,就在刚才,中国时间下午四点整,在中国东海海面,距离宁波港五百海里处,发生一起不明原因的大爆炸,一艘名为花花公子号的法国邮船突然发生巨大的爆炸,船体被炸成五截,全部沉入东海。船上人员无一生还……这是一条从旁经过的英国货船发来的消息,该消息已得到官方证实。”接着传来哀乐声。
三人一愣,随即紧紧拥抱在一起,流下激动的泪水。三人都知道,他们的保护行动至此已经大获全胜!
白梅擦干泪水,激动地说:“这下好啦,那个魔王龟井终于下地狱了,这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鸣远,你父母的仇终于报了。”
雷鸣远义正词严地说:“龟井是侵华战争的急先锋,是双手沾满中国人民鲜血的刽子手,他盗窃了无数中国的珍宝和古董,洗劫了中国的地下经济,他是这场文化侵略的罪魁祸首,恶贯满盈,罪行累累,他必将永沉地狱,万劫不得超生。”
何许人醒悟过来,忙问道:“那么宝物呢?”
白梅一怔:“是啊,宝物呢?”
雷鸣远丧气地说:“宝物啊,落进了最后的魔掌,可那只魔掌究竟是谁的,我……我根本就不知道。”雷鸣远颓丧地一下跌进椅子之中,双手捧住头颅。
何许人怒气冲冲地埋怨道:“你……你是怎么搞的嘛!”
雷鸣远沉沉地说道:“实不相瞒,银行金库里,发现有两条地道,西室中的一条是日本人挖的,运走的是砖头和瓦块,是我提前放的。但东室中还发现有另一条地道,不知何人所挖,有两百箱宝物都被人提前盗走了,这件事被我瞒下了,没有上报。最后只有拿一些空箱子充数。这个盗窃行为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这个人究竟是谁,我……我根本就不知道。”
何许人惊呼道:“天哪,一笔膨胀到了五千亿美金的巨额财宝就这样失踪了!连你都没有看住,这简直匪夷所思嘛!这难道是魔鬼的阴谋?”
白梅生气地说:“宝物失踪了,在你眼皮子底下人间蒸发啦,你们两个上海滩最大的侦探呀,一个号称是东方的福尔摩斯,一个号称是破案奇才,我看改叫最大的笨蛋得啦。”
雷鸣远缓缓言道:“其实,宝物也许并没有丢,它不在别处,就在我们侦探的脑袋瓜儿里。”
何许人哂笑一声道:“嘁,乱讲,什么脑袋瓜儿里?我看你是气疯了说胡话吧。”
雷鸣远这时镇定下来说:“老兄啊,沉住了气,越到关键时刻,就越考验我们侦探的智慧。据我分析,日本人既然挖了地道,打通了金库的地下室,有一个前提条件,即他们必须事先搞到城市下水管道的图纸。往前逆推一步,通过谁能搞到图纸呢?倒是有几个人,但他们与宝物毫不相干,都是平民百姓,再往前逆推一步,跟宝物沾边的有谁?根据我的推测,只能是马当先。”
此言一出,何许人和白梅一下都愣住了。
白梅甚觉诧异道:“怎么会是他?不……太可能吧?”
何许人冷笑道:“哼哼,马当先?你的马表哥,英捕房的马督察长?日本人的马密探?三重身份,三张假脸,他才是上海滩上最大的骗子!如果龟井想要找下水管道图纸,也唯有通过他才能办得到。他是上海滩上的识途老马,又手握英捕房重权,找个图纸简直易如反掌。”
雷鸣远冷静分析道:“我一直在琢磨那第二条地道是哪儿来的,有没有可能马当先当时的确找到了图纸,但这图纸不是一张,而是两张,他把其中的一张献给了龟井,另一张留给了自己。日本人在一个地方开挖,他也在另一处开挖,这样,才会同时出现两个地洞。”
何许人点头道:“嗯,这个分析很合理。”进一步推测道,“从他偷窃得手的情况来看,他的地道肯定要短于龟井的地道,不然他就不能提前打通,偷偷运走两百箱文物。”
雷鸣远肯定地说:“对。现在可以下判断了,宝物肯定是被马当先偷走的。我们只要抓到马当先,就能找到所有文物!”
白梅已经急不可耐:“事不宜迟,抓紧行动!”
雷鸣远穿上警官制服,挎上手枪背带,与何许人、白梅一起冲出办公室。
一路风驰电掣,三人来到马当先租住的公寓,但吃了闭门羹,家里根本没人。屋里黑灯瞎火,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何许人掉转车头,向另一个方向驶去。
车子在马林斯基咖啡馆门前刹住,何许人下了车,进了馆里,问了问,经理和服务生一个劲儿地摇头,说没人见过马当先。
雷鸣远不时地看表,宝贵的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流失了。
何许人边驾驶边说:“今晚必须找到马当先,如果找不到他,明天要找到他的机会将更加渺茫。”
何许人带雷鸣远和白梅来到崔家,把一份证件和一封信交给崔名贵,郑重地说:“老弟,一切都联系好了。你上前线的要求上峰批准了,这是出境证件和手账,你拿好,这是给五战区92军88师师长董汉堂的介绍信,他会重用你的。”
崔名贵收下证件和信,有些犹豫地说:“可是大哥,我才杀了九百九十九个小鬼子,你就让我杀满一千个再走吧。”
何许人不容置疑地:“不行,你今晚必须走!鬼子的密探早就盯上你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雷鸣远也劝道:“老崔,一定得走。不过,临走前,可以告诉我们子弹的秘密了吧?”
崔名贵沉默半晌,缓缓言道:“好吧,分别之际,我就实话实说,揭开子弹的真相吧。当年我在张作霖的部队当兵,一次开小差,被抓了回来,和我关在一起的是个学生兵,参谋,那个小白脸胆大包天勾引了张总司令的姨太太,本来要拉出去枪毙的,结果,临死前,他对张老总说出了一个天下绝技,一个惊天秘密,换回来一条小命。那个绝技就是这种子弹。它是用坚硬的岩盐制成的,岩石的‘岩’,食盐的‘盐’,岩盐是天然存在的氯化钠,能溶解于水,是重要的化工原料。由于人体内温度和水分的缘故,弹头它打入人体后会很快融化掉。我就是向他学会了这门绝技。”
何许人以手加额道:“啊,原来如此。难怪小鬼子永远找不到弹头,原来化掉了。”
雷鸣远伸出大拇指赞道:“绝妙啊!如果不是老崔亲口说出来,世人谁也猜不透这其中的奥妙,小鬼子只有挨打的分儿,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白梅赞道:“崔大哥,你的子弹太神奇了,真是天下一绝。不过,你还是赶快离开大上海吧,何探长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崔名贵沉吟片刻道:“好吧,我走!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何许人道:“你别管了,我们干完最后一票,也要走。”
三人一起离开了崔家。在车上,一路无言,他们失去了寻找的方向。
突然,白梅脱口而出:“鬼宅地道!”
雷鸣远和何许人闻言一愣,恍然大悟,雷鸣远一把紧紧搂住白梅,忍不住在她脸上“啵”地亲了一口,狂喜道:“还是我老婆聪明,这下我算服了,我们两个上海滩最大的侦探得让位啦。”
何许人催促道:“快快快,赶快开车吧!”
“好嘞!”雷鸣远一脚油门儿轰到底,车子像利剑一样飙出。
轿车全速飞驶,超过了路上所有的车辆,很快就来到了苏州河边的那座鬼宅。
轿车停在“鬼宅”的入口处,三人悄悄下了车,趁黑摸进了庄园。
庄园很大,在他们站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见残破的屋顶和长满荆棘的花园。
这里简直就是鬼魂的居所,阴森的景象让人不禁联想起恐怖的舞台布景。
三人硬着头皮往里走,经过了几道月亮门,绕过一片大水塘,来到后院,找到了地道入口处。那是一处假山石的下方,洞口有五六米见方,里面黑黝黝、阴森森的,有一股霉味扑面而来,还掺杂着粪便、垃圾的恶臭味。
三人顺着坑道一路向下摸去,雷鸣远和何许人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笔形手电筒,并在手电筒上蒙了层红布,仅能照亮脚下很小的一块地面。
洞里面很湿滑,白梅不小心滑了一跤,何许人赶紧扶了她一把。
雷鸣远发现这里与上次他背着白茂堂逃跑时的地形很不一样,三人继续向下深入,地面越来越湿滑难行。
突然,雷鸣远被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绊了一下,他用手电一照,发现是一具男人的死尸。
三人小心翼翼地继续向里面摸索前进,在一个弯道处,扔着一些挖掘工具,旁边还有一些零散的木板条,半截陷在泥里。地面有零乱的脚印和拖拽重物的痕迹,深深浅浅,纵横交错,显示这里刚才有许多人来过。
何许人和雷鸣远交换了一下眼神。
三人继续前行,约莫行走了二十分钟后,前面似有光亮的东西闪了一下,很快又熄灭了。之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还有铁器相碰而发出的金属声。
再往里走,竟然出现一片宽阔的地下室,何许人用手电照了一下,发现里面的空间相当大,墙体是红砖砌就的,顶部足有六七米高,用水门汀做横梁,几根粗大的立柱支撑着整个顶棚。
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前面蠕动,一个人影转身的姿态被一束光勾勒出来。
突然,一束强手电光直射过来,晃得三人睁不开眼睛。空中传来马当先的狞笑声。那声音透着恐怖和激动,在四面封闭的地下室中显得格外响亮。
何许人惊呼道:“马当先果然在这里!”
马当先的声音传过来:“真没想到你们竟会找到这里。”
雷鸣远拔出手枪,指着他喝问:“马当先,你老实交代,法兰西银行地下金库中的那些宝物箱子是不是你偷的?”
马当先口里爆发出一阵狂笑道:“偷?哈哈哈哈!事到如今,就把实话都告诉你们吧。一周前我受龟井之命寻找城市下水管道图纸,我从市管道公司和图书馆分别搞到1890年和1915年的下水管道设计图。1890年的图纸上有一条下水管道离金库地下室只有三十米,龟井手下的人就是用这张图纸为蓝本开挖地道的。但当天晚上,图书馆的刘馆长又送来一张德国工程师在1870年设计的下水管道图纸,我花重金买下。这张图纸上有一条管道,离法兰西银行金库只有十五米的距离!天哪,十五米!简直是苍天有眼,这条管道比龟井的管道足足短了一半!我的人只用了三天就打通了那条地道。我们把金库中的两百箱宝物全部运了出来,连夜藏进了这里。哈哈哈哈,现在我马当先成了上海滩最富有的人啦!不,应该说是全中国最富有的人啦!”
白梅狠狠地骂道:“马当先,你利令智昏,财迷心窍,偷窃宝物,是十足的强盗行径!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何许人也狠狠地骂道:“你简直是民族的败类,日本人的帮凶,无耻下贱的小人!”
雷鸣远捺着性子苦苦劝道:“马当先,我劝你不要被金钱物欲迷昏了头,还是乖乖地把宝物交出来吧,我们一起上交给国家,你也算个功臣,也算为保护民族文化遗产做出了贡献。”
马当先毒笑道:“嘁,别给老子戴高帽子唱高调了,什么爱国啊、贡献呀,全是屁话!你们信仰什么狗屁国家、革命、正义,那些东西能当饭吃吗?我马当先从来只相信一个字——钱!你们尽管骂吧,骂我卑鄙无耻也好,丧尽天良也罢,我不怕,尽管骂,有了钱我还在乎什么?我只是趁机发点儿国难财而已,我不干别人也会干的。”
何许人拔出手枪,指着他大吼道:“马当先,把宝物交出来,不然我就不客气啦!你要放明白点儿,我们有三个人,而你孤身一人,你今天插翅也难逃啦!”
马当先又爆发出一阵磔磔的大笑:“哈哈哈哈!”只见他右手握着手枪,左手攥着一个小型电子装置,腔调显得更加阴森恐怖,“你们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什么?这是一个炸弹按钮,我已经在洞口安好了炸药,整整五十公斤TNT,它的威力足以炸塌一栋十层大楼啦!到现在你们还胆敢威胁我,真是瞎了狗眼啦!你们放明白点,别逼我出手。我只要手指头动一动,哼哼,谁也别想活着走出地道!”
雷鸣远再次好言相劝道:“马当先,我劝你悬崖勒马,摸摸自己的良心吧,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吧!”
突然,马当先用枪指住三个人,最后把枪口转向白梅道:“表妹,我今天不得不说了,你当初曾经答应嫁给我,可你竟然食言了,嫁给了这个浑蛋,如今我倒要劝你悬崖勒马!白梅,好表妹,我劝你离开他,跟我去美国吧,我不计较你的过失,我会原谅你的幼稚。相信我,我会给你一个美好幸福的未来,白梅,你说话呀。”
白梅冷笑一声道:“别做梦了,马当先,就是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你这个人面兽心、甘当汉奸的家伙!”
“你……你下地狱去吧!”马当先一挥手,火光一闪,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一颗子弹带着尖锐的嘶鸣扑向白梅。雷鸣远抢上一步,一把把白梅挡在身后,第一颗子弹没打中,马当先又开了一枪,第二颗子弹击中了雷鸣远的前胸,雷鸣远顿时倒地不起。
白梅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鸣远!”一下扑在雷鸣远身上。
何许人一看形势危急,抡枪就射,“当!当!当!当!当!”一口气打光了枪里的子弹,有两颗子弹在马当先的胸膛上爆裂开来,马当先一个狗吃屎一头栽倒在地,口吐鲜血,用尽最后的力气,手指渐渐接近了炸弹按钮……
何许人反应够快,道:“不好,快走!”和白梅一把架起雷鸣远,从地道的出口往外逃。
他们快逃到洞口了,只听身后一声巨响,“轰……隆隆!”大量土方塌下来掩埋了地道入口。
何许人和白梅驾着雷鸣远终于逃出了洞口,把雷鸣远平放在地上。
白梅哭喊着:“鸣远,你醒醒,我是白梅呀,你醒醒,你醒醒啊!”白梅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久久地呼唤着丈夫。
望着满脸煞白、呼吸微弱的雷鸣远,何许人对白梅道:“赶快送医院,再晚就来不及啦。”
二人把雷鸣远抬上了轿车后座。
轿车上,白梅紧抱着雷鸣远坐在后座,何许人跳上驾驶楼,把车倒上了大路,飞驰而去。
轿车一路风驰电掣,车灯像两把利剑一样撕裂夜幕,远处大上海的灯火正扑面而来。
后座上,白梅紧紧搂着雷鸣远,呼叫着丈夫,用手紧压住他还在血流不止的伤口。
雷鸣远缓缓睁开了双眼,摸了下胸膛,抬起手,看见满手都是鲜血,最后一束目光盯在白梅的脸上:“梅……我的爱……我不行了……我不能陪你走完今生的路了……你要答应我……我们来世再见,下辈子,你一定要嫁给我,我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白梅撕心裂肺地呼唤着:“鸣远,你要坚持住,你不会有事的,医院就快到了……”
雷鸣远吃力地笑了笑:“不用了,好冷,梅,抱紧我吧,能够死在你怀里,是我最好的归宿……能够替你挡子弹,是我这一生做过的最男子汉的事情……梅,不要哭,你应该为我感到自豪和骄傲……来,再吻我一下吧,对……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完成了回国的使命……想来真是讽刺,我是个复仇者,是个破案者,同时还是个作案人,我一生都在破别人的案子,是个维护法律公正的骑士,可我却帮助法国人偷运佛经……”
听到这话,正在驾驶的何许人心下一惊,回头望了一眼后座上的二人,踩着油门儿的脚不由自主地加大了力度。
白梅打断他说:“不,鸣远,千万别这样说,你为祖国人民、为子孙后代做了一件功在千秋的事情……”
雷鸣远气息奄奄地说:“作为一个中国人,这是我做的最好的一件事……梅,我不后悔……在国家需要我的时候,我回来了……擎起了心中的火炬……那火炬从母亲手里传到了父亲手里……又传给了我……现在是你……噢,梅,那光芒一直在前面引导我……梅,永别了,我会在天堂……等着与你团聚……”
雷鸣远头一偏,那颗在胸腔中顽强燃烧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白梅的心完全碎了,哭成了泪人。
轿车很快到了一栋独立的别墅小院。
何许人把轿车开进了雕花铁门,绕过喷水池,停在门廊前。
八个头戴礼帽、身穿黑西装的特工迎了上来,其中一个小头目上前打开车门,毕恭毕敬地说:“副会长,您回来了。”
白梅吃了一惊,看看四周,紧张地问道:“何探长,到医院了吗?”
何许人回过头来,脸上挂着一抹毒笑:“哼,医院,人都死了去医院干吗?不过倒是有一间‘太平间’等着你,那是专门给你们地下党准备的最后归宿。”
白梅注意到何许人的手中不知何时突然多出来一支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指着她的脑门儿。
何许人脸上挂着狞厉的笑:“到了撕破假面的时候,那就真刀真枪直接对垒。白梅小姐,不,现在应该叫你白梅同志,你不去演电影真是可惜了。我一直把你当朋友,可你们这对夫妻档大骗子一直在跟我跳一出假面舞会!你们竟然骗过了日本人,把佛经偷偷运出了大上海,交给了中共,情节妙得连莎士比亚都要自叹弗如啊。但可惜呀,你们的好戏最后演穿帮了,贼人不打自招,哼,偷窃国宝,私运出境,这个罪行可就大了。”
他打开了车门,潇洒地摆了摆手枪,道:“对不起,白小姐,别怨我,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现在下车,跟我一起去见我的顶头上司江汉清!”
白梅瞥一眼车外站着的八名手持短枪的特工,冷言道:“慢!罪行?什么罪行?谁的罪行?你把话说清楚。何探长,不,应该叫你何副会长,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佛经是装在谁的箱子里运出的大上海,你不会不记得了吧?你硬要把这个所谓的罪名强安在我头上,算你够胆,但只怕你不够走运。我这就和你一起去见江会长,只怕到时候你会吃不了兜着走啊!你要想明白,佛经是在谁的手里弄丢的,你就是浑身长嘴,只怕也说不清了。”
何许人一下愣住了,白梅这一手确实厉害,一下子就掐住了他的死穴。何许人方寸乱了,讷讷地说:“佛经……不是我……可你……好好好,算你狠,白梅,我认输还不行吗?时间不早了,我们毕竟还是一伙的嘛,我们必须得在天亮之前将雷探长掩埋。”
白梅冷言道:“那你还犹豫什么?”
何许人灰溜溜地上了车,甩上车门,重新发动了引擎,把车子驶出大院,一路疾驰而去。
幽蓝的夜空下,一个远离城市的地方,依稀可见远处山丘模糊的轮廓。
一座丘陵上,有一片无主的荒坟墓地。影影绰绰地立着许多墓碑,上面大多没有名字。
一座新土垒起的坟丘。白梅用野花编成一个花环,恭恭敬敬地摆在坟头上。
何许人沉痛地说:“鸣远兄,我的好兄弟,你是用生命保护中华文化的卫士,你是与日本侵略者殊死抗争的斗士,你是用自己的脊梁扛起民族灾难的勇士。你,一路走好!”
白梅跪在一边,悲恸欲绝,对着坟墓哭诉:“鸣远,我的爱人,我的同志……你走得这么匆忙,我不知道,没有了你我还有没有勇气独自生活下去。你还记得吗,你曾送我一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你说等我们第一个孩子降生的时候,就读给我和孩子听……鸣远啊,我们不会有那一天了,所以今天,我把它献给你,让它送你远行吧。”
白梅烧掉了那首诗,强忍悲痛转过身来时,突然发现一支勃朗宁自动手枪已对准了她的胸膛。
手枪握在何许人手里,黑洞洞的枪口正散发着一股不祥的味道。何许人一脸毒笑地望着她。
白梅横眉冷对,厉声呵斥:“何许人?你究竟想干什么?”
白梅手里并没有武器,但她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以毫不妥协的目光死盯着何许人的眼睛。
何许人一抖搂袖子,道:“别装傻了,白梅小姐,老子是干什么的,你很清楚。反正这笔财宝跑不出我手心了。我,国民党教育部文物局中校专员,是保护历史文化遗产、抢救国家珍贵文物委员会的副会长。现在,我正式通知你,我何许人代表国家和政府,接收这批国宝!”
白梅一怔,义正词严地道:“何许人,虽然你一直蒙着假面跳舞,但我早就知道你国字号的真面目。你们文保会打着保护国家文物的旗号,坑、蒙、拐、骗、抢、盗、偷,大发国难财,中饱私嚢,化公为私,以权牟利,现在怎么摇身一变成了保护国家文化遗产的人了?”
何许人摆一摆手枪,道:“你说的这些都跟我不沾边,我只是奉命行事,执行上峰交给我的光荣任务!我领导下的组织对国家的一切财产都拥有义不容辞的保护责任。你说说吧,在现今的中国,我们不出面保护,谁来保护?谁有能力、有资格来保护?”
白梅质问道:“保护?谁保护?保护谁?你?呸,你不配!祖国半壁江山都叫你们丢完了,还好意思说保护?你们国民党,是一个祸国殃民的政党,你们的政府根本不能代表中国人民,面对日本军国主义的猖狂侵略,只知道打内战,实行不抵抗政策,除了撤退,就是逃跑,要不就是签订城下之盟。你们还有资格代表中国吗?只有我们中国共产党才在保护中国。”
何许人狞笑道:“你现在承认自己是共党了?上次在三斗坪,你和游击队里应外合,抢走了我的机器,还假惺惺地掩护我,原来都是做戏。我一直都把你当成救命恩人,原来你是别有用心,一直在耍我。如果早确认你是共字号的,我早就送你一颗定心丸吃了!”
白梅正色道:“收起你的罪恶之手吧,何许人,你想要抢走这批国宝,我正告你,门儿都没有!除非你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白梅冷冷地问道:“你只会靠枪来给自己壮胆。何许人,我问你,为什么我们中国人在没有外敌的时候,枪口总是指向自己人?”
何许人耸耸肩,冷笑一声道:“这是一句千古绝问,是老祖宗留下的丑陋伤痕,任何政治家都治愈不了,我更回答不了你。还是让我用子弹回答你吧!”
何许人扣着扳机,越扣越紧,白梅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忽然背后传来一声沉斥:“别动!放下枪!双手放在头后面,慢慢转过来!”
何许人吓得一个激灵,手枪“啪”地掉到了地上,双手放在头后,慢慢转了过来,在他眼前出现的,竟然是日特头目黑泽!
黑泽狰狞的面孔绽放着得意的笑,他用手枪点着何许人的鼻子道:“嘿嘿嘿嘿,何许人,没想到吧,你终于落在我手里了。”
何许人结巴道:“黑泽?你……你不是跟……龟井去追爱棠和那……那船宝物去了吗?”
黑泽嘴一撇,狞厉地说:“非常遗憾,我的任务是盯死你,因为我早就知道这批宝物最终会落进你手里,所以盯死你,就意味着最终的巨大收获。”
何许人假装瘫软:“黑泽君,求你放过我,你都看见了,我手里什么都没有哇,其实你应该打死的是白梅,她是中共地下党,是你们的冤家死对头!”
黑泽毒笑道:“别废话了,大批宝物被埋在鬼宅地道里了,现在它归我们大日本帝国所有了。你们该上路了,你们谁先来?何大神探,还是你先吧,然后才轮到她,我才不在乎她是不是龟井的女儿。”
黑泽举着枪,对准了何许人,手指慢慢接近扳机,正要扣动,突然“当”的一声闷响,一颗子弹打破森林的寂静,划过夜幕,瞬间钻进了黑泽的脑袋,黑泽直挺挺地向后栽倒,一命呜呼。
何许人大惊:“谁?谁开的枪?”他望着随风起伏的森林,无语的森林正翻滚着黑黢黢的波涛。纳闷儿了许久,他忽然醒悟了,对着森林高喊道:“崔名贵?催命鬼,是你吗?老崔,你……你这个老鬼呀,我知道准是你,你出来说话,你已经完成了自己的诺言,杀满了一千个小鬼子,现在请你站出来。”
没人说话,只有山风“呜——呜——呜”地刮着,就像魔鬼的哭吟。
何许人愣在当地,犹豫了半天,才弯腰捡起了手枪。
突然,何许人眼前出现了雷鸣远的脸,那是一张仇人的脸,一张英雄的脸,一张朋友的脸。那张脸既冷若冰霜又亲切和蔼,充满了生命的鲜活力量,洋溢着对生活的全部热爱和对未来的美丽憧憬,那张脸始终在眼前晃动着。雷鸣远是当得起朋友这个称呼的,他曾在危难时刻救过自己的命,处处抬举自己、帮助自己,和自己从死对头变成了好朋友,还帮助自己渡过了重重难关和道道险滩。
沉默。
僵持。
对峙。
眼睛对眼睛。
国民党对共产党。
仇恨对怒火。
一切言语都是多余的,到了撕破假面的时候,每个人终究还是要变回自己。
何许人的食指紧扣在扳机上,扣得越来越紧。他心想,我只要再往后用力一点点,白梅就去见上帝了,地道里这笔价值连城的财宝就全都属于我一人了。我可以把它上交国家,也可以不上交,独吞了,谁会知道呢?良心啊,我可以再出卖你一次吗?就让这个秘密烂在肚里吧,可我为什么还要犹豫呢?
突然,从森林那边传来“咔嗒”一声轻响,虽然隔得很远,但金属的碰撞声听得很清楚。
何许人一个激灵,仿佛被内心的火燎了一下,惊慌地回头,向森林瞄了一眼,他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开枪。紧扣着扳机的手开始**,他最后咬了咬牙,缓缓放下手臂,慢慢转过身子,拖着沉重的双腿,向丘陵坡下走去。
身后传来白梅冰冷的声音:“慢着!何许人,我有话说!”
何许人机械地转过身来,白梅脸色凝重地说:“何大哥,刚才你没有开枪,说明你作为一个中国人的良知还没有泯灭。这笔巨额财富,我要告诉你,它姓国也好,姓共也罢,不论哪个党派得到了它,它都是属于中国人民的,它没有落在法国强盗和日本强盗手里就是我们共同的胜利。但它最后的归属,只能由历史来下最后的判词!我们都是中国人,应该放下手里的枪,放下仇恨,放下误解,放下党派之争,以民族大义为先,以国家利益为重。何大哥,是该幡然醒悟了,只有当我们赶走了日本鬼子,祖国得到解放,这笔财富才会最终回到人民的怀抱。”
白梅走到何许人面前,大度地握着他的手说:“我的何大哥,我们都是中国人,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大义在前,唤我们一起上路,继续跟日本鬼子战斗,直到把鬼子全部赶出中国!我知道,你是个有良知、有良心、有觉悟的人,我们今天做个约定吧,当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那一天,当日本人宣布投降的时候,我们如果都还活着,就回到这里来,一起把这批宝物挖出来上交给国家,这是我们共同的历史责任。”
一席话,掷地有声,铿锵在耳。
是“民族”“大义”“责任”这些字眼儿最终感动了何许人,唤醒了何许人,启悟了何许人。何许人毅然收起了枪说:“白梅,谢谢你和雷鸣远对我所做的一切。你的这番话我会铭记在心,永不忘记。你说得对,要做回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你放心,我记住了你的约定,等胜利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一定会回来的!”
冬日的黎明,晨光熹微,朝雾冥冥,一切景物都显得迷迷茫茫,如真似幻。日夜交错时半明半晦的光芒游移不定地在酣睡的万物之上悄然涌动。
今天正是春节,1938年的春节已悄然降临到这片命运多舛的大地上。
白梅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教堂高塔的尖端,心头有说不出的孤独、茫然和伤感。眼前是广袤的世界,脚下是坚实的大地,她内心深处萌生出强烈的渴望,想撕破雾气筑成的柔软墙壁,到个什么地方去感受自己的生命确实存在过、奋争过、燃烧过、战斗过。
突然,从天主教堂的穹顶里,传来一阵细如游丝的歌声,她知道,那是一首凄凉悲悯的安魂曲。那歌声仿佛是一曲天籁之音,把死城一般的上海滩变成了一个古老的梦魇。
这一瞬间,白梅深深地被感动了。
这野蛮肮脏的城市,竟也会升起如此圣洁明丽的歌声?这建筑在地狱之上的天堂,也会响彻如此美妙的管风琴音乐?这歌声和音乐,犹如天堂的泪珠,圣洁、晶莹、沁人心脾,正圆润安详地滴进她的心底。
此刻的大上海,像一轴水墨画一样在她的眼前壮阔展开。
她的思绪飘得很远,不由得想起了从小与自己血泪相连、相依为命后来又分道扬镳的孪生姐姐;想起了双手沾满中国人鲜血的日籍父亲;想起了引领自己走上革命道路的林风教授;想起了启蒙、青春、热血、誓言、理想、信仰、意志、爱情、梦想、殉国、投敌、变节,还有那太多的奴颜媚骨和宁死不屈。
这时的白梅,心里突然对笼罩在黑暗和迷雾中的人们,对那些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们,对那些为中国的前途和民族的命运顽强战斗的人们,生出无限的向往之情,渴望和他们紧密相连,心心相印,融为一体。
白梅的心中涌现出一首恢宏壮阔的乐章,压倒了天地间所有的声响。她的心随之在自由、勇敢、快乐地飞翔。
英租界南京路上熙来攘往,车流如梭,人头攒动,繁华无限。
白梅独自坐在位于路边的维也纳咖啡厅的遮阳伞下,突然,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声,立即引来日本人的警笛声、哨子声、杂沓的脚步声和阵阵呼喝。
纷纷跑过的市民说:“那边当街打死了几个小鬼子,不知是何人所为。”
老年市民说:“还有谁,准是‘红桃K’,谁说他上了前线,他还在上海!”
旁边有人说:“是啊,只要他还在战斗,中国就还有希望!”
有一位像是知识分子的人说:“在他的感召下,一定会有更多的中国人拿起枪来与日本人战斗,直到中国获得完全的胜利!”
报童跑来,高喊着:“看报啦,看报啦,‘红桃K’再下挑战书,东洋人魂断上海滩!”
白梅仰起脸,从耸立的大厦的缝隙间,黑压压地飘落下无数的红桃K,那些扑克牌漫天散落……
市民们抬头仰望,脸上露出欣慰的笑……
一个男孩捡起一张红桃K,传给另一个男孩,那男孩又传给另一个女孩……
白梅本能地望向前方,人群一如既往地走着,走着,突然,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戴着鬼脸面具,迎面走来……
大上海,俨然是一个假面的世界。
一位穿灰呢大衣的中年男子迎面走来,在白梅面前的桌上放下一张报纸,报纸上是一张“红桃K”的照片。
白梅捡起一张红桃K扑克牌,放在对方的报纸上,对上了暗号。双方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白梅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潇洒地戴上墨镜、网纱和贝雷帽,挽起男士的臂膀,迈步向街道深处走去,只留下两个刚健而又俏丽的背影……
全书完)